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剛
廣昌在中秋之夜死了。
廣昌死于服毒自殺。
大門虛掩,堂屋門洞開,老舊電視機咿呀咿呀唱著戲,鼓聲清脆。村支書說,死相很難看,蜷著身子,一把藤椅翻撲在身上,腳踝上襪子像是被老鼠啃出一個破洞,破洞里可以看見森森白骨,面相痛苦扭曲,齜牙咧嘴,嘴角有涎水痕跡,還發(fā)出濃烈餿臭。
聽的人就一聲嘆息,自顧自說,哎呀,真是造孽,死了也得不了個全尸。
那是誰先發(fā)現(xiàn)的呢?
隔壁李泉家一個侄子。
妹妹帶著侄子回來,小孩子亂跑,推開虛掩的大門,循著聲音走進去,鬼喊辣叫跑出來。
我是先聽到電話,后邊才趕過去的,我到了現(xiàn)場,廣昌早已經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體。
由于廣昌在整個村子里已經聯(lián)系不到一個親人,他們從人間蒸發(fā),和整個村莊失聯(lián)已經年累月,也沒有家房親戚愿意出頭,報警,死因調查,最后連燒埋等等也就成了村委會和支書的事情。
盡管需要人的時候找不到一個人,但廣昌之死,前因后果發(fā)生關聯(lián),還是牽扯一干人和事出來。
房東李倫
支書為廣昌之死忙碌數(shù)天,剛喘口氣,另一件麻煩事腳跟腳找來。
找來的是廣昌的房東。
原來廣昌并沒有死在自家屋里。他死在村里為他租住的房子里。他自己的房子成了危房,一個倔強的事實上的老鰥夫,總不能房屋垮塌把人埋了,掛點的田副鎮(zhèn)長和村里多方協(xié)調,為他租了一處閑置房子,打算先度過雨季,然后再尋求良策。
房東說,我自己好好的房子,原是你們七說八說才租給你們的,誰料想出了這種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竟死在自己家里。
支書苦笑一聲,哎喲,誰說不是啊,先抽煙,抽煙,先喝水,喝水。
我不抽煙,我不喝水,我來是要你們解決問題的。
支書是老支書,早已練成狐貍,他望著面前三十出頭的男人說,問題肯定是要解決的。支書擺擺手,慢悠悠說,問題是,你要求解決什么問題呢。
年輕男人一下子愣住,覺得這個問題不怎么好回答,想一陣,囁嚅一陣,賠著笑臉,換了柔和的聲調,支書你看,廣昌死在我家里,總是件不吉利的事,按著鄉(xiāng)俗,掛掛紅,請幾個道士尼姑的做場法事,誦經念佛消消晦氣總是應該的吧;我買點藥消消毒,重新粉粉墻,村里給點經濟補償,也總是該的吧。
嘿嘿嘿,哼,支書沉著臉,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說李倫,你家總不至于把后邊三年五載,七年八年發(fā)生的什么事都往這上邊扯吧。該和不該,人都死了??偛荒芤笏峄刈约抑匦滤酪换?。
這,這,哎喲,支書呀,話不能這么說。你想想,要是落在你身上,你要怎么著啊,一定比我還想得多說得多,你說是不?
支書一愣,也是沒有想到對方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稍微想了一想,抽了一口煙,支書又一次揮揮手,把捏著的煙頭惡狠狠地在煙灰缸里捻滅,直接說吧,總共多少錢。
我不要多也不要少,總共6666塊吧!
什么?6666塊,你想太美了吧。我現(xiàn)在就明確答復你,在這個村里,這個數(shù)是永遠不可能的。趕緊跑步下坡,撿個合適的數(shù)字說。
支書坐回到辦公桌前,點擊鼠標,電腦桌面啟動,朝李倫掃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哼,獅子大開口可不行。我會像你這般倒霉,再說了,村子里哪個能挖什么坑我了如指掌,我就簡單得會跳下去。我還干他媽的什么支書!
李倫顯得很尷尬。支書眼角余光發(fā)現(xiàn),李倫撓了一下頭,抬頭朝前方看了一眼,一面白生生的墻壁,左邊也是墻壁。支書發(fā)現(xiàn),李倫有一絲惶恐。支書就笑了一笑。
還是老子的地盤。支書點了一支煙。眼圈吐得大圈套著小圈,漂浮著升騰,一副很瀟灑的樣子。旁若無人地,他點開視頻。
1880年的丹麥,你聞到了嗎?
