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醴陵,因盛產釉下五彩瓷,故素有“瓷城”美譽。但我這兒,要說的卻不是城。
而我所見識的瓷路,從這淥水邊開始。我的師父姓黃,是位有著三十多年工齡的“老”瓷匠了,他生得彌勒相,滿臉笑盈盈的,偏說話虎氣,有時一針見血戳人短處上,聽者當時滿腦的不自在,但事后卻往往能得益其見識與苦心。師父夫妻倆經營著一家名叫“瓷藝堂”的不大不小的瓷廠,據(jù)說,師娘是有“家學”的,也即常于俗稱的家庭小瓷作坊,賢伉儷每日追星逐月奮斗了大半輩子,這才攢出在醴陵瓷業(yè)中的赫赫美名。以師父現(xiàn)今的身份,我也算拜得名師了,加之師父待人雖寬,但治瓷卻嚴,于是那段學瓷的時光,雖不說辛苦,我卻也本本分分、勤勤懇懇,總是要不負這場師徒緣分,不負父輩的苦心操持才好。
學瓷的日子,淥水邊就是我的瓷路。瓷藝堂坐落在星火里頭。以“星火”作為一個地名并沿用下來,除了緬懷醴陵人的老瓷路,我想,它作為一種不斷傳承的內蘊,對醴陵人來講才是更深層的執(zhí)著。聽說星火里還有不少小的瓷作坊,都是家里三五代人傳下來的。這些瓷作坊隱藏在一戶戶獨棟的小樓里,從外表看,實在稱不得出奇。土紅的墻磚,外面糊一層薄薄的灰不溜秋的水泥,連接樓與樓的臺階,或用磚砌,或以石鋪,因為臨河潮濕的緣故,在墻體水泥剝落的磚面上,在臺階參差詰屈的磚牙、石縫里,都長出了一些濃綠的苔衣。
某個同事的家就是個瓷作坊,我下班后得幸去過兩次。那房子里的樣式很怪,一樓的客廳倒稱得上現(xiàn)代,可穿過一段幽暗逼仄的樓梯后,年代就老了。二樓地板是粗糙的水泥裸子,用磚墻隨隨便便隔成了一個燒窯間和一個半敞的平臺。說它隨便,是因為這空間實在既無美感,也無完工之意,簡直是由一個最拙劣的泥水匠,在醉酒的時候信手搭成的。水泥涂抹的痕跡仿佛還是昨日,室中央幾條老舊的長木板凳橫亙著,上頭還落著像膩子粉一般的釉灰斑點。墻邊一個大窯爐突兀地從水泥梁下長出來,呼哧呼哧地噴出大團的灰塵,更讓整個記憶變得光怪迷離:我仿佛掉進了時光的縫隙,眼中是同事的祖輩——又像是我的師父在此燒窯的身影,那身影寂寞、艱苦,但他們心中有火,火突突跳躍;眼中有光,光清亮深明。或許,正是那點星火,才穿透了時間的屏障,讓這小作坊得以傳承,得以延續(xù)……三樓是繪瓷的工作室。光從頗具年代的木窗透進來,將一些影像變得清晰。臨窗的桌上擺著各樣的素坯,有一兩件還擱在轉盤上,畫著未完成的圖形。我才知同事每日的閑暇里也還是搗鼓這個的,此時再瞅同事那張娃娃臉,只見她那雙望向瓷的清澈眸光里盛滿了熱愛與柔情。我心里驀地升騰起一層霧氣,這霧讓那些個原本不起眼的小物件突然發(fā)了光,霧中仿佛還有些不知名的悸動,又或是幼芽在簌簌地生長著。
說到醴陵瓷在近現(xiàn)代的揚名,就不得不提三個關鍵詞:熊希齡、湖南瓷業(yè)學堂、巴拿馬瓶。是熊希齡把醴陵釉下五彩瓷帶出湘東又帶出了國門,繼而在1915年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大放異彩。也是熊希齡創(chuàng)立的湖南瓷業(yè)學堂,讓醴陵瓷從千年的沉寂中又煥發(fā)了新的生機。
踏著夕陽從瓷廠里出來,抬頭看看藍天,好像一天的疲累就都卸下了,我們廠里女工居多,一脫掉清一色粉白褪色的工作服,就熱鬧得跟花紅柳綠里的鶯鶯燕燕似的,大約常畫瓷的人也自然地要愛上那釉下五彩中繽麗的色彩,所謂的潛移默化,總是不錯。
星火位于淥水的下游,我每日順流而來,逆流而去,正如來路是放空與成長,回路是沉淀與反思。
