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代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啟蒙時代。周代的啟蒙,突出表現(xiàn)為以“人的覺醒”取代了殷商的“神本”蒙昧。周代“人的覺醒”的思想啟蒙是從對“人”的本性、作用、地位的自我意識開始的。它涉及人的生死論、平等人性論、人性內(nèi)涵論、人性價值論、人性作用論、人的地位論。周人普遍認為,“人”為“精氣”所生,是有“智慮”的生物。人性相同且平等。人性包括情欲與理性二重性。人的情欲本性是惡的,人的天賦理性是善的。情欲雖惡,但作用也大,是人的活動的原動力,只要合理引導,就能產(chǎn)生利國利民的積極力量。理性向善,使人成為道德的生物、勞動的生物、社會的生物、萬物的主宰。因此,天地萬物,唯人為貴。周代關于“人性”的思考系統(tǒng)深刻,體現(xiàn)了人對自我的全面覺醒,至今仍有強大的生命活力和參考意義。
〔關鍵詞〕周代人性論;精氣生人;平等人性;人性內(nèi)涵;人性價值;人性作用;人的地位
〔中圖分類號〕B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1)03-0136-09
〔作者簡介〕祁志祥,上海政法學院國學研究所教授,博士,上海201701。
周代的宗法封建、分權自治帶來了政治寬松與思想自由,催生了周代“人的覺醒”,帶來了中國思想史上的“第一次啟蒙”。①周代“人的覺醒”的思想啟蒙是從對“人”的本性、作用、地位的自我意識開始的。周代所以能夠成為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一個朝代,源于敬德保民的英明政治之道,這個政治之道所以英明,是源于建立在符合實際的人性學說基礎之上。
政治的對象是人。政治之道,周人叫作“治人”之道、“牧民”之道。周人清楚地意識到:“凡治天下,必因人情。”(《韓非子·八經(jīng)》)“圣人之牧民也,使各便其性?!保ā段淖印ぷ匀弧罚┲艹跽渭抑贫ā熬吹卤C瘛钡拇笳结?,源于對人性同時具有“人心”與“道心”的理解。春秋戰(zhàn)國諸子提出不同的政治學說,源于對人性的不同理解和制度設計。正是基于對人的本性及其作用的認識,才產(chǎn)生了周代對人的崇高地位的確認。那么,人性是什么?它是怎么產(chǎn)生的?它是永恒存在的嗎?它是有差等的還是共同的?人性的具體內(nèi)涵有哪些?從價值屬性方面評價有哪些不同形態(tài)?人的情欲屬性和智慧屬性有哪些作用?為什么說“天地之性人為貴”?這些就構成了周代關于“人性”的整體性思考。
一、人的生死論:“精氣”生人,人死為“鬼”
人的本性是由人的出生賦予的,其特質(zhì)與人的來源密切相連。而且,人性不是永恒存在的。人人都必有一死,死亡會終結、異化人性,使人性在另一個世界里有不同表現(xiàn)。所以周代的人性學說首先表現(xiàn)為人的生死論。
人的生死,包括個體的生死和物種的生死。只有人的物種產(chǎn)生了,才有個體的人的誕生。周人思考的人性不是個體的人性,而是人類的本性。所以,周代“人”的發(fā)生思想,集中表現(xiàn)為人類發(fā)生論。周代的人類發(fā)生論,是周人宇宙發(fā)生論的一部分。宇宙萬物是怎么發(fā)生的?《周易》、道家學派及管仲學派等表達了自然萬物的本源之思。老子明確表示,宇宙萬物的總根源是“道”?!暗馈f物之宗?!保ā独献印返谒恼拢┑郎f物的過程是由“無”生元氣之“有”,由元一之氣生陰陽二氣、再生天地人三才、進而生宇宙萬物的過程。文子是老子的學生。對道生萬物的過程又加入了四時、五行的環(huán)節(jié)。萬物由道化生,都是平等的。人的本性與萬物沒有什么不同?!暗馈钡奶攸c是自然無意志,所以萬物包括人的秉性也是“塊然”“木然”、無情無欲、無思無慮的。不過同時,又有一部分人認識到,人由元氣中的“精氣”所生,具有不同于其他物種的特殊屬性。文子指出:“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渾而為一,寂然清澄,重濁為地,精微為天,離而為四時,分而為陰陽。精氣為人,粗氣為蟲,剛柔相成,萬物乃生。”(《文子·九守》)人由于為氣之精者所生,不僅有形體,而且有精神:“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骨骸者所稟于地也。”(《文子·九守》)作為個體,人是天地間暫時的存在。當精氣散去,“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時,人就不存在了。列子也認為,人由天地之精氣所生,是精神與骨骸的統(tǒng)一體,“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保ā读凶印ぬ烊稹罚┡c此相似,《管子》也認為,“道”通過“氣”化生萬物,人類由元氣中的“精氣”化生:“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保ā豆茏印?nèi)業(yè)》)陰陽生人,體現(xiàn)為“男女精氣合”的結果?!叭耍?。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管子·水地》)儒家著作因此認為,人為“五行之秀氣也”(《禮記·禮運》)。
人可以長生嗎?不可以。為什么人必定會死呢?因為生死為一氣之聚散。根據(jù)對人活著時有氣之呼吸、死亡后就停止呼吸的樸素唯物主義觀察,周人認識到:“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保ā肚f子·知北游》)人死之后,骨骸入土,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精神”離開形體上升歸天,變成“鬼”?!肮怼闭?,因“歸”取名,指生命的返鄉(xiāng)。相對于活人叫“行人”,死人又叫“歸人”?!熬耠x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列子·天瑞》)墨子曾大力肯定過“鬼”的真實存在。與老子同時、與老子有過交往的道家代表人物關尹子則留下了對“鬼”的具體描述。
