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1
云起起伏伏,開開合合,像雪山通向瓦藍天穹的臺階隘口。草地上的牦牛和羊群,浩浩蕩蕩,在陽光下縱橫著粗獷而繽紛的斑斕。一只鷹沿岷江上下滑翔盤旋,粗糙的翅膀忽然抵達雪山尖上,風峻烈地吱呀拉響,然后鷹一個俯沖便吞噬了一只懦弱的兔子。這是一只有黑暗一樣毛發(fā)的兔子,在鷹的欺凌之下,身上滾滿了泥土和碎草。得兒哥騎在馬背上看到了這只兔子掙扎的場面,欲解救那只兔子,可鷹實在太快了,還沒解下鳥銃,鷹已經(jīng)飛遠了。
得兒哥的鳥銃烏黑光滑,還有星星點點的汗?jié)n和油污,他那雙手握出來的手指印子,像躲藏在幽藍的海子上的樹影,與夾岸皴裂的石頭,讓風雪咬出了嵯峨。七月的疊溪綠意蔥蘢,松軟而脆弱的石礫,被得兒哥的牦牛和羊踩踏出一地的碎花和草籽,草地上的格桑花紅艷艷,我無從辨認哪一朵或哪一枝沾滿了陽光慈愛的溫煦。
在疊溪放牧,遼闊的草地像雪山上的一塊鏡子,風不斷剝落侵蝕這塊鏡子,及鏡面上的羊和牦牛群。我恐懼于這股山風,仿佛在我面前的草地瞬間被搖擺、傾斜、抖動、猙獰、岌岌可危,可羊群一點也不膽怯,每推開一個山口,它們的矯健身姿又呈現(xiàn)出嶄新的壯美。而這些從雪山上下來的風,推搡了羊和牦牛,又去推搡得兒哥的帳篷,像它一貫喜歡去探尋的一塊草地細膩的內心。帳篷在風的威懾下發(fā)出叭叭的震顫,驚醒蜷縮在土丘上睡覺的狗。它睜開惺忪的眼睛朝帳篷望了望,充滿對四周不測的困惑和警惕,它一看到馬背上的得兒哥,心神稍微鎮(zhèn)定,卻還是不安地吠了幾句。
得兒哥的狗是一只老狗,豢養(yǎng)了七八年。兩排牙齒已掉了一半,他的一只嫩狗在追逐一只頑皮的已經(jīng)快掉隊的小羊羔。我在帳篷邊燒火塘,準備燒水下青稞面,得兒哥跳下馬背,摘一壺青稞酒溫在火塘上,我們彼此盤腿而坐,看水舔著火慢慢沸騰,而炙熱的陽光朝西側的雪山緩緩墜去,此時的黃昏像羌寨一個特別淘氣的小孩,舞動那裊橘黃的光線躲進云層,把天燒了半邊。風逐漸幽暗,我們把沸水倒在一只碗里,澆上青稞面,攪拌一下就送入肚腹。這時,老狗焦慮地狂吠,它在帳篷一側土丘上四蹄刨土,把松土濺在帳篷上。得兒哥意識到不妙,提鳥銃跨到老狗的身旁,原來在避風的一處草地,五十丈開外,臥草反芻的羊和牦牛群邊,一只狼在草叢里匍匐偷窺,欲對一只羸弱的小羊羔發(fā)動襲擊。得兒哥不敢怠慢,迅速跳上馬背朝狼奔去,大約走了二三十丈,我坐在帳篷里就聽到了鳥銃響,接著便是那只狼慘烈的嚎叫。我拔開門簾子,雪山已經(jīng)朦朧,山下的海子像一團暗黑,根本辨不出清晰的綠了。
我喝了一口青稞酒,這酒在喉嚨里滾動、燒灼,不由讓我嗆咳幾聲。得兒哥輾轉回來,掀開門簾對我說太有口福了,今夜我們烤狼肉。我欣喜若狂,自從跟得兒哥放牧,我吃過鷹肉、麂子肉、兔肉,還沒吃過狼肉。我起身再添牦牛糞,把火塘生旺些。得兒哥提著狼去了草地上的一條小溪,手中的彎刀閃著一束束寒光。他們羌人對野獸剝皮剖內臟太熟悉、輕松,沒一個時辰就把一只二三十年重的狼架在了火塘上,得兒哥說我們今晚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一半烘干后明天吃。