一個藏在1880的味道……
第一則是三明治廣告。
第二則是啤酒廣告,像預先設置,切合當下情景。
哎,你還在等什么?
活著,就現(xiàn)在。
樂堡拉開,快樂現(xiàn)在。
支書眉頭舒展,仰臉看著李倫,李倫,想好沒?
那,那就3666塊。李倫像下了大決心,表情堅定,端端正正望著支書。
支書嘿嘿一笑,用手虛指一下,李倫呀,你瞧瞧你那個死樣子,又沒有長得很漂亮,咋個想那么美呢。一千以內說,多了你就不要開口了。
這,這,這怎么行呢?外出務工,已經舉家遷出數(shù)年的李倫,急切間也找不出更好的話來說。
你也不想想,我是共產黨員,是村支書,不信鬼神也不信佛,會支持你燒香拜佛做一場法事。支書冷笑一聲。其他按你說的,一瓶消毒靈,幾袋膩子粉,能要多少錢,就算我睜只眼閉只眼的,你找人走黑路,求神問鬼,又能花多少錢?
好說歹說。兩個人你言我語講價。
支書一路占著上峰。
李倫一直漲紅著臉。
1966。
1666。
價錢一路下跌。
好了,支書用手指輕輕敲敲桌面,笑臉燦爛地說,補償你666塊。
一口價。支書不容李倫接一嘴,繼續(xù)說,如果你不同意,村委會你就不要來了,請你去找鎮(zhèn)上田副鎮(zhèn)長,也可以去找縣里,縣委、紀委、政府、人大、政協(xié),隨便什么領導都可以。
田副鎮(zhèn)長和支書
田副鎮(zhèn)長是村子里的姑爺。
兩年前下派村莊掛點,組織上也是考慮了這層關系的。他今天在村里,卻和工作沒有一絲關系。
岳父家今天為孫子辦祝米酒。四世同堂,酒席辦得很熱鬧,鬧鬧嚷嚷一天,到現(xiàn)在還剩下一桌。支書和自己以外,還有幾個親戚。來,支書,平常管得嚴,也不敢怎么喝。今天難得,在家里,又是周末休息,我們放開了多喝點,我倒一杯,你倒一杯。
把兩個人的酒杯續(xù)滿,又倒出去兩三杯。酒喝到這個時段,如果不是太正式,比如一個單位,比如有重要人物在場,已經難于找到一致的話題,一般就三三兩兩各自說笑。田副鎮(zhèn)長就和支書邊說邊喝。
很快干杯。
支書續(xù)酒。
當酒又將見底之時,田副鎮(zhèn)長突然對他說,老周,這樣,廣昌死了,你我省心不少,我們再吃一杯。
別人死了,成為自己喝酒的理由,支書感覺別扭,但是想想也沒有什么錯呀,這個老鰥夫死了,自己也少了許多的胡攪蠻纏,這樣一想,也就爽爽快快地接了酒。
廣昌之死成為話題。
話題一直持續(xù)到兩個人腳步踉蹌回到村委會,持續(xù)到睡夢中呼出的酒氣和鼾聲。似乎,廣昌這個話題積壓胸中,已經極度膨脹,擠壓空間,成為塊壘,不堪重負,現(xiàn)在需要一點點把它釋放出來。
西柳村坐落的緩坡,最底下是一口井,緊挨著井的是一片田野,田野對面是對歌山,西頭是一座水壩。這么說吧,井的右上方一個院落里是廣昌的家。
說起來,這里也算得上村里的古宅,一個四合院的格局,鋪地的石板,粗大的房梁柱子,還隱約彰顯宅子曾經的富有氣派。村莊里打過鐵,新中國成立前很多人走過夷方。據說,廣昌的祖上走夷方馱回來的煙土,曾經像現(xiàn)在碼一堆磚一樣碼在廈臺上。新中國成立后,院子里最多時候住過七八家人?,F(xiàn)在住著兩家。一家廣昌,一家廣副。廣昌住了兩間正房,廣副住了兩間耳房。其他住戶坐南朝北地換了房向,另起門戶。老宅的舊有規(guī)模留下不到四分之一。進到兩戶人家,要穿過一二十米長三尺寬的有地無天的甬道。
房子太過于古老,又少有修葺,山墻上已經積累出細若游絲的、粗如繩子的一道道紅壤土色的水漬,山墻和后墻接合的拐角出現(xiàn)手巴掌能夠放進去的裂痕,夾在其間的一根落地柱子隱約可見?;蛟S人少的緣故,低矮潮濕的房間透著森森冷意。
田副鎮(zhèn)長指著這條裂縫,和廣昌講述房子存在的危險,動員他至少修一修。
