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
修? ?路
自小就生活在彝鄉(xiāng)山寨,對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著特殊的感情。記憶中,那條唯一可以進村的山間小路,總是那樣的崎嶇不平,多少年來,不知留下了幾代人深深的腳印。樸實憨厚的山寨鄉(xiāng)親,就是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丈量著從村頭到縣城的距離。
祖祖輩輩,從未改變過。
“拉古當選村長了!”這個消息在寨子里掀起了軒然大波?!斑x舉投票那天,明明自己投的不是拉古,可最終一統(tǒng)計,他的票數(shù)卻是最多的。”有人事后都這樣說。倒不是因為拉古不能當村長,只是在寨子里一些人看來,拉古做事就是不靠譜。彝山逢年過節(jié)都有跳左腳舞的傳統(tǒng),只要“弦子一響,腳桿就癢”。前年春節(jié),寨子里男女老少又不約而同地擠在了村前的糞堆旁邊,打算“大跳一場”。拉古見狀,便把一干人等請到了村前自家的菜地里。雖說是菜地,但久未種植,閑置已久。弦子聲聲入耳,左腳連跳了三天三夜,跺得地里黃灰四冒。拉古不會跳,但看得那叫一個開心。為此,拉古他爹和他大吵了一架,說他敗家。
“要致富,先修路,最好修條水泥路!”拉古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戶地給人做工作,動員寨子里的人家出工修路?!罢l修?你去修?”寨子里的楞頭青陳二狗和他杠上了?!皣視臀覀兿朕k法,但我們是不是要先動起來,有個態(tài)度?不可能二郎腿翹多高的等著國家給你修吧?”拉古樂此不疲地做著楞頭青的思想工作。
過完正月,拉古叫上自己一家五口,扛起鐵锨鋤頭,朝村頭走去,一干就是半個月。隔壁老張實在是看不過去了,也帶著全家加入他的隊伍里。接下來的幾天,老李家、老趙家、老黃家……隊伍日益壯大。拉古見狀,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
人背馬馱,風餐露宿,幾個月下來,一條兩米多寬的毛路終于初見雛形。休息時,幾個老者嘴里叼著煙斗,手按鋤頭把,問道:“拉古,你說這條路通往縣城,那縣城又在哪個方向?”“縣城啊,在山的那一邊!”拉古用手指著遠方。說完,吐了泡口水在手心里潤了潤,接著又揚起了鋤頭。
當?shù)卣弥永镄蘼?,多方協(xié)調弄到了水泥,并派了技術人員到現(xiàn)場指導。水泥拉到現(xiàn)場的那天,眾人開心得不得了,拉古正準備安排人員夜間看護,確保水泥不丟失。這時,人群中擠出一個人,丟下手里的鐵锨,跑到拉古面前?!拔襾硎匕桑凑以诩乙彩且粋€人?!闭f話之人,正是楞頭青陳二狗。眾人見他自告奮勇,頓時都齊刷刷的翹起了大拇指。
去年回老家過年,走的還是那條路,不同的是,之前崎嶇的山路,現(xiàn)在已全部硬化成了兩米多寬的水泥路。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說:“這是趕上了好時候,要是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光是那一車一車的水泥,就不知要花多少錢?”進村公路終于修通了,祖祖輩輩留在山間小路的腳印,也被混凝土覆蓋。
途中得遇拉古,扛著鋤頭沿水泥路往縣城的方向走,我打了聲招呼:“拉古大叔,這是要去哪?”“我去看看道路給還暢通?好讓你們都能開車回家過年!”拉古說完,用他那粗糙的手擦了擦胸前那枚閃著金黃色的黨徽。
換? ?鞋
在彝山,成了家的男人若穿上一雙繡有漂亮圖案的布鞋,那自然是一件十分自豪的事情,因為在寨子里的人看來,這家的媳婦必定是心靈手巧。所以,青年男子選姑娘,往往也更看重姑娘的針線水平。久而久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人人都練就了一手穿針挑線的技術活,農閑之際,便會三五成群的邀約著坐在村頭的歪脖子樹下切磋針線技巧。