晚上的草地比白天降了不少溫度,我裹緊了一件薄棉衣。雪山上的風掉頭而下,在草地上打著漩渦,吹得草葉嘩嘩叫,我們各提了一壺青稞酒,一把彎刀不斷剜著狼身上焦黃酥軟的肉。得兒哥說狼肉細膩有嚼頭,比兔肉好吃多了,但比不了麂子肉。我抿了一口青稞酒,笑了笑,覺得比剛才的一碗青稞面不知好了多少倍。
月光推開了云層,頗溫柔地看了我和得兒哥一眼。在如此美麗的草地,月色之下的羊和牦牛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青草被月光輕輕撫摸,然后迅速漏進了黑暗的縫隙。得兒哥的老狗巡視了一遍羊和牦牛群回來,盤在得兒哥的腳邊望著狼肉流涎水。得兒哥用彎刀剜了一大塊狼肉丟給老狗,老狗叼著肉去了帳篷后的土丘上。然后,嫩狗也來了,得兒哥只好又剜了一塊,這才讓兩只狗安靜舒服地躺下來。
夜色在火塘的火光中濃郁,把帳篷上的風染黑了,棗紅馬低沉而喑啞的鳴叫,穿透了空曠而古拙的草地。一只蜘蛛在火塘邊的草叢上織網(wǎng),它準備借月光的銀絲去釣一只只蚊子,而灰色的小蚊子在我和得兒哥的腳上叮咬,癢出了一粒粒紅疙瘩。我收拾剩下的狼肉,得兒哥去了溪邊,他說要清洗并掩埋那些狼的血污和內臟。這是羌人在野地的經(jīng)驗,他們怕風裹著血腥把猛獸帶到了這里。得兒哥說現(xiàn)在比原來安全些,早二三十年前,草地上的猛獸很多,如果有一點血腥,狼群就嗅著氣味找來了。有一年,羌寨一個叫巴福的人,在草地放牧,沒有把一只野兔皮掩埋好,一群狼從雪山上下來,把躺在火塘旁睡覺的巴福吃了,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頭。
我坐在帳篷里等得兒哥,一個人的夜晚讓我有幾分害怕,我想著得兒哥的話,仿佛一群狼正朝帳篷走來,它們綠色的眼光如刀,刀刀割在我的身上。我把門簾子用石頭壓好扎實,月亮在我的頭頂滑移,乳白的月光像一只飽滿的羊奶,甜蜜地從帳篷頂?shù)囊粋€破爛口流瀉下來。我不擔心得兒哥,他身上的彎刀和鳥銃足可殺死一只狼,我忐忑不安地在帳篷里坐了一會,外面終于響起一串輕快的馬蹄,得兒哥跳下馬說好生奇怪,狼的內臟不見了。我聽了嚇一大跳,這可能是一只猛獸光顧了。得兒哥板著臉,神情也有些緊張,摘下青稞酒說我去看看羊和牦牛,今晚可能不太安定。他不斷責備自己剛才殺狼的時候應該及早掩埋狼的血污和內臟,不能讓猛獸嗅到氣味。然后謹慎地交代我不要出帳篷,一個人騎馬又去了草地。
風在帳篷外顫栗,我了無睡意,這一夜得兒哥也沒睡,不斷在羊和牦牛群跑,他的老狗跟著他,步伐堅定而果敢,像一名護衛(wèi)的勇士。而我到了后半夜,還是敵不過襲來的困意,和一只嫩狗結伴睡了,當醒來時,月色褪去,陽光已掛上了東邊的雪山。
2
羊和牦牛轉進了一處山口,這山口像石版屋打開的木門,敞開了一片草地的青翠和茂盛。我們的帳篷要往前移,此時疊溪嬌嫩得如露水一樣晶瑩剔透。我往茂縣方向望了望,雪山下的峽谷云霧繚繞;往松潘的方向瞅了瞅,峽谷的那端也一片霧幔。得兒哥兩眼血紅,他熬了一晚,身體疲憊,在收拾著帳篷。
