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蘇東坡一生嗜魚。他可以為一條剛剛捕獲的好魚到處找酒,攜著它們?nèi)フ液糜眩缓笕ヒ粋€配得上這美味的地方享用。有名的月下赤壁之夜就因了這樣的緣由。他喜河豚,制魚羹,就因為有魚,所以惠州和儋州這樣的邊遠苦地也讓他得到了口福。即便是南海,詩人也不以腥膻為苦,而當年的韓愈在嶺南因為食物難以下咽。詩人關于魚的文字太多了,一生與水結緣,魚水情分深重。
在他這兒冒死吃河豚已成常事。記錄中有一個朋友的妻子是烹飪河豚的能手,她曾躲在屏風后面觀察東坡怎樣吃自己烹的河豚。到最后,只顧低頭猛啖的詩人不發(fā)一言,這讓她大為失望:期待中的那場熱情贊譽竟然沒有發(fā)生;但過了一會兒詩人從案前站起,說了“死也值”三字。這讓她大獲快慰。
詩人生在眉山內(nèi)陸,對淡水魚更加喜歡。他一生的苦難之地有三處,其中的惠儋都為臨海之州。除了短短的登州任職的經(jīng)歷,可以說海魚往往與大風大濕和大跌宕連在一起,實在是共度苦日。眉山少年的口味不是海鮮,所以后來漸得海魚之趣,可能是惠州和儋州。登州是讓其心情明媚的日子,那時對于鮮美海魚的感受并不為怪。
“終南太白橫翠微,自我不見心南飛。行穿古縣并山麓,野水清滑溪魚肥?!保ā抖率?,與張、李二君游南溪,醉后,相與解衣濯足,因詠韓公〈山石〉之篇,慨然知其所以樂而忘其在數(shù)百年之外也。次其韻》)山溪之中的獲取最為迷人,這些文字千年之后讀來令人傾心,口角生鮮。如“芽姜紫醋炙鰣魚,雪碗擎來二尺余”,有人認為是蘇東坡在鎮(zhèn)江焦山品鰣魚而作,雖存疑,卻也實在傳神。“紫醋”和“雪碗”,二尺余長的名貴大魚,這些皆為大美之物,想象中香味穿越時空撲鼻而來。而今天漫漫長江都很難找到一條鰣魚。古人之有幸,也表現(xiàn)在“芽姜”“紫醋”“雪碗”都有更好的用處。
詩人前后留下了二十多首關于魚的佳作,幾乎每首都是令人流涎的美章。“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保ā洞翰恕罚扒喔÷淹牖毖匡?,紅點冰盤藿葉魚?!保ā抖率湃諗y白酒鱸魚過詹使君食槐葉冷淘》)“早歲嘗為荊渚客,黃魚屢食沙頭店?!保ā稖勞轸~》)“三年京國厭藜蒿,長羨淮魚壓楚糟。今日駱駝橋下泊,恣看修網(wǎng)出銀刀?!保ā顿泴O莘老七絕·五》)說的是自己在京都汴梁待了三年,遠離溪水長河,只能享用久吃生厭的藜蒿,而今天來到了水畔橋下,眼看網(wǎng)中竄跳的大魚,簡直高興壞了?!白闲拂|魚賤如土,得錢相付何曾數(shù)?!保ā斗褐鄢悄?,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苦炎”字四首·三》)“若信萬殊歸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魚?!保ā跺┲萜呓^·觀魚臺》)“舉網(wǎng)驚呼得巨魚,饞涎不易忍流酥。”(《次韻關令送魚》)這些詩句活畫出一個人迷入美食的情態(tài),急促和興奮狀躍然紙上。就此我們也會明白他為何傾心江邊的“魚蠻子”,對他們的苦難遭際灑一掬同情淚,同時也對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極為好奇。他交往許多水上朋友,經(jīng)常出入他們狹窄陰暗的船屋:“異哉魚蠻子,本非左衽徒。連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廬?!保ā遏~蠻子》)
