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成
國家主席習近平曾對美國總統(tǒng)說,寬廣的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中美兩國。然而美國就是“容不下”中國,偏要遏制、打壓甚至“折騰”中國。這究竟是為什么?過去人們從政治經(jīng)濟方面談得比較多,本文試從文化的角度加以探討。
說到美國文化,首先提醒注意一個經(jīng)常被忽略的事實:這是一個宗教意識很強的國家。美國今有84%的人口信仰基督教,考察一個人是否值得信任,有無宗教信仰仍是一個重要標尺。盡管“政教分離”,但一個公開的無神論者參選美國總統(tǒng)仍然不可想象。
美國宗教精神肇始于移民時代。眾所周知,北美最初的殖民者是來自英國的清教徒。他們?yōu)槭裁闯鲎??是因其宗教信仰不見容于本土當局;他們期待什么?期待逃脫上帝即將對其家鄉(xiāng)的“末日審判”——當時歐洲一片混亂,《新約·啟示錄》中的這一預言盛極一時——到新大陸開辟新圣地(新迦南),開啟新生活;他們的信心來自哪里?來自“因信稱義”的信仰,來自因其信仰堅定而必受上帝恩典的信念。他們以上帝的選民自命,堅信自己正走向上帝的“應許之地”,肩負為世人樹立楷模的使命,而且必然取得成功。這種信念的標志性呈現(xiàn),是馬薩諸塞首任總督約翰·溫斯羅普1630年率領移民前往北美途中發(fā)表的演講:“我們將建立一座山巔之城,為眾目所仰望。因此,如果我們在已經(jīng)著手進行的事業(yè)上欺蒙我主,使主收回已經(jīng)賜予我們的佑護,我們就將成為世界的笑柄。”約翰·溫斯羅普的這句名言,近四百年來被從孩童到總統(tǒng)的美國人反復吟詠,世代傳誦,中心思想乃是:北美殖民者為全人類樹立了榜樣。約翰·溫斯羅普去世后,以《基督在北美的輝煌》一書為名的傳記把他視為美洲的摩西——帶領人們擺脫奴役的先知。該書在19世紀中葉以前不斷重印,是美國中產階級家庭進行開蒙教育的必讀書。有人回憶道,“兒時聽到的‘爐邊故事(注:因父輩常在壁爐邊給孩子講故事而得名)使我覺得我所站立的土地是由上帝的神意特別眷顧的地方,它是那么神圣”。美國國會圖書館前館長、著名的《美國人》作者丹尼爾·布爾斯廷說,在美國歷史上,沒有任何語言比“山巔之城之說”更能體現(xiàn)美國人的宿命感和使命感,它“奠定了美國歷史的基調”。
北美殖民者站穩(wěn)腳跟之后,至建國前后逐漸形成獨立的民族意識。如果說殖民初期其自信還主要源于神的賜予,源于其信條的特殊性,此時的自信則更來源于現(xiàn)實,建立在“民族卓越”的基礎之上。于是如波蘭學者克里斯托夫·彼得·斯科夫隆斯基所言,殖民者的“宗教例外論”就演變?yōu)椤懊绹庹摗?(American Exceptionalism,其實不如譯為“美國特殊論”),“山巔之城”變換為“指路星辰”“眾國燈塔”“模范民族”和“新世界代表”,其內涵變?yōu)椋骸凹热簧系圻x擇、偏愛和賦予特權于這塊土地及其居民,那么這片土地及其居民就會以某種方式優(yōu)于其他國家及其居民。世人只有靠美國人才能向善?!?/p>
在從“宗教例外論”向“美國例外論”轉變的過程中,兩個宗教理念起到關鍵作用。一個是新英格蘭地區(qū)普遍流行的加爾文主義,一個是盛行于華盛頓和托馬斯·杰斐遜家鄉(xiāng)弗吉尼亞的自然神論。前者認為,是不是上帝的選民,只看能否在世俗世界取得成功;后者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之后便順其自然,不再委任“人格神”插手世間。美國神學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1952年在《美國歷史的諷刺》一書中說,從這兩個理念出發(fā),美國人“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從而(從歐洲祖先中)分化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民族——上帝要用這個民族為人類帶來一個新的開端”。美國人從此開始以上帝揀選的“救世民族”自詡。
