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劉勰《文心雕龍》雖將“論”“說”放在同篇,但強調(diào)“論”和“說”的不同。首先,“說”以“喻巧理至”,其特點乃是一點相通,不及其余,不全面,比喻推理性質(zhì)乃是間接的,非直接的;而“論”則是直接的、系統(tǒng)的,正反開合。其次,“論”之內(nèi)容為經(jīng)國大業(yè),人生大義,大抵為政治歷史經(jīng)典總結(jié)和當(dāng)前的對策,故往往與“奏”“疏”“諫”等同功;而“說”則往往是一得之見,有類小品,如韓愈之《馬說》,劉基之《說虎》等,文脈皆為單層次的。作為文體的“論”要求很高。劉勰說:
“‘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鉆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也……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
“辨正然否”,就是從肯定(然)、否定(否)兩面進行分析,正面和反面都要到位?!案F于有數(shù)”,就是把握全面資源?!鞍賾]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就是深思熟慮,把所有的可能都加以考量?!皬浛p莫見其隙”,嚴密到?jīng)]有任何漏洞?!皵橙瞬恢恕?,讓論敵反駁無門??偟恼f來,“論”的要求就是全面、反思、系統(tǒng)、縝密。
這是一種很理想的要求。從嚴格意義上說,“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是超越了人類語言作為象征的聲音符號的局限的,故理論本身并不能證明理論,無限豐富的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因而,即使是曠世經(jīng)典也不能沒有一點疏漏。明確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韓愈的《師說》為什么是“師說”而不是“師論”。
清代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將“論”歸納為“論辯類”。但是,他不選先秦諸子,因為“自老莊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悉以子家不錄,錄自賈生始”,可能諸子大抵都是“說”,“論”要從賈誼開始。這是有道理的。“論”的文體從草創(chuàng)到規(guī)范,經(jīng)歷了千年以上的積累,才產(chǎn)生了賈誼那樣“論”的經(jīng)典。《古文辭類纂》所選賈誼的《過秦論》和蘇洵的《六國論》等,不但體制比較宏大,而且在邏輯上力求涵蓋比較全面。所謂全面,是多方面的系統(tǒng)性,不但在正面自圓其說,而且要從反面“他圓其說”,要有共識作為論證的前提,還要有事實論據(jù),不是孤立的,而是系統(tǒng)的論據(jù),以不可否認的經(jīng)驗,來證明論點不可反駁。姚鼐不選先秦諸子,認為那只是“說”,而以賈誼的《過秦論》作為“論”的首選。
《過秦論》先從正面講秦之興,系統(tǒng)地分為幾個方面的史實。一是以雍州一隅之地,據(jù)崤函之固,有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二是君臣上下,幾代人同心協(xié)力,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之野心;三是內(nèi)有商鞅變法,“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在生產(chǎn)上和軍功上進行了種種改革;四是在外交上實行連衡政策,對諸侯分化瓦解,各個擊破,輕而易舉地取得了“西河之外”的土地。接著從反面講秦之滅亡也很系統(tǒng)。一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二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三是“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從思想統(tǒng)一到強將利兵,層層累進式遞增,基業(yè)本該萬無一失。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暗含著反諷霸主自戀,走向反面的必然,最后這么強大的秦國竟然滅亡于陳涉這樣“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遷徙之徒”之手。
文章好在從正反兩面分析為何強者滅于弱者,貴者亡于賤者。文脈乃有戲劇性轉(zhuǎn)化。這樣系統(tǒng)的、多層次、多方面的分析,大體近于劉勰對“論”所追求的“辨正然否”。最后的結(jié)論卻是秦之滅亡是因為仁義不施,故攻守異勢。文章如此經(jīng)典,但并非沒有不足。所述并非秦之興于仁義,敗于仁義之不施。外交上縱則帝秦,橫則王楚,長期搏斗只用了“連衡而斗諸侯”六個字。特別是對方“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上百年的血腥戰(zhàn)爭,地居僻遠的秦國擴張到黃河以西,用敵方“拱手”兩個字總結(jié),似乎沒有動手,沒有流血就擴張了土地,這是語言的高度概括力,夸張了勝利的唾手可得,然其漏洞卻不小?!妒酚洝ち鶉瓯怼蜂浨嘏c多國聯(lián)軍戰(zhàn)事如下:
前318年,慎靚王三年,五國共擊秦,不勝而退
前317年,秦與韓趙魏戰(zhàn),斬首八萬
前298年,齊韓魏共擊秦于函谷
前296年,齊韓魏共擊秦,秦與韓武遂(按:地名)
前293年,韓魏戰(zhàn)秦于伊闕,白起斬首二十四萬
前284年,秦與韓魏燕趙共擊齊,破之
前256年,韓魏楚救趙新中,秦兵罷
前255年,秦滅周
前247年,魏無忌率五國兵敗秦軍河外
前241年,五國共擊秦,拔魏朝歌
賈誼將這么漫長的血腥過程,說成不戰(zhàn)而獲得戰(zhàn)略性、壓倒性的勝利,也許是漢初儒生的一種觀念,偏頗顯然。而從文學(xué)上說,把如此復(fù)雜的過程概括為一舉成功,構(gòu)成一種戲劇性轉(zhuǎn)折,營造文章的宏大氣勢,在形式上顯得雄辯。然而從“論”的要求來說,還沒有達到“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故褚斌杰教授認為,《過秦論》雖為“論”,仍然有“說”的痕跡。
二
漢以后中國古典散文在實踐上走向成熟才產(chǎn)生了劉勰的理論,應(yīng)該說,劉勰的理論成熟有點超前。真正要達到他所理想的標準,是很困難的。
由于對于智囊的需要,最高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歷史經(jīng)驗。唐太宗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歷史在中國是非常權(quán)威的,史論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基本修養(yǎng)。到了宋朝,知識分子地位空前提高,史論更是參與科舉的基本修養(yǎng)。
以賈誼自比的蘇洵,他最傳世的《六國論》似乎比賈誼更進一步接近“辨正然否”“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的高度。其論點屬于北宋主戰(zhàn)派,不無時代之烙印。在其父子三人皆為之《六國論》中最為經(jīng)典,文章的鋒芒針對主和派,一開頭就提出的論點即是對世俗之見作翻案: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這個論點是很有沖擊力的。在一般人印象中,春秋戰(zhàn)國,戰(zhàn)亂數(shù)百年,秦國勝于戰(zhàn),六國敗于戰(zhàn),不言而喻,然而蘇洵十分干脆地向常識挑戰(zhàn)。六國不是敗于戰(zhàn),而是敗于不戰(zhàn)。這個頭開得很警策。
如果是一般的立論,接著就會從理論上、事實上對這個論點進行論證。但是,蘇洵的文章帶著駁論的色彩。其駁論很有特點,相反的觀點由他自己提出,然后自己加以駁斥: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
這是主動給自己樹立對立面。六國先后滅亡,各有其不同的過程,也有并未割地偏安的,這是歷史事實。因而,蘇洵的大氣就在于,文章一開頭就把正面和反面的觀點鮮明地對立起來,矛盾很直接而尖銳。這就是劉勰所說的“辨正然否”。不但要自圓其說,而且要他圓其說。文章的反駁也很干脆。
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文以氣為主,蘇洵很有氣勢,先承認對方有否定自己論點的論據(jù),緊接著把否定性轉(zhuǎn)化為肯定性,從不利于自己的事實中分析出對自己有利而對論敵不利的結(jié)論。不割地求全者之所以亡國,原因在于各國割地,越來越弱,秦國越來越強,遂致力量懸殊,戰(zhàn)者失去強大的后援,故不能獨自保存。
這里有一個字值得注意,即“賂秦”的“賂”反復(fù)用了多次,好像不是很貼切。歷史的事實是,各國或者是戰(zhàn)敗割地,或者是形格勢禁,不得已而斷臂求存,這是公開的,而不是偷偷摸摸賄賂。在《史記·魏世家》中用的是“割地事秦”?!笆隆笔潜容^委婉、略帶中性的,用“賂”字貶義很強。是一種暗喻還是別有深意,我們下面再說。
文章一開頭就有了雄辯性,用西方的辯論術(shù)說,就是用你的論據(jù)來證明我的觀念(justifying my position in your terms),用中國傳統(tǒng)的話語來說,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光是從理論上作邏輯的證明是不夠的,還要從事實得到支撐,才能不可辯駁。然而歷史事實非常繁復(fù),一篇短文不可能全面概括。蘇洵的機智乃是用了統(tǒng)計式的量化: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
這個統(tǒng)計沒有數(shù)學(xué)的精確性,而是估計性的。從秦國不戰(zhàn)而和不戰(zhàn)而得來說,是一百比一,從諸侯戰(zhàn)敗所失和不戰(zhàn)而失相比,也是一百比一。對比如此強烈,使讀者來不及反思這樣明顯夸張的統(tǒng)計所從何來。有了理論和事實的論證,作者就輕松地把不戰(zhàn)的危害推進為文脈的第二層次:
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
這個層次很深邃:秦之“大欲”和六國之“大患”都是不戰(zhàn),是利害相反的統(tǒng)一。邏輯關(guān)系顯而易見,其問的因果推斷,句首只用了一個字——“則”,顯得筆墨果斷、精練之至。
這樣的論點是由文章開頭的論點演繹出來的,文脈有了層次感,論點就不會徘徊。運思之巧,不但要論點的證明,而且要將論點作闡釋,使之內(nèi)涵更豐富、更深邃。
