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承元
上世紀80年代,我因公務(wù)、私事曾多次拜訪中國歷史博物館傅振倫研究員,都得到他熱情的接待。傅老先生中等身材,面孔清癯,說話輕聲細語,謙和儒雅。那年他已八十五六歲,身體仍非常健康,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記憶力很好,堪稱睿智老人。有一次閑聊時,他知道我喜歡收藏古書,便從里屋拿出一本書遞給我說:“送你一本書,這對你收藏古書很有幫助?!苯又蛭医榻B書的內(nèi)容、特點、學(xué)術(shù)價值以及他跟書的作者數(shù)十年的友誼。這本書,便是他的摯友王重民先生的主要學(xué)術(shù)著作《中國善本書提要》(以下簡稱《提要》)。
王重民(1903-1995),字有三,河北高陽人。我國著名的目錄版本學(xué)家。20世紀30年代起曾遠赴海外,搜集、整理中國流散國外的各種珍貴典籍。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北京圖書館副館長、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系主任。畢生致力于目錄版本學(xué)之研究,孜孜不倦,成績卓著。通過研讀《提要》,我受益良多,今僅從淘古書時遇到的一些情況,略舉二三例,也許會對書友有所啟迪。
一是以板框鑒定古書版本。雕板古書,一般都有板框,沒有板框的十分稀見。同一部書,每頁板框的大小尺寸大致相近,而完全一致的幾乎不存在。翻刻本,版式.每頁的行數(shù)、每行的字數(shù)與原刻本一樣,甚至字體與原刻本酷似,但是板框的大小尺寸與原刻本不可能完全相同,細微的差別是一定有的。王重民先生的高明之處在于發(fā)現(xiàn)了這一客觀存在,并將這種差別,作為鑒別古書版本的一種方法。在《提要》中,每部書所標(biāo)注的板框尺寸,即此書第一卷第一頁的板框的精確數(shù)據(jù)(精確到毫米),為我們提供了鑒定此書版本的依據(jù)(此頁雕板有變形、斷裂等除外)。有一年,上海某拍賣公司上拍了一部《新刻張?zhí)老壬罚馁u圖錄上標(biāo)為明刻本?!短嵋芬嘀洿藭骺桃唬骸皶饷婵獭C谷唐氏廣慶堂刊……清中葉有翻本,行款、版式、字體無不相同,惟版心較小;兩本相校,最易辨明,否則最易誤翻本為原刻?!蔽矣浵隆短嵋飞洗藭陌蹇虺叽纾瑤е恍′摼沓呷ド虾?。在看預(yù)展時,我仔細地量了拍品《新刻張?zhí)老壬返谝痪淼谝豁摰陌蹇虺叽?,比《提要》上此書的板框尺寸小五六毫米,書封面也沒有刻書坊的堂號,應(yīng)為清翻刻本無疑。競買者亦誤判為明刻本,此書拍出了好價錢。又有一次,在北京的一場古籍拍賣會上,同時出現(xiàn)兩部《新刻張?zhí)老壬???搭A(yù)展時,我特意將這兩部書相比較,發(fā)現(xiàn)這是完全一樣的兩部書,書封面沒有刻書坊堂號,板框尺寸完全相同,比《提要》上的明刻本要小,是兩部同一版本的清翻刻本。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拍賣圖錄上,一部標(biāo)為清刻本,另一部卻標(biāo)為明刻本。這兩部書分為兩個標(biāo)的,標(biāo)清刻本的編號在前,標(biāo)明刻本的靠后,與前一部書相隔二三十個標(biāo)的。若不是特別留意的話,是沒人去比較這兩部書的。第二天拍賣,我和孫增民先生坐在一起,他見我拍到清刻本《新刻張?zhí)老壬?,便對我說他想競買標(biāo)為明刻本的那部,我告訴他此書版本的真相,避免了一次失誤。
二是以牌記鑒定古書版本。不少古書刻有牌記,以牌記鑒定古書版本是可靠且便捷的方法。有一次,在上海某拍賣公司古籍拍賣會上,以相當(dāng)高的價錢拍出一部標(biāo)為明刻本的《詩緝》。這天晚上,我和程章鏡等書友在旅館客房里聊書時,程先生說白天拍賣的《詩緝》是清翻刻本,不是明原刻本,依據(jù)便是王重民先生的《提要》。拍品《詩緝》的版式、行款與原刻本一樣,字體仿刻也十分逼真,在上書口亦刻有“味經(jīng)堂”三字,但是卻沒有牌記。《提要》載“《詩緝》卷端《清濁音圖》后有‘趙府刊于居敬堂一行”,清人翻刻本刪去此行,而上書口仍刻“味經(jīng)堂”三字。拍賣公司的業(yè)務(wù)人員和《詩緝》的競買者,可能是忽略了至關(guān)重要的“趙府刊于居敬堂”牌記,所以誤將清翻刻本鑒定為明刻本。
此外還有篡改序跋、加蓋偽章欺售的情況。古書的序跋述及范圍較廣,諸如書的作者、書的內(nèi)容、成書和??踢^程、刊刻年份等,對鑒定古書版本具有重要作用。而名家收藏章,為古書增光并提高了價值。因此,書賈為牟取暴利,便篡改序跋、加蓋偽藏書章以欺售?!短嵋分浻袝Z作偽的實例,如美國國會圖書館有一部明嘉靖刻本《馬東田漫稿》,“孫緒序署‘嘉靖丙戌,為坊賈改為‘嘉定;卷內(nèi)又有‘昆山徐氏家藏‘健庵‘乾學(xué)之印等印記,當(dāng)為同一書賈之偽作??迹ㄥX塘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六載是集,亦有此三印,編者亦疑其偽。然則此賈所鈐不僅一部,可知其嗜利之奢;以明人著作而竟敢充宋版,則其無知亦甚矣?!绷钊吮陡畜@奇的是,在過了五六十年后的20世紀90年代,我淘到一部明嘉靖刻本《馬東田漫稿》,書中的作偽情況競與王重民先生當(dāng)年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見的如出一轍。此書被書賈用同樣的手段作偽,而且不止一部,在半個多世紀,分別在美國,中國的浙江、山西三個地方,有三部被發(fā)現(xiàn)。就古書收藏來說,這是一件絕無僅有的奇事。后來,我將這一奇聞趣事告訴浙江書友顧諍,顧先生對這部經(jīng)書賈作偽的明嘉靖刻本《馬東田漫稿》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應(yīng)他的要求,我把此書轉(zhuǎn)讓給了他。
與顧先生多年未聯(lián)系了,不知這部書在顧先生的“留不住書齋”里,是留住了還是沒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