好生惡死是人的天性,但生死是一個自然過程,不是人力能夠改變的。好生未必長生,惡死未必不死?!吧浪溃俏锓俏?,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薄吧琴F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保ā读凶印ちγ罚┧?,好生惡死是徒勞的,也是不智的,甚至是有害的?!霸关舱壅撸恢咭??!保ā读凶印ちγ罚翱梢陨簧?,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列子·力命》)當死而死、當生而生,不悅生、不惡死,才是應該采取的明智態(tài)度。“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保ā肚f子·大宗師》)“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保ā读凶印ちγ罚┮话闳酥豢吹剿劳龅膲奶?,沒有看到死亡的好處。死亡的好處是什么呢?是活著時謀生的勞累、辛苦的解脫?!叭笋阒畼?,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列子·天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列子·力命》)“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列子·天瑞》)“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保ā肚f子·大宗師》)
至此,周人完成了對人類及其個體的來源與發(fā)生、人生的過程、人的死亡及其死后狀況以及對于生死應取的態(tài)度的完整的思考。這些思考雖然囿于當時的科學技術水平存有認知的局限性,但總體上是建立在樸素唯物主義實際考察與玄思之上的,同時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為正確認識人的天性提供了良好基礎。
二、共同人性觀與平等人性觀:“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
“人”由“道”通過元氣中的“精氣”化生后,具有什么屬性呢?在這個問題上,周人探討人性,無論指什么,都是把它當作人區(qū)別于“禽獸”的物種屬性來對待的。它超越個體或階層的差別,直指共同人性、平等人性。
“性”者,從“生”得義,指天生之資質(zhì)、屬性。“人”作為一個特殊的物種,其物種屬性在不同的個體那里有無不同呢?沒有。它是“人”這個特殊物種的普遍天性、共同天性。由于后天的修養(yǎng)程度不同,人類雖有“上智”與“下愚”、“君子”與“小人”、“堯舜”與“桀紂”的等級差別,但在天賦本性上,“上智”與“下愚”、“君子”與“小人”、“堯舜”與“桀紂”是大體相同、沒有質(zhì)的區(qū)別的。所以荀子概括說:“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荀子·性惡》)人同此身,身同此心。人的感官天性和心靈天性都是相同的。孟子說:“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运阶岳?、趨利避害、好逸惡勞、好生惡死,是人人都具有的感官情欲。如慎到說:“莫不自為也?!保ā渡髯印ひ蜓罚╉n非說:“皆挾自為心也?!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自私心主要表現(xiàn)為自利心。所以管子肯定:“凡人之情,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保ā豆茏印そ亍罚╉n非強調(diào):“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保ā俄n非子·奸劫弒臣》)荀子指出:“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保ā盾髯印s辱》)。人不僅有相同的肉體欲求,而且有相同的情感追求、精神追求。“趨樂避苦”“好榮惡辱”“喜貴惡賤”即然。管子指出:“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管子·禁藏》)荀子強調(diào):“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保ā盾髯印s辱》)“名聲若日月,功績?nèi)缣斓?,天下之人應之如景向,是又人情所同欲也?!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p>
周人還對人的情欲本性、精神本性做出價值評判,提出了“性善”論、“性惡”論、人性“有善有惡”論、人性“無善無惡”論等等說法。無論哪一種說法,所說的“性”都指普遍人性、共同人性。
周人在闡述共同人性思想時,始終強調(diào)“貴賤之所同”“君子、小人之所同”“愚智若一”“賢不肖若一”,并舉例說“堯舜之與桀紂,其性一也”,“堯舜之與盜跖,其性一也”,“雖神農(nóng)黃帝,其與桀紂同”,這當中顯然包含著人性平等的思想。它沒有拔高、神化圣王,認為他們身上原來也有桀紂、盜跖一樣的惡劣的情欲,他們所以成為圣王是不斷揚善去惡的修養(yǎng)結果,他們?nèi)匀挥欣^續(xù)修養(yǎng)的使命。也沒有丑化、貶低暴君或盜跖、小人這樣的被統(tǒng)治者,認為他們身上原來也有堯舜、君子一樣的道心、理性,他們所以成為暴君或小人,是放棄揚善去惡、聽憑情欲主宰的結果。只要不斷進行道德修養(yǎng),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那樣的圣人。較之漢代出現(xiàn)的“性三品”論,周代的共同人性論不僅是更符合實際的人性論,也是最富有平等價值的人性論。于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德者上,無德者下,以“有道”之民取代“無道”之君,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常見的一種君權變革思想。
三、人性內(nèi)涵論:“無智無欲”說與“有智有欲”說
人性平等,凡圣差別只是后天道德修養(yǎng)不同形成的結果。那么,這共同的人性到底有哪些內(nèi)涵呢?周人對此做了深入思考,形成了人性“無情無智”與“有情有智”兩種不同學說。
