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喬輝的表現和我對他的發(fā)現,真應了歌德說過的那半句話,“只有在限制之中才能展現大師的風采”。他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享樂主義和浮夸作風竟與他的詩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張力,我視之為一種扭結的視差結果。喬輝已經習慣了人們對他的贊美或非難,多少年來,他總是站在他的詩旁邊,站得很低,卻像個巨人,嗯,弗羅斯特就那樣。
《最高的雪》詩集由四輯組成,按目錄所示依次為“斷章”“長詩與組詩”“短詩”“早年詩草”。我覺得,進入一個詩人的內心世界,“早年詩草”乃最佳途徑之一,就像很多詩人后來的詩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早年詩草”是一直忠實于他們并且豐富了他們的。早年的喬輝對詩歌的莊嚴性毫不懷疑,但他寫出的那種莊嚴感卻像是捏造的。其實一代人的詩寫通病皆如此,懷抱崇高的詩歌理想,寫下的文本卻未必有那么理想——正如喬輝有一首叫做《信》的詩,詩中寫一個愛詩的少年三十年后拆信,紙“一如他風霜的臉”。說一個詩人的“早年詩草”會給他后來的詩刻下深深的印記,大體是不差的,任何一個詩人都應該感激他早年的這種勞動,所謂不悔少作,他(們)后來逐漸增長的意識、經驗和技藝絕不能對沖他早年的激越。
有一個浮夸之至的特點在喬輝的詩中始終揮之不去,那就是:刻奇。當然了,大多數詩人的“早年詩草”都這樣,刻意的感傷和輕浮兩種形式曾使他們得意忘形過一陣子,他們認為這樣的詩才豐盈、準確而復雜。像《等你,在雨中》之《不再等你》這一節(jié)所顯示出來的懸浮感刻奇形式——“卻發(fā)現/蛛網粘著蒲公英/蒲公英垂著一條不須破譯的謎語”——魅惑的語言的確無可指摘,甚至讓人上癮。喬輝在早年還有一個“大詩”意識,這種汪洋恣肆的浮夸肯定來自詩人海子的不當大詩美學,他寫下了《獻給天空》《生命的原色》和《擬詩?。吼嫛返?,這是迎合某種喜好的詩篇,結構穩(wěn)定,語法正確,修辭繁復,儀式感強烈,但這種寫法與他的性情沒多大關系。喬輝深知不好的詩會讓人們不快,但他不會致力于絕境式奇思,他的直陳式表達和表現異常開闊,從未中斷和失語過這樣一個偉大的信念,如《擬詩劇:饗·四、情節(jié)》中所說的,“金色歌喉/一直在為你們/尋找一個詞/——一個終端的詞”。
康德把對意義的感知稱之為“共感”。喬輝被“共感”最多的是他“早年詩草”以后的詩,比如寫在他父親周年祭的《大雨烏蘭察布》。一般而言,寫父親的詩普遍,也普遍崇高,喬輝這首詩有大雨的情境(幽閉癥式意味),其中幾句猛地抓住了我的目光,也是我后來能夠記住的:“玻璃一直在哭/雨刮器怎么也擦不干凈/只有我自己知道/沒有了你們/我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孤單”。喬輝在這首詩的后面作這樣記載:“于2016年6月27日漫天大雨中”;注意——是“漫天大雨中”。我在科馬克·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中,也讀過這種不斷閃現的雨水。雨水之下是一股洶涌的情感潛流,如敘事中的幽靈被作者賦予了純粹的形式:“孤獨地/淹沒在這場無窮無盡的大雨/和無邊無際的時間里/直到雨?!薄梯x的《寫給母親》則傾向于口語風格,他有意識地拿掉了情緒性詞語,也取消了修辭性詞語,這首詩就是一個人在平淡如水的自言自語,“很多次/我駕車穿越村莊/拐過一個彎/恍然間/迎面走來一個老太太/頭發(fā)花白/面龐清瘦/熟悉又親切/那就是你/媽媽”。如此嗚咽地追悼仿佛淚滴在硬物上敲擊出世上最美的詩句,我被深深地打動了。
