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帆

葉廣芩是陜西籍滿族女作家，祖姓葉赫那拉。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到九十年代以后所發(fā)表的家族系列長篇小說引起了讀者與學界的關注，其代表作主要有《誰翻樂府凄涼曲》《黃連厚樸》《全家?！贰肚嗄敬ā返取ｉL篇小說《采桑子》以家族敘事為主，通過描寫一個鐘鳴鼎食的貴族家庭的興衰，展現(xiàn)出辛亥革命后的風云變幻，既寫出曾經風光繁榮的家族逐漸敗落，又隱現(xiàn)了貴族子弟在面對時代的浪潮時復雜的內心與艱難沉重的步伐，成為其家族小說的重要代表作。

一、圍繞“家”與“族”的敘事內容

葉廣芩小說的題材選用往往通過一個家族的命運變遷折射出時代大背景，以小見大。原姓愛新覺羅的家族改姓為金后，他們從天潢貴胄變成了普通人，身份轉變的落差使整個金家的命運也隨之改變。曾經象征榮耀的身份在特殊時期成了催命符，使他們如浮萍一樣隨著時代的浪潮沉浮變遷，進而折射出一個國家在面對時代變化的反應.本故事從金家小格格金舜銘的視角在講述金家十四個子女的故事時將滿族人的命運變遷濃縮進這九個故事中。金家子女面對時代變化的不同選擇也是當時整個滿族乃至整個國家的一個縮影，有的人固守一隅，有人走出圈子順應時代發(fā)展成為封建家族的叛逆者，有人利欲熏心放棄了堅守多年的原則。作者利用鬧劇折射出人性的冷漠殘忍，三兄弟因為一句謊言為求自保而相互陷害，順福只因沒吃到春餅就和金家公事公辦將人性的冷漠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場鬧劇成了蕭墻之禍，金家也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葉廣芩筆下鮮活豐滿的人物都具有典型性，她通過塑造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迷失自我的人和數(shù)十年堅守的人進行對比，將自己對人生的思考、對現(xiàn)實的觀照和對家族文化的復雜情感注入其中。金舜錤是一個受利益引誘放棄原則的人，有著極好的教養(yǎng)，舉手投足間顯露出旗人禮數(shù)又鄙視商人是“我”對舜錤的印象，但在我知道他們父子為了謀取更高利益而騙人時，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崩塌了。與舜錤一母同胞的舜銓則是一個數(shù)十年堅守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儒，在看見大嫂拿出錢說是補償這些年家中為大哥吃的苦時，舜銓說：“十三個兄弟姐妹，雖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親情永存，血脈永連，這情誼絕不是兩萬塊錢所連結的！”大哥以金錢輕薄仁悌之義的卑劣行徑更顯得舜銓重義輕利?！拔摇睔J佩他淡泊的士大夫形象，贊賞他將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美好品德融入自己的人格中，并堅持數(shù)十年的精神操守。

葉廣芩將滿族文化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素材，給文本增添了濃厚的滿族色彩，另一方面透過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伴隨的弊病來突顯滿族文化中的精髓，從中體現(xiàn)出作者對自己滿族身份的認可和民族自豪感。小說中寫了請安時府里的活物都要請安并且請安的姿勢、音量和順序都是有嚴格要求的。滿族入關后在北京居住多年，其禮儀文化影響深遠，正如趙園說的：“北京人的多禮，緣于滿族，旗人文化?！睗M族人將繁瑣的禮節(jié)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也成為其人際交往中的本能表現(xiàn)和良好教養(yǎng)的體現(xiàn)。在稱呼上滿族通常將女性的稱呼男性化用以表示對女性的重視，這也是文中為何家中小輩會叫“我”姑爸爸的原因。

二、深切濃厚的家族情結

葉赫那拉給了葉廣芩高貴的出身卻也是她諸多坎坷經歷的源頭，在歷經千帆后，再次歸來的她回望自己的家族時產生了一種由贊賞和批判家族文化兩種矛盾觀點交織而成的復雜情感。骨子里的血脈親情不斷勾起葉廣芩對家族的牽掛與愛戀，即使她曾因這個家族被押上臺批斗，被送去陜西農場養(yǎng)豬遭受身心的雙重折磨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多年的漂泊使她更加牽掛自己的家族，因而她以自己的家族為原型構建了《采桑子》，小說里許多故事情節(jié)都是真人真事。《誰翻樂府凄涼曲》中金家人熱熱鬧鬧唱戲的場景曾經在葉家同樣上演著，小說里有著類似父女般感情的舜銓與舜銘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中的葉廣芩與她的三哥，如今熱鬧不在，斯人已逝，只能用這種方式進行懷念。正是因為作者懷著對家族的愛戀創(chuàng)作時才會信手拈來，讓讀者感受到其對家族深厚的情感。

作者用筆描繪了一幅滿族的生活畫卷，優(yōu)秀的家族文化在其中嶄露鋒芒，她也毫不掩飾地表達對其贊賞與認同。清朝覆滅后貴族家庭留給八旗子弟的是精神上的富足，主要表現(xiàn)在高尚的貴族氣節(jié)和貴族風范。正如作者自己說的：“我覺得所謂貴族意識不是吃得好，穿得好，不是高人一等，而是精神層次的自尊和守成。”精神上的富足使八旗子弟無論身處何種惡劣環(huán)境中也能有著不卑不亢的貴族氣節(jié)。在《不知何事縈懷抱》里四格格表現(xiàn)出“威武不能屈”的高尚精神是作者所贊賞與認同的。而“貧賤不能移”則發(fā)生在舜銓身上，他即使身患絕癥需要大筆醫(yī)藥費也不答應為想借“愛新覺羅”暴富的福根題字，葉廣芩欽佩這種淡泊名利的精神。

