嘉儀
古時候,人們傾吐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會找一棵有洞的樹,對著樹洞說出來。如今,一些遭遇痛苦的人把網(wǎng)絡(luò)平臺當成了樹洞,“樹洞行動救援團”通過人工智能技術(sh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尋找并挽救那些想要輕生的人,讓我們來聽聽志愿者們挽救孩子生命的故事。
荷蘭華裔人工智能專家黃智生教授于2018年4月牽頭發(fā)起“樹洞行動救援團”,編寫人工智能程序,用于搜查聚集在“樹洞”里有自殺傾向的人,然后設(shè)法在現(xiàn)實世界找到他們,進行疏導和救援。至今,救援團隊成功阻止了1094次潛在的自殺行動,挽救了上千條年輕鮮活的生命。
很幸運,我也是這個團隊中的一員。
偶遇樹洞,義不容辭
2019年1月,我在某公益群看到群主發(fā)來一條消息:有一個公益組織急需心理咨詢師,我立刻掃碼報名,聯(lián)系上了黃教授,成為樹洞行動救援團的普通一員。200多名志愿者,分布全國各地,雖然素不相識,但我們都在關(guān)愛一群聚集在“樹洞”的人,我們習慣稱他們?yōu)椤皹涠磳殞殹薄?/p>
“樹洞寶寶”的年齡大多為16~26歲,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們幾乎都在被一個抑郁、焦慮、恐懼、抱怨、憤怒的“黑狗”折磨著。他們白天在父母和老師同學面前“演戲”,夜晚則在網(wǎng)上的樹洞里“哭泣”。
成為樹洞行動救援團“萌新”的第一天,我在系統(tǒng)里看到預(yù)警信息內(nèi)容時,除了震驚,沒有別的詞能形容我的心情:居然有這么多的孩子想自殺?他們怎么了?父母看到該有多傷心、多難過!然而,當我開始施行救援,真正走進他們內(nèi)心之后,我開始理解:他們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孩子,無力無助、無法自拔。
2019年2月,我第一次參加救援,遇到一個叫“風風”的男孩,直至今日,我依舊在陪伴他。一個凌晨,他突然微信我:“老師您好,謝謝您的幫助,可惜我等不到變好了,這些酒喝完我就要走了,依舊感謝您……”看到信息的我心急如焚,立刻問他原因。風風哭著說,他又跟媽媽大吵了一架,他已經(jīng)大學休學一年了,想回去復讀,媽媽不同意:“你這樣能上學嗎?”這句話再一次引發(fā)了他的恐慌、不安和沮喪,他覺得媽媽又在否定他,看不起他。
“從小到大,無論我成績多好,媽媽都認為是應(yīng)該的,幾乎沒有表揚、鼓勵、肯定過我,還經(jīng)常說一些別人家的孩子最好之類的話……”
風風無數(shù)次想死,他吃過藥、燒過炭,還計劃過跳崖、跳河,雖然最后都化險為夷。他跟我加完好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師,勸我的話就別說了”。他的網(wǎng)名叫“風風是個累贅”,他時常重復這樣的話:“老師,我就是個累贅,是個廢物,我不配擁有幸福,也不配你們的關(guān)心……”
我感受到,他潛意識里有著極度自卑和自我否定。但是,面對這個試圖自我放棄的孩子,我義不容辭。
生死救援,有驚無險
母親節(jié)那天,風風媽媽突然給我發(fā)了個問候,還發(fā)來了視頻通話請求。打開視頻的剎那間,我看到了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她僅看了我一秒就眼圈泛紅,感嘆地說:“老師,節(jié)日快樂!你好年輕,我好蒼老?!?/p>
實際上,風風媽媽僅小我兩歲,后來她一直仰著頭說話,我無法再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部,但我感覺到,這是一位要強的母親,固執(zhí)卻無奈,她一直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去愛孩子,去要求孩子,殊不知卻把孩子逼得崩潰。
那個凌晨,一斤白酒讓風風的憤怒和反抗徹底爆發(fā)。他站在8層的樓頂上一遍遍地告訴我:老師,這次是真的要解脫了!他甚至說:“我要打電話給我媽,讓她在電話中聽到她兒子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聽完這些話,我的心都要碎了,想要安撫他,但喝醉了的風風失去理智,一直哭喊著、吼叫著,最后他瘋了一樣在電話中喊:“我媽不在乎我,爸爸也去世了,我就是一孤兒!”然后決絕地掛斷電話,無論我怎么呼他,他都不再回應(yīng),最后我只能微信留言極力勸他:“孩子,為自己活!為自己活!”
