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然
江蘇海洋大學
“不想上文壇,只想上‘文攤’”的解放區(qū)文學代表作家趙樹理,其小說中對民俗文化的描寫是最吸引人的,他顯著創(chuàng)作色彩中必然有一抹亮色是濃郁的地域民俗色彩所賦予的。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晉東南地區(qū)的農村度過的,不論是“節(jié)慶葬斂、敬神驅鬼、婚俗禮儀”,還是“吹拉彈唱、家長里短”都能寫得生動形象、鮮活有趣又貼近農村現實生活。作為土生土長的農民作家,趙樹理全身心的感受著腳下的這片土地,用筆書寫著獨具晉東南地區(qū)特色的民俗文化,展現了屬于北方黃土地的鄉(xiāng)村面貌,用平易近人、通俗易懂的語言,現代文學獨特的藝術魅力感染、啟迪著廣大農村勞動人民。
人類在日常生活中,為了滿足某些需要而創(chuàng)造出了民俗文化,同時,民俗文化也在影響著人民群眾生活的方方面面。由鐘敬文主編的《民俗學概論》一書中,對民俗的定義是“民俗,即民間風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 ,“成為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本文通過對精神民俗中的信仰民俗、社會民俗中的婚喪嫁娶民俗和語言民俗這三個方面來對趙樹理小說中的民俗文化進行闡釋分析,論述趙樹理民俗文化書寫的獨特性和典型性。
信仰民俗是人類在歷史長河中“自發(fā)產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 民間信仰除了四項活動外,“還伴有行為方式,從事預知、祭祀、巫術等活動”。趙樹理筆下的信仰民俗有著封建迷信色彩,作者在用生動形象接地氣的語言描寫這些民俗的同時也是對這類愚昧的信仰民俗進行批判,目的在于讓廣大農民群眾在閱讀這類小說后能意識到自己思想的落后,潛移默化的改變他們原有的與新時代不符的腐朽思想,而這一點也恰恰體現了趙樹理小說反封建迷信思想的一面。
俗話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因而趙樹理筆下的信仰民俗也有其晉東南地區(qū)的獨特性。晉東南地區(qū)的樂氏二女即“二仙”信仰流傳已久,是晉東南特有的地方性神靈,廟號“真澤”。而《小二黑結婚》中除了塑造了兩個新式農民——小二黑和小芹以外,也塑造了“二仙”——熱衷占卜的二諸葛和愛賣弄巫術的三仙姑這兩位老派農民。相較于小二黑和小芹,趙樹理對于這兩個老派農民的描寫似乎更深入人心。對于二諸葛的愚昧迂腐,作者還描述了他教小二黑識字時看的書都是“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百中經、玉匣記、增刪卜易……” 對于小二黑的婚事,他以“命相不合”為由反對小二黑和小芹,并且還給小二黑收了個童養(yǎng)媳。當得知小二黑出事時,二諸葛則搖著頭表示他早就知道要出事,因為他“前天早上……上到嶺上,碰上個騎驢媳婦,穿了一身孝” 這一段描寫突出老一代農民對預知信仰中“對預兆的信仰”。在傳統認知里,穿孝的騎驢媳婦代表著不好的預兆,而“預兆,又稱征兆、征象、前兆,它是根據自然出現的異?,F象,從中預知事務所要發(fā)生的結果” ,體現了老式農民對“預兆”的盲目迷信以及面對既定命運的麻木不仁、無能為力;并且二諸葛取制錢占卜的行為也屬于預知信仰的一種。無論是預兆還是占卜,都是為了“力圖防患于未然,對惡運、災異有所回避或防范,在心理上得到一定慰藉”。 而三仙姑作為一個半吊子巫覡,穿著打扮是與年齡不符的夸張,并且整天是裝神弄鬼、神經兮兮的樣子,甚至還因女兒小芹的存在讓三仙姑失去了村里年輕男人對她關注的目光,便為了自己的利益迫切地想將女兒小芹嫁出去,乃至想出了“讓鬼上身”的法子,可巫覡通神是要借助一定媒介的,但三仙姑只是吃完飯,打了兩個哈欠就唱了起來,并企圖以“既定的前世姻緣無法改變”為由讓小芹盡早完婚。除此之外,設香案也是為了看村里的年輕男人,讓他們圍著她轉來轉去,這兩件事都體現了在三仙姑賣弄的巫術不過是她滿足個人私欲的手段,也體現了民俗信仰的功利性特征,即都是為了滿足自身的生存利益。