廣昌說,鎮(zhèn)長你想多了,這種老房子,這種老裂縫,房梁和墻壁已經完全咬合,成為一體,哪有那么容易就倒。要倒的是你們蓋的那些新磚房,那些鋼屋架房屋,都是花架子,好看不中用。再說了哪比得上我這種老屋,冬暖夏涼。
關于蓋房子和修房,廣昌也自有他的一大通說法。
我婆娘也跑掉了,兒子也找不著了,現(xiàn)在還見得著的這個名義上的兒子,是廣副養(yǎng)的,他也不會和我親。我現(xiàn)在71歲了,土都埋到脖頸,不知哪天說蹺腳就蹺腳了,蓋了干什么。我現(xiàn)在頭上又不淋雨,蓋了干什么。要蓋也行,你們把我那個找不著的兒子抓回來,下個判決,發(fā)個通告讓他蓋。
國家發(fā)的那些低保錢,你們多發(fā)一份給我,讓我衣食無憂,病了能醫(yī),不是很好嗎,不是更能體現(xiàn)黨的溫暖嗎,這樣我不是更能夠發(fā)自內心地感謝政府感謝共產黨嗎?
廣昌老漢身材高大,不長不短的頭發(fā),稀疏卻精氣神十足地生長。左臉上有一塊蠶豆大的痦子,國字臉上,嘴大眼大鼻子大,眼眉下幾縷橫紋,看上去有幾許兇相。此時,他咬著一桿旱煙鍋,嘴角已有白沫,浸潤黃白夾雜的堅硬髭須。
用田副鎮(zhèn)長的話說,讓這個死老倌搬出老屋真是費了牛力氣,村委會還白搭他一張桌子,四個凳子,一把藤椅和一個被叫作“小鍋蓋”的電視信號接收機。
翌日早晨,支書從夢中醒來,幾小時前,不,就在剛剛,他走在村腳的田野里,他看見對歌山上堆著一處黃燦燦的稻谷,旁邊長著四四方方一塊高粱,自己腳下一片汪洋,被水浸泡的田埂向水深處延伸,一根水泥電桿漂浮在水面上……支書用雙手搓了一下臉頰,揉揉太陽穴,自忖道,這個夢境如此奇怪,為什么做這樣的夢呢?
媽的。要有什么荒唐的事發(fā)生嗎?
田副鎮(zhèn)長已經走了,電話里他說臨時有個會議。
支書坐在辦公桌前,心思恍惚,如在夢里,卻見廣昌從門口慢悠悠走進來,叼著旱煙鍋,臉上漾著笑意。
老支書,老支書,有沒有幫我去找滕麗。
如果你還不去幫我找,也不派人去找,我當真要在你們村委會賴毛了,支書,我廣昌可是說到哪里做到哪里的。
支書,我不開玩笑。真的……
支書大吃一驚,慌里慌張站起身,使勁揉揉眼睛,去看門口,一下子目瞪口呆,門口空空蕩蕩,哪有廣昌蹤影。
廣昌第二個老婆三年前跑了,一月又一月杳無音信。廣昌就一次次找來,要村里,要支書為他找回老婆。
老婆是你打跑的,我到哪里為你找。
是我打跑的不假,但是我老巴巴的,又不識字,最遠只是去過楚雄,我怎么去找。我的困難,我只能請求政府,我保證,找回來我管住自己的手,絕不再動她一個手指頭。
起初,廣昌老漢來的時候,村里一幫人還覺新鮮,拿話打趣,聊幾句解解乏,但來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了無生趣,隨后更是煩不勝煩。只是這個老家伙,管你喜歡不喜歡,也管你煩不煩,總是來,找不著支書,逮誰跟誰說。
抽煙,喝茶,支書都覺得心緒難于平復。沒有辦法不去想廣昌的這些爛事,不由得心里暗罵一聲,狗日的廣昌。
支書自嘲地笑笑。
抬頭間,又是驚了一跳。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邊,一個女人。待仔細看清,支書稍稍平復的心里又油然生起萬丈怒火。
咚,支書一拳猛砸在桌面上,一個筆插顫巍巍跳動。
女人也顯然是嚇了一跳,朝后退了兩三步,驚得張開嘴又連忙用手捂住。
你媽的,找你們的時候,一個個不見。不需要你們的時候,鬼魅一樣黏住甩不脫,大清早被廣昌驚擾,現(xiàn)在又被你這個賊婆娘嚇唬。
女人面色漲紅,驚詫莫名。
來人竟然是廣昌三年多找不見跑掉的老婆滕麗。
說,你找來什么事。個頭小巧的滕麗,站在桌前絮絮叨叨地說。支書聽了一個大概,揮揮手說,找文書寫申請,找村民小組長簽字,去吧,你去吧!
