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清朝人說宋朝好,宋朝人說唐朝好,唐朝人覺得戰(zhàn)國是個俠士縱橫的好時代,生在戰(zhàn)國的孟子,卻對現(xiàn)實憤憤不平。然而再往前推,推過子思先生,直到子思的爺爺孔子那里,孔子說,他最遺憾的事,是沒有生在文武周公那時候。周公圣人,生不與其同時,隔幾天夢見一次也是好的。
希臘人說人類的發(fā)展,最初經(jīng)過了黃金時代,然后逐步退化到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青銅時代,短兵相接,爭城掠地,民命不如螻蟻。可還不是最壞的,青銅之后,還有黑鐵時代。黑鐵之后呢?書上沒說。還有比鐵更賤的金屬嗎?沒有。五代十國時期,割據(jù)燕京一帶的軍閥劉氏,財政困窘,無銅鑄錢,用不值錢的鉛和鐵代替。到鉛鐵也沒有,直接用瑾泥——就是黏土——燒成錢。準以此例,黑鐵時代之后,不妨還有黏土時代,或曰泥巴時代。
厚古薄今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里里外外透著幽默勁兒。幽默之處在于,盡管發(fā)自肺腑,卻是陳陳相因。有人說,人在幸福中是不會想到別人的,人想到別人、需要別人,是因為自己痛苦。那么,抱怨世風日下的人,總是因為有多多少少的不如意吧。時過境遷,怨氣要么消滅,要么褪色,要么變成了其他東西。最后那種情況,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古代東西方都有一種說法:人若心眼多,一代一代,身子會越來越矮。這當然是偏見。心靈的貴賤會影響到體格的高低、容貌的丑美,這倒很像寓言。玄奘和尚的《大唐西域記》中,寫到烏鎩國——在今天的新疆——城外往西二百多里,有一座峻高的山崖,某日山崖崩裂,里面現(xiàn)出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枯瘦,身披袈裟,瞑目不語。有懂得歷史的比丘告訴國王,這是早年修習滅心定的羅漢。羅漢被喚醒,看到圍在身邊的人,都是前所未見的形象,十分驚奇,說道:“你們也是人類?怎么這么矮小,這么丑陋?你們是什么人?”后來又問,我的師父迦葉波如來怎么樣了?大家告訴他,迦葉波已經(jīng)入大涅槃很久了。羅漢聽罷,閉目悵然。片刻之后,再問:釋迦如來出世了嗎?大家告訴他,如來曾經(jīng)降世引導眾生,也已歸于寂滅。羅漢聽罷,一聲長嘆,然后騰身而起,飛在空中,化為烈焰。
這個故事讀完,感受復雜。我們生活在太平盛世,千幸萬幸之余,對此無從想象。
(摘自《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