二諸葛和三仙姑在長時間的文化浸染下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傳統封建迷信思想直到他們在區(qū)上出了洋相之后,才漸漸開始改變。他們收起自己的那套故弄玄虛的文化糟粕:二諸葛將他的八怪收了起來,三仙姑轉變了自己的不合時宜、與年齡不符的形象,換了打扮,并且拆去了裝神弄鬼的香案。“二仙”不再“仙氣繚繞”、故弄玄虛,開始腳踏實地、實事求是。趙樹理通過刻畫這樣兩個深受封建思想毒害而不自知的老式農民形象,來對當時未解放時期的晉東南農村地區(qū)民俗文化中的信仰民俗中的落后部分用幽默詼諧的筆觸加以委婉批判,也使像二諸葛、三仙姑的老式農民得到思想上的進一步改造。
“人生儀禮是指人在一生中幾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上所經過的具有一定儀式的行為過程,是社會民俗事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在不同社會和民俗文化類型中的生命周期觀和生命價值觀”。 婚喪嫁娶作為人生重要階段的分割點和標志,不僅在晉東南地區(qū)有著重要地位,對于整個民俗文化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趙樹理的小說中對于晉東南地區(qū)婚禮和葬禮的描寫也帶有對封建迷信思想的批判。
婚姻“是維系人類自身繁衍和社會延續(xù)的最基本的制度和活動”。 小說《邪不壓正》中,王家和劉家的兒女要訂婚,原只有一位媒人,劉家為了合乎“三媒六證”的風俗,又找了兩個人。按照當時當地的風俗習慣,在訂婚這天男方家要給女方家送禮,而女方家則要招待到來的客人,請他們吃飯。文章一連用了四個“這地方的風俗”來描寫訂婚的場景:一些食品、禮物盒子被媒人們帶著送來女方家,她們先在門口站立整齊,接著頭戴當地特有的禮帽做作揖狀,然后等彩禮被女方家接過后,便排成隊伍走進去。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不管是婚禮還是喪葬都要請客人吃飯,分兩頓——湯飯和酒席,并且媒人們帶去女方家的食盒“什么禮物都可以裝”,并且每一層裝什么都是有講究的,打開食盒前必須要燒香禮拜,禮物都是女方開著單子要的。這些當地特有的風俗習慣說明了在當時不是很富裕甚至可以說是貧窮的晉東南地區(qū)農村,物質財富對婚姻的重要性,并且趙樹理特有的大眾化的、貼近農民生活的語言鮮明的體現出地域特征和民俗文化色彩。
《邪不壓正》體現出了晉東南地區(qū)特有的婚姻儀禮,《福貴》則體現了當地特有的喪葬儀禮。在《福貴》中,將窮人與富人截然不同的喪葬風俗進行對比,形成反差:福貴來給城里的一位大士紳吹鼓出殯,本來也就相安無事的結束了,但在即將散席之際,雇主家以答謝吊喪的賓客為由想要讓兩個吹鼓手來演奏一下。要知道在福貴所處的農村,給去世的人當吹鼓手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偏偏這個時候福貴看到了本族老家長老萬,因害怕被老家長老萬認出,所以福貴趕緊將臉轉了過去。對比之下,窮人家的葬禮則“沒有這么多規(guī)矩”,例如當福貴得知他媽媽去世后,福貴也只是按照當地最基本的程序將一場喪事辦了,例如請陰陽、縫孝帽、掛白鞋等等。但是按照當時晉東南地區(qū)的喪葬儀禮的規(guī)矩是要給死去的老人用紙糊一對童男童女,即使是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也會如此,然而貧窮限制了福貴的孝心,他實在是辦不起了,所以才會違背族規(guī)當起了吹鼓人。如果“喪禮是否辦得隆重和符合舊規(guī)是衡量子孫盡孝與否的標志” ,那么富人真的都是孝子,窮人真的就忘恩負義,沒有孝心嗎?在生活很艱難的情況下,一場體面的葬禮是否是必須的?正因為社會輿論、地區(qū)習俗的壓力,使得喪葬禮儀越來越復雜和鋪張,趙樹理通過描寫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喪葬儀禮規(guī)格差距之大,揭露了解放前農民生活的貧窮困苦和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壓迫、打壓。
語言民俗是最能代表一方特色的民俗文化,“指廣大民眾用來表達思想并承載著民間文化的口頭習用語”。 語言民俗作為人民群眾的智慧和經驗的產物,在潛移默化中對當時當地的人們起著不可忽視的影響,而語言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時需要斟酌考慮的重要要素之一,所以語言民俗往往成為作家進行民俗文化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點。趙樹理在他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當地語言民俗文化的描寫除了運用評書、快板的文學形式,還引用了許多晉東南地區(qū)的常用型民間熟語。