文字記載中既有大名鼎鼎的“東坡肉”,也有令人垂涎的“東坡魚”。他在此領域的發(fā)明,除了以其盛名高位易得記載之故,也實在是因為專注和勤于嘗試。他有一篇《煮魚法》寫道:“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shù)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diào)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濒~湯細事,記錄何等周詳。多少人津津樂道于所謂的“中華美食”“飲食文化”,但從源頭溯起,這里面的確洋溢著詩意和想象,遠不是一個粗人可為。如果詩人東坡將此法稍作省略,比如把“不得攪”或“橘皮線”幾個字去掉,又該如何?相信做出來的食物當不會有什么差異,但失去的是分寸和精微,是程序上的美不可言,實在大有不同。粗精之別竟在幾個字的刪減之間,人生也是如此。
我們觀古今之畫,經(jīng)常看到的是鱸與鱖這種形體夸張的魚,當然還要看到水與石。它們代表了內(nèi)陸的山水雅趣,實際上隱去的則是臨水觀魚的高士。二者相映成趣,意境高古。這一切就像夢一樣逝去,再不見這樣的水流和魚趣,也沒有了高士的身影。那是一個時代的情懷,它必須遠離數(shù)字傳播的喧囂和大面積的工業(yè)化養(yǎng)殖。人工飼養(yǎng)的鱸鱖不再稀罕,可它與詩有什么關系?水塘里密集的魚如同東部沿海繁華街區(qū)密集的人流一樣,離開了活泉,已經(jīng)沒有了天地滋養(yǎng),而統(tǒng)統(tǒng)化為一個時代的養(yǎng)殖品。
蘇東坡記下了太多的草木飲食,這其中大多是一生實踐所得,與自小接受的道家修養(yǎng)和興趣有關;但主要還是因為好奇探究和創(chuàng)造的天性。他詳細地記錄了這方面的一些嘗試,記下了心得,只為了備而待考以便進一步探尋,同時也留下了奇文共析之妙。草木無盡,嘗試也就沒有窮期。草木飲食本為大要,用以支持生命,就此來看,所有這些方面的實踐都有重要意義。一筆一筆記下品類、效用和滋味,從頭回味一番,既可重溫逝去的時光,也可與他人分享互鑒。在漫長的歷史上,類似的民間經(jīng)驗或因為記載而留下來,或因為其他種種原因而湮滅。蘇東坡真是一個有心有趣的人。
“我夢羽人,頎而長兮?;荻嫖遥幹假?,喬松千尺,老不僵兮。流膏入土,龜蛇藏兮。得而食之,壽莫量兮。于此有草,眾所嘗兮。狀如狗虱,其莖方兮。夜炊晝曝,久乃藏兮。茯苓為君,此其相兮?!保ā斗橘x》)這樣的飲食基本上是玄人才能有,是我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一種特異見識,所謂的不食人間煙火也不過如此。在詩人來說,這與那些金石丹丸可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成“外丹”。而傳統(tǒng)的“外丹”冶煉,草木遠不如金石的作用,于是后者更為珍貴。當年的杜甫感嘆詩友李白迷于煉丹,苦于自己不能跟隨,原因就是沒有“大藥資”,可見干這種事需要很大的本錢。硫汞一類在古代十分難得,而草木也不可或缺。在我們沿用至今的中醫(yī)藥寶庫中,占絕對數(shù)量的還是草木一類,可見它們的確具有重要作用。
