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維忠
一
四周, 同行的一二十個被火焰點亮的彩色大氣球在空中飄浮著。太陽隨之冉冉升起,染紅天邊。我把目光投向還是灰蒙蒙的地面, 看見一大群猶如螞蟻的東西在快速向前滾動。數(shù)目至少幾百,或許上千,前不見首,后不見尾,滾滾向前。
它們當然不可能是螞蟻。能讓人從高空上看到的移動群體, 必定是個頭不小的動物。而規(guī)模這么宏大的群體, 在這個季節(jié)、這個地方出現(xiàn),只能是角馬了。果然,大氣球的駕駛員說,它們是大遷移中的角馬。據(jù)說, 有一百多萬只角馬在非洲東部大草原上遷移,我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是大遷移中的一小部分。
地處肯尼亞馬賽馬拉。馬賽馬拉與南邊接壤的坦桑尼亞塞倫蓋蒂組成非洲東部的大平原,面積大概兩萬平方公里。角馬隨季節(jié)在這個生態(tài)區(qū)做順時針方向遷移。時值8月初,是南半球的冬天,它們正好從塞倫蓋蒂西北部向馬賽馬拉遷移, 來尋較為豐盛的水草,雖然草色已枯黃。
氣球順風往南飄移, 靠近一個長著樹叢的小丘。在逐漸明朗的晨光中,我看見樹叢中有一只獅子在徘徊, 它可能在等待著獵物。角馬這一路遷移, 將會遇到許多兇險,隱藏在草叢樹叢后面的獅和豹,隨時會發(fā)動襲擊,潛伏在水中的鱷魚,在等待它們過河時張開血盆大口。
氣球繼續(xù)向南飄移。我看見一只水牛,面向樹叢。樹叢后面有一窩獅子,大概是母獅和小獅。本來,水牛是獅子的獵物,應當躲得遠遠的,這一只水牛卻敢和獅子對峙。駕駛員解釋說,這是只年輕的雄水牛,在部落中不能擁有配偶, 出來為自己打下一片江山。如果能打敗獅子,它便有資格自立為王,建立部落,所以豁出去了。獅子不愿和它硬碰硬,且避它一頭。雙方對峙著,直到大氣球從上面飛過。
大氣球降落在離坦桑尼亞邊界不遠處。此時,黃色的大草原已經(jīng)完全蘇醒過來。我在天空上看到的,只是個開幕式,無數(shù)壯觀和驚險的場面隨后才將展現(xiàn)開來。
越野車顛簸在土路上。馬賽馬拉和塞倫蓋蒂都是保護區(qū),不修公路,只允許小型的越野車在土路上行駛。越野車的頂蓋可以往上撐開,讓人站起來觀看四周。
一路看到最多的是角馬。角馬有一對上彎的角,是牛一類的動物,并不是馬。角馬長著長長的胡須,脖子上幾道條紋,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它們跑起來頭部起伏,連帶頸部和胸部一起動起來, 似乎這三部分鎖成一版塊??雌饋碛行┙┯玻槐孔?,速度也不慢,至少跑得過獅子。有時候,它們在廣闊的草地上散開吃草,望不到邊。有時候,它們排成長隊,朝一個方向遷移,望不到盡頭。角馬單獨看并不優(yōu)美,但是當它們的數(shù)量達到驚人程度的時候, 那場面壯觀,令人激動。大規(guī)模本身就是美。