趙樹理將從小在父親那里耳濡目染的評書這一民間曲藝形式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結合,例如《李有才板話》中李有才的本領是編歌子,無論村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他都能編一大套順口的“圪溜嘴”,即快板?!按彘L閻恒元,一手遮住天。自從有村長,一當十幾年……” ,這一段朗朗上口的快板不僅諷刺了當地村長閻恒元的專斷和不民主,而且也為小說的語言增加了音樂性和律動感。
“常用型民間熟語是民間語言中最基本、最豐富、最常用的部分,包括俗語、諺語、稱謂語等?!?趙樹理小說中對于當地俗語、諺語的運用比比皆是,例如《小二黑結婚》中趙樹理很合適地在三仙姑為了滿足私欲而給女兒小芹找婆家,于是準備裝神弄鬼的時候,使用了一句地方諺語:“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引出下文中退職軍官吳先生愿意娶小芹的情節(jié)。這句諺語在張長弓、鄭士謙的《邊城風雪》和姚鼎生的《土地詩篇》中都有引用,而這兩部作品都是描寫北方的鄉(xiāng)村生活,更是體現了獨屬于北方的語言特色。
“一個地方的稱謂語系統可以鮮明地反映出此地的社會文化”, 趙樹理小說中晉東南地區(qū)在人物稱謂上的語言民俗有:《李有才板話》里的閻家山這個地方只有兩輩——“老”字輩(外來開荒的人)和“小”字輩(本地人)。哪怕是西頭的大戶人家只要來到老槐樹底這個地方,也只能叫“小什么,小什么”。在這里沒有高低貴賤,有的只是當地形成已久的稱謂語系統。在《孟祥英翻身》這篇小說中,主角孟祥英所處的西峧口村和丁巖村地區(qū)偏遠,所以相對封閉,這兩個村子仍然殘存著清朝光緒年間的陋習,即女人是不許也不能提名字的,孟祥英原是丁巖村,后嫁到西峧口,所以按照慣例應稱呼她為“牛門孟氏”來代替原來的名字,這種稱呼方式也使在當地詢問一位婦女并且找到她成為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除了“牛門孟氏”這樣的代稱外,還有“大伙家”這樣的稱呼,從這些沒有明確所指對象,模糊個人特性的,甚至是不尊重人的稱呼中,體現出未解放的時候偏遠地區(qū)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而作者通過引用地方特有的人物稱謂,揭示了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實,批判了當時社會的落后思想。
與魯迅、巴金、茅盾、郭沫若等作家不同的是,趙樹理出身于農民家庭,所以他仿佛天然的與腳下的土地連接在一起,他的父親是一位說書人,常常給他講很多故事,例如《三俠五義》,而他也從小耳濡目染,成為了一個以筆代嘴述說農民們感興趣的故事的作家。他曾嘗試通過父親的口將五四新文化思想傳入農村,企圖以此改變農民愚昧、麻木、不覺悟的精神現狀,他講阿Q的故事,但其父認為并沒有什么故事性,于是他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將新思想注入農民的頭腦里,努力為農民寫作,創(chuàng)作出農民看得懂的、獨屬于農民的文學,力求縮短新文學與農民之間的距離,對一些傳統藝術形式進行重塑重建使之進入現代文學。趙樹理從未脫離北方:1937年在山西從事文化事務,當區(qū)長;1941年到太行區(qū)黨委宣傳部工作;1943年在北方局黨校工作,將聽到的左權縣發(fā)生的戀愛悲劇改編成《小二黑結婚》,同年還創(chuàng)作了《李有才板話》;1944年趙樹理到華北新華書店工作,參加了晉冀魯豫群英會,采訪了孟祥英,創(chuàng)作了《孟祥英翻身》一文;1948年在河北平山縣寫了《邪不壓正》;1952年春重回晉東南……這些經歷都說明了趙樹理一直與農村、農民關系密切,所以沒有人比趙樹理更懂得農民需要的文學是什么,晉東南地區(qū)的民俗文化又是什么。趙樹理的民間與莫言、張煒、賈平凹等作家是不一樣的,他是一種純粹的、接地氣的、一元的民間文化,趙樹理民俗書寫的獨特性就在于他是與中國的大地和民間文化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的農民身份使他在創(chuàng)作給農民看的文學時,從身體到生命到情感都是與農民、與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連在一起的。