下面的文脈蕩開一步,似乎不是論證而是抒情:“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比绻馐沁@樣,固然可為文章增彩,然于論點的深化并無太大作用。好在作者沒有在平面上停留,而是三言兩語,一下子把抒情轉(zhuǎn)向了議論的深化:割地求全,得到暫時的安定以后,“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用敘述、抒情的筆法,收放自如,文脈曲折有致。
接下去是收回來,回到論述上來,深化論點,是為文脈的第三層次。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zhàn)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
這個層次深刻的原因是文脈在對立統(tǒng)一中展示。一方面,諸侯的土地有限,秦之欲望無限,以有限奉無限,則不可持續(xù);另一方面,奉獻得越多,它的野心越大。這兩點加在一起,又進一步演繹出更為嚴峻的后果:還沒有打仗,勝負已經(jīng)注定了。對于六國的覆滅,作者用了個很簡潔的句子“理固宜然”。這是必然的,毋庸置疑,不在話下。與文章一開頭對方提出的針鋒相對的反駁相比,顯得輕松,文脈層層推進構(gòu)成文章的邏輯的強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論證應(yīng)該是完成了,但是按劉勰的要求,“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要把一切手段都調(diào)動起來,就還有余地。文脈發(fā)展下去,既不是講理,也不是敘事,而是引用前人的警句: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贝搜缘弥?。
語出《史記·魏世家》,是有權(quán)威性的。這是司馬遷記載的歷史的教訓(xùn)。以歷史性的格言來肯定論點,也是論證的一種手段。當(dāng)然,光憑權(quán)威名言并非十分可靠,但是在理論上、史實上有了堅實的基礎(chǔ)以后,可以作為輔助性的論據(jù)。接下來是四個字——“此言得之”,這么權(quán)威的話語,在蘇洵眼中不過是:這個說法還算對頭。完全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這就是文章的氣勢,不用排比,不用渲染,而是用非常輕松的口氣一筆帶過。
文章把論敵駁了三個層次,內(nèi)涵淋漓,語言精粹。好像可以收筆了,但是文脈接著進入了第四層次,提出最有利于對方的史實:“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齊國沒有向秦割地,為何也滅亡了呢?其論證上的可貴在于,又一次主動提出對己不利的論據(jù)。理性思維中屬于“理論免疫”,不是把薄弱點或者漏洞掩蓋起來,而是將之主動揭示出來加以解構(gòu),將有利于對方的論據(jù)轉(zhuǎn)化為有利于自己的論據(jù):前文在理論上已經(jīng)駁斥了,但是尚未具體分析。蘇洵覺得理論免疫得還不夠徹底,不夠具體,不夠感性。文脈轉(zhuǎn)入第四層次:
與贏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
齊國是大國,在其他五國危亡之際,不給予支援,只當(dāng)幫兇,五國為秦并吞,秦國更強大了,齊國與秦國的力量對比更不相當(dāng)了,自然也就免不了滅亡的命運。
這個矛盾的轉(zhuǎn)化難度并不太大,但是也顯示了蘇洵的邏輯深化功力。
文章寫到這里,對開頭提出的論點來說,論證已經(jīng)可以說是超額完成了。但是,蘇洵不滿足,接下來是第五層次,提出的問題要嚴峻得多:燕、趙是戰(zhàn)而后亡的,怎么解釋?從總體形勢上說,“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zhàn)敗而亡,誠不得已”,雖有不可避免性,但還是敢于戰(zhàn),并不完全是戰(zhàn)敗。
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
燕國很小,敢于用兵,故比之大國卻最后滅亡,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不是正經(jīng)打仗,而是用荊軻之類的人搞恐怖活動。趙國也敢打仗,“嘗五戰(zhàn)于秦,二敗而三勝”,最后敗在“用武而不終”,把打勝仗的李牧將軍殺了。
把論敵駁透了,接下來則是提出正面的見解,其文脈分成兩個層次,都是假定的,一是: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dāng)?shù),存亡之理,當(dāng)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這是一方面,如果燕、趙和齊不是割地、行刺,不殺良將,可能與秦國還有得一拼。勝負之?dāng)?shù)還難說。二是:
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如果把賂秦的土地分封謀臣,禮遇天下奇才,齊心協(xié)力,秦國可能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下面這一段的議論只是總結(jié)了前面的歷史教訓(xùn),不過帶上了抒情的筆調(diào)。這里不可忽略的是,與割地“賂秦”相對的是以“事秦”之心禮遇奇才。“賂”秦與“事”秦,春秋筆法,一字褒貶,于此可見一斑。