蘇東坡曾經(jīng)記下了一種棕筍,說它的樣子就像魚,剖開來里面竟然有魚籽一樣的東西,味道像苦筍,但又多了一種甜香滋味。這種奇物只在二月間可以剝?nèi)?,過了這一特定時刻就變得苦澀不可食。他特別在記錄中指出:將這種棕筍剝?nèi)∈菬o害于樹木生長的,做法與做筍相同,須用蜜煮醋泡,對人的好處簡直大極了。他為此還專門寫了一首詩:“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子魚子。夜叉剖癭欲分甘,籜龍藏頭敢言美。愿隨蔬果得自用,勿使山林空老死。問君何事食木魚,烹不能鳴固其理。”(《棕筍并敘》)他尋找菌類,栽種薏米,深得藥食同源之妙,認為這些美好的草木作用之大,不僅能夠解毒醫(yī)病,還有其他神妙功效,不無幽默地寫道:“能除五溪毒,不救讒言傷。讒言風雨過,瘴癘久已亡。兩俱不足治,但愛草木長?!保ā缎∑晕逶仭ま曹印罚┻€記道:“竹有雌雄,雌者多筍,故種竹當種雌。自根而上至梢一節(jié)二發(fā)者為雄。物無逃于陰陽,可不信哉?(《記竹雌雄》)“北方之稻不足于陰,南方之麥不足于陽,故南方無嘉酒者,以曲麥雜陰氣也,又況如南海無麥而用米作曲耶?”(《黍麥說》)
如此用心縝密地記錄,感悟之深和妙想之奇,實在令人驚訝。南北陰陽之別、食物之異,陰陽之氣與酒的關系,只有他這樣細密的心思才可以解說。怎樣煮蔓菁、蘆菔、苦薺,怎樣用水,詩人不僅細細地記下和辨析,而且還為之做賦,寫出了有趣的《菜羹賦》。他竟然為那些用盡心思到處搜尋吃物、巧妙烹調(diào)、不顧一切、全力以赴的怪人,寫出一首《老饕賦》。類似的文字還有《接果說》《荔枝似江瑤柱說》《記汝南檜柏》《記嶺南竹》等。
他寫茶葉的詩有近八十首,詩中關于茶的各種煎法、煮法,無不周備。茶、水、火三者相會之情狀,百般比喻流瀉而出:“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zhuǎn)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試院煎茶》)烹茶一事,如何奇異,也只有從這些微妙的漢字組合里去品味和想象了?!皫r垂匹練千絲落,雷起雙龍萬物春。此水此茶俱第一,共成三絕景中人?!保ā对采偾鋵櫥莨群熕黄?、龍團二枚,仍以新詩為貺,嘆味不已,次韻奉和》)類似的妙作還有許多,真是令人眼界大開,擊節(jié)嘆服,幾乎所有篇什都透著異彩奇趣:因興奮而夸張,因有閑而自傲。
對茶如此,對生活中的諸多物事也是如此,它們?nèi)紒碜陨幕盍εc專注。這樣的傳達實際上是一種共享,是即時共享,也是留在時光里的共享。直到今天,我們還能夠在這撲面而來的水汽中嗅到濃烈的茶香,一睹詩人興味盎然之狀。可以想象,古往今來關于茶的著述數(shù)不勝數(shù),但像蘇東坡這樣拆解奧妙、將無法言說的精微訴諸想象和猜度的人,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他最有名的一首茶詩為《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文字用到如此地步,心緒與記憶,經(jīng)驗與思悟、快活與心得,一切既來自實踐之精細、品味和想象。這真是生命之杰作、享受之杰作、大快之杰作?;钏c活火、釣石之水與其他水,這一切會有什么區(qū)別?一般來說生活中人全都忽略不計,也只有追隨詩人的深悟和想象了。舀一大瓢水,其中映出了一輪明月,把它倒入春天的甕中,再用小勺裝到瓶里。云腳亂翻,雪浪飛旋,松風忽來伴奏,無論是怎樣的枯腸,只消喝上三碗,也就興致大發(fā)。這大概是一個無眠之夜,任憑暢想,荒城短更。
民間俗語中,形容一個平凡的人為“草木之人”,但如果在生活中真的能夠獲得草木真味,卻是難而又難的。真正的“草木之人”是與大自然同生共長之人,是與之同享一片燦爛陽光,迎朝霞沐晨露,融入大自然懷抱之人。