山西依據地理區(qū)位可劃分為晉北、晉中、晉南、晉東南五個文化亞區(qū),并且每個地區(qū)因地域、歷史、民風的差異呈現出不同的地域文化特征。晉東南指山西省東南部,為古上黨地區(qū),背靠太行山,主要包括兩大盆底——長治盆地和晉城盆地。盆地因為中心地勢低、周邊地勢高,所以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水盆地貌,同時使居住在此地的人們的思想、風俗習慣、語言等方面也相對封閉一些,更具有當地特色。晉東南的歷史積淀深厚,而趙樹理作為山西晉城市沁水縣尉遲村人,自然對晉東南地區(qū)的風俗了如指掌。例如《李有才板話》里當地將快板稱為“圪溜嘴”,這是通過與“山”有關的語素體現晉東南地區(qū)的山文化。除此之外,《孟祥英翻身》中的西峧口村和丁巖村的名字體現了人們根據山西地形、地勢的特點一種命名方式,這些都體現了晉東南地區(qū)的地域獨特性。
“民俗是一種民間傳承文化,它的主體部分形成于過去,屬于民族的傳統文化。但它的根脈一直延伸到當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伴隨著一個國家或民族民眾的生活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和變化?!?“根”扎得深,“樹”長得大,“花”才開得美。對于傳統文化的批判繼承發(fā)展是一個國家昌盛的根本之道?,F如今,外國文化的多方面侵入已經使一些傳統文化被遺忘、舍棄,趙樹理對民俗文化的書寫在當今社會有著更深厚的意義。趙樹理對小說中所描寫的晉東南地區(qū)民俗文化持著批判繼承的“揚棄”態(tài)度,以其浪漫的民間情感書寫了晉東南特有的民俗文化。作家與農民兩重身份使他在民間生態(tài)文化的空間里扎根,堅持以具象的民間場景描寫農民思想、感情和審美要求,并將其所具有的審美價值觀念揉入其中,對當時農民的復雜文化景觀以獨到視角進行描繪,貫徹了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毛澤東《講話》精神,成為了名副其實,如他自己所說的“不想上文壇,只想上‘文攤’”的解放區(qū)代表作家。
注釋
①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5頁
②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頁
③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7頁
④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8頁
⑤趙樹理:《小二黑結婚》,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9頁
⑥趙樹理:《小二黑結婚》,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5頁
⑦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9頁
⑧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00頁
⑨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56頁
⑩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72頁
⑾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6頁
⑿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98頁
⒀趙樹理:《小二黑結婚》,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29頁
⒁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39頁
⒂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12頁
⒃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