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鋮

孩子的一場白血病，換來了三位父親的親情接力，他們用沉甸甸的愛向兒子展示了堅持的力量。

2021年3月底的一天，陽光明媚，身患白血病的郭學成感覺身體利索不少，在病房里，他架起手機，整了整病號服的衣領，抱著心愛的尤克里里彈了一曲，然后笑呵呵地把視頻傳給三位年過百半的老人。

“怎么像是動畫？人都看不清呀！”老人們笑著要求“退貨”。郭學成何嘗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但只有把視頻做出動畫特效，才能模糊掉自己身上插的那么多管子。這三位老人是自己的生父、養(yǎng)父和繼父，沉重的醫(yī)藥費已壓彎他們的腰，他怎忍心再給他們多添一絲絲憂傷？

意外的重病，牽出三個心碎的家庭

“請買一包棗，給我一份愛”。2021年的初春依舊寒風凜凜，濟南的街頭，一位老人的三輪車上裝著滿滿的紅棗。他時而站著，時而蹲著，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他期待這些紅棗能早點兒賣出去，他等著錢救他繼子的命。

這位老人叫顧清軍，他的繼子就是郭學成。一年前，這對父子的人生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郭學成患上白血病。雖然大多數(shù)人看不出郭學成和別人的不同，但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化療帶來的骨痛和明顯的虛弱感，讓他覺得自己的世界都比別人的暗了好幾度。

郭學成的苦難，始于2020年7月2日。生病之前，郭學成是一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子，1993年出生的他在山東德州市夏津縣南關村長大。2012年，他在青島參軍入伍，兩年后退役去了西安、溫州等地工作。長在一個貧寒的家庭里，郭學成很努力，他一直盼著多賺錢，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記憶中，母親王冬梅為了撫養(yǎng)他省吃儉用，受了不少苦。8歲時，母親和父親郭智離婚，4年后，母親帶著他嫁到山東濟南，和繼父顧清軍一起生活。

暖心的是，父母的離異不僅沒給郭學成造成傷害，還讓他獲得了雙倍的父愛。顧清軍對郭學成視如己出，雖然靠種田為生，過得非常清苦，但他總是想盡辦法給孩子買好吃的、好玩的。農(nóng)活兒不忙的時候，生父郭智也會把郭學成接回自己家小住幾天，父子倆關系依然親密。

一次，有個小朋友炫耀自己爸爸親手刻的小木刀，郭學成很是羨慕，郭智知道后，熬了個大夜給他削了一把木劍：“我兒子配上這把劍，就是個小英雄?！?/p>

郭學成開心地拿著木劍回到母親和繼父家，連睡覺都抱著。長大后，即使奔波在外，郭學成也隔三岔五就和兩位父親通電話報平安，絲毫沒有因為距離疏遠了父子感情。

2020年6月，郭學成到浙江嘉興工作不久，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牙齦出血，他以為是上火或水土不服，并沒在意。誰知，不久后他開始持續(xù)性發(fā)熱，反復折騰了一個多月也不見好轉。無奈之下，他到嘉興市第二醫(yī)院檢查，結果顯示白細胞數(shù)值異常高。辦完住院手續(xù)，郭學成惴惴不安地躺在病床上，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厲害。

那天深夜，王冬梅和顧清軍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郭學成一度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直到母親扔下行李，沖過來抱住他，哭得渾身發(fā)顫，他才篤定，自己的預感沒錯：“是醫(yī)生給你們打的電話吧，別瞞我?！?/p>

53歲的顧清軍哆哆索索地拿出一張診斷證明，話還沒說出口，就已淚流滿面。郭學成拿起診斷書，上面寫著：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他看了很多遍，只擠出幾個字：“還有救嗎？我想活…… ”

那一夜，誰都沒合眼，父母不知該怎么安慰兒子，因為他們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制。透過門縫，恰好能看到走廊上的電子時鐘，兩個紅點一閃一滅就是一秒，郭學成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以最快的速度消逝。

醫(yī)生說，如果能做造血干細胞移植，還是有可能治愈的，建議家人馬上做骨髓配型。郭學成看到了希望，可他發(fā)現(xiàn)，父母的眼神更加黯淡了，還帶著一絲忐忑。“孩子，媽媽對不起你……”王冬梅再也瞞不住了，道出一個驚天秘密：原來，她不是郭學成的親生母親。