“無情無智”說主要是道家的意見,認為無情無欲、無思無慮是人的自然本性。為什么呢?其思路或論證過程是這樣的:人由“道”派生,因而稟有“道”的特質(zhì);“道”的特質(zhì)是清虛寂寞、自然無意志,所以人的天性也是清虛寂寞、自然無意志的。老子認為,美好的“圣人之治”,就是使人們回歸“無智無欲”的本性:“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智)無欲?!保ā独献印返谌拢┪淖訉Υ俗隽诉M一步的分析。“虛者中無載也,平者心無累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不與物雜,粹之至也;不憂不樂,德之至也?!保ā段淖印さ涝罚┣f子揭示人的道德天性表現(xiàn)為“無情”“無欲”“無智”?!皭?、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保ā肚f子·庚桑楚》)“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保ā肚f子·刻意》)此為“無情”。“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保ā肚f子·大宗師》)“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保ā肚f子·馬蹄》)此為“無欲”。“全汝形,抱汝生(通性),無使汝思慮營營?!保ā肚f子·庚桑楚》)此為“無智”。人的心靈天性本來是平靜虛空的。情感、欲望、思慮的活動使人的心靈失去了平靜虛空的本性,是對人的道德本性的背離。管子也這么看?!胺踩酥玻匾云秸?。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薄胺踩酥玻匾云錃g。憂則失紀,怒則失端。憂悲喜怒,道乃無處。”(《管子·內(nèi)業(yè)》),“彼道不離,民因以知。”(《管子·內(nèi)業(yè)》),“虛其欲,神將入舍;掃除不潔,神乃留處?!保ā豆茏印ば男g上》)所以必須以清虛平淡、不動好惡、不計是非的道德本性來控制、制約蠢蠢欲動的情欲、心計活動。“凡心之形,過知失生(通性)。”“形不正,德不來;中不靜,心不治?!薄澳苷莒o,然后能定?!保ā豆茏印?nèi)業(yè)》)情欲、思慮怎么會產(chǎn)生的呢?究其來源,是心靈感受外物、被外物牽引的產(chǎn)物。以內(nèi)制外,以心御物,以靜制動,應物無傷,是保持心靈虛靜本性的重要手段。所以,管子告誡人們:“不以物亂官,不以官亂心?!保ā豆茏印?nèi)業(yè)》)
另一種意見以儒家、法家為代表,認為人性有情有欲、有思有慮。這種人性論認為,情欲、思慮不是人的心性中后起的東西,而是先天賦有、與生俱來的。“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保ā盾髯印ふ罚跋病⑴?、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禮記·禮運》)“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耸怯星橛?、有思慮的生物。什么原因呢?因為人為“精氣”“秀氣”所生,為萬物之中有“智慧”者。人又由陰陽二氣化生,“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骨骸者,所稟于地也”(《文子·九守》),所以,人既有物質(zhì)屬性,又有精神屬性;既有肉體欲求,又有思維特質(zhì);既有“人心”,又有“道心”。于是二重人性,成為這派人性學說的主要內(nèi)涵。
人的情欲之心有哪些表現(xiàn)呢?主要表現(xiàn)為對飲食、男女的兩大欲求?!睹献印じ孀印酚涊d告子的話說:“食、色,性也?!薄抖Y記·禮運》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比说那橛拘?,有如下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
首先是“好生惡死”?!豆茏印ば蝿萁狻氛f:“民之情莫不欲生而惡死”。《荀子·正名》說:“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薄抖Y記·禮運》強調(diào):“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薄吧笔侨松淖畲筘敻?,“死”是人生利益的徹底毀滅。所以“生”是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死”是最大的不幸與痛苦。
其次是“自私自利”。人是一種生物。謀取私利以維持自己的生命存在,是生物的基本追求。所以管子指出:“人情非不愛其身也?!保ā豆茏印ば》Q》)慎到肯定:“人莫不自為也。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慎子·因循》)他舉例說明人的“自為”天性:“家富則疏族聚,家貧則兄弟離,非不相愛,利不足相容也?!薄敖橙顺晒?,不憎人死,利之所在,忘其丑也?!保ā渡髯印ひ菸摹罚╉n非承此而來,對人的“自為心”及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系做了更為犀利的剖析。比如醫(yī)生與患者、雇主與雇工、賣轎者或賣棺者與顧客的關系就是相互利用的利害關系。表面親如一家的父子、夫妻關系也是如此:“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愛則親,不愛則疏?!保ā俄n非子·備內(nèi)》)“父母之于子也,產(chǎn)男則相賀,產(chǎn)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韓非子·六反》)“人為嬰兒也,父母養(yǎng)之簡(馬虎),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yǎng)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要求別人為自己作想)而不周于為己也?!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君臣關系實質(zhì)上也是一種利益買賣、交換、計算關系。“主賣官爵,臣賣智力?!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右下》)“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保ā俄n非子·難一》)“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韓非子·孤憤》)“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保ā俄n非子·飾邪》)總之,利益關系是人與人之間最本質(zhì)的關系。
