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寧
對于《紅樓夢》的悲劇性質(zhì),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是一個大家族由盛轉(zhuǎn)衰的悲劇,或者是寶黛愛情的悲劇,亦或是十二金釵的悲劇。實際上,悲劇同樣體現(xiàn)在故事中的每一個生命,起眼的、不起眼的,都逐漸走向凋零與毀滅。據(jù)徐恭時所考,《紅樓夢》里出現(xiàn)的人物有九百七十五人。這些人物的出身有的顯貴、有的卑賤,但從生命的角度來看,他們都是平等的。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部懺悔錄,那它不僅是對一個家族由盛轉(zhuǎn)衰的自省,更是對個中美好生命的哀挽。
一、人格悲劇
在《紅樓夢》第五回就以“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暗示了大觀園里這些女子們的悲劇命運。賈寶玉進(jìn)入太虛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釵命運的賬冊。賬冊分為“又副冊”、“副冊”和“正冊”?!罢齼浴崩锏娜宋锸琴F族小姐們,如賈元春、秦可卿、林黛玉、王熙鳳等?!案眱浴崩镉浀氖擎?,只舉了香菱一例?!坝指眱浴崩镉浀氖悄切┬〗?、公子、夫人的丫頭們,寶玉只看到了晴雯與襲人,除此二人之外,還有許多人是寶玉沒有看到的,但她們的命運也定記在太虛幻境的賬冊上。據(j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透露:“題只十二釵,卻無人不有,無事不備?!北∶纠锏倪@些賬冊應(yīng)該有正、副、又副、三副、四副……皆是記錄諸釵命運的賬冊。許多人雖未在此提及,但她們命運的痕跡宛然可見。
晴雯是“又副冊”中的第一人,她是賈寶玉的貼身丫鬟之一。寶玉在薄命司看到她的判詞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鼻琏┳鳛檠绢^,身份低微,但她卻總是說出逾越規(guī)矩的話,做出不符身份的事,她的性格導(dǎo)致了她命運的悲劇。在傳統(tǒng)的封建大家族社會中,丫鬟的職責(zé)就是伺候她們的主子,晴雯卻養(yǎng)著長長的指甲,沒事就用鳳仙花的汁液將她的指甲染紅,一點都沒有做事的樣子。幸而她的主子是珍愛女子的賈寶玉,才允許她將青春的美好留在鮮紅的指甲上。在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寶玉縱容,還說“響的好,再撕響些!”這是寶玉對生命美好的呵護(hù)與珍惜。然而,尊女抑男的寶玉在世俗人看來是頑劣憨癡的代表,所以晴雯的“心比天高”是難以被世俗的現(xiàn)實所容忍的。最終晴雯不甘誹謗,氣絕而死,以生命的結(jié)束彰顯了自己獨立的人格。晴雯的死,凄傷哀婉,于寶玉而言,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丫鬟,還是一個知己。在第七十八回,寶玉祭吊晴雯,作《芙蓉女兒誄》,這篇達(dá)千余言的祭文,其實不只是在祭悼晴雯,更是對大觀園中所有純潔美麗的生命所作的挽歌。
鴛鴦是賈母身邊的一等丫鬟,深受賈母的信任,賈母的衣食起居,都是鴛鴦?wù)樟?。甚至說沒有鴛鴦,賈母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以至于賈母離世,鴛鴦殉主后,有強(qiáng)盜來劫走了賈母留下的東西,眾人竟一概不知所失物品之名目與數(shù)量??杉词谷绱松钍苜Z母的喜愛與器重,也難以改變被主子隨意處置的命運。突然有一天,好色的賈赦看上了鴛鴦,要討她作小老婆。鴛鴦不愿意,但她是家生的女兒,她的父母和哥嫂都是賈家的奴仆,如若賈赦硬要,作為奴才沒有不給的道理。所以才逼得鴛鴦當(dāng)著眾人的面和賈母哭訴:“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就算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dāng)尼姑去!……”賈赦有權(quán)有勢,鴛鴦唯有如此,才能暫且保全自己。賈母去世后,賈赦那時雖不在家,但鴛鴦想到亂世為王,她們這些丫鬟遲早是被人給掇弄了的,便在賈母的套間屋內(nèi)上吊自縊了。從當(dāng)時社會的制度來看,一個丫鬟再受器重,也只能是被剝削的階級,她們的婚姻不能自主,到了年紀(jì)多是配給家里的奴仆或小廝,有幸被老爺看上的,便是麻雀變鳳凰,縱使這個老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因而在邢夫人和一般丫鬟看來,這可是“既體面又高貴”的,可對于鴛鴦來講,那不是最好的歸宿,鴛鴦是一個有人格尊嚴(yán)的丫鬟,她不愿意出賣自己,只能以死相抗衡。同晴雯一樣,鴛鴦用死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yán),可換個角度來看鴛鴦的命運,便令人心生憐憫,她尊嚴(yán)的保全需要以生命作為代價。