30年前，王冬梅和郭智結婚后，一直沒有孩子，通過遠房親戚從陜西抱養(yǎng)了才出生3天的郭學成。如果沒有這個意外，王冬梅打算死守住秘密，在她眼里，郭學成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命運似乎跟郭學成開了個玩笑，短短兩三天，一連串噩耗，原本美好的未來被重病擊得粉碎，原本牽腸掛肚的親人竟毫無血緣！

情緒崩潰了，郭學成病情加重，臥床不起。52歲的父親郭智也從德州趕了過來，帶了他愛吃的馬蹄燒餅、泡子糕：“兒子，沒事的，你記得住咱家后面的小麗外婆嗎？前幾年查出胃癌，現(xiàn)在依舊好好的，你一定也能挺過去。”郭學成看著陪在床邊的養(yǎng)父和忙進忙出的繼父，一股暖流襲遍全身，不禁淚水漣漣。

跨越千里，遲到28年的父子情

那些日子，王冬梅不吃不喝，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救兒子！

經(jīng)過輾轉聯(lián)系，她終于撥通了郭學成生父孫潛的電話。被送走28年的兒子如今遭受如此磨難，63歲的孫潛痛心疾首，他隨即帶著老伴陳阿紅和兩個兒子匆匆趕往嘉興。

病房門口，一家四口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孫潛怕郭學成一時難以接受，決定先和老伴一起進去。郭學成側身而臥，虛弱不堪，繼父顧清軍在他耳邊輕輕道：“孩子，你親生爸媽來了，你想見見嗎？”郭學成緩緩睜開眼睛，張開口，卻沒發(fā)出一絲聲音。陳阿紅走過去，握住兒子的手：“孩子，虧欠你了?！甭牭竭@濃濃的陜西口音，觸摸到親生母親手上粗糙的老繭，郭學成難過地把臉埋進了枕頭里。

孫潛家在陜西咸陽的山里，世代務農(nóng)，有了兩個兒子后，因實在養(yǎng)不起第三個孩子，才不得已送人。因家境清貧，孫家的兩個男孩至今沒娶上媳婦。二哥孫曉明比郭學成大3歲，兩人長得最像，他決定暫時留在醫(yī)院照顧，讓父母回去湊錢救弟弟。

有二哥陪他吃飯睡覺、陪他說話聊天，郭學成的狀態(tài)慢慢好起來。幸運的是，兄弟倆的骨髓配型成功，符合移植條件。高興之余，郭學成擔憂，移植手術和后續(xù)治療費用至少需要50萬元，這么多錢從哪里來？為方便治療，郭學成轉回山東濟南老家的山東大學齊魯醫(yī)院。那些日子，原本在咸陽一個農(nóng)場干活兒的孫潛，也請假過來照顧兒子。

一天24小時，12個小時都在掛水，熬通宵成了常態(tài)。郭學成心疼父親，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輸液提醒器，水掛完后會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叫醒看護人。奇怪的是，郭學成只聽到過五六次提醒，之后再也沒響過。原來，孫潛發(fā)現(xiàn)輸液提醒器的聲音太大，一響就會吵醒好幾個人，兒子好不容易睡一會兒，不舍得吵醒他。每次等兒子睡著，他會悄悄把輸液提醒器卸下，繼續(xù)盯著吊瓶，熬夜陪護。

血濃于水的貼心，讓郭學成五味雜陳，他給父親看自己以前的照片，笑容燦爛，健康陽光。孫潛摸摸兒子因化療而稀疏的頭發(fā)，郭學成努力裝作輕松的樣子：“爸，等春天來了，我的頭發(fā)也會發(fā)芽?！?/p>

身體稍好些，郭學成喜歡抱起心愛的尤克里里，輕輕彈唱一曲。他從小就喜歡音樂，初二時，繼父顧清軍給他買了一部MP3，他成了全班第一個擁有MP3的學生。那種快樂與滿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為了能多湊點醫(yī)藥費，孫潛、顧清軍和郭智求遍了親朋好友，實在沒辦法了，他們在各自的村里挨家挨戶敲門借錢。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湊到的錢也只能維持郭學成幾天的醫(yī)藥費。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孫潛提議：“我干活兒的農(nóng)場有很多棗子，可以批發(fā)些出來，咱們一起賣?！鳖櫱遘姾凸且恢沦澩?。農(nóng)場老板得知郭學成的身世和病情，非常同情，讓他們拿棗子去賣，先不用算錢，救命要緊。

