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一
我對顧川說,我的房間是一個巨大的洞穴。
我的書桌前有一扇窗戶,學習之余我總會將房門緊閉,這樣屋子里就陷入一種十分壓抑的狀態(tài),只有風順著向內(nèi)洞開的窗子在房間里跑進跑出,把書本翻得嘩嘩作響。這難道不像一個只留有穴口的黑暗洞穴嗎?
顧川聽我說完,笑著拍拍我的肩說:“你童話故事看多了吧?你以為你是一只準備冬眠的小松鼠嗎?”
其實不只是他,我把這些話說給好多人聽過,所有人都以為我是發(fā)燒燒糊涂了。慢慢地,我不再把我腦袋里的奇怪想法說給別人聽,因為沒有人可以理解我。
除了她。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晚八點左右總會有鋼琴聲順著穴口飄進來。這琴聲有別于我聽到過的所有的琴聲——經(jīng)過漫長的距離,琴聲被晚風吹散得很飄渺,像是一波蕩漾的漣漪。
我實在耐不住好奇的性子,向外看去。琴聲應該是從對面樓上的陽臺傳來的。我沒有戴眼鏡,四百度近視眼所看到的世界,如同被虛焦鏡頭處理過一樣。我只能看到一個長發(fā)女孩在鋼琴前隨著旋律輕輕搖擺身體。
我并不認識她——不過這樣說來,我剛才那句“除了她”便是個病句。但我只是覺得,若我認識她,她一定會理解我的。
從此,每晚聽她彈琴成了我固有的習慣。有時我也會想,她叫什么,多大年齡,在哪里上學。但她始終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有個人每天都在欣賞她的演奏會。
我想,我是她在這空曠的夜里唯一的傾聽者。
二
我和顧川同時喜歡上了陳燦。
陳燦是文藝委員,彈得一手好鋼琴,嗓子清脆得像一只百靈鳥。聯(lián)歡會時,她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自彈自唱了一首孫燕姿的《天黑黑》,引得全場都站起來為她鼓掌。
那時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也是一個可以理解我的人。
我和顧川就坐在舞臺正對面的座位上。我看到陳燦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手在鋼琴上來回起伏,琴鍵隨之流淌出一個個干凈的音符。她優(yōu)美的聲線像是縫進旋律里的線,順著麥克風回蕩在禮堂里,美妙如畫。
聯(lián)歡會結束,顧川告訴我,他喜歡上陳燦了。我轉(zhuǎn)頭看到了他堅定的眼神,知道他并不是開玩笑。但我想了一路也沒敢告訴他,其實我對陳燦的好感,不比他少。
從那天起,顧川開始了他漫長的暗戀。體育課后,他擠進商店里烏壓壓的人群買來一瓶佳得樂,托人送到陳燦的手里;天涼時,他偷偷溜進陳燦的教室,在她的課桌上留下帶有關心話語的字條。
每次做完這些事后,顧川總會拉著我躲到暗處,看陳燦有什么反應。開始陳燦還有些疑惑,經(jīng)常不解地四下張望,可一來二去她似乎習慣了,一張小臉時不時地還會掛起笑容。
她的笑弄得我心里一股醋味兒,但我看得出,顧川是真心喜歡她。若是現(xiàn)在告訴顧川我也喜歡陳燦,我怕我們的友誼會就此斷送。
直到有天放學,顧川第一個收拾好書包,跳到我的座位前,嘴里不停地催促著 :“快,快走?!蔽疫叞褧鶗镅b,邊問他這么急干嗎。要知道,他放學后從來都是要在學校磨蹭好一會兒的。
他沖我輕輕打了個響指說:“我要向陳燦表白?!?/p>
三
那天,顧川在樓道里堵住了陳燦。他讓我?guī)退弥鴷托7馓?,好露出里面他爹剛給他買的Nike。
我躲在轉(zhuǎn)角處的墻后面,扭頭去看顧川。樓道里很暗,天花板上的聲控燈忽明忽滅,我只能看到陳燦低著頭站在顧川面前。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伸長了耳朵也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