一大群角馬,由一只領頭,一只跟著一只向馬拉河邁進,后面看不到盡頭,不知還有多少。領頭的角馬到達了河邊,開始往下走, 傳說中的大遷移過河壯觀場面眼看就要發(fā)生了。突然它們停住了,領頭的一只往回走,其他的角馬跟著往回撤退了幾十米。后面的角馬繼續(xù)來, 它們的隊形從單線變成一圈,有的角馬干脆躺在地上休息。有幾只斑馬穿插在角馬群中, 繞著這個圈子打轉(zhuǎn)。然后,有些角馬開始往回走,接著,更多的角馬往回走,一只跟著一只。是什么使它們改變了主意呢?我一看方向,河的對面是南邊的坦桑尼亞, 應是它們前不久來的地方。往南與大遷移的方向正相反,它們發(fā)現(xiàn)走錯方向了, 及時召開了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撥亂反正。
斑馬真出眾,那黑白相間的條紋,是枯黃色的草原上最亮麗的風景。見過一大群的斑馬,漫山遍野,那真是既美麗又壯觀的場面。大多時候,只有幾只斑馬和大群的角馬結(jié)伴而行。斑馬愛吃角馬吃剩下的靠根部的草葉;角馬則依靠斑馬的好視力,盡早探測到危險信號。斑馬的美,角馬的丑,只是人的審美判斷。斑馬和角馬并不懂得人類的審美,在無盡的歲月中,它們早已結(jié)成和諧的伙伴。
二
越野車逆著角馬和斑馬遷移的方向,從肯尼亞來到坦桑尼亞邊境。換了坦桑尼亞的越野車和司機導游后, 進入遼闊的塞倫蓋蒂大草原, 迎面走來更多的角馬和斑馬。此外,大象、長頸鹿、獅子,還有許多非洲特有的動物,一一在眼前亮相。
草原厚重、從容, 要找一種動物來代表,非大象莫屬。大象踏著堅實的土地,邁著從容的步伐,移動著山一樣的軀體,氣度超然。大象緩緩地走過草地,鼻子卷起一把把草,或者折下樹枝,送到嘴里,而不去打擾其他動物。敢來招惹大象的動物大概不多,攻擊成功的概率不大。人是有能力攻擊大象的。不過,導游說了,大象記仇,如果有人傷害了大象, 十幾年后見面仍然認得出來,定要復仇。
在草原上見過不少象群,小群幾只,最大的群有十七只,有大有小,小的還沒有長出象牙,在大象旁邊磨蹭,頑皮可愛。這些大象在河邊飲水時,不直接從河里取水,而是用鼻子在河邊挖小洞, 從小洞里吸水——這樣安全, 不用擔心河水里冒出鱷魚。大象把鼻子當手用,挖洞,摘草折枝,吸水,把飲食送進嘴里,全靠它。有一只大象只有半截鼻子, 可能是在水邊被鱷魚咬掉的。記仇的大象對于傷害者卻無可奈何,甚至還要避開河水。不管大象如何超然,草原上自有讓它們忌諱的存在。都說大象怕老鼠,其實不是。大象怕那水里看不見的怪物。
草原優(yōu)雅,體現(xiàn)在長頸鹿身上。它們伸著長長的脖子,塑造了高瞻遠矚的造型。樹上的葉子和地上的草它們都吃。它們吃草時把兩個前腿向兩邊撐開,呈八字形,使長脖子夠得著地面。這又是另一種造型。
見到兩只雄性長頸鹿, 其中一只老往另一只身上蹭,以為在親熱,但導游說是在爭霸權。發(fā)動攻擊的長頸鹿稍小點,被攻擊的長頸鹿則把脖子伸得高高的, 理都不理一下。小弟弟后來干脆用脖子去打摔另一只的身子, 仍然沒得到任何回應。那種打法,更像撒嬌,能爭出個名堂來嗎?