在蘇東坡看來,醫(yī)藥和修煉的路徑雖有不同,但目的卻也相似。人做到身體無疾,其實是追求長生的最低要求。道家一般不問年齡,因為他們認為壓根就沒有什么死亡的問題;而佛家認為生命本來就是輪回超度的,既無開始也無結束。蘇東坡的修煉既著眼于長遠也考慮到近前,可以說是從基礎抓起:醫(yī)病防疾。就因為這個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需求,他一生實踐多多,并留下了大量藥方。
有一個《夢溪筆談》的作者叫沈括,一度是蘇東坡的敵人,此人一生最不堪的記錄,就是收集蘇東坡的詩與文構陷告密。這樣一個人在其他方面同樣用心周密,竟能成為歷史上的不朽者:世上流傳一冊他與蘇東坡的《蘇沈良方》,已屬后代醫(yī)家必讀之書。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蘇東坡對于醫(yī)術研究之深、施用之廣,既為自己也為他人。他知杭州期間曾經(jīng)遇到瘟疫流行,于是急急搜尋良方,并自費購買大量藥材,配成秘方“圣散子”,用大鍋煎煮,廣布街巷,救人無數(shù)。
醫(yī)藥益于大眾,還需多多問診臨床;修煉卻要獨行,這其中不乏晦澀的個人領悟。這種完全個體化的體悟和實行可能比煉丹更難。蘇東坡是一個積極嘗試丹丸的人,當時主要還是苦煉“外丹”,而且自年輕時就喜好尋找丹藥妙方。他在鳳翔為官時,曾發(fā)現(xiàn)居所旁的古柳處每到下雪都有一片泥土從不積雪,天晴后即凸起數(shù)寸,疑心為古人埋丹之所,準備挖掘,結果被妻子王弗攔下:“如果婆母在,必定不會發(fā)掘?!睎|坡這才慚愧地打消此念。此事記于《記先夫人不發(fā)宿藏》。
因為“內(nèi)丹”之說在北宋并未普及深入,蘇東坡雖有一些體會,也未作更多研習。他在海南預防斷炊而苦苦練習的“龜息法”,實際上就屬于“內(nèi)丹”學的范疇。他的《枳枸湯》《服生姜法》《服茯苓法》《艾人著炙法》《治內(nèi)障眼》《蒼耳錄》等,都是由實驗而得來的寶貴方劑。至于那些接近于“內(nèi)丹”的試驗,是日后才漸漸多起來,為玄妙所吸引,詩人開始更多地參見道人,尋訪異術,還學習了一種舌舔上腭以取華池之水法:感到舌下筋微微急痛,所謂的“向上一路,千金不傳”。此法名曰“洪爐上一點雪”,且是秘不傳人之方,他特意囑咐弟弟不可以示人。(《龍虎鉛汞說寄子由》)有趣的是,東坡常常這樣鄭重地叮囑,自己卻不能遵守,忍不住就要與人共享。他記下的《大還丹訣》《龍虎鉛汞說》《養(yǎng)生訣》《寄子由三法·胎息法》等,都已經(jīng)屬于“內(nèi)丹”范疇了,在當時可以說詩人已經(jīng)是至為先鋒和深奧的一個大養(yǎng)生家了。
我們有時不禁疑問:巨量的勞動和耗損,以及官場的跌宕、頻繁的磨難、一生南北跋涉,這當中還會余下多少時光間隙,讓他能夠如此專注用心,踐行并涉獵這么多的學問和方法?除了儒家經(jīng)典,無數(shù)的治世方略,還有各種方術及其他不可盡言的雜趣,對他而言需要多大的精力和活力來處理;另一方面,也極有可能是在草藥學、“內(nèi)丹”“外丹”的身體力行方面,他獲得了真正的生命援助,這才能夠承受如此沉重的勞動及其他磨損??傊畬υ娙藖碚f,那些洞察幽微、神妙難測的古怪方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給予了正面幫助,我們一時還難以分析量化;這方面,他在多大程度上是一個受害者和受益者,我們也同樣費解。受限于當時的科學認知,就健康而言必有妨害的一面;但更多的,可能還是他以超人的悟想和智慧,得到了一些心與身的滋養(yǎng)。
