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荔
老吳頭站在孫子柱子的空床前,嘆口氣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一臉的失望。柱子偷偷地跟著同村的建軍一起去省城里打工了,老吳頭本指望他的皮影戲絕活傳給柱子,可柱子硬是不愿意學(xué)。
一次老吳頭教柱子唱《霸王別姬》,柱子跟著唱了幾遍煩了,說現(xiàn)在這皮影戲都成老古董了,年輕人沒誰看,看的也就是幾個老年人,又掙不了錢。老吳頭一臉憤怒,說王八羔子,皮影戲是咱們家的祖?zhèn)鳌?/p>
柱子說,什么祖?zhèn)鞑蛔鎮(zhèn)鞯?,反正我不喜歡,然后他縱身一躍,跳到院子里的圍墻上,然后又一跳,跳到房頂上,柱子畢竟年輕,身手敏捷。柱子站在房頂上說:爺爺,你再讓我學(xué)唱,我就從這房頂上跳下去。老吳頭一臉驚恐,一臉無可奈何地說:我這是為你好,為你將來有個謀生的手藝。
老吳頭小心翼翼地收拾一張張皮影,像對待寶貝似的對待它們。老吳頭走村串鄉(xiāng),整年在外面游蕩,這么多年,他是靠皮影戲養(yǎng)活一家人的。老吳頭的皮影人都是自己親手設(shè)計的,親手雕刻的。所以老吳頭對皮影人分外有感情。有一年發(fā)大水,老吳頭爬到大楊樹杈上,手里抱著的是皮影箱,像抱住命根子似的。
老吳頭每到一個村頭,把行頭一擺,小銅鑼兒咚咚地歡快地一敲,這時村子里的人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那時村子人沒什么娛樂。當(dāng)老吳頭見周圍圍得像一堵墻,他便開始忙碌了,三英戰(zhàn)呂布、哪吒鬧海、三打白骨精……只見那幕布上的人影兒嬉笑怒罵,戲耍打斗,形態(tài)如真人般惟妙惟肖。
連女人的衣袖抹淚、梳頭、挽髻、插簪及穿衣等系列動作,都干凈利索,生動形象,人們真不相信這一切是由幾根竹竿子操縱出來的,大家嘖嘖稱奇。
戲演完了,又瘦又黑的老吳頭,從影幕后走出來,彎腰雙手一拱,看客們都伸手朝自己衣袋里掏錢,多少老吳頭也不計較。
傳說日本人駐扎在一個古鎮(zhèn)上,邀請老吳頭去演皮影戲,正當(dāng)日本人看得如癡如醉時,游擊隊與老吳頭里應(yīng)外合,一舉端掉一個小隊的日本人,從此老吳頭神秘地失蹤了幾年。當(dāng)有人問老吳頭有沒有這事,老吳頭只是嘿嘿笑兩聲,也不說有,也不說沒有,讓人如墜云端。
一直跟隨老吳頭的是一個麻婆子,麻婆子做些雜活。戲里的人物男角聲音洪亮渾厚,女角細(xì)聲柔美,那些動物的聲音也活靈活現(xiàn),如狗叫、鳥鳴、馬嘶、雞啄食及鳥扇羽等,無不讓人嘆為絕技。
麻婆子像一個忠實的影子一直跟隨著老吳頭,后來人們才知道,那皮影戲后,千變?nèi)f化的聲音,竟來自不起眼的麻婆子,麻婆子死后,老吳頭似乎傷了元氣,仿佛皇帝丟了半壁江山。在此以后,這些聲音都是老吳頭一人完成,這些技藝如同傳家之寶,老吳頭想一定要傳下去。
《霸王別姬》柱子雖然不認(rèn)真學(xué)了,但也學(xué)得差不多了。老吳頭再讓柱子學(xué)唱《三英戰(zhàn)呂布》,柱子頭一扭,硬硬地說,這還有完沒完。
氣得老吳頭臉紅紅地說:你學(xué)到的只是谷倉里的一粒米,早呢。柱子轉(zhuǎn)身跑到村子后頭的建軍家,兩人貓在屋里嘰嘰咕咕像男女談戀愛,沒人知道他倆談了些什么。只知道隔了一天,兩人一同在村子里消失了。
柱子到省城后擔(dān)心爺爺焦急會急出病來,就把手機號托建軍的奶奶送給老吳頭。老吳頭給柱子打電話說,收玉米時一定要回來,回來后再跟我學(xué)皮影戲,柱子為哄爺爺高興,在電話那頭爽快地答應(yīng)了。
老吳頭走出院子,月光照得地上一片白,如同下了一層霜,忽然感覺自己一個人的院子格外冷清荒涼,老吳頭的兒子有病早早地離開了他,兒媳改嫁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是老吳頭一手把柱子拉扯大的。
這天孤獨的老吳頭和幾個老人在一起說說唱唱,也許年齡大了油枯燈盡,一句“那一日在虎牢大擺戰(zhàn)場,我與那桃園弟兄論短長……”沒唱完,忽地身體一晃,只覺眼前一道白光,老吳頭就跟著那白光,進入了無底的深淵,連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
柱子從省城回來了,淚眼汪汪,他要為爺爺舉辦葬禮。當(dāng)下葬的那一刻,柱子忽然說,慢!我要為爺爺唱一曲,完成爺爺?shù)男脑?,以讓他老人家在地下安寧?/p>
只見柱子一臉的淚水,嘴角抽搐著,一臉悲苦地唱道: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zé)o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那箱皮影道具柱子一直保留著,像是保留著與爺爺在一起的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