草原兇險, 因為有獅子。所謂百獸之王,其實是最懶散的,一天二十個小時都在睡覺。越野車開到大樹邊,大樹下的兩只獅子只是眨眨眼,身子動都不動一下。在一條小溝里,躺著三只獅子,兩只母獅,一只小獅,對我們的到來不理不睬。印象中獅子跑得快,其實它們是草原上跑得最慢的動物。獅子比它的獵物都跑得慢, 這是進化所決定的。跑得比它慢的動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失去了生存的資格。獅子在明里跑不過獵物,捕獵時主要靠埋伏突襲,因此看似安寧的草原潛伏著兇險。
一只雄獅在灌木叢附近啃咬一只角馬。可憐的獵物, 離開了平坦草地上的群體,跑到了灌木叢附近,遭遇襲擊。沒有看到捕獵的場面,但是根據(jù)獅子的習性,角馬應是幾只母獅殺死的,然后讓雄獅先吃。雄獅在吃角馬時,幾只母獅在不遠處休息。對于獅子來說,捕殺獵物相當于做飯,是母獅的分內(nèi)事。 雄獅只管大事———保衛(wèi)領地不受其他雄獅侵犯。要是另一只雄獅侵犯成功,它會來接管一片領地和一群母獅,先把群里的小獅全殺死,然后繁殖自己的后代。如此折騰, 使得獅子群體一直無法繁榮昌盛,草原上的其他動物才有了生存的空間。
還看到一只母獅朝著一個方向移動,前方遠處有一群小羚羊(湯氏羚羊)在河邊喝水。獅子借助小土堆和草叢的掩蔽,走走停停,方向始終朝著小羚羊。它在一兩百米遠處開始沖擊, 斜向沖向小羚羊逃跑的路線,最后撲向倒數(shù)第二只小羚羊。我以為獅子捕抓到了獵物,但當它站起來時,嘴里空空的,身邊也空空的。倒數(shù)第一只小羚羊被獅子擋了路,掉頭從相反方向逃走。老天只給獅子猛撲一次的機會,它沒有好好利用。撲空的獅子繼續(xù)往前走, 走上幾十米外的小土堆, 輕輕碰碰在土堆上休息的另一只母獅,似乎說,你怎么不幫忙? 管轄這片方圓幾十英里領地的雄獅在小河對岸, 似乎并不覺得遺憾, 而是把目光投向廣袤的草原,那上面有許許多多動物,包括那群逃掉的湯氏羚羊。
湯氏羚羊是草原上的小精靈。身長只有三四十厘米長,背棕色,腹白色,腹背之交由一條黑道分開,那模樣相當可愛。那群受到獅子襲擊的小羚羊奔跑到幾百米外的一片開闊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吃草。視野開闊,毫無遮攔,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它們剛經(jīng)歷了生死大劫, 轉(zhuǎn)眼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生死大劫以外, 大草原還是蠻安寧和諧的。
三
有朋友問, 到動物園看動物不是一樣嗎,干嗎大老遠跑到非洲去?那感覺還真是大不一樣。動物園的動物是馴養(yǎng)的, 囚禁的,無精打采,大草原上的動物是野生的,自由的,生氣勃勃。有自由便有其獨特的精神和氣度,連睡懶覺的獅子也散發(fā)著霸氣。
獅子是自由的。一頭獅子從容地從越野車前走過,走到不遠處的母獅身邊,自始至終沒有向我們瞄一眼,仿佛我們不存在。狒狒是自由的。一百來只狒狒,把越野車夾在中間,和我們同行,完全不在乎我們盯著它們看。大草原的動物是自由的。越野車開到它們身邊時,它們不驚慌,不躲避,不好奇。它們飲水,吃草,捕獵,追逐,天然生活的場面在人的視野里原汁原味地展現(xiàn)。
越野車里的人不開門,不下車,只管觀賞,這樣能保證動物不來攻擊。大草原的動物和人類互不打擾, 這種和諧是以互相隔離的模式來達成的。野生動物保留著野性,不會和人類太過親近。隔離,才能保證自由。
如果說有一種動物有可能和人類親近, 那就是斑馬了。斑馬除了身上的條紋外,似乎和馬沒有區(qū)別。美國在2005年曾拍過一部電影,叫作《斑馬競賽》,講一匹斑馬認為自己是跑馬的故事。電影里的斑馬其實是一匹馬,畫上斑馬的條紋,竟然可以亂真??梢姲唏R和馬在體型上有多么相像。馬可以成為人類的伙伴,斑馬可以嗎?