他一再地拓展認識和實驗的邊界,以至于包容無限、泥沙俱下,就像他海洋一般遠闊和深邃的文字一樣。這真是一個生命的奇觀,一個天地之間的大悟者,一個人生的高蹈派,一個事無巨細的親歷者。我們經(jīng)常會想到:蘇東坡如果不是一個深入儒家堂奧、在家學傳統(tǒng)中大步向前,最終踏上為仕之途不可回返,那么一定是一個寺廟或道觀中的非凡人物,而最后,極有可能是一位游歷四方的神秘隱士。只有類似的角色,才能夠滿足這個特殊生命的好奇心和無所不在的探究力。他對待無形的心神使用了修煉,他對待有形的軀體使用了醫(yī)藥,一生都想在這二者之間尋一個準確的答案。不過像古往今來所有的智者一樣,在這些方面,他好像一生都沒有實現(xiàn)自己預想的目標。
“內(nèi)丹”“外丹”,更有酒,都是蘇東坡一生不能忘懷之物,也是他時常依賴之物。沒有丹丸的向往,就少了許多想象和希望;沒有酒的慰藉,日常生活就苦澀而單調(diào),也更難解脫?!熬菩堰€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保ā稘O父》)蘇東坡是出于嗜好、出于對恍惚之境的神往和迷戀,還是以酒澆愁,大概二者皆有。
醉與夢,這是神志上的兩種特別境界,對現(xiàn)實生存中的人總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醉后的舒暢和放肆,夢中的奇幻見聞,與具體而切近的眼前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樣的一種情境和際遇,等于生命屏風之后的另一片景色,幾乎令所有人難以忘懷。人們把類似經(jīng)歷藏在心頭,有時候言說,有時候只留下來個人品咂。歷史上的豪飲者比比皆是,能夠即時留下神奇文字者也不少見。大飲者并非時時沉醉,沉醉即超越了酒量。蘇東坡不能勝酒,動輒醉臥,就有更多進入醉境的機會。他喜歡自己醉酒,更喜歡看別人醉倒的樣子。人生沒有如此頻繁的入醉,在他來說該是多大的缺憾。
關于丹和酒的實驗,既繁多又深入,文字中有過很多。它們對他來講究竟是單純的慰藉還是一種更實際的需要,一時無法確認。我們只知道在這些具體實踐中,蘇東坡都沒有什么大的成就可言。對他來說不是因為不用心,而是因為這兩項事業(yè)實在太難,即便付出畢生的精力,也未必可成。
他癡迷于造酒,但因為急于求成的性格,常常不能安下心來好好釀造。記錄中他發(fā)明了一種“真一酒”,原料十分簡單,不過是用米麥和水三樣。對這種酒,他多少有點夸張地說,喝過三杯以后“儼如侍君王”。這里透露出一點秘密,就是“侍君王”會有一種特異的滿足和欣喜感,這里沒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懼。想必在貶謫之地,他記取的多是宮廷美好的一面。在煉丹方面沒有成功的記錄,醫(yī)藥則是成功的,有留傳后世的蘇氏藥方為證。
酒是享用,丹是修持,它們的功用其實是大為不同的。煉丹可以視為釀酒的基礎,因為沒有長生和健康也就沒有享用。飲酒可以在成丹之后,因為盡情享用要在生命的一些大問題解決或正在解決的時刻,才能充分地進行下去。詩人少年的修煉志向一直潛在生命深處,后來一有機會就會萌發(fā)。從古到今,有一部分讀書人都將修煉作為隱隱的大志向,因為通常是用它們來解決人生至大問題的。或許從根本上來看,這種修煉遠比科舉功名之事大得多也重要得多??婆e從理論上看是先顧天下,而不是自己:一個人走向科舉,實際上是舍棄自身之利益服從于國家的需要,說到底不過是一種獻身的行為。而修煉首先是解決自身肉體和靈魂的問題,不可不謂之大事業(yè)。蘇東坡在后來的仕途上,仍然要時不時地停頓一下,回頭遙望原來的那份大事業(yè)。