我騎上馬追隨羊和牦牛,我想今晚應該睡在雪山的另一面,在山口洞開的那塊草地上。草地上的聲音委婉動人,有啁啾啁啾的畫眉,有嘰嘰喳喳的麻雀,有咕咕嘎嘎的斑鳩,有一聲長一聲短的老蟬。一只四腳蛇清晰地劃過石礫,它掃帚般的尾巴在細塵上留下了長長的印跡。得兒哥收了帳篷也騎馬往山口趕,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像草地上一棵蒼虬的老樹。我們預算今天的羊和牦牛會走多遠,然后選定一塊土地扎帳篷。
得兒哥選在了草地的一叢灌木邊,圓形的灌木長滿了細刺,紅色的刺牙在每根灌木上流淌出濃鮮的陽光,而尖尖的細葉,每片皆不相同,它們大小各異,卻柔軟而執(zhí)著,像簇擁的彼此糾纏的藤蔓。得兒哥把帳篷扎好,我們準備生火塘。我提著小塑料袋去草地撿干牦牛糞,一路走一路撿,不時許就撿了一袋。在草地,生火塘沒有比干牦牛糞更好的柴火了,撿枯草,一團火轉瞬沒了,撿干灌木,可草地上的灌木不多,幾乎不可能延續(xù)火塘的火,只有干牦牛糞,干燥而無異味,一團緊湊湊的,像一塊塊黑煤塊,耐燃,又易生火。
干牦牛糞是放牧人在草地生存的必需品,過往的牦牛很多,自然牦牛糞也不少。風吹著草地,陽光像拴住草地的一根繩子,在柔軟地晃悠。我身邊的干牦牛糞也系滿了陽光,澄黃而寧靜,它們躺在一片草叢之中,見我就有激動和顫栗的歡叫,像一只屎殼郎蟲似的,但有時又無聲,像一根它身邊長大的細藤蔓,結出了一條綠色的草籽,比黃土更為金黃燦爛。
在草地上撿干牦牛糞,是人皈依大自然的唯美境界。遼闊的草地上,野草綴滿晶亮惹人的細節(jié),而更多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在風雪中消融,無從尋覓。只有從雪山腳下,一條岷江上截斷的一個海子里,深藍的苔蘚一樣的碧水所發(fā)出的魚音,讓漣漪踩響了風的銅箭,軟軟地與一只只水鳥撞得清脆而響亮。水鳥的翅膀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樹影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一截陽光到另一截陽光,然后水鳥因激動而兩腿哆嗦,往一處陰涼飛過去了。
得兒哥把火塘生旺,壘起的石頭灶上,水壺嗞嗞地熱鬧,他朝遠方的我吆喝一聲,我便提著兩袋干牦牛糞回到帳篷前。我們的早飯其實很簡單,又是一碗青稞面和一壺青稞酒。清晨里的草地,一片清新,可就在這端兒,得兒哥的一只小羊羔不小心跌下了一處一丈高的懸崖。得兒哥的老狗叼著得兒哥的褲管往懸崖邊上拖,得兒哥會意,一定是羊和牦牛出事了。果然,那只小羊羔站在懸崖下咩咩地叫,可是得兒哥怎么下去呢?得兒哥望著小羊羔心疼得心煩意亂,急急忙忙去找那根長繩子。
在草地上,羊和牦牛掉下懸崖的事是常有的,有的羊和牦牛掉下去了,殘了或死了,它們唯一的結果便是等待一群鷹來啄食。這些鷹盤旋于羊或牦牛的天空,有時一天,有時幾天,一直等到快斷氣了,這時鷹才會放下翅膀,然后把它啄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得兒哥不會放棄這只小羊羔,他把長繩的一端系在一叢灌木上,一端系住自己的腰,再慢慢順著懸崖爬下去,然后落到懸崖底,用繩子把小羊羔拉上來。