再次是“好逸惡勞”。人生的利益不僅包括“饑而欲食,寒而欲暖”,而且包括“勞而欲息”,“骨體膚理好愉佚”。所以“好逸惡勞”是人的又一天然追求。商鞅指出:“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荀子指出:“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皠诙ⅰ侨酥幸??!保ā盾髯印s辱》)韓非子明確概括:“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保ā俄n非子·心度》)
復次是“欲富惡貧”“喜貴惡賤”。“富”是利益、財富的積聚?!坝粣贺毷恰昂美麗汉Α钡淖匀唤Y果與情感反應。經(jīng)濟地位決定社會地位。富人往往是貴族?!百F”是被人尊重的社會地位的象征。嫌貧愛富,必然喜貴惡賤。所以孔子指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里仁》)《管子》指出:民有“四欲”“四惡”,其中之一即“欲貴”(《管子·樞言》)“惡賤”(《管子·牧民》)。韓非指出:“人情皆喜貴而惡賤?!保ā俄n非子·難三》)
五是“好榮惡辱”。“榮”是榮譽,可以獲得別人尊重?!叭琛笔俏耆?,那是被人鄙視的。人不僅有吃飽穿暖的物質(zhì)追求,還有被人尊重的精神追求,所以,“好榮惡辱”是人的又一天性。商鞅指出:“辱則求榮,此民之情也?!薄靶呷鑴诳嗾?,民之所惡也;顯榮佚樂者,民之所務也?!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髯又赋觯骸昂脴s惡辱……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保ā盾髯印s辱》)《呂氏春秋》指出:“人之情……欲榮而惡辱”。(《呂氏春秋·適音》)被人尊重的顯榮,不僅可由崇高的社會地位帶來,也可由巨大的名聲帶來,所以“榮譽”又叫“名譽”。商鞅說:“民生則計利,死則慮名。”“名與利交至,民之性。”(《商君書·算地》)韓非說:“名之所彰,士死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荀子總結:“名聲若日月……天下之人應之如景向,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p>
最后是趨樂避苦?!坝笔桥c“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利欲的實現(xiàn),自然會引起情感的快樂。與趨利避害緊密相連的是趨樂避苦。商鞅指出:“苦則索樂……此民之情也?!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茏涌偨Y得好:“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管子·禁藏》)
人除了有生物屬性之外,還有不同于禽獸的非生物特性。這個特性是什么呢?就是“智慮”“思維”。既然人由元氣中的“精氣”“秀氣”所生,所以人心與生俱來地具有不同于其他生物,特別是“禽獸”的智慧機能,它使得人類能夠清楚地認識到放縱情欲帶來的惡果,從而以理節(jié)欲,更好地維護人類的生存。春秋時期鄭國思想家子產(chǎn)說:“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智慮?!保ā读凶印钪臁罚┛鬃又赋觯骸鞍笥谛乃馈!雹谌俗畲蟮谋切撵`停止思維活動?!帮柺辰K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論語·陽貨》)由于人心具有思維的天性,所以“無所用心”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很難受的。解悶的“博弈”游戲就是適應“用心”的天性產(chǎn)生的。孟子明確揭示:心靈這個器官與耳目感官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心之官則思”,而“耳目之官不思?!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诵牡倪@種智慧、思維機能,又被視為“靈智”或“靈性”??鬃又赋觯喝恕笆懿藕醮蟊?,復靈以生”③,生來具有靈智。楊朱說:“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也?!保ā读凶印钪臁罚┤说乃季S、智慮的最大功能,就是能夠認識外物的本質(zhì)、特征和規(guī)律?!豆茏印分赋觯骸靶闹鶓],非特知于粗粗也,察于微妙?!保ā豆茏印に亍罚┟献又赋觯憾恐俨粫伎?,故“蔽于物”;心之官能思考,所以能夠認識外物。這就叫“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i冠子指出:“精神者,物之貴大者也?!保ā尔i冠子·泰錄》)“圣人之道與神明相得?!保ā尔i冠子·度萬》)在“思維”“神明”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辨別是非善惡的道德之心?!皭烹[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種道德天性是人區(qū)別于“禽獸”的根本特性。列子指出:“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強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保ā读凶印ふf符》)