腐朽沒落的家族文化成了大家族分崩離析的催化劑，葉廣芩對其進行了理性的分析批判和對文化弊端的沉重反思。她通過描寫金家?guī)孜桓窀竦幕橐鰜斫衣斗饨ㄋ枷雽ε缘臍埡蛪浩龋蟾窀褡裱改敢庠讣藿o不喜歡的人，最終被丈夫拋棄，在貧困交加中死去;二格格自由戀愛嫁給為金家所不恥的商人，被家族唾棄至死也沒得到原諒?！拌F桿莊稼”特權使貴族子弟過著富足的生活，卻也滋生出許多頹廢度日不思進取之輩。老姐夫和金家老五，一個沉湎修道終日醉酒，一個扮乞丐、逛妓院抽大煙，作為男性卻不能挑起家中重擔。一個大家族的敗落常起源于兄弟相殘，在金家親人之間沒有溫情只有冷漠。

三、獨樹一幟的敘事結構

葉廣芩小說敘事結構的獨特之處表現(xiàn)在看似零散實則巧妙地用納蘭詞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京劇與小說形成的互文和以敘述者視角串聯(lián)起整個家族故事，反映了家族幾十年的沉浮變遷。這樣的結構特點在于伴隨著閱讀的推進，故事的脈絡更加清晰，小說的藝術性和整體性得到了完美整合。

小說以納蘭性德的詞《采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為序，將九個獨立講述金家某一人物身上發(fā)生的故事串聯(lián)成整個金家?guī)资甑某粮∽冞w。整部小說由九個中篇串聯(lián)而成，分別是：《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曲罷一聲長嘆》。敘述并未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來安排，而是巧妙地根據(jù)每句詞的順序依次推進，而每個故事也與其章節(jié)名相呼應，每句詞中的意象也貫穿于故事中?！妒荼M燈花又一宵》講述“我”去王府中陪著兩位守著燭火夜夜枯坐的老太太過年的故事，成箱的精美蠟燭和古板的舅太太是封建落后的象征。用納蘭詞做章節(jié)名暗示看似獨立分散的故事在結構上本為一體，最后的“曲罷一聲長嘆”是對整個金家?guī)资耆鐟蚯闱K人散境遇的哀嘆與惋惜。這樣安排突破了按照時間順序安排情節(jié)的傳統(tǒng)，使小說結構更加自由靈活，具有作家自己的個性，使其在眾多文學作品中獨具特色。

葉廣芩將京劇故事納入小說情節(jié)中，利用京劇與小說情節(jié)的互文性進行情節(jié)的隱喻，這一巧妙設置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引導讀者進行文本接受。在《誰翻樂府凄涼曲》中，寫了金家人唱戲時用舜镈唱的《釣金龜》來隱喻之后三兄弟在文革中相互陷害最終導致舜镈在家中自盡的故事。另一方面是通過二者之間的互文來映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以營造一種戲劇化的氛圍。在《風也蕭蕭》中，用京劇《金錢豹》里修煉多年的金錢豹偶遇美嬌娘派黃鼠狼去說親的故事來映射三兄弟、黃四咪和順福之間的關系。這使得讀者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來回穿梭，產生一種錯覺，也給她的小說增添了張力。

作者巧妙地以“我”為敘述者將小說中零碎獨立的事件背后的特殊意義表達出來，使“我”在敘述中不自覺地將其牢牢黏合，通篇敘述完后無形中早已將整個家族串聯(lián)在一起?！拔摇笔羌易骞适碌慕洑v者、見證者和敘述者，這三重身份使“我”在向讀者傳達故事和安排情節(jié)時起了支撐作用，并且通過“我”無所不知的敘述，將九個獨立的故事有效黏合起來，構建出整個金家的故事。在“我”的敘述中讀者認識了金家十四個各具特色的子女，知曉了金家是怎樣從一個鐘鳴鼎食的大家族敗落的，了解到有關滿族的禮儀和習俗文化。全知視角的采用使“我”在敘述時像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大格格唱戲和二格格與沈瑞方私奔以及王連長找偏方給老姐夫治病，這些事情都是在全知視角下敘述出來的，使情節(jié)之間相互連貫，家族故事也更加飽滿。

綜上所述，葉廣芩選擇以一家之事來折射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滄桑變遷，其塑造的典型人物和對旗人日常生活的描寫是她將回望舊事和現(xiàn)代反思融合的產物。本文基于敘事內容進而探討了作者深沉的家族情結，其體現(xiàn)在贊賞家族文化的魅力與價值和對其中糟粕部分的深刻批判，從而傳達出對家族的熱愛與認同。獨特的敘事結構體現(xiàn)在采用納蘭詞做小說名和章節(jié)名、以第一人稱敘事串聯(lián)整篇、利用對京劇的喜愛使情節(jié)戲劇化三個方面，這使小說結構靈活可單獨成篇，掙脫傳統(tǒng)形式束縛，豐厚的文化積淀賦予其深厚內涵的同時又避免寡淡和徒有其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