滕麗說,以前廣昌欺負她,現(xiàn)在廣昌死了,她還是被人欺負,像今天,她好好的來辦事,就被支書恫嚇,還好自己血壓正常,要不然弄出個三長兩短誰來管她的兩個孩子。她家的戶口在村里,現(xiàn)在,廣昌雖然死了,但還有他們娘兒倆,她兄弟說了,可以借她一點錢,要她拆掉舊房蓋新房。
兩個人無羞無恥坐在了一起。
廣昌婆娘又撲過來,廣昌伸手攔住。廣昌說,婆娘,我和她什么都做了。
這一回是廣昌兩口子對打。
廣昌婆娘自殺之前,廣昌制造的重磅消息說,廣昌的兒子被廣昌打跑了。
廣昌婆娘喝了一瓶敵敵畏,從房間里把門銷死。原本想著不讓人干擾自己死亡,竟也沒有想到,當天,廣昌領著滕麗逛州府楚雄去了。
廣昌回來的時候,聞到那股濃烈的農藥氣息,心里也瞬間明白,情急之下也當真是破門而入的,但婆娘哪還有一絲氣息。
滕麗離婚后,兩個兒子大的跟了廣副,小的五歲,跟了自己。滕麗光明正大地從耳房搬到正房,開始新生活。
村里人說,或許婆娘的死,也或許是兒子的出逃讓廣昌心里滋生一層愧疚暫時遮蓋了邪惡,他認認真真和滕麗過了幾年日子,還供養(yǎng)滕麗帶過來的兒子讀到初中畢業(yè)。
廣昌坐在村口,外衣搭在肩膀上,雙手環(huán)抱,嘴里咬著旱煙鍋,吧嗒吧嗒地抽。
廣昌用尖擔挑著油菜,步履輕松。見的人心里一聲嘆,抑或也有說出聲的時候,這個廣昌,哎。潛臺詞:還真有一飽的力氣。如果有幾個細心的婦女,聽到了這聲贊,像是想起來什么,就會會心地嘿嘿一笑。
到廣昌拉著滕麗到兩里外的縣城去趕街的次數(shù)逐漸少了以后,到滕麗加入村子里到城里栽花種草削野生菌種西瓜的“三八”務工隊伍之后,兩口子已經普普通通,已經很少有人在任何場所還能講出關于廣昌關于滕麗的什么事件。
那年的那個冬天,殺年豬的席面上,一桌人也不知哪個提了個頭。在這個鄉(xiāng)村里誕生的一個大腳趾跐撒尿處的淺黃色幽默重新現(xiàn)世。
小姑娘跟著媽媽去秧田里,在一段田埂上,媽媽尿急,看看四周無人,就在田埂上隨地小解。媽媽下田里薅草去了,小姑娘就在田埂上玩耍。過了沒多久,小姑娘的叔叔也來了,從田埂上過來,走著走著卻偏著頭看了一陣,脫掉鞋子,把一只腳伸進一個洞里聳動起來,小姑娘跑過去看,叔叔,叔叔,你干什么。叔叔說,我抓黃鱔。
咦,這點么是我媽撒尿處嘛!