周人不僅深刻認識到人性的二重內(nèi)涵,而且對感官天性與心靈天性各自的特點及其關系做出了深入論析。周人認為,人的理性、智慧的特點是安靜的、平正的,所以能夠獲得對事物的清明、正確認識。“定心在中,耳目聰明?!保ā豆茏印?nèi)業(yè)》)“人能正靜……耳目聰明……乃能……鑒于大清,視于大明。”(《管子·內(nèi)業(yè)》)人的情欲恰恰是躁動的。它感物而生,應物起舞,打破了心智的平靜清明,背離對事物的真切認識?!靶母形铮簧纳?物交心,不生物生識?!保ā蛾P尹子·鑒篇》)“情生于心,心生于性。情,波也;心,流也;性,水也?!保ā蛾P尹子·鑒篇》)“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管子·內(nèi)業(yè)》)“夫心有欲者,物過而目不見,聲至而耳不聞也?!保ā豆茏印ば男g》)“心憶者猶忘饑,心忿者猶忘寒,心養(yǎng)者猶忘病,心激者猶忘痛。”(《關尹子·匕篇》)因此,要確保對天地萬物有清明、正確的認識,就必須以理性控制情欲和引起情欲的外物。“能去憂樂喜怒欲利,心乃反濟?!薄肮?jié)其五欲,去其二兇(指喜怒),不喜不怒,平正擅(據(jù))匈?!保ā豆茏印?nèi)業(yè)》)因此,人的情欲與理性二重屬性不是互不關聯(lián)的兩股道上跑的車,而是相互聯(lián)系的一個整體,處理二者關系的方法是相互兼顧,以理性為主。管子指出“心”為“君主”、“九竅”為“百官”,君安則臣治,心靜則情和:“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見色,耳不聞聲?!保ā豆茏印ば男g上》)“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保ā豆茏印?nèi)業(yè)》)孟子指出,“心之官”為人之“大體”“耳目之官”為人之“小體”,“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跋攘⒑跗浯笳摺?,在心性這個大方面把好關,則“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比較一下道家“無智無欲”的人性論與儒家、法家“有智有欲”的人性論,顯然,前者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拯救亂世的人性理想,后者則是面對實際提出的人性分析,更具有現(xiàn)實的指導意義。當然,二者也不是截然對立的。道家所說的人的道德本性的“虛極靜篤”,與儒家所要求的道德理性的“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大學·經(jīng)文》),就有顯著的通約之處。在要求以道德心性控制自然情欲的過度追求這一點上,二者目標一致,殊途同歸。從當時及后代的實際情況看,“有智有欲”的人性論顯然比“無智無欲”的人性論影響更為廣泛和深遠。
四、人性價值論:“性善”“性惡”“有善有惡”“無善無惡”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智有欲”的人性內(nèi)涵論影響巨大。對人的天性中的情欲和理智內(nèi)涵做出價值評判,就形成了“性善”論、“性惡”論和“有善有惡”論、“無善無惡”論四種學說。
“性善”論的代表是孟子。他認為人天然地具有“仁”“義”“理”“智”這些“良知”“良能”,因而是“性善”的動物。他論證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孟子·盡心上》)“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叭私杂胁蝗倘酥摹瓙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既然道德善性是天生的,為什么有小人、惡人呢?這是放棄對天賦善性的追求、丟失天賦善性的結果,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保ā睹献印けM心上》)之所以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根源在于善心被感官欲望主宰和遮蔽。所以他強調(diào)加強后天的道德修養(yǎng),永葆“仁義禮智”的善心。
“性惡”論的代表是荀子。他的觀點與孟子的“性善”論針鋒相對。荀子認為,天生的資質(zhì)叫“性”?!叭柿x禮智”等道德意識恰恰不是人的天性,而是后天教化修養(yǎng)的結果,所以人不是“性善”的動物。人的天性不是道德意識,而是情感欲望。人的自然情欲要求無限滿足自己,具有作惡的天然傾向,是產(chǎn)生社會禍亂的根源:“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蚨?,荀子得出結論說:人是“性惡”的動物。統(tǒng)治者用禮義道德對人的情欲加以教化和規(guī)范,恰恰是人性本惡的證明?!敖袢酥?,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薄叭酥麨樯普?,為性惡也。”(《荀子·性惡》)
人性“有善有惡”,同時具有善惡二重性,這種觀點的代表是春秋時期陳國的世碩。世碩是孔子弟子。他曾著《養(yǎng)書》一篇闡述這個觀點,遺憾的是沒能留傳下來。他的這一觀點保留在東漢王充的《論衡·本性》中:“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惡性,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yǎng)焉。故世子作《養(yǎng)書》一篇?!苯又醭溥€補充說:“密(一作虙)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密子賤、漆雕開也是孔子弟子,公孫尼子是孔子再傳弟子。他們的觀點與世碩差不多,都堅持“有善有惡”的二重人性論。看來這種人性論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影響不小。其論證思路有二。一是人性中既有惡的情欲,也有善的理性,關鍵在于往哪個方向引導。“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雹苋诵钥梢允顾屏?,也可以使它不善良。所以善良的周文王、周武王當朝,老百姓就喜歡做好事;暴虐的周幽王、周厲王當朝,老百姓就熱衷爭斗。二是認為說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惡”,不能一概而論地說人“性善”或“性惡”?!坝行陨?,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雹萦械娜吮拘陨屏迹械娜吮拘圆簧屏?。比如雖然有堯這樣圣人做天子,卻有象這樣不善良的臣民;雖然有瞽瞍這樣不善良的父親,卻有舜這樣善良的兒子;雖然有殷紂王這樣不善良的侄兒,并且做了天子,卻也有微子啟、王子比干這樣善良的長輩和賢臣。這就埋下了差等人性論的種子,是對共同人性思想的否定。