可是斑馬不是馬。它們之間可以交配而產(chǎn)生后代,但是后代不能繁殖,就像馬和驢可以產(chǎn)生不育的后代。兩者的基因之間有不可逾越的差別。斑馬會咬人,而且死死咬住不放。它們的腿勁特大,可以把獅子的下巴踢歪, 要是踢起人來, 恐怕會踢出人命。斑馬脾氣太暴烈,比烈馬還難駕馭,無法馴化。
賈雷德·戴蒙德教授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中說:“可馴化的動物都是相似的, 不可馴化的動物各有各的不可馴化之處。”這叫“安娜·卡列尼娜原理”,如托爾斯泰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開篇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夫妻兩人在性愛、錢財、養(yǎng)兒育女、社會關系等方面都取得和諧,才有幸福的婚姻,其中一項失敗,婚姻便不幸。這個道理擴展到人和動物的伙伴關系上也成立。動物馴化需要滿足好幾個條件,其中一項不滿足,動物便不能馴化。馴化的動物,必須是吃草的,不能吃肉,否則養(yǎng)不起;生長期必須足夠短,才值得養(yǎng);脾氣要足夠溫順,不能太暴,才有可能養(yǎng);性格要穩(wěn),不能動不動驚跳,才能圈得住;對空間要求不高, 不能一只占著一大片土地, 才能大量養(yǎng)。以上所有的條件都得滿足, 才能馴化。大草原的所有動物因為安娜·卡列尼娜原理而無法馴化。獅子要吃肉,養(yǎng)不起;大象生長期太長,還不如等到在野外長大后直接去抓來;斑馬太暴烈,管不住。它們不能成為人類的伙伴,各有各的野處。
馴化(domestication) 不同于馴服(taming)。馴服只能讓少數(shù)野生動物聽話,無法做到在人類的控制下繁殖飼養(yǎng)。斑馬、獅子和大象都可以馴服,但無法馴化。馴服的動物因為不能繁殖飼養(yǎng), 比馴化的動物在數(shù)量上要少得多。
不能馴化的動物還是得面對人類。它們在人類歷史上只有一種命運:被捕獵。早期,人吃動物,動物吃人,都是為了生存。最終還沒有被吃光的,都有些本事:在動物是身體足夠強大,或者能逃跑;在人是腦子發(fā)達,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躲。這種對抗關系從人類起源以來就一直存在, 平衡維持了二三十萬年?,F(xiàn)代人有了先進的武器和設備,可以以壓倒性優(yōu)勢獵殺動物,甚至大規(guī)模獵殺。殺大象是為了珍貴的象牙,殺獅子是為了在旁邊照個相,找回當英雄的感覺。動物往往因之瀕臨絕種。北美大平原上原有數(shù)不盡的野牛, 印第安人靠捕獵野牛為生。兩百年前,當劉易斯與克拉克遠征探險經(jīng)過大平原時,一眼能看到數(shù)萬頭野牛。在幾十年間,這些野牛因濫殺而幾乎絕跡。非洲大草原的野生動物也曾面臨類似的命運。
人類能做到自律,是近來才有的事。人類看到自己變得非常強大, 強大到可以把任何大動物殺光, 而野生動物數(shù)量日益減少,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打破了自然界的平衡,要受報應的。于是,大草原成了保護區(qū)??夏醽喓吞股D醽喍疾皇呛馨l(fā)達的國家,卻在維護自然界的平衡方面,做得相當了不起。
不過,人類對馴化動物絕對控制,對被保護的野生動物又何嘗不是呢? 兩者都是建立在絕對優(yōu)勢的基礎上。也就是說,人類其實可以翻臉, 并且一直在對同類干著翻臉的事。當年劉易斯與克拉克沿著密蘇里河往西北行, 專門和沿途許多印第安人接觸,送去美國政府的友好意向,說動一些首領到首都來拜見總統(tǒng)。按照一些美國政治家的設想或姿態(tài), 大平原乃至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大片土地是要留給印第安人的,條約簽了不少。條約簽了撕毀,再簽再撕毀,直至印第安人沒有任何立足之地, 因為擁有絕對優(yōu)勢的白人貪婪無止境。當今,當處于從屬地位的人開始有實力威脅到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人時, 當處于劣勢的國家發(fā)展到接近居于優(yōu)勢的國家時,就要受到打擊了。這時候,強力就是理由,不需要其他。弱肉強食被稱為強盜邏輯,遭受譴責,卻一直支配著人類社會的運作。對同類會翻臉,對動物不會翻臉嗎?人說到底也是動物,帶著野性的基因。當人類把大草原還給動物,充當動物保護者時,是在抑制著自身的野性,節(jié)制著天性。天性大概不會永遠受節(jié)制。當人類認為那遼闊的大草原有更大的誘惑時,難保不來和動物搶地盤。
和諧是美好的,也可能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