叔叔聽了,沒有怎么想也就明白了。媽的,怪不得有水泡子呢。叔叔爬上田埂,呸,朝那塊水面吐了一口。
晚上,一家人吃飯,小姑娘坐在叔叔對面,想起白天叔叔抓黃鱔,就朝著叔叔一直笑。大人罵急了,小姑娘脫口出來一句,叔叔拿腳跐我媽撒尿處不是好笑呢咯。大人愣神半天,說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塵封多年的舊事鉤沉出來。講的人講得意味深長,莫名其妙的人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出事情原委。
這一回又扯到廣昌兩口子。
滕麗和人一起去看病,遮遮掩掩和醫(yī)生說自己那地方疼痛。檢查后醫(yī)生說,發(fā)炎了,還有破裂傷,就問原因。又是百般遮掩,最后說,我家的用腳趾……
想不到廣昌會這樣。
還讓人想不到的是,又過來了幾年,滕麗也會從這個家里逃跑。
說是廣昌打跑的。
廣? ?副
綠帽之仇,奪妻之恨。廣昌之死,最高興的人當然是廣副。
盡管是一個懦弱的人,但是他睜著眼睛,長著耳朵,妻子滕麗和廣昌眉來眼去,勾搭成奸,一顆心已經完完全全走出自己家門,他當然是知道的。滕麗和廣昌婆娘廝打,廣昌打婆娘,他也知道。
酒壯慫人膽,他和人喝了一場酒,因為綠帽子被人嘲笑,酒精燒出來一肚子邪火,他沖到廣昌家廈臺,沖門里喊,廣昌,你給我滾出來!
廣昌咬著旱煙鍋光著膀子出來了。
廣副,你要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廣副望著走到自己面前的廣昌,眼睛直視,當然也只能看見他發(fā)達的胸肌,廣副還感受到他心臟的強烈跳動,嗅著他的體味汗臭和旱煙味,一肚子邪火瞬間散盡,氣勢蔫萎,你,你憑什么,憑什么霸占我老婆。
廣昌鼻子里哼一聲,也不說話,一只手朝他領口抓來。真的,如同拎一只小雞一樣,就把廣副拎起來,撲通一聲,廣副落在矮了廈臺一尺的院子里。廣副驚魂未定,廣昌嘭嘭在自己胸脯上拍了兩下,說,廣副,老子憑什么,就憑我一個有你兩個大。
我一個有你兩個大!廣昌這句話不脛而走,刮遍整個村莊。衍生出多種曖昧意味,你一個有他兩個大嗎?會說的就回一句,嘿嘿,我到處都大。
廣副很自卑。單就體量說,如果稱斤,自己恐怕真的只有他一半。但事情無論怎樣揪心,總得想辦法解決。廣副找村里稍有威信的婦女,一群群三天兩頭做滕麗的工作。最后,村民組長婆娘說,廣副,算了,牛也拉不回來了,過不成離掉算了。廣副找來岳父岳母,說了不到十分鐘,岳父一跺腳,朝滕麗淬了一口,說了句算我沒有生養(yǎng)你這個寡廉鮮恥的東西,今天以后,我就是死也不再踏進這里一步,憤然離去。
廣昌婆娘死掉以后,廣副甚至也掠過死的念頭。他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憑什么要自己死,去背負罵名。這絲死的念頭輕飄飄離去。
在廣昌打婆娘時,廣副內心的善良促使他勇敢地拉了一次架。廣昌火起,一巴掌朝他扇過來,猝不及防的廣副像個陀螺撞在柱子上,雙手抱住才沒有摔倒。半邊臉火辣辣疼了半天,耳朵里津津津響了半天,更不知雙眼冒了多少金星。
殺死廣昌,在那個夜晚,廣副在心里下了一百個決心。
他設想了殺死廣昌的諸多方法。用錘擊,廣副不知道什么金瓜擊頂,但在他的想象里,他高舉正義之錘,站在廣昌家門口,只要廣昌一冒頭,一錘下去,廣昌轟然倒地;用刀,撲哧一聲,手起刀落,一股黑血噴涌;他甚至想到,就用那根兩米長的頂門閂,照著腦袋一門閂,即使打不倒他,畢竟隔了兩米,自己還來得及逃跑。
但是像廣副這樣的人,有生以來就沒有打贏過一次架的人,實在懦弱,一見到廣昌,除了腦袋嗡嗡亂響之外,除了腿軟之外,所有的堅強都一下子蔫萎如泥。