值得說明的是,人性同時兼有善與不善二重性,這種觀點早在周人編訂的《尚書·虞書·大禹謨》中就有反映。舜帝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薄叭诵奈┪#佬奈┪ⅰ笔撬吹蹖ο挠淼恼胃嬲]。他告訴政治家,人身上同時具有“人心”與“道心”?!叭诵摹笔侨擞摹⑷饲橹?,是情欲之性?!暗佬摹笔抢砹x之心、智慧之心,是道德理性?!叭诵摹庇凶鲪旱奈kU,所以叫“人心惟?!?。“道心”有為善的微妙,所以叫“道心惟微”。統(tǒng)治者必須平衡、折中二者的關系,不走極端,不落一偏。這個說法,其實是世碩等人“有善有惡”二重人性論的最初依據(jù)。
“無善無惡”人性論的代表是戰(zhàn)國時代的告子。告子沒有留下著作。他的觀點見于《孟子》記載:“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告子的論證很少,只是做了個比喻論證:“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意思是說:既然人性如流水,在外力的作用、疏導下可以往東流,也可往西流,可以作惡,也可為善,所以人性就無法說是善的或惡的。告子的人性論是“有善有惡”“可善可惡”人性論的反向推演。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學派沒有明確給人性貼上善惡的標簽,但事實上埋下了“性善情惡”二重人性論的基礎?!靶浴敝溉说奶煨裕兰矣脕碇溉藦摹暗馈蹦莾悍A有的清虛寂寞的本性,表現(xiàn)形態(tài)是“無情無欲”“無思無慮”。因最符合道家的“道德”觀,因而被認為是善的。而情欲、思慮都是對虛靜的道德本性的偏離,因而被認為是惡的。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保ā独献印返谑苏拢笆У蓝蟮拢У露笕?,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保ā独献印返谌苏拢┣f子說:“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莊子·馬蹄》)不僅儒家的仁義禮智是對人的“道德性情”的背離,常見的情感好惡也是如此,具有惡性,所以莊子主張“無情”,“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莊子·德充符》),“喜怒哀樂不入胸次?!保ā肚f子·田子方》)值得注意的是關尹子對情的批判態(tài)度?!耙磺橼槭ト?,一情善為賢人,一情惡為小人。一情冥者,自有之無,不可得而示;一情善惡者,自無起有,不可得而秘?!保ā蛾P尹子·宇篇》)。人的最完美的境界是“情冥”,即無情。只要有情,哪怕是有善情,也等而下之。心為情所蔽,就會亂象叢生,好比被各種各樣的鬼所迷住一樣。要之,道家認為人的本性“無欲無智”,有情欲是惡的,有智慮也是惡的,只有虛靜無為的道德本性是善的。道家對于人性善惡的實際價值判斷,是“性善情惡”。因而道家主張以虛靜的道德本性清除情欲活動和意識活動。道家的“情惡”觀,與荀子是相似的;其“性善”論,與孟子卻不一樣。孟子的“性善”論所說的“仁義禮智”的“善”,在道家眼里恰恰是惡。
五、人性作用論和因應論:“欲多用亦多”“智慧知萬物”
周人的總體觀點,是認為人性具有惡的情欲與善的心性二重性。周人探討人性問題,主要是為“牧民”之道提供“因應”依據(jù)的。那么,政治家應當如何因應這二重人性呢?人的二重屬性,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人欲自私自利,有作惡的天性,政治家是不是應該徹底鏟除它呢?不。周人明確意識到:“欲不可去。”(《荀子·正名》)必須公開承認情欲存在的權利。“欲與惡,所受于天也,人不得與焉,不可變,不可易?!保ā秴问洗呵铩ご髽贰罚┢浯危苋苏J識到,自私自利的情欲既有作惡的消極作用,也有可以被因勢利導的積極作用。僅僅看到它惡的一面,對它加以扼殺或壓制是極為淺薄的?!胺舱Z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jié)欲而困于多欲者也。”(《荀子·正名》)“使民無欲,上雖賢,猶不能用。夫無欲者,其視為天子也,與為輿隸同;其視有天下也,與無立錐之地同;其視為彭祖也,與為殤子同。天子至貴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壽也,誠無欲,則是三者不足以勸。輿隸至賤也,無立錐之地至貧也,殤子至夭也,誠無欲,則是三者不足以禁。”(《呂氏春秋·為欲》)再次,既然自私自利是人的一切活動的原動力,只要因民之性,順應人欲,欲利者利之,合理加以引導,就能極大調(diào)動人的勞作的主動性,產(chǎn)生排山倒海的積極力量?!耙蛞舱?,因人之情也?!薄肮视萌酥詾椋挥萌酥疄槲遥瑒t莫不可得而用矣?!保ā渡髯印ひ蜓罚耙缘乐翁煜?,非易人性也,因其所有而條暢之。故因即大,作即小……能因,則無敵于天下矣?!保ā段淖印ぷ匀弧罚┦ト酥蚊瘢耙蛎裰?,乘民之力?!保ā段淖印ぷ匀弧罚┓粗绻粋€人什么利益都不考慮,君主也就失去了有效讓他為自己效力的指揮棒。對于那些口口聲聲無私盡忠的人,政治家必須加以警惕防范?!叭瞬坏闷渌宰詾橐?,則上不取用焉?!保ā渡髯印ひ蜓罚τ谧运椒炊美茫瑹o私反而不可利用的相反相成之道,《呂氏春秋》有極為深刻的揭示:“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無欲者,不可得用也。”“善為上者,能令人得欲無窮,故人之可得用亦無窮也?!保ā秴问洗呵铩橛罚痛?,順應、滿足人的私利欲望可以產(chǎn)生能動的效用,但也必須注意到情欲追求的惡性,如果“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荀子·禮論》)“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荀子·樂論》)所以因勢利導、以理導欲,在“因民之性”的同時加以節(jié)制至關重要。只有這樣才能化惡為善,將人們追求私利的活動引導到國家、社會需要的合理范圍內(nèi),產(chǎn)生既利民又利國的積極效果?!肮氏韧踔品?,因民之性而為之節(jié)文……因其性即天下聽從,拂其性即法度張而不用?!保ā段淖印ぷ匀弧罚┻@個“為之節(jié)文”的理性規(guī)范,在周代主要就是“禮樂”。