這只小羊羔活該命長,掉下去一丈高只傷了點皮毛,沒傷到筋骨,得兒哥上來,吃了早飯,才在草地上給小羊羔找草藥。他認識許多的草藥,如仙鶴草、敗醬草、老鸛草、車前草、蒲公英等等,只要草地上可生長的草藥,得兒哥沒有不認識的。他騎著馬朝雪山飛去,他準備給小羊羔找到一枝雪蓮花。雪蓮花比較珍貴,在雪山上也不容易找到。七月的雪山,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只有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上還有積雪,在三四千米的雪山上,偶爾在背陰的深溝里,可見到少許的積雪和冰塊。得兒哥去了草地上最近的雪山,但上坡下谷,最快也得到今天的黃昏才回到草地。
余下的時間,草地上只有羊和牦牛,還有我及兩條狗。我盡管與得兒哥放牧了一段時間,但他一旦離開草地,我還是有些恐慌。我望著得兒哥遠去的背影,它就像草地上的一只眼睛,藍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什么顏色都呈現(xiàn)。我騎在馬背上,陽光炙烤著我,把我一張臉烤成了玉米皮的紅色。一只牦牛在另一只牦牛面前挑釁,用犄角不斷抵撞泥土和石礫,而另一只也不甘示弱,用犄角也不斷抵撞泥土和礫石。我料定這兩只牦牛馬上要干架了,從得兒哥那里學來的經(jīng)驗,是用鞭子不斷抽打它們,驅趕它們,讓它們老老實實地啃草。我的鞭子在空中抽得啦啦響,一匹馬從它們之間不停穿插,幾個回合下來,兩只牦牛被恐嚇住了性子,變得老實了。
掉下懸崖的小羊羔已經(jīng)歸隊,它在母親的肚腹下吮吸著羊奶,它一個趔趄一個趔趄地走。在它的腿上,還有一塊瘀青,似乎要滲出血來。這是一只無邪的羊,在它的童年,這一次掉入懸崖,只是它成長的一部分,它的危險無處不在,有時鷹也會瞄定它,然后一個俯沖便叼走了。我仰望了一下草地,自然的相生相克,是一種動植物生存的依偎,此時遠方的雪山匯集了所有的光與色,一種印象主義的光與影子在天空中互相交錯,不分彼此。而一只蜻蜓在海子上無法厘清順與逆、輕與重、深與淺,在細細的浪花上,被風隨手摁住溫熱及一個甜美的空曠。
3
一只鷹在草地上滑翔,與松潘方向的烏云搏擊了幾個時辰。我們的羊和牦牛往雪山腹地移動,得兒哥回到帳篷時,已近黃昏,這時灰云席卷著風,馬上籠罩了黛青的草地。我說得兒哥,雨憋了一個下午,這會兒肯定下了。得兒哥不理會,把雪蓮花塞進盂缽搗碎成汁,不斷涂抹小羊羔的瘀青。這也奇怪,得兒哥在小羊羔的瘀青上涂抹了一陣,小羊羔的瘀青竟慢慢變紅了,青色漸漸淡去。這就是雪山上的神藥,一枝雪蓮花很快解除了小羊羔的痛苦。當?shù)脙焊绨蜒┥徎ㄍ磕ó吜?,他起身摘下一壺青稞酒,含一口,朝瘀青又是幾回噴灑幾回揉搓,然后念念有詞。
陣雨很快就來,牦牛和羊也感覺到了,它們擇了一處避風的山腳擠在一起,反芻著一肚子的青草。我和得兒哥趕緊生火燒水,要趕在陣雨來之前吃好晚飯,否則陣雨來了,火塘熄滅了,今晚只能生咽青稞面。雨從雪山頂上起腳,像一堵厚厚的墻壁,仄仄的曲折的雨絲飛旋而下,砸在堅硬而冰冷的泥石上,光亮而潤滑。好在陣雨不堪太急,我們剛燒好了水,雨駁雜的腳步才來,落在帳篷上的聲音低沉而凌亂。