我接著微信聯(lián)系風風媽媽,她卻出奇地冷靜:“隨他去吧。他要跳就跳,我等著警察通知我!”在20多攝氏度的屋子里,我打了個寒戰(zhàn),這對相愛相殺的母子,到底要相互折磨多久?。?/p>
一夜難眠,我挺到清早聯(lián)系風風,發(fā)現(xiàn)已被他刪除好友。我知道,大概是平安了。因為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習慣他反復刪我、加我、怒吼、道歉的任性模式。果然,他又重新加我微信:“老師,我沒跳,你說得對,我要為自己活。”兩年來,風風的情緒時好時壞,難過時會找我,高興時也會找我。在這些陪伴的歲月里,我知道了風風的成長經(jīng)歷。他從小體弱多病,未滿月就做了結(jié)腸手術(shù),術(shù)后腸道功能不好,正常功能受限。父母工作忙,多是外公、外婆、小姨來照顧他。因為體弱,親戚對他呵護有加,也遷就過多,所以他的抗挫折能力不強。
風風從小聰明過人,知識面很廣,小學就會做許多化學實驗,學習成績也很好。高考前,父親不幸病逝,母親也退休了。母親性格一向強勢,從小對風風要求嚴格,而風風性格乖巧卻壓抑,上大學后開始了叛逆,變得越來越“不乖”了。家庭收入驟減,風風只能一邊打工一邊學習。從落后的小城到一線城市求學,學習環(huán)境變化,人際關(guān)系不適應(yīng),看到同學們吃穿用皆是高檔品,風風愈發(fā)自卑。他接觸了網(wǎng)貸后泥足深陷,無心學習,借貸不斷。
媽媽和小姨多次勸說風風無果,認為他變了,沒救了,甚至認為我們救援團的志愿者不了解孩子,是在白費力。然而,作為一名有資質(zhì)的心理咨詢師,我深深知道:表面看是風風“變壞了”,實際與早期原生家庭教養(yǎng)不當有很大關(guān)系。我多次與風風媽媽真誠交流溝通,希望她能配合我們,一起溫暖陪伴、慢慢疏導、啟發(fā)引導、支持鼓勵風風。開始,她非常積極地配合,調(diào)整自己與孩子說話交流的方式,風風病情有所緩解,情緒也在調(diào)整中。
真情陪伴,為己而活
但兩個月后,風風再次遭遇網(wǎng)貸的要債壓力,情緒重新回落,再次出現(xiàn)自殺行為后,他的媽媽絕望了,她認為再怎么調(diào)整都沒用,也沒有耐心再相信孩子的謊話。孩子沒有按照她的期望變好,就是無藥可救,所以不愿再配合我們努力去引導、感化孩子,采用不聞不問的方式和冷漠無視的態(tài)度對待治療中的風風?!俺撬兂陕犜挼暮⒆樱也旁敢庠訇P(guān)心他。”
風風媽媽的話,讓我心痛又無力。連親生母親都要放棄,作為志愿者的我,不禁有些心力交瘁。但我是志愿者,孩子沒放棄,我又怎能半途而廢?我堅持每天給他打氣:風風,你不放棄,我不離開,即使全世界放棄你,我也一直在這里陪著你。務(wù)必配合醫(yī)生吃藥,慢慢調(diào)整自己。
我還想到了一直最疼愛風風的小姨,并盡量爭取到了她的協(xié)助。跳樓未果后,風風告訴我他決定外出打工,我和小姨與他分析了自身條件后,給他建議了幾個合適的工作崗位。兩周后,風風順利找到工作,在外打工一年。
2020年8月,休學兩年的風風主動告訴我:“老師,我決定正式提出復學申請”。他向我傾訴了這一年的經(jīng)歷和感受:沒文憑工資低、被歧視、受冷眼……他明白了沒有大學文憑的許多不易,覺得應(yīng)該為了學業(yè)再逼自己一把。經(jīng)過與學校協(xié)調(diào),2020年9月,風風如愿回到大學上課。今年3月,他順利進入某電商巨頭子公司實習。
作為一名普通的志愿者,以拯救生命為最高原則,這是一份關(guān)愛,更是一份責任。陪伴和疏導需要救援的孩子,需要我們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消耗巨大的能量,有的志愿者甚至被負能量卷入崩潰的邊緣,也需要心理支持。
但我們依舊愿意隔著冰冷的屏幕去傳遞愛心和溫暖,即使被誤解、指責、攻擊,我們依然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