談話間,陳燦幾次想繞過顧川離開,都被顧川厚實的身軀堵住了路。我心里不寒而栗起來,我并不是怕顧川的表白會失敗,我是怕陳燦最終會答應他。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把我的屁股拍打得冰涼。我抱住雙膝,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顧川失敗了。
他告訴我,陳燦說她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只能和他做普通朋友。我表面上裝作悲傷地安慰了他幾句,心卻早已高興地飛上了天。
顧川最后摩拳擦掌了一番說:“我真想把陳燦喜歡的那個人揍飛。”
晚上,我坐在穴口再次聽到了流暢的樂曲。那個女孩又開始練琴了。我閉緊雙眼,想象著對面樓上彈琴的是陳燦,她正坐在漆黑的鋼琴椅上為我一個人彈奏,安靜的樣子像是童話里的長發(fā)公主。
四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收到了陳燦寫給我的信。
當時我正在男廁所門口等顧川,就看到陳燦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將一個方方正正的信封交到了我手里。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給你的?!?/p>
我臉上一陣發(fā)熱。趁顧川還沒出來,我趕忙把信藏進了寬大的校服里。
回到家,我邊喝果汁邊拆開了那封信,信里只有一句用純黑色墨水寫下的話:“我以為那些東西都是你送的,我想認識你?!?/p>
我差點沒把滿嘴的果汁全吐出來。
我這才想起,有次顧川叫我?guī)退鸵粯訓|西給陳燦,當時我正站在班級門口和一個人解釋著,正巧叫陳燦撞見了。我連忙把東西往那人懷里一塞,說了句“給陳燦”就慌忙跑掉了。
她誤會了我,估計她是在顧川給她表白的時候才知道那些東西不是我送的。我猛然回憶起顧川那天說的“她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腦海里像是有什么在暗示我。我把信仔細疊好,心里仿佛有只兔子在亂跳。
而下一秒,它就被一支獵槍打死了。因為我想起了顧川的一句話——
“我真想把陳燦喜歡的那個人揍飛?!?/p>
五
顧川真的開始和陳燦做普通朋友。
每天放學后,他拉著我去班門口等陳燦,然后和她一起走出校門。顧川說,他看到他的影子能和陳燦的交織一路,他心里就是幸福的。
顧川一般讓我和陳燦站在他的左右兩邊向外走,有時陳燦想到我這邊來,顧川總是會和我換位,他就是想站在三個人的中間。他經(jīng)常會給陳燦講班上發(fā)生的事,講完還會轉(zhuǎn)過頭問我:“是不是?”我都點頭附和。
看得出,陳燦很煩這一切,她好幾次不停地沖我眨眼,想讓我把她從這場景里解救出來。我明白陳燦對我的感覺,這明明是我開始最想要的。
我曾幻想過我繞過顧川,一把拉住陳燦的手快步走掉,留下他一個人尷尬地站在原地。但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顧川是我和陳燦永遠也跨不過的坎兒。
后來,我退出了這復雜的三人隊伍。而陳燦似乎也慢慢被顧川的熱情感化,說話間嘴角揚起了微笑。我走在他們后面,陽光下,他們的身影成了校園里最美的一道風景,美得我心里一陣刺痛。
直到一天早自習,顧川興奮地對我說:“我昨天第一次送陳燦回家,沒想到她和你住一個小區(qū)呢。”
我猛地抬起頭,驚訝像是水一樣漫過了我的身體。
六
不,不是她。
對面陽臺上亮起燈時,我戴上眼鏡向外看去。那個女孩并不是陳燦,她只是一個和我住前后樓的陌生人。
晚風從穴口吹進來,我又打起了哆嗦。鋼琴聲再也填不滿這個洞穴。陳燦和她都曾是這里面的人,一個活在我的生活中,一個活在我的幻想里。可現(xiàn)在,她們一個被我弄丟了,一個被我看清了。這個洞穴現(xiàn)在只剩下我孤獨地住在里面。
陽臺上,她按下琴鍵,那悠揚的鋼琴聲又響了起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