想象中的錘子、砍刀和門閂,統(tǒng)統(tǒng)哐啷落地,成為碎片。
像一個酒徒,永遠不會挑戰(zhàn)曾經讓自己丑態(tài)百出的杯中高手一樣,廣副的最后出路,是一回子把自己家?guī)灼椒矫椎亩繌B臺封閉,在山墻上另辟一道小門,修一條簡易水泥道路出入。
像上蒼憐惜,數(shù)年之后,廣副覓得一個羅姓女子,雖然風言風語說出身不怎么干凈,但是這個女子多少也帶來一點錢財,廣副修葺房屋,之前的廚房里閣樓也被拆除。
廣昌開始毆打滕麗,廣副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心里竊喜,這對狗男女也終于走到這一天。他叫回自己在外地打工二十多歲的大兒子,讓他把跟了滕麗的二兒子帶出去,他說,你兄弟倆有多遠走多遠,去了可以不回來。
廣昌之死,讓他找回一點自尊和面子,先前滋生的自卑減去不少。他拆除廈臺圍墻,在院子里擺了一場酒席,他揚眉吐氣地說,盡管是午后陽光,也要讓它照耀自己的這一塊院子。
廣昌之子
廣昌的兒子為什么要跑出去。
因為廣昌嚇唬他說,你再敢管老子的閑事,老子就把你一回打死。
十四五歲的孩子,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也沒有見過什么世面,但也實在舍不得死,死亡是一件無比恐懼的事情。
廣昌重重的巴掌,是他生命中的噩夢。
挨巴掌最多的時候是逃跑前的幾個月。
大多數(shù)時候是廣昌打婆娘的時候。在那個時代,這樣的情景不時上演:男人暴打婆娘的時候,兒子一定在旁邊無所畏懼地責怪父親,試圖用弱小的身軀去保護母親。
最兇惡的一次,廣昌一棍子抽過來,兒子挺身去擋,打在腰上,三天起不了床。
孩子就在心里仇視父親。眼光里的父親就是自己的敵人,這種敵對的情緒一旦產生或者要一方老去,老成弱小的形象,另一方要長大,長大到力量格局實現(xiàn)互換。此時,一笑可以泯恩仇。
少年被鄉(xiāng)村埋下的種子善惡未知。在鄉(xiāng)村記憶里,他在磚瓦窯渡過無數(shù)夜晚,他流淌過委屈憤怒和仇恨的淚水,他是悄悄爬上石油勘探隊的卡車離開的。他的母親辭世多年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面貌體態(tài)酷似廣昌的年輕人在墳山逗留過短暫時光。
廣昌死亡之前一年,曾經以索要贍養(yǎng)費為由把他的兒子訴到法院,法院調解書無從送達,就以公告形式粘貼在村里一些比較公眾的地方,比如水井圍墻、文化室、村委會。
至于廣昌有否收到公告的296元贍養(yǎng)金,不得而知。廣昌死后,鄉(xiāng)村里又發(fā)布新消息,說這個叫廣成平的人,當年出走流落外省一家磚廠,不聲不響埋頭干活,被老板看中招贅為婿?,F(xiàn)在坐擁一家磚廠,講的人還神秘兮兮說,你可知道,廣昌死后,他把原先打算拿回來蓋房子的一大筆錢捐給了一個基金會救助貧困大學生,還給了滕麗一點。聽的人一臉詫異,可真。切!
廣昌遺事
西柳村東南方向有一個村口,叫作望城坡。房屋凹凸間有一塊小小的場子,你搬一塊磚,我湊一片瓦,幾年工夫,這里就具備了聚會棲息的條件:幾株杠柳間,拉起一張防曬網,幾條水泥板凳貼了瓷磚,地面先澆了水泥,后邊也貼了地磚,碎拼花式樣,如果擠一擠,坐二三十人也沒有問題。能夠經常在這里閑坐的,肯定是閑散之人??绰飞蟻韥硗?,看城市燈火闌珊??磸V昌拉著滕麗去趕街,看廣昌挑著擔子經過,看新媳婦娶進村,看一個老人抬上墳山。
曾經,廣昌家的小子經過,就有粗大嗓門傳出,廣成平,過來,過來大爹問你。你道他問出什么話來?你叫滕麗叫什么?叫媽還是叫小媽?