“美國例外”的思想建國前后十分流行。獨立戰(zhàn)爭中幾乎人手一冊的《常識》一書稱:“舊世界的一切政府如此根深蒂固,暴政和古俗如此制服人心,以致亞洲、非洲或歐洲無從具備改革人類政治的條件……美國不僅為自己而且也為全世界贏得了立足點……美國建立的是世界上最高尚、最純凈的政體。”自1783年12月約翰·羅杰斯牧師宣稱美國是“上帝為世界上所有民族的被壓迫者提供的一個避難所”之后,“世界避難所”便成為美國人普遍自我標榜的國家形象。
19世紀,“例外論”成為美國的主流話語。美國總統(tǒng)詹姆斯·門羅(1816 —1824年在位)離任前致國會的咨文宣稱:“我們的制度在文明世界歷史上構成了一個重要的時代。一切都將取決于這種制度的維護以及最大限度的純潔。”1837年安德魯·杰克遜總統(tǒng)在告別演說中說:“上帝已經(jīng)把他無限的祝福給予這塊他熱愛的土地,并已經(jīng)選擇你們(美國人)作為自由的衛(wèi)士,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來保持自由。” 1845年7月,記者奧沙利文在紐約《美國雜志與民主評論》首提貫穿美國現(xiàn)代史的政治詞匯:“天定命運”,意即美國人作為“上帝選民”,為世界作表率是命中注定的使命。1850年美國著名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說:“我們美國人是上帝獨一無二的選民……上帝已經(jīng)預先注定,人類也期望,我們做出偉大的事情,我們感到了這些偉大的成就存在于我們的靈魂之中。其余國家必須很快步我們的后塵。我們是世界的拓荒者,是先遣隊,被派往未知的荒野……彌賽亞已經(jīng)來了,那就是我們美國。讓我們永遠記住,由于我們的出現(xiàn),在地球的歷史上幾乎第一次,國家的自私目的成為不可限量的慈善事業(yè),因為我們不僅在對美洲行善,而且要解放整個世界?!?/p>
同一時期,美國的“例外”也得到了域外承認。法國人迪爾格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稱贊美國為全世界樹立了榜樣,稱“這一面向所有國家受壓迫者的避難所必將給全球帶來安詳”。1908年英國學者理查德·德巴里在《希望之地》一書中說,相信美國的理想一定實現(xiàn),美國在世界上將是一個永恒的存在,她對世界承擔著一種上帝賦予的特殊使命,“憑著神授的天命力量,這個國家會一往無前,繁榮昌盛,確立支配地位”。
進入20世紀,隨著美國經(jīng)濟實力增長,國際地位提升,步入帝國主義階段,“美國例外論”成為美國“準意識形態(tài)”(informal ideology)。美國政治學家、社會學家西摩·馬丁·李普塞特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就“美國例外論”進行專題研究,出版了三部專著,為“美國例外”確立了“美國霸權”版本。該書稱,美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建立在自由、平等、個人主義、平民主義和市場經(jīng)濟等“信念”基礎上的國家;這種唯一性意味著:美國擁有在政治上和道德上最好的政府;美國對世界的繁榮和穩(wěn)定是不可或缺的;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應該配合美國;如不配合,美國有權出于道德的原因采取經(jīng)濟制裁和武力干涉。
貫穿整個20世紀,“美國例外論”從一個“宗教話語”“理想話語”徹底演變成“政治話語”。
1900年1月9日,“美國帝國主義”的鼓吹者、印第安納州共和黨議員艾伯特·J.貝弗利奇在眾議院發(fā)表演講:“神已從萬民之中揀選出美利堅人民作為他的選民,預備讓他們領導世界的重生。這是美國的神圣使命?!?/p>