草地上的雨先小后大,下得冷寂,風開始也由小而大了,掀起門簾子咔嗒咔嗒響,我和得兒哥鉆進帳篷,盛了一碗青稞面,才想起昨夜的狼肉。那些剩下的狼肉掛在帳篷里,經(jīng)過白天的悶熱,有了味道。我吃不了變味的東西,但得兒哥口味好,對狼肉的一點臭味不排斥,用一壺青稞酒消滅了。帳篷外的雨已經(jīng)像串連的珠子,草地上的溪流洶涌起來,淹過了一部分低洼的草地。這不似江南的陣雨,江南的陣雨像一頁泛黃的故紙,寫滿了有律腳的唐詩宋詞,像一柄紅紅的油紙傘,細竹的傘骨,纖細而堅韌,隨風洋洋灑灑,隨意而漫洇,而草地上的雨被濃霧擁塞,一片沆瀣,它與雪山并列站著,在風的料峭里瑟瑟發(fā)抖。
這樣下了一個時辰,雨仿佛鋼鐵雕琢的,把草的葉子磨蹭得更堅硬、厚實,在渾圓的葉隙間,圓而尖的芽,帶著乳白的細毫,尖銳向上,充滿活力。牦牛和羊從山腳下出來,褐色的毛發(fā)已經(jīng)濕透了,都怪模怪樣,硬實頑強,得兒哥說有些瘦弱的羊和牦牛,淋了雨后便發(fā)燒感冒,但他的羊和牦牛已經(jīng)鍛造得健壯有力,可以抵御那些風寒。
陽光再次透出云層,在黃昏時的光亮相當夢幻,像神秘而清閑自適的時光,但畢竟只堅持了一會,天色就暗了下來,草地像一只靜默無語的瓶子,被放進寧靜無為的濕漉漉的天穹里溶解。得兒哥躺在帳篷里,他今天騎了大半天的馬有些累了,打著響亮的呼嚕。我無法安睡,出帳篷用火石點燃火塘,準備燒一壺酥油茶。酥油茶是得兒哥的最愛,當茶香升裊,得兒哥就睜開了眼,說酥油茶?我點了點頭。酥油茶讓得兒哥精神一振,他翻身起來,端碗就倒了一碗,邊喝邊說這是草地上的法寶,淋了陣雨必須要吃的,祛風散寒,消積化食。
我也喝了一碗,雖然味道不太鮮美,但其間頗信服得兒哥的話,因為我怕陣雨之后的風寒侵襲了我的身子。黑暗越來越稠,今夜沒有月色,帳篷之外一片漆黑。當?shù)搅税胍?,帳篷外有了聲響,窸窸窣窣的聲音,得兒哥起身摸銃悄悄出了帳篷,頭上的一束電光亮掃到了一只巖羊。這巖羊對驟然而來的光亮嚇呆了,一動不動,這時得兒哥一銃就殺了它,這種結果是沒有懸念的。這一次得兒哥處理巖羊很及時仔細,在草地的小溪上把巖羊的內臟埋了,還清洗了血污,并蓋了一層沙土。我們把巖羊分了四腿,放在火塘上燒烤,得兒哥邊烤邊涂抹鹽巴辣椒粉香草等佐料?;鹇責瑤r羊肉在佐料里悄悄地浸透,烤了幾個鐘頭,翻了幾遍巖羊的身子,巖羊肉才外焦內嫩,散發(fā)出原始的香氣。我說這巖羊怎么晚上出來呢?得兒哥笑了笑,巖羊晚上不太出來,但它出來有一定原因的,比如黃昏時的陣雨沖坍了它的窩,它就必須找到一個干燥且安全的崖腳。
我們在火塘邊,邊喝酒邊用彎刀剜一腿巖羊肉,對一只巖羊的過往生平,猜測了半夜。風在草地上匍匐前行,草在風里匍匐祈禱,在它們的世界里,這個夜晚,草地上飲酒和吃巖羊的人,讓它們疑惑不解,或許,這兩個人已經(jīng)不是人了,如一堆石頭一樣普通、無奇,橫擱于草地之上沒有風采。
4
我對草地心懷虔敬,每次踏上這一片泥土都惴惴不安,我和得兒哥從草地放牧回來,已是這一年的八月,七月的陳灰殘骨,已經(jīng)早消匿于雪山的風雪里。得兒哥從草地回來,家里的老玉米土豆薯藤,像一縷裊裊的舊炊煙,包容著他在草地上行走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正是我不便對人說的,好像很傻,不過,在一個羌人的眼里,他沒有秘密,他活得很坦蕩,那些行走只是他在野外的一種生存方式。