你有沒有看見,剛剛,你爹拉著她鉆那邊苞谷地去了。
滕麗的奶子比你媽的大還是小。
廣昌家小子后來經過村口,要先張望之后,才決定自己走過還是快速跑掉。
一個有你兩個大也一次次在這里重溫。
曾經,大這個字成為一個相當敏感的詞語。村莊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印證。
一群小學生跑到西瓜地偷瓜。跑回學校圍墻外嘰嘰喳喳說笑休息。三五個孩子就在那里討論誰偷回的瓜最大。
我這個最大。
你的沒有我的大。
瞎說啊,拿過來比一比。
一個女老師在墻內聽見,不明就里,馬上聯(lián)想到一個有你兩個大的鄉(xiāng)村傳說,就跑出校園大呼小叫找學生,學生老遠聽見,把西瓜往草叢一丟,跑得無影無蹤。
老師只看見學生逃跑,沒有見到西瓜。老師很氣惱,幾個電話找來家長,羞羞澀澀繞了半天口舌才把自己想當然的事情表達清楚。像這樣的技術活,落給一個女老師實在不好做。家長有男有女,到后邊也聽清楚了。回到家找到自家小子,也是氣惱得一通亂罵,孩子雖然聽不明白,不過也老老實實交代了偷西瓜和在校園外比西瓜大小的事實真相。
家長哭笑不得,就當作臺事情在鄉(xiāng)村講述。講得好像這個女老師滿腦子黃色思想,一肚子男盜女娼。
現(xiàn)在,廣昌一死,廣昌又一次成為八卦焦點。
一些只言片語的往事從村口發(fā)布,真假難辨。
先說起來的是廣昌娘。廣昌娘有一個綽號叫老八騙。
有人問,騙人嗎?
當然是騙人了。
騙八回嗎。
多了。老騙。因為小名叫小八。據說,八騙拐賣過人口。村莊里曾經有幾個窮人家的女兒被她拐賣到外地。她老家那些地方有很多人修過鐵路,那些女兒就是被修路的領走的。
現(xiàn)在舊事重提,有人就不以為然了。那些人其實是嫁得好。
但關鍵是人家爹媽不愿意,關鍵是她也收了人家錢呀。而且你也不能小瞧了她。
廣昌爹死得早。廣昌結婚那陣,據說是他媽從屋子一個角落里挖出早些年埋藏的兩個嘉靖年間的瓷器,偷偷賣了才說成親事的。
哦。
廣昌的一件童年往事也被挖出來。
廣昌六七歲的時候,一起玩的一個小伴兒突然不見了。家里父母到處找,問到廣昌時他支支吾吾只管搖頭。第三天上,他開口說話。
你們不用找了。
他把那孩子的父母領到一個小水壩,他說,他掉到水里沒有起來。
很快,大人沒怎么費事就在這座小水壩找到孩子的尸體。父母自是傷心欲絕,悲痛過后,痛定思痛,想法也就漸漸多起來,一個個疑問生根發(fā)芽。不是經常和廣昌在一塊玩嗎,廣昌咋樣事也無?村里孩子玩水按說也該在河里,怎么就到了小水壩?莫不是廣昌起了壞心?各種古怪的念頭一旦在心里誕生,就越想越像。再看廣昌那小子,更像。臉像,鼻子像,眼睛像,看哪里哪里都像會干壞事和干過壞事的人。再找廣昌問,依然支支吾吾,那天有沒有在一起玩?你咋會知道他去了小水壩?