煉丹這種事情說來玄妙,其實一直是人類的一個夢想。它從來都沒有退出我們的生活,許多時候不過是改變了一下形貌而已,比如化為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滋養(yǎng)品和補充劑,正得到廣泛使用。今天能夠徹底拒絕“丹丸”,特別是“外丹”的人,實際上是很少的。最新的醫(yī)學研究認為,酒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但這里并不包括酒的其他功用,比如說助興和一展豪放,比如與之相關的詩意彌漫。而“丹丸”作為一種生命的輔助劑,卻是無法否定的,盡管對它們的功用偶爾也有爭執(zhí),但總的來說還是認為大有益處的??磥憩F(xiàn)代人的“丹丸”還要繼續(xù)煉下去,這里指的是“外丹”?!皟?nèi)丹”在大多數(shù)人那里已經(jīng)廢止,因為它過于晦澀,而且需要更多的閑暇;即便在山東半島東部,那個素有長生修煉傳統(tǒng)的地方,今天也很難在大眾中興盛起來。
詩人記下了那么多奇聞逸事,這些聽聞或親歷都是特別有趣的文字。它們有時候僅僅是存異備考,其意義卻是多方面的。許多時候他對這些怪異之事深信不疑;作為一個求真者不可能對這些無動于衷,因為它們是客觀存在或真實發(fā)生的。他是一個忠誠的儒家子弟,卻對“不語怪力亂神”之訓不以為然。再者孔子也并未否定“怪力亂神”的存在,只是“不言”而已。情趣旺盛如蘇東坡,對這一類事物的探求是自然而然的,其求證也必定貫穿始終。
我們可以由他的“記錄在案”擴大自己的眼界,展開自己的想象,增長許多見識。它們構成了蘇東坡游記文字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可廢棄。他親手書下的《記神清洞事》《空冢小兒》《太白山神》《華陰老嫗》《豬母佛》《廣利王召》《廣州女仙》《鬼附語》《陳太初尸解》《書桃黃事》等,都屬于這一類。這些僅看作聳人聽聞的記異還遠遠不夠,在當年有的屬于存異待解,有的因為驚訝難棄,總之必須寫下來。這些記敘大多詳細,而且有論有證,不可輕易視為荒誕妄語。
人生也短,個人見聞總是有限。生活中的人常常由于實踐的淺陋而對許多費解事物斥為迷信,特別是對源于古代的這類文字,只作為小說傳聞而已。這樣的籠統(tǒng)認識未免膚淺,而且疊加了新的謬誤。許多時候并不是蘇東坡輕浮和草率,而是我們自己過于孤陋寡聞。打開一部蘇東坡全集,這個部分也有可觀,它同樣表達了生命的豐沛和寬裕,除去這些,蘇東坡將是不完整和不真實的。我們由此可以推開去看,發(fā)現(xiàn)生活中和歷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幾乎大都有廣大興趣和非同一般的專注心。他們在真理和真相的求索方面不愿放過一個細節(jié)、一次論證,每遇怪異必尋其蹤而求其實。也許僅僅是一個趣聞、一個異端,卻會蘊藏深廣的理路。我們追尋下去或有新的發(fā)現(xiàn),它足以推翻我們慣常遵守的一些通論和常識,發(fā)現(xiàn)偶然中的必然。
我們的錯誤在于過分地聽信已有的成見,視野里只有粗枝大葉。世界如果是一棵樹,不能去掉繁茂的枝丫,只留下光禿的軀干。它要有茁旺的舒展和吐納,要伸出葉芽迎接露水,在風中嘩嘩作響,招來群鳥喧嘩,灑下一片綠陰,伸出根脈在深壤中汲取。我們應該尋找和認定一棵真實的、正在生長的樹。
詩人關于雜異的一些記錄或幽默有趣,或存以警示,或另有深意。這里可見蘇東坡的真性情,可以看到他的理性與率直。許多事物有異有常,在他看來都值得一記,我們自然要極其重視?!爱悺币蚱珗?zhí)和偏僻而存,因此與常態(tài)不同。一些人物和事件,從著衣吃飯到梁上君子,從錢塘殺鵝到徐州屠狗,他都一一寫出,可謂其聞也廣,其記也詳。