關于人的“智慮”特性的作用,周人也有相當深刻的認識。首先認為人的“智慮”具有照物之明,能夠認識事物的外部特征,洞悉事物的內(nèi)在奧秘。“彼道不離,民因以知?!保ā豆茏印?nèi)業(yè)》)“神明之極,照乎知萬物”,乃能“鑒于大清,視于大明。”(《管子·內(nèi)業(yè)》)這又分兩個層次。一是有智(思慮)之智,即以儒家為代表的智慧,由常見的理性思維構成。二是無智(思慮)之智,即以道家為代表的智慧,由超驗的神秘理性構成,具有“大智若愚”“不見而明”的特征。前者好理解,不需多說。后者值得細看一下。老子說:“滌除玄鑒。”(《老子》第十章)“玄鑒”的前提是“滌除”一切欲念。“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第一章)。只有心中無所有,才能玄觀萬物之妙?!安怀鲇趹簦灾煜?不窺牖,以知天道?!薄笆ト瞬恍卸?,不見而明?!保ā独献印返谒氖哒拢┻@是一種“不智”之“大智”?!安灰灾侵螄瑖?。”(《老子》第六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保ā独献印返诹逭拢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使夫智者不敢為也?!保ā独献印返谌拢┒@種“大智”所否定的世俗之智,斤斤計較于是非善惡、仁義禮智,其實是“小智”?!懊裰y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保ā独献印返诹逭拢┻@里說的“智”都指“小智”。因此,老子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保ā独献印返谑耪拢┻z憾的是,“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保ā豆茏印ば男g上》)所以蕓蕓眾生都在這種自以為是的“小智”中徘徊掙扎。人類社會從古至今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從“大智”向“小智”的退化史?!笆У蓝蟮拢У露笕?,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保ā独献印返谌苏拢┤欢还艿兰以鯓涌?,正是在人所獨有的智慧的指導下,人們可以“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鹖冠子·能天》),也就是可以認識天地之理;可以“小大曲制,無所遺失,遠近邪直,無所不及”(《鹖冠子·能天》)“不若萬物多,而能為之正;不若眾美麗,而能舉善指過焉;不若道德富,而能為之崇;不若神明照,而能為之主;不若鬼神潛,而能著其靈;不若金石固,而能燒其勁;不若方圓治,而能陳其形?!保ā尔i冠子·能天》)廣而言之,周代所以能夠?qū)Α疤臁薄暗亍薄叭恕薄吧瘛庇猩钋械恼J識,都源于“智慧”具有的“聰明”功能。
以“智慧”機能認識人與人交往的社會準則,便產(chǎn)生“仁”“義”“禮”為代表的道德規(guī)范?!叭省薄傲x”“禮”之類的道德概念并非儒家的發(fā)明,而是周初的統(tǒng)治者就倡導、踐行的,只是到儒家手中集其大成而已??鬃诱f:“仁義,真人之性也?!保ㄞD引自《莊子·天道》)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孟子·滕文公上》)《禮記》指出:“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保ā抖Y記·曲禮上》)禮義,是人與禽獸的根本區(qū)別。因此,荀子總結說:“禮者,人道之極也。”(《荀子·禮論》)“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蚯莴F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荀子·非相》)而“禮”正是引導人的情欲在合理范圍內(nèi)活動的人道規(guī)范。
以人的智慧特性正確認識自然本性和規(guī)律,就可以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自然中謀取生活資料,為人類自身服務。動物只是被動地等待自然恩賜,其生命活動是本能的、無意識的。而人類則能夠在意識的指導之下駕馭自然、改造自然,通過有計劃、合規(guī)律的勞動創(chuàng)造生活財富。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人的本質(zhì)”觀。而墨子早有觸及:“今人固與禽獸……蜚(通飛)鳥……異者也。今之禽獸麋鹿、蜚鳥貞蟲,因其羽毛以為衣裘,因其蹄蚤以為绔屨,因其水草以為飲食……衣食之財固已具者矣。今人與此異者也;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保ā赌印し菢飞稀罚┻@里的“力”指的是人的能動、積極的勞動。
人憑借智慧機能,不僅懂得認識和掌握自然規(guī)律,向自然界謀取生活財富,而且懂得在勞動中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付自然挑戰(zhàn),提高族類的生存能力?!秴问洗呵铩分赋觯骸胺踩酥裕ρ啦蛔阋宰允匦l(wèi),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避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呂氏春秋·恃君》)荀子指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體的人的能力比不上許多動物,但在智慧的指導之下,人懂得團結起來組成社會群體,形成巨大的合力,所以能夠駕馭萬物。在社會財富消費環(huán)節(jié),周人還意識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孟子·滕文公上》)這就從生產(chǎn)到消費的全過程觸及馬克思所講的人的“社會性”特征。