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于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其實,這里抒情的功能是從歷史向現(xiàn)實的過渡。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過渡引出了一個對比:一方面是六國比秦國弱,尚且有不妥協(xié)獲勝的可能;另一方面則是“茍以天下之大”,直指當(dāng)朝還在用六國亡國的政策,水平完全在六國之下了。這明顯是對當(dāng)局的警告:茍安只能增加敵人越來越大的優(yōu)勢,威壓日甚一日,自己則日益為這種威壓所“劫”,形成惡性循環(huán),最后必然帶來滅亡。
三
文章對六國對秦的政策,反復(fù)用了貶義很強的“賂”字,而不用《史記-魏世家》的“事”,作者的憤激之情,不是空穴來風(fēng)。北宋中期外患頻仍。朝廷一味屈辱茍安。1005年(宋真宗景德二年)“澶淵之盟”:為求得在白溝河內(nèi)茍安,與遼訂屈辱條約,年輸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1044年(宋仁宗慶歷四年),與西夏議和,年輸銀七萬二千兩、絹十五萬二千匹、茶三萬斤。
蘇洵這樣憤激的文風(fēng),在當(dāng)時頗得一些權(quán)威人士的贊賞。曾鞏說蘇文:“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而不亂,肆能不流?!保ā短K明允哀詞》)歐陽修說:“吾閱文士多矣,獨喜尹師魯、石守道,然意猶有所未足,今見子(蘇洵)之文,吾意足矣。”然而,后世學(xué)人多有不滿者。葉適就認為蘇洵自比賈誼,不妥,“去誼固遠”(《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五十)。章學(xué)誠認為,蘇洵好論兵,但并不真正知兵,只是“科舉策士之言而文筆居其優(yōu)爾”(《章氏遺書外編·丙辰札記》)。
許多批評都集中在蘇洵文章的內(nèi)容上,但是在文字功夫上,后世諸家不能不肯定其“文筆居優(yōu)”。就文章而言,蘇洵《六國論》盡得辨正然否之功,大氣磅礴,情思漂流。但是,即便這樣的經(jīng)典性杰作,也還沒有完全實現(xiàn)劉勰所說的“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從歷史事實考察,此文還有所疏漏?!读鶉摗坊\統(tǒng)地講除燕、趙外六國皆亡于不戰(zhàn)。其實,韓國、魏國就是戰(zhàn)敗才亡國的。前230年,韓軍屢戰(zhàn)屢敗,第一個被秦所滅。前225年,魏國被秦國將軍王賁攻破滅亡。楚國是個大國,也因為戰(zhàn)敗而亡。前225年,秦王命老將王翦率60萬大軍再次伐楚,大敗楚軍,直抵楚都壽春(今安徽壽縣)城下。前223年,秦軍攻占楚都壽春,俘虜楚王,楚國滅亡。前221年,五國滅亡之后,秦王大軍由燕國南部直下齊國都城臨淄,齊國措手不及,土崩瓦解,齊王投降。
問題不在于戰(zhàn)與不戰(zhàn),而在綜合國力是否相當(dāng)。秦國在一百年前就實行了商鞅的“廢井田、重農(nóng)桑、獎軍功”的改革,而六國都沒有。蘇洵的文章,由于針對投降派,故憤激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凡針對性強的文章,都免不了偏于所針對的一面,難以避免片面。
也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蘇洵的兒子蘇轍的《六國論》就寫得比較實際,似乎是對乃父文章的補充。堅決抗戰(zhàn),應(yīng)該實行什么樣的策略呢?關(guān)鍵在于韓、魏。秦軍東出一定要經(jīng)過韓、魏,韓、魏其實是東方四國的屏障,最佳策略是“厚韓親魏以擯秦”,也就是團結(jié)韓、魏,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四國休息于內(nèi)”,養(yǎng)精蓄銳,必要時“陰助其急”??上Я鶉鴽]有這樣的遠見,而是“貪疆場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這樣的立論比較實在,但是沒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加上幾無“辨正然否”,沒有自我辯駁的深度,顯得平淡。
蘇軾的《六國論》似乎也是對乃父文章作另一方面的補充。蘇洵設(shè)想把賄賂敵國的資財用在謀士奇才身上。蘇軾從六國養(yǎng)士說起,“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齊稷下談?wù)咭嗲耍何暮?、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shù)”。謀士之多,“當(dāng)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也”,為什么呢?此“皆天下俊杰”,富有“智、勇、辯、力”。正是因為發(fā)揮了這些謀士的作用,“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dāng)是時百姓無一叛者”。蘇軾的論點很單一,就是不惜一切財力收羅拔尖的智術(shù)之士,連改善民生都不用。道理肯定是片面的。又毫無針對性,無的放矢;又沒有什么辨證然否,看不出深度。特別是強調(diào)養(yǎng)士可以多到官吏的兩倍、農(nóng)民的一半,這是北宋財力所不能支撐的。蘇洵之才能不及蘇軾,但是就《六國論》而言,則遠在蘇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