有時,這條路是火熱的。三伏天,如果穿著薄底兒的布鞋在這條路上走,雙腳便能感受到每一顆小石子的尖銳滾燙,水泥路面上的空氣因炙烤而顫抖,就連河面上,也泛著讓萬物生畏的金光。但瓷廠里的窯爐邊更火熱。一排排裹了釉灰的素坯由工人們抬進窯里,然后關門、點火、升溫,等待燒成。抬坯的師傅們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倆人一人一頭將架坯的木板齊肩一挑,手上穩(wěn)如泰山,腳下卻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碰上忙的時候,三兩組人在坯架和窯爐間來回穿梭,嘴里喊著號子,跟舊時候跑碼頭似的。將坯燒成瓷是制瓷工藝里最重要的考驗,因此每到裝窯的時刻,負責彩繪的工人們總要忍不住以目相送滿臉虔誠,師父端了凳小心翼翼地守在內溫一千三百多度的窯爐邊,偶爾抽兩口煙,那汗水掉在地上吧嗒吧嗒的。
有時,這條路是水靈的。雨水潤透青磚,又匯成小溪流進排水口,將路面的塵污洗凈,世界仿佛靜得只有雨水滴落的聲響,馬路上、屋檐下、樹葉底,響著各自不同的節(jié)奏,偏又匯成和諧的韻律。瓷廠里也安靜得只有水聲。醴陵釉下五彩有一項特技,叫做分水,即用一支特質的大肚羊毫,將釉下五彩顏料用茶水稀釋調勻,然后果斷提筆,在素坯上著色。隨著捻筆肚的動作,色珠在坯面上有節(jié)制地流動著,瓷匠需得手巧,頃刻間要幫助顏料在坯面上完成不同厚度形式的緩緩沉淀,以達到類似國畫中暈染的效果,最后將多余的水分吸回已干癟的筆肚,構成一套完整的手勢。這樣的練習,這樣的路,平靜而重復,卻又如同一顆塵土在水與火之間游走,也許某一天它會迎來全新的蛻變;又或許,它會與油鹽醬醋為伍,成為生活最親切的伴侶。
當夏天泄洪的時候,原本澄清的淥水變成了稠得化不開的灰黃色,當中卷挾著折枝爛木,甚至有一年還出現(xiàn)了不知上游哪里飄來的死豬,在閘口翻涌、咆哮,再滾落而下,頗有駭人的氣勢。但正是有著這樣的對比吧,素日里的歲月靜好便愈顯得親昵。
我?guī)煾笎刍?,尤愛荷。廠里的工人們也愛花,甚至對路邊上一些小花小草們,也能愛到骨子里。每到盛夏,師父便不大在瓷廠里待著,即便有時回來,也往往是瞧兩眼徒弟的功課,再點撥一二便又匆匆出去。第一年我對此很困惑,外面日頭這樣毒,蟬鬧聲都被烤蔫兒了,師父這倒是整哪出?等過一段時間,看他在工作室擺出一桌子的荷花寫生稿,風姿綽朗,形神俱肖,我才回過味兒來:噢,原來師父去外師造化了。師父此時最顯興奮:今年又得個好荷花!這個好呀……好!他原是個最不喜老調重彈的人,哪怕是畫自己最得意的題材,也要反復觀察精益求精。
我還有個師姐,曾是學廣告設計的,我總覺得她時常會有些新奇古怪的想法,譬如她感染了廠里愛花的氣氛后,竟生出個收集花種的愛好來。無論是墻根邊偶作盤繞的星星花,還是淥水邊長得跟彩紙卷兒似的紫薇,只要結了籽,她都得拿個小荷包將種籽收起些,瞧她那美滋滋、自得其樂的樣子,臉上的光彩是敞亮敞亮的。我由此想,難怪醴陵釉下五彩瓷的花面子中那么多花兒草兒的,且無論何種花草,都蘊著或生趣,或典雅,或秾麗,或疏淡的靈氣勁,這與醴陵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瓷匠們對花草的由衷熱愛是分不開的,或許,這就是瓷路上的傳承吧。
(李若辰, 2011年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學院美術教育專業(yè),2013年跟隨釉下五彩瓷國家傳承人黃永平先生學習醴陵釉下五彩瓷制作工藝。中學教師,閑暇熱衷于書法、繪畫、讀書之業(yè)。)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