周代對人的智慧特性的認知功能及其產(chǎn)生的道德特性、勞動特性、社會特性的認識,與西方古典哲學人性論的“意識”特性說和馬克思的“勞動”特性說、“社會特性”說多有交叉聯(lián)接,是這個時代“人的覺醒”的又一標志。
六、人的地位論:“天地之性人為貴”
周人認為,人具有情欲與理智二重天性,人的自然情欲可以在理智確認的道德規(guī)范指導下發(fā)揮偉大的積極作用,造福社會與個人,告別弱肉強食、相互廝殺、生死無常的禽獸狀態(tài);可以在理智的指導下組成社會團體,團結起來共同對付自然,可以憑借理智認識自然規(guī)律,駕馭、改造自然,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謀取和創(chuàng)造生活財富,成為萬物的主宰。因此,周人對“人”在宇宙萬物中的地位得出了一個迥異于殷商的結論:人是“萬物之靈”“天地之心”,萬物之中,人最高貴。
周代的這個人的地位結論,是建立在一系列的比較、推演基礎上的。
首先,“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智慮?!雹蕖吧衩髡?,以人為本者也。”(《鹖冠子·博選》)心靈能夠認識對象和自我的本質(zhì)、規(guī)律的“智慮”或“神明”,是人類與“禽獸”區(qū)分開來、并凌駕于“禽獸”之上、成為萬物之“本”的根源。
其次,人的高貴之處,突出表現(xiàn)為人類在謀取私利時有道義規(guī)范,而不像“禽獸”那樣僅僅聽憑本能行動。荀子概括得很精辟:“水火有氣(元氣)而無生(生命),草木有生而無知(知覺),禽獸有知而無義(道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澜缟系奈镔|(zhì)有的是無機物,有的是有機物;有機物中有的無生命,有的有生命;有生命的物種中有的有知覺,有的無知覺;有知覺的動物中有的有道德意識,有的無道德意識。人就是萬物中處在最高序列的有道德意識的物種,所以最為高貴。
再次,禽獸只是被動地等待自然,“因其羽毛以為衣裘,因其蹄蚤以為绔屨,因其水草以為飲食”,而人類則懂得“賴其力”而“生”。(《墨子·非樂上》)依靠自己有計劃、有組織、有協(xié)作的勞動去謀求更好的生存,“制禽獸、服狡蟲”(《呂氏春秋·恃君》)“用牛馬”,(《荀子·王制》)乃至“裁萬物”,(《呂氏春秋·恃君》)成為萬物的主宰。所以說:“天生萬物,唯人為貴?!保ā读凶印ぬ烊稹罚?/p>
第四,老子曾經(jīng)認為,“道”派生了“天”“地”及萬物,萬物中“人”最高貴,所以將“人”與“天”“地”并列,提出“域中有四大”,即“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老子》第二十五章)到了戰(zhàn)國后期,人們愈來愈認識到,人類可以憑借智慧掌握和利用“天時”“地利”等自然規(guī)律為人類服務,對人的吉兇禍福而言,“天時”“地利”都不如“人和”重要。所以在“天”“地”“人”三者中,鹖冠子提出“法天則戾”“法地則辱”的“先人”主張:“天高而難知,有福不可請,有禍不可避,法天則戾;地廣大深厚,多利而鮮威,法地則辱……故圣人弗法……是故先人。”(《鹖冠子·近迭》)荀子則響亮地提出:“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所以周人得出的最終結論是:“人”的地位比“天”“地”還高。正如《孝經(jīng)》所揭示:“天地之性人為貴?!薄抖Y記·禮運》也如此贊美:“人者,天地之心也”。
第五,在“神”“人”的地位比較上,殷商留下來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人的禍福由“神”決定,“神”的地位至高無上。但到了西周,人們已開始認識到“天命靡?!保吧瘛辈豢尚?。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人們進一步認識到,“天命”“神意”是飄忽不定,“安知其所”(《呂氏春秋·有始覽·應同》)的;“吉兇由人”⑦“禍福無門,唯人所召”。⑧“堯為善而眾善至,桀為非而眾非來”,(《呂氏春秋·有始覽·應同》)只要多做善事,就一定有幸福降臨。于是,在周人的心目中,“人”的地位比“神”還高貴。周武王說:“惟人”為“萬物之靈”。(《尚書·周書·泰誓上》)孔安國注解說:“靈,神也?!边@個命題的意思是說,只有“人”才是萬物中的神靈!至為神圣,不可褻瀆。于是,“人”取代了“神”,在周人心目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周代思想界的一切,都圍繞著“人道”的核心運行。
周代關于“人性”的思考,涉及人的生死、平等人性、人性內(nèi)涵、人性價值、人性作用、人的地位,體現(xiàn)了人對自我的全面覺醒。它運用樸素的唯物主義方法直擊人性實際,探究人性奧秘,滲透著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系統(tǒng)而深刻,至今仍有強大的生命活力和參考意義。
①詳參祁志祥:《周代:“神”的祛魅與“人”的覺醒——論中國思想史上的第一個啟蒙時期》,《湖北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
②《莊子·田子方》引孔子語,曹礎基:《莊子淺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8頁。
③轉引自《莊子·寓言》,曹礎基:《莊子淺注》,第423頁。
④⑤《孟子·告子上》引,《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8、328頁。
⑥《列子·楊朱》,子產(chǎn)語,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25頁。
⑦《左傳·僖公十六年》,周內(nèi)史叔興語,《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09頁。
⑧《左傳·襄公二十三年》,魯國大夫閔子馬語,《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9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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