這樣平淡的生活,持續(xù)了好幾輩人。
楞頭青陳二狗是個孤兒。聽父輩講起,在陳二狗十歲那年,彝山連下了幾十年不遇的大雨,雨腳還未停,寨子前的河里已是泥漿翻滾,洪水滔天。也不知從哪漂下來好多木料。陳二狗他爹禁不住誘惑,下河撈木料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爹走后,陳二狗母親終日以淚洗面,沒過三四年,也走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陳二狗。
日子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陳二狗也漸漸地長成了大小伙子。他平時也沒啥事可干,整天就愛擠在歪脖子樹下那群小媳婦堆里看他們做針線活?!岸罚晃覀兘棠憧p鞋子,以后等你娶了媳婦,就可以縫給你媳婦穿了。”村里那些小媳婦見他整天在那湊擠,經常取笑他。在寨子里,一直以來,都是女人給男人縫鞋子,從未聽過男人給女人縫。陳二狗聽到這話,感覺那幾個小媳婦分明就是說他是個女人。
為此,他郁悶了好長時間,連晚上睡覺做夢,都會經常夢到那幾個女人說要教他縫鞋子。但是每當人家這樣說他時,他好像又找不出什么硬氣的話來回。一日,寨子里來了兩個五短三粗的大漢,一進村就吆喝要買大豬、買肥豬。陳二狗坐在女人堆里,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兩個漢子。
“喲,二狗,你看上他們哪個,我去給你做媒?”有女人問他。旁邊幾個女的聽完這話,笑得前俯后仰,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大腿。
“怕是你瞧著人家還差不多?”陳二狗伸手掐了一下說話女人的手膀子,接著說道:“你看,看他們腳上穿的……”幾個女人聽他一說,都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目光一齊掃向了兩個大漢的腳上??戳撕镁?,誰都沒有說話。
自那天之后,在村頭歪脖子樹下縫鞋子的小媳婦越來越少了。村里的男人也明顯的越感覺到自己的女人在悄然地發(fā)生變化,但一時間,誰也說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樣,只是她們似乎都不喜歡再去搗鼓針線活了。
這年的火把節(jié),彝家山寨格外的熱鬧。自從那年拉古把大伙請到自家菜地跳腳之后,這塊地,就成了山民們聚集的場所。在這樣的日子里,免不了又要“大跳一場”。正當眾人換上嶄新的布鞋圍站一圈要準備出腳時,陳二狗騎著摩托車沖到了人群面前,隨著“嘀嘀”的兩聲喇叭聲響,摩托車停在了地邊上。大伙轉身望去,只見這二愣子從摩托車上下來,一大腳跺在地上,頓時冒起一陣黃灰。
“喲,我還以為又是買肥豬的來了呢?這皮鞋把我眼睛都要亮瞎咯!”人群中一女的說了一句,引得大伙一陣哈哈大笑。
自從陳二狗在火把節(jié)那天穿了一雙皮鞋之后,寨子里的男人紛紛效仿,千方百計地討好自己的女人,求她們給自己也買一雙。價格高低不說,只要是皮鞋就行,之前自家媳婦縫的布鞋,統(tǒng)統(tǒng)扔在了一邊。至此,女人們也干脆把針線活丟一邊,既然男人可以穿皮鞋,女人為何又不可以……一時間,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穿皮鞋走路時發(fā)出的“咚咚咚”的聲音不絕于耳。
脫? ?貧
“朱老三脫貧了!”面對這鋼筋混凝土的三間磚房,寨子里的人始終就是不相信朱老三有這個本事蓋房子,而且還是鋼筋混凝土的那種。
喬遷新居的那天,朱老三站在新房的大門前迎接客人,一遍又一遍的給前來做客的人們傳煙??此谋砬?,那嘴都笑得咧到了耳朵根。一時間,疑惑敬佩之情,充斥著寨子里的人們,他們手里接過帶把的煙點燃,猛猛地吸著,心底卻狠狠地在罵他:“這個狗日的朱老三!”