孫潛把棗子從咸陽快遞到山東德州、濟南，郭智和顧清軍每天出門售賣。沒辦法陪在兒子身邊，幾位老父親都不放心，無奈老年手機沒辦法視頻通話，他們又一咬牙，每人買了一部便宜的智能手機。

2020年冬天的咸陽異常寒冷，山區(qū)的氣溫更低，孫潛輕手輕腳起床，生怕吵醒老伴和兩個兒子，隨手抓了倆饅頭出了門。紅色的三輪車上裝著滿滿三箱紅棗，他一路顛簸來到集市，把紅棗分成3斤一袋，每袋售價20元。

天黑透了，孫潛才回到家，還沒趕得及吃口飯，趕緊把手機貼近眼前，原來是郭學成發(fā)來了視頻通話。他仔細瞅著兒子的模樣，好像又瘦了。看著父親滿是風霜的臉龐，郭學成知道他又起早貪黑賣棗了，一陣心疼，拿起尤克里里，彈唱一曲《父親》，想說的話全在歌詞里：“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離開總是裝作輕松的樣子，微笑著說回去吧，轉身淚濕眼底……”

孫潛聽著聽著就紅了眼眶，他怕自己的感傷引發(fā)兒子的愁緒，趕緊打岔笑說自己聽不懂流行歌曲，讓兒子下次彈彈老歌《蘭花花》《東方紅》。

三倍父愛，籌來生命的希望

三位老父親為賣棗籌款，風里來雨里去，繼父顧清軍每天用一個小平板車推著紅棗去賣，帶上飯盒，一出門就是一整天。冷冰冰的午飯難以下咽，還會引發(fā)胃疼，但他只要一想到能為兒子多籌點錢，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2021年1月，郭學成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顧清軍看了無數(shù)次：“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夏天了，我康復了?！彼莻€情感不太外露的山東漢子，可每次默默念著這十幾個字，鼻子還是會發(fā)酸，心里不斷祈禱兒子的夢想早日成真。

每次做化療都要在醫(yī)院住上一個月左右，自己需承擔的醫(yī)藥費用高達四五萬元，郭學成不想再給家人添麻煩，堅持一個人住院，挺過所有的疼痛與煎熬。

親情如一道陽光，逐漸驅散郭學成內(nèi)心的陰霾。雖然化療會引發(fā)嘔吐、過敏、脫發(fā)、發(fā)燒，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但他依然努力笑著。他覺得，讓自己不像病人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微笑。

比起化療的嚴重反應，骨髓穿刺檢查更加難以忍受。郭學成說，這是一種身體被抽離的疼痛。每次他做檢查，三位老父親的心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一樣—七上八下的?！胺判?，這次沒有殺豬叫，不太疼?！鄙陨跃忂^來后，郭學成會主動電話報平安，嘴上說著不疼，身體還是哆哆嗦嗦。他努力掩飾，只希望他們永遠不要看到這種“不疼”。

2020年深秋到2021年春天，三位父親一直在支撐著郭學成的艱難求醫(yī)路。除去醫(yī)保報銷部分，郭學成已花去近30萬元醫(yī)藥費，接下來是繼續(xù)化療還是做移植手術，要根據(jù)他的身體檢查狀況而定。

三倍父愛，讓郭學成逐漸走出了悲觀，不用化療的日子，他堅持跟繼父顧清軍出門賣棗。濟南的春天，人們已經(jīng)換上了春裝，顧清軍擔心兒子的身體，出門前還是會把他裹成一個球。走在路上，郭學成盡力挺著腰，看起來還是一個精神帥氣的小伙，他說：“這叫戰(zhàn)勝病魔，歸來仍是少年?！?/p>

小小紅棗背后，是濃濃的親情大愛，相信這場跨越千里的親情接力，定能為郭學成籌來生命的希望。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