美國第28任總統(tǒng)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1912 —1920年在位)說,因為“美國是世界上唯一的理想主義國家,這個民族的心靈是純潔的,這個民族的心靈是誠實的……它是歷史上偉大的理想主義力量”,所以“美國攫取海外領土并不是帝國主義……而是以善良的方式照顧這些不幸者”。1917年4月2日他對德宣戰(zhàn),宣稱“是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民主制度安生之地的責任感”,促使他不得不承擔“使命”。
如此“使命感”在后任總統(tǒng)中代代相傳,盡管措辭各不相同。哈里·S.杜魯門說:“世界各國人民前所未有地期待著美國給予善意、力量和英明的領導?!奔s翰·肯尼迪說:“在未來的十年或二十年間,保護自由的責任將完全放在我們國家身上?!绷值恰へ惗魉埂ぜs翰遜說:“歷史和我們自己的成就已經(jīng)把捍衛(wèi)世界自由的主要責任賦予我們?!绷_納德·威爾遜·里根則借用教皇的話說:“上帝已經(jīng)把這個受苦受難的世界的命運交到了美國人手中?!焙嗬ぐ瑺柛ダ椎隆せ粮褚舱J為:“我相信收留我的國家在道義方面的影響力。在自由國家中,只有美國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來保證全球的安全,抵御專制的勢力,只有美國既有力量又有正氣來鼓舞那些為其國家身份、進步和尊嚴而斗爭的其他國家的人民?!?/p>
美國既以“純潔”“至善”自我標榜,那就必然把“非我族類”一概視為“邪惡”“異端”,所以美國霸權意識帶有明顯的宗教二元色彩,非黑即白,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德國政治學家哈拉爾德·米勒把美國這種不能容忍差異的品性稱為“摩尼教(善惡二神論)情結”,它在國際政治的表現(xiàn)則是荒唐的“主權例外論”。喬治·赫伯特·沃克·布什曾公開宣布:“盡管一切國家都有主權,但美國擁有比其他國家更大的主權。”這更大的主權意味著什么呢?其后輩喬治·沃克·布什做出了解釋。喬治·沃克·布什在“9·11”事件后表示,美國在“反恐戰(zhàn)爭”中負有捍衛(wèi)人權的神圣使命,美國為打敗世界各地的邪惡勢力捍衛(wèi)國民自由和生命而“采取‘單邊行動,是作為世界強國的一項主權”。政治評論家卡根說,在主權平等已成為國際共識的今天,美國仿佛仍停留在“獨自尊大”的幻覺當中。不管怎樣,這種“獨特”的認知模式使美國超越國際規(guī)范,干涉他國內政具有了自認的“合法性”。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美國的霸權意識不是局限于少數(shù)政府上層,而是彌漫于整個社會。美國學者德博拉·馬德森說:“美國例外論滲透在美國每一個歷史時期,在幾個世紀以來的一系列有關美國和美國人身份的激烈辯論中,美國例外論是一種最強有力的理論……美國例外的觀念不斷被用來描述從清教起源一直到現(xiàn)在美國文化身份的演進?!泵绹藦哪贻p時就被教導:“在人類歷史上從未有哪一個國家(像美國那樣)扮演承擔世界責任的角色但卻不是為了保衛(wèi)和維持一個世界帝國?!保s翰遜政府的副國務卿喬治·鮑爾語),因此他們普遍相信,“全能的上帝賦予美國以獨一無二的美好而高尚的品質,世界上只有美國沒有狹隘的民族自利動機”,所以美國的一切國際行為都是為了這個世界利益。
基于這樣一種自我獨大獨善、霸權主義的“美國例外論”,美國當然“容不下”一個制度不同而實力逼近的中國。這種局面將長期存在,絕不會因一兩個總統(tǒng)的易位而改變,因此必須有針對性地制定因應之策,這正是探討美國霸權文化基因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