前邊幾年,村里按照上面的政策給他評上了“貧困戶”。起初大伙也沒覺得什么,只是想著他這個家庭情況,窮了叮當響,給他個貧困戶的“頭銜”,也算是可憐可憐他。當時村長拉古召集村民開大會,宣布朱老三列為貧困戶的時候,大家也是同意了的,只是誰都沒有料到,短短兩三年,他就來了個咸魚翻身。他這三間鋼筋混凝土的磚房,插在大伙的土掌房中間,顯得格外的耀眼。
朱老三在彝山,那是個出了名的酒瘋子。三十老幾的人,正事不干,就是好吃酒。三杯酒下肚,天不怕地不怕,就連媳婦也拿他沒有辦法。有一次,他在外邊喝醉酒回來,把媳婦按在床上打,他爹鬼火一冒,干脆把他拖了丟在豬圈里,沒承想這家伙還是不依不饒,揪著老母豬的耳朵不停地扇巴掌,打得老母豬不停地發(fā)出慘叫聲?;蛟S也是無法忍受了,母豬轉身就往他腳上踩了一腳。過后,朱老三就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
這件事很快就在寨子里傳開了,寨子里的人喜歡開玩笑,另外給他取了個比較高端大氣的名字——“豬總”,意思是說他總和豬一起睡覺。起初他以為人家是叫他“朱總”,心想自己畢竟也是帶“總”的人,聽起來也比較顯身份,也就隨大伙這么叫了。有一回,幾個小媳婦正在村頭的歪脖子樹下縫鞋子,陳二狗擠在她們中間,邊嗑著瓜子邊和她們吹牛??匆娭炖先s街回來,手里還拎著一塊豬肉,便起身和他說話。
“喲,豬種今晚要改善伙食了?”
“你才是豬種呢!”
陳二狗嘴里正嗑著瓜子,吐字不清,把“豬總”叫成了“豬種”,旁邊幾個小媳婦一聽“豬種”二字,又想起他之前在豬圈里睡了一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伸手去拍陳二狗的腦袋:“你這個坎腦殼的!”
從此以后,朱老三對“朱總”這個稱呼簡直討厭到了極點。漸漸的,人們似乎已忘記了當初起的名字到底是“朱總”還是“豬總”,只是經陳二狗這么一叫,大家又都改了口,叫他“豬種”。
一天,鄉(xiāng)上來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剛進村就問朱老三家在哪住。大伙想了半天,才想起“朱老三家”就是“豬種家”。這二人一進門,就在朱老三家里里外外到處的看,又是問家庭人口,又是問經濟收入。邊問邊記錄,搞得朱老三很不自在。等他們問完,朱老三才又反問他們:
“你們問了我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
“是有好事情,我們打算給你介紹個工作?!?/p>
“哦,介紹工作?這個倒是好事!”
“你家目前的情況,沒有子女上學,老人歲數(shù)也不大,適合兩個都出去打工?!?/p>
其實朱老三這個人倒是不懶,就是好那口酒,之前也想著出去弄點錢,正苦于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做,現(xiàn)在,正如了他的愿。這天下午,兩口子收拾好衣物,就和鄉(xiāng)上的這兩個年輕人出去了,留他爹在家看門。朱老三兩口子離開寨子一走就是三年,“豬種”這個稱呼在寨子里似乎也被遺忘,沒有人再提起。
朱老三回來蓋了磚房,村民們實在是忍不住了,都跑去向他打探掙錢的奧秘,包括村長拉古。朱老三當著大伙的面就是不說,等人少的時候,才悄悄地告訴拉古,兩口子被鄉(xiāng)上介紹到外地的一家工廠上班,朱老三媳婦下班后又去做了一份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
“三年時間也掙不來三間磚房的錢?。俊崩庞行岩?。
“危房改造,政府補貼了一半。”朱老三道出了實情。
危房改造這個事情,拉古作為村長自然是知道的,本來他也想著再努力幾年,給自己的房子也翻了重新蓋,只是出乎他的預料,在寨子里蓋第一間磚房這個事情,會讓貧困戶朱老三搶了先。
自從新房蓋起,朱老三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他照常還是喝酒,也偶爾會喝醉,只是再也沒有打過媳婦。他爹在寨子里更是神氣,手上提著個大煙斗,見人就講自己家的磚房蓋了多少錢,政府又補助了多少。每當說道“政府補助”,朱老三都會瞪他爹一眼,暗示他爹不要“亂說話”。但心底那個開心,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吧。
這一年,鄉(xiāng)上再次排查核實貧困戶,按照貧困戶的申報標準,朱老三的大名顯然已經不在“貧困戶”的名單之上了。
責任編輯:李軍學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