喬輝的生活是享樂主義的,但他的詩卻裝置了自我克制的按鈕,他懂得如何合理分配自己的情緒,也知道如何平衡具體語境和普遍意義的隱顯關系?!肚迕鳌愤@首詩聚焦了“死亡”意象,氛圍嚴峻而銳利,喬輝在詩中描述的“天天夢見死亡”的情形是個哲學問題,誠如柏拉圖說過“哲學只是練習死亡”。但喬輝遵循的是維特根斯坦的教誨,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應該用詩歌的形式寫出來?!扒迕鳌笔且粋€普遍性的祭悼題材,不可否認就這一題材很多詩人寫出了很多好詩(不必舉例),喬輝對“死亡”的解讀并沒有使用流行的泛格言或箴言式句子,而是強調了“死亡”的封閉性位置:“母親的掌心”“羊的胎盤里”“化石里”“孤獨房子”“夾層的 棺中的 冰柜”,這些位置又被一個更大的位置統轄:“夢見”。由此可見,喬輝的《清明》壓根兒就不是一首應景祭悼詩,而是以荒誕的敘事將人的另一種歸屬感寫了出來,這是絕境,用德勒茲的話說就是“扎根”。
談到歸屬感,我不得不提到喬輝的兩首詩:《大雪,我從南方回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十四行》,這兩首詩都是寫故鄉(xiāng)/異鄉(xiāng)的?!洞笱覐哪戏交毓枢l(xiāng)》更強調整飭的語勢——我不認為喬輝的語言貧乏,反倒覺得他在浮夸習慣上擁有一種睿智的激情,讓整首詩充滿了以泛泛之詞的力度展現出的庸俗魅力。在《異鄉(xiāng)十四行》里,喬輝把一種異鄉(xiāng)帶給他的屈辱感提純成了痛楚,就像這兩行具有間離效果的詩所換喻的:“哦 孤獨也有影子/像一對孿生兄弟”。但他并沒有將“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不當地對立起來,而是比較,否則他無法解釋他的“異鄉(xiāng)的本地人”這一復雜身份。
正如詩人海子的史詩(大詩)情結和焦慮一樣,概莫能外的一代人或數代人均想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史詩詩人形象,但不見得都能寫出一部《浮士德》式的詩劇,或《失樂園》式的史詩,這種現代造山運動虛妄,我只能解釋為統治者心態(tài)。我不能說喬輝有此心態(tài),我只能說他想嘗試一下寫史詩(大詩)的快感,沒錯,是快感而非崇高,單一情感,一直是喬輝的詩歌底色。《最高的雪》第二部分喬輝直接命名為“長詩與組詩”,并十分明確地告訴他的朋友們,他作為一個詩人要對世界說話了。我們先來考察《擬詩?。吼嫛?,“饗”本是聚飲的意思,此處本義闕失,應作“詞語招魂”解,也就是說,喬輝此時在充當一位孤絕的詞語招魂術士。這首長詩并不長,通讀下來便可知這是農業(yè)抒情時代的冥想和歌唱,那種專注——海子式那一撥詩人的語氣、意象和感情的神性復原,現在鮮有這等如華茲華斯定義過的“沉思”了。
《1994:秋天印象》也是一首一百行的詩,很明顯,這首令人不安的詩受到了海子《九月》和《秋天》的影響,有悼亡(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意味。喬輝不憚?chuàng)线^分工巧的浮名,使得“遠方”風景具有最強勁的抒情功能。比如這句“遠方 是一個比遠更遠的/虛無的遠”就是出自《九月》中的“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他在體味關乎生死的塵世之痛和訴說日常造物的極地之寂?!熬旁隆笔呛W拥囊粋€時間標記,“1994”是喬輝的一個時間標記,他給《1994:秋天印象》這首詩充塞了大量的廢墟式詞語:“秋天”“遠方”“低垂”“夢見”“死去”“葬禮”“隱蔽”“亙古”“骨殖”“墓園”,那個年代的詩人一旦遭逢預言式詞語,往往束手就范甘愿做其俘虜并炫示出一種頹廢主義。