得兒哥坐在石版屋外,對碉樓上的那只鷹橫了幾眼,羌寨所寄托的斑駁青苔,在鷹的眼睛里渾然無味,它有滋味的應該是寨里的小羊羔。鷹從羊尾寨的一頭飛到了那一頭,還是一萬年前的樣子,還是一千年前的樣子,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還是一年前的樣子。得兒哥無欲地起身進屋,拿出一壺青稞酒,他在想,羊和牦牛休整一段時間后,他又該去哪片草地放牧。
在疊溪,哪片草地都很大,羌人把牛尾寨的草地簡單地分為四個方向,即東南西北的草地。得兒哥剛從北邊的草地回來,他只好選擇其他三方草地了,北邊的草地上,一榮一枯之間,留下了得兒哥和我遷徙的痕跡。得兒哥想罷,仰頭灌了一壺青稞酒,跨上馬,朝牛尾寨外馳騁而去,他去看草地去了,如果這些草地上沒有草,他就會重回北邊的草地。
我也坐在石版屋外,這時鷹從碉樓的左側俯沖下來,像一片葉子掉頭而下,我想不好了,寨里誰家的禽獸遭殃了。果然,才一會工夫,寨下的一名老阿媽揮動著木棒在土坪上攆鷹,還不斷吶喊吆喝,但鷹早見過這種陣勢了,抱起雞就飛進了牛尾寨東邊的森林里。老阿媽氣得詛咒這只該死的鷹,把木棒敲在石頭上,梆梆響。我很無奈,對于老阿媽來說丟掉了一只下蛋的雞,但對于鷹來說,今天的午餐或以后的幾天,在沒有找到食物之前,這只雞就是它賴以生存的食物。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無須責備彼此,或者,因為有了它們,我們才不會寂寞、孤獨、無趣,它們有了我們,才快樂、細膩、自由、繁復。
到了傍晚,得兒哥從草地上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袋雪蓮花。這些雪蓮花生在雪山之巔,石礫是它的土壤,風雪是它的營養(yǎng),然后種子隨風打滾,隨風奔跑,當風停歇了,種子也停了下來,落在一處低洼處繼續(xù)發(fā)芽生長。早幾天在草地上,得兒哥給小羊羔療瘀青時,我說回江南時,希望帶一點雪蓮花回去。我也只是隨口而說,因為就是在雪山,找到幾蔸雪蓮花也十分不易。在去年的十月,羌寨有一名老羌人上雪山挖雪蓮花,在一個山口被風刮倒,落進了懸崖,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我盯著得兒哥手里的雪蓮花,蓬綠、精神、放達,像故鄉(xiāng)的一蔸蒼耳子被一只野兔子沾在身上,奔跑時抖落在泥土和縫隙里穩(wěn)穩(wěn)地定居。我知道,得兒哥此刻的手掌像雪蓮花生根的石礫,在五指的罅隙,在溫暖的陽光下蕩漾綠意。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得兒哥對我善良的心跳和呼吸,而我到底要離開牛尾寨,離開得兒哥,盡管在疊溪游玩是一段快活得無法忘記的時光。得兒哥從馬背上跳下來,說南邊的草地嫩草青翠,可以讓他家的羊和牦牛吃上一陣子了。我說那就好,記得去放牧時多帶點青稞酒。他聽了,覺察出了什么,輕輕說你不去了么,我還希望你跟我去放牧。
雪山的風有點涼,外面的海子像一壺青稞酒瓦藍瓦藍。我和得兒哥站在石版屋外,夕陽的光線柔和溫暖,卻怎么也無法與一壺青稞酒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