他在《書羅浮五色雀詩》中曾記下這樣一件怪事:惠州的羅浮山上有一種五色雀,以絳紅羽毛者為頭鳥,帶領群鳥盤旋飛翔。當?shù)厮渍Z說只有貴人入山它們才會出現(xiàn)。有個叫余安道的人詩云:“多謝珍禽不隨俗,謫官猶作貴人看?!碧K東坡過南華寺時遇見過這種鳥,自然欣喜。海南人稱五色雀為鳳凰,說旱天見到它們就會下雨,澇天見到則會免除澇災。當蘇東坡貶謫到海南之后,五色雀曾翔集于城南所居之處,他正在一位朋友的庭院中游玩,這群彩鳥又翩然而至,并且“鏗然和鳴,回翔久之”,他舉起酒杯對它們說:“汝若為余來者,當再集也?!焙髞砉蝗绱?。
蘇東坡在《事不能兩立》一文中,記錄了詩人白居易的一件奇事:當年白居易在廬山蓋起了一個草堂,筑爐煉丹,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爐鼎突然垮掉,第二天“忠州刺史除書到”。此處喻為入世和出世兩事對立,不能同時兼得,既講了天意,也講了人不能有過多奢望:如果一個人想“魚與熊掌”兼得,那是不會成功的。他的《祿有重輕》《德有厚薄》《仙不可力求》《螺蚌相語》等,都是這一類記敘。
如果一個人不求真實,聞過而已,只會視為戲言,是不會訴諸文字的。我們在現(xiàn)實中未嘗沒有這樣的親歷和聽聞,但像詩人一樣深入探究,并將整個過程細細記下來,是不太可能的。這需要極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需要純粹的心情,更是一種人生境界。
縱觀詩人的行跡,給我們的感覺是,蘇東坡總在尋找“別一境界”。這里不僅指意境和精神,還包括客觀環(huán)境。官場、人流、日常、物事,所有這一切日日重復,反而容易將其深處的意義和真實包裹起來。就為了突破眼障,他不得不尋訪一些偏僻清寂之地,將搜尋的范圍一再地擴大,接近極美的山水、風物、特異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士等。在《游金山寺》這首詩里,蘇東坡記下了奇異的天象,后來的讀者竟說他當年看到的也許是外星人的飛船。詩中寫道:“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本瓦@樣留下來,千年存疑。
他常常留連之地有寺廟、道觀,接觸了很多和尚、道士和隱士,因為這一部分所謂的邊緣人物離開了世俗物欲,不僅有著特別的人生視角,而且還由于身處偏遠冷寂之地,有更多的生存感悟。心境與能力的不同,決定了不可取代的價值,而這些恰是蘇東坡所需要的。他們之間的對話何等精彩,俗見在這里暫時被隔離和屏蔽,交談者已非俗人。這種時刻對于蘇東坡來講,是何等快慰和難得。
如果說一個人最大的收獲是特別的心智和見識,那么它往往存在于生活的褶縫之中,只有伸理開來才會顯現(xiàn)。這在物質(zhì)主義和商業(yè)主義的時代是很少見到的情形,因為我們已經(jīng)很難找到獨處之人,所有人都在熙熙攘攘之中,就連寺廟也在不停地奏響搖滾,傳來智能手機的鈴聲。縱橫交織的現(xiàn)代科技挾來各種消息,沒有給我們留下一絲空間。鋪天蓋地而來的信息和所謂的知識,把深層的生命感悟全部覆蓋和淹沒。
蘇東坡一生都在探求,并且記下整個過程用以回顧。也就是這樣的一些場景,把他時而拉進一場幽思之中,找回自我的真諦。匆忙的人生會遺漏很多,忽略最重要的景致,所以有心人才會盡力做出彌補。一些特別的時刻和經(jīng)歷滋養(yǎng)了詩人,讓他每每發(fā)出驚嘆,為自己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感嘆不已。蘇東坡作為一個名聲巨隆的人物,生活于官場與文場,那些大熱鬧卻實在難以讓其滿足。他有更開放的視野,更曠遠的心靈。夢中留連之地、似曾相識之地,他都要設法進入。他熱衷的一些物事可謂生僻,卻因此而更加不能放過。