深受海子影響的那些詩人,都輕率地使用忮詞寫那種空虛、熱烈和沒來由悲傷的詩,喬輝肯定也不例外,像他的組詩《獻給天空》和《生命的原色》。T·S·艾略特在談到但丁時說過“……對我來說,細致地準備歷史及生平方面的知識,常常會妨礙閱讀”。這話放在喬輝身上再恰如其分不過了,因為按照T·S·艾略特鑒賞詩的經驗,讀一首詩之前不必對這首詩的作者需要了解多少。很難想象,一個出生于苦寒之地的年輕詩人會在他的詩中沒完沒了地蹈空,如果我們疏忽了他這種倔強的性格,不究其詩理,便不得其個人面對嚴苛現實的虛無主義。他在詩中把“現實”過濾掉了,他處理的意象是“天空”和“魚群”,在這些沒有日常性的意象中,詩意是被懸掛著的。包括喬輝的《家族的榮譽》這首詩,他的“祖先”和“家譜”是想象出來的,他的想象力賦予了他在修辭規(guī)則下用令人驚嘆的華麗詩句鋪陳出歌詠式韻律,但他原本想描述的那個源頭性的家族史卻被他遺忘了,成了一堆無法回溯的廢墟。
喬輝的詩中沒有引人矚目的日常性景觀之物,而是有意忽略掉了具體生活中的無數細節(jié),給人一種身在俗世渦流之中卻心懷高古之感。俗世對他構成的種種困境轉化在詩中讓他的視野異常遼闊起來,就像他在《我們從星辰深處走來》一詩中所表達的:“我們從星辰的深處走來/看見自己的軀殼生生滅滅”。然后他只有一個書寫主題了,那就是“時間”。我認為這部詩集的“第三部分:短詩”可以命名為“時間之章”,感受到他的時間意識,像《我們將最終回歸鄉(xiāng)土》這首詩發(fā)出了對漂泊在路上狀態(tài)的提醒之聲,尤其讓我驚嘆的是這句“那是語言產生的地方”,帶有存在主義那種本質上不容置疑的力量。與時間博弈,唯有詩不受時間的傷害,這是一種詩命中的“注定”。沒錯,喬輝就有一首題為《注定》的詩,這首詩里持守著一個夸張的數字和整飭的排比句,語氣激烈,詩行間的節(jié)奏感異常強勁,“七”像讖語又似寓言,這是他整部詩集里最神秘的一首。
我需要對作為詩人的喬輝下一個定論,他有無保留的真誠,喜用大詞和抽象的詞,“就是為了悲壯地聽一聲轟然巨響”,但我們依然會在他的詩中發(fā)現生命的荒涼感;他絕非以少勝多的詩人,他表現情感的力度非常強烈,但亦浮夸之至,他的感傷風格多虧了他無可指摘的語言才使他的詩僅受了一點刻奇的責難。
附:喬輝的詩二首
五月沙塵暴
嗨!哥們 五月不要來草原
這時的糧食酒 擱了一整個冬天
度數比去年新釀時高
容易上頭 喝了還牙磣
不信 你看昨天那場大風里
有十萬三千八百二十一顆沙子
像一場巨大的沉默里
包含的話
這時草原的時間銹著
割我的年輕
像老牧民的卷刃刀 不緊不慢割鋸
那鍋沒煮熟的阿爾巴斯山羊時
包含的疼
嗨!哥們 五月不要來草原
這時姑娘們的愛情還沒蘇醒
草原上 沒有人比我更能
把握這火候
你就等我的信 因為我
也只能等這場大風過后
等第一棵青草的信
異鄉(xiāng)十四行
煙花點燃月亮
在別處 照見我
哦 孤獨也有影子
像一對孿生兄弟
遠遠近近的鞭炮聲
樓群一樣此起彼伏
遠遠近近的車流和繁華
冰冷地隔在玻璃外
城市如一部巨大默片
今晚 真實的只有月光
明天 故鄉(xiāng)的草
就會早早嗅到驚蟄的味道
而這個陌生城市
永遠不可能發(fā)芽
趙卡,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作品散見《草原》《山花》《紅巖》《星星》等刊物,現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