氣絕的晴雯、自縊的鴛鴦,還有跳井的金釧兒、撞墻的司棋……這些丫鬟,身份地位雖然卑微,但她們卻有獨立的人格,為了保全自己的尊嚴(yán)不得不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還有一些丫鬟,她們沒有死,但她們的命運同死去的晴雯、鴛鴦等是一樣的,在權(quán)勢面前如螻蟻一般。如寶玉的另一個丫鬟襲人,襲人一心想要在榮國府安身立命,甚至不惜犧牲同處一室的姐妹,自以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最后卻落得個“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結(jié)局。又如大觀園里的尼姑、優(yōu)伶,她們在封建社會的貴族家庭中是一種特殊的女婢,她們和大觀園里的丫鬟一樣,都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她們的生命,如花一般在最美的年紀(jì)盛開,又凋零。但她們生命的消逝鮮少有人放在心上,她們命運的悲劇也不會引起統(tǒng)治者的同情,而作者看到了這些美麗的生命,在這里為她們逝去的生命和悲劇的人生譜寫了最深摯的挽歌。
二、日常悲劇
《紅樓夢》里的有些人物,所占篇幅很少,對于他們的命運,作者也并沒有像對那些丫鬟們一樣,表現(xiàn)出明顯的悲憫。但這些人物的生活瞬間,常常伏脈著大的情節(jié),蘊(yùn)含著深刻的意義。相較于賈府這樣有錢有勢的權(quán)貴,這些人的生命不值一提。對他們生命的哀婉,作者是通過以小見大的藝術(shù)手法表達(dá)的。
第四回的“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馮淵被薛家主仆打死就是“以小見大”的一個典范。馮淵是金陵的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chǎn)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最討厭女子?!彼c薛蟠看上了同一個丫頭,馮淵先與拐子說好,想要買來作妾,從此不再結(jié)交男子,也不娶第二個了,也去是為表誠心,所以鄭重其事,必要三日后過門。事情卻就在這三天發(fā)生了變節(jié),拐子又將這個小丫頭賣與薛蟠,欲卷兩家銀子逃往別處,沒成想被兩家拿住,打個半死,雙方都要人不退銀,便發(fā)生爭執(zhí)。薛蟠帶著手下人將馮淵打了一頓,抬回家三天就死了。而薛蟠卻如沒事人一樣帶著家眷上京去了。人命官司,如此不放在心上,竟是因為一張“護(hù)官符”。這張“護(hù)官符”上面寫的是當(dāng)?shù)刈钣袡?quán)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在當(dāng)?shù)刈龉俚娜硕贾?,如若觸犯了他們,不僅官位不保,甚至可能有性命之憂,薛蟠所在的薛家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薛蟠才能仗勢欺人,打死別人后拍拍屁股大搖大擺而去。反觀那個被他打死的馮淵,原本就是個可憐人,父母雙亡,一時想開要杜絕惡習(xí),好好生活,反遭如此殺身之禍。馮淵這樣的一個人物,小說里所占篇幅只有半頁之多,但他引出了四大家族的顯赫地位以及顯赫背后的骯臟。對于這些達(dá)官權(quán)貴而言,馮淵死不足惜,他的死如同一陣風(fēng)輕輕吹過,薛蟠的生活也不會受到這陣風(fēng)的影響。但對于每一條鮮活的生命而言,馮淵的死讓人更加體悟到下層人物命如草芥的悲哀。
與馮淵命運相似的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得吃,家里偏有幾把舊扇子。恰巧賈赦因不知在哪里看見幾把舊扇子,便讓人去各處搜求。尋至石呆子處,他死活不肯拿出來,賈赦仗著自己有錢,讓賈璉不論使多少銀子也要把這幾把扇子搞到手。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賈赦沒辦法,只能罵賈璉。這事不巧又被賈雨村聽見,賈雨村設(shè)了個法,以拖欠官銀的罪名把石呆子抓了起來,將扇子抄了作官價送與賈赦,那石呆子卻生死不明。想來那石呆子,被世人冠以這樣的名號,可見其癡性,對于石呆子而言,那些古人的寫畫真跡是他精神追求的一種體現(xiàn),多少錢都不會出賣的,最后被人悉數(shù)奪去,他便連活著的意念都沒有了,雖然小說并沒有直接表明石呆子的生死,但從他對這些古扇的執(zhí)念便知他一定活不成了。小小的一個石呆子,在《紅樓夢》里不值一提,他的故事只是為了表現(xiàn)賈赦的無恥與貪心,以及官府之間相互勾結(jié)的黑暗。一個無辜百姓,就因一個權(quán)貴喜歡古扇的癖好,被弄得“坑家敗業(yè)”,不知死活。
像馮淵、石呆子這樣的下層人物還有很多,因王熙鳳弄權(quán)而亡的張金哥與她的未婚夫,還有生死未卜的張華,被薛蟠打死的酒保張三……相較于位高權(quán)重的四大家族而言,這些底層民眾的命運如一縷青煙,風(fēng)一吹連痕跡都沒有?!都t樓夢》敘述的是以賈家為主的家族興亡史,他們的興衰變遷不在一朝一夕之間,家族寶塔的頂層也不是轟然倒塌的,這些小人物的坎坷人生與悲劇命運體現(xiàn)在千千萬萬的普通人身上,它不斷地重復(fù)發(fā)生,悄無聲息,對那些豪門權(quán)貴而言,實屬平常,這也是薛蟠一而再地打死別人還不以為意的原因。但同時也從日常生活的角度折射出了封建大家族的悲劇。“對日常世界的重視,是人對于自身的重視,對于自身的重視,是人的真正解放。”因而在《紅樓夢》產(chǎn)生的那個專制年代鮮少有人會關(guān)注這些小人物的命運。蔣勛說:“《紅樓夢》的現(xiàn)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jì),才慢慢被青年發(fā)現(xiàn)吧。”《紅樓夢》能夠經(jīng)久不衰,就是因為《紅樓夢》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有它的現(xiàn)實意義。因此對人性的關(guān)懷,對小人物生命與命運的悲嘆,在這個生命平等的時代逐漸被人所重視。從這個角度來講,作者對他們的書寫,是對他們命運作的一首首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