在靜夜,在月光下感受一個世界,它是大不同于白天的另一個世界。蘇東坡之愛月,如同李白。輪換交替的夜與晝是最大的神奇和昭示,人們卻有可能對此無動于衷。關于月亮,現(xiàn)代人出于深刻的好奇,發(fā)明了探月器,結果卻陷入了技術主義的圈套,收獲了一輪破敗的月球。自古以來天穹中那么美好的一個存在,一個心靈的存在,就這樣無意間毀掉了。這可以視為現(xiàn)代進步所犯下的一個極大的、不可饒恕的審美錯誤。
從興味盎然到興味索然,原來不過是一步之遙和一念之差。人類耗去幾千年的時間才踏上月宮之路,發(fā)現(xiàn)的卻是無比的荒涼和粗糲,是無可挽回的失望。由此反觀古代那些絕妙的人物,比如蘇東坡和李白,他們對于月亮并沒有愚昧和自欺,而是極盡奢華地享受了自己的心靈之月。那一輪姣美,那一個嬋娟,供他們享用無盡。比起白天,月夜是陰性的美,它私密、含蓄、柔弱,這樣的屬性當然更多地適于一個詩人,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多情的人。我們在現(xiàn)實的陽光下暴曬太多,活動太久,實在需要像他們一樣進入自己的月陰之中。一種溫和的照撫會使我們獲得另一種滿足,甚至滋生出無可比擬的力量和信心。我們可以揮發(fā)想象,在這里思念和遐想,進入無邊無際的昨天和今天,在曠邈的空間里低垂雙目,撫摸銀光閃閃的大地。
蘇東坡他們最舍不得這月光,吟唱,尋覓,記憶,與友人愛人一同陶醉和欣賞。古往今來有多少月光之章,它們真的不朽。“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保ā队洺刑焖乱褂巍罚┰鯓拥那閼巡拍苋绱藫碛??絕美的山水景致,有時候不是缺少,而是因為我們自己沒有那樣的情懷。這里的蘇東坡就因為楚楚動人的月色而欣然起行。他不僅是自己享受,而像得到了一條美魚和一壺好酒那樣,一定要與人共享,這個人叫張懷民。
“新月生魄跡未安,才破五六漸盤桓。今夜吐艷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夜泛西湖五絕·一》)“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保ā队菝廊恕び忻捞觅浭龉拧罚皰讹w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前赤壁賦》)“海南仙云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保ā妒辉露账娠L亭下梅花盛開》)在西湖,在赤壁,在大江,在南海,無不伴有明月。蘇東坡好像一定要將月亮的世界和太陽的世界,做一對比和平衡。這兩個世界一個都不能舍棄,因為各有妙處。月夜似乎更溫柔,更愜意,也更迷戀,像母親的溫厚和慈愛。中國有一首不朽的名曲叫《二泉映月》,是一位盲人寫下的心靈之月,一生的悲苦與無邊的欣悅,都在這場傾訴之中。他已經(jīng)無緣見到空中的那一輪皎潔了,可是在它的照撫下,他的心靈開始了一次漫長的訴說。所有隱秘盡含其中,最低沉和最激越的生命之章在月光下流淌。
這樣的一場傾訴,只有黃州之后的蘇東坡才有可能與之相通;至于荒蕪險峻的海南之夜,這樣的一輪月亮會垂得更低、逼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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