廣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完整話來。
那家人挖空心思,又想出一招。他們把廣昌騙到家里,找了一個神漢,假腔假調招魂,說召回了那孩子亡魂,嫩聲嫩氣叫了幾聲爹娘,最后惡狠狠地瞪著廣昌。突然一聲尖叫,帶著哭腔叫說,廣昌,你,你,你為什么推我下水。
不曾想,廣昌也不懼,回說,我?guī)讜r推你下水。
神漢一聲斷喝,是可忍孰不可忍,與我拿下!夫婦倆齊齊地把廣昌按住,此時廣昌嚇得放聲大哭,但掙脫不得,便下口亂咬。最后神漢幫忙,才用繩子胡亂把腳手綁住。
夫婦倆一個被廣昌咬了手,一個被直接啃在臉頰上,見廣昌安靜不哭了,吸嘴吸舌忙著包扎。待一切好了,一出鬧劇繼續(xù)上演。
神漢喝一聲,上法器。夫婦搬過一個篾籃。神漢說,廣昌,現(xiàn)在我要用這個花籃把你罩住,你可害怕?見廣昌不言語,接著說,我要施法,在花籃外用三昧真火燒你,把你的魂魄燒出來,讓亡魂把你的魂魄帶走,這樣你將成為無魂軀殼,你可害怕。
廣昌依然不言不語。神漢開始循循誘導,廣昌,你還是個孩子,無論你做了什么,也治不了你的罪,但如果你把做過的事講出來,我施法幫你洗脫干凈,施法讓亡靈饒恕你。這樣你還像以前一樣快樂呀。
神漢瞪了半天,依然沒有聽見回答,又是一喝,真正不見棺材不掉淚。來呀,上法器,用花籃罩住。大花籃馬上把廣昌罩住。神漢見依然沒有動靜,又一聲喝,請出三昧神物。一堆干松毛很快圍著花籃鋪了一圈。
此時廣昌像夢醒般突然放聲大哭,一張嘴大咧咧張開,閉著眼睛仰臉干嚎,哇哇之聲沖出房屋,刺向天空。
正哭得三個人心慌意亂,小聲商量這松毛燒還是不燒。哐啷啷一聲響從院子中傳來。女人跑到廈子上看,尖叫著跑進來叫男人出去。男人出去一看,一下子愣在當場,呆呆看著一個漢子提著一把短斧走進來,直接走進堂屋,把籃子抓起朝著神漢罩下去,神漢蹲坐在地。三下兩下解開孩子身上綁縛,拉著孩子揚長而去,走過大門,已經脫離門圓臼橫掛在一邊的門扇,被他一斧頭剁在門扣上,再一次哐啷一聲響,落在地上。來人是廣昌爹。父子倆是踩著大門走出去的。
時隔半年,廣昌又一次不見。廣昌爹又一次打上門去,但那家人死活不認自家做過什么。這一次,廣昌爹的斧頭剁的是人家的堂屋門。三天后,廣昌被人發(fā)現(xiàn)綁縛在后山墳地旁邊一棵松樹上,彼時已經氣息奄奄。待醒來,問他,竟然也是一問三不知。
兩家人又爭吵幾次。那戶人家死了孩子,也無老人贍養(yǎng),索性改娶妻為招婿,回娘舅家安家了事。一場鄉(xiāng)村恩怨終極。
尾? ?聲
冬天的夜晚,支書再次走進他的夢境。這一次,對歌山上堆著的變成黃燦燦的苞谷,四方田里長著的卻是綠得發(fā)亮的水稻。汪洋之水變得更深,水下的田埂依然清晰,他深入水底,只有腦袋伸出水面。浮在水面的電桿上坐著廣昌,還是那個咬著煙鍋的樣子,他說,支書,你一定要告訴滕麗,叫她回來,我保證不再碰她一個指頭。
支書,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
支書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坐到辦公室正在暗暗驚奇,文書慌慌張張走進來,不好了,支書,不好了,又出事了,出事了……
慌什么,又死人了嗎?死了誰。
滕麗,滕麗……
支書立馬起身,張大嘴,什么,什么……
文書這才說溜了嘴,滕麗家建房,有個工人從架子上摔下來……沒死,但摔折一條腿!
哦,是這樣呀。怎么會是這樣呢?
支書搓搓臉,又揉了一把太陽穴,深呼吸,突然輕輕一笑,這樣呀,事情好辦難辦一樣過來了。
太陽高高升起,照耀大地。西柳村的人們,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出出進進,村莊一如往常,該冒煙的地方冒煙,該有響聲的地方發(fā)出響聲。村莊鮮活著,唱歌聲,叫聲和笑聲,罵聲和哭聲,老牛哞聲,羊群咩兒,東邊雞鳴,西邊犬吠。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