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五點左右,蔡潤田老師給我發(fā)微信,說這個研討會今天召開,考慮到疫情期間,有所不便,故未請外地人員參會。我先是向蔡老師祝賀,接著表示遺憾,因為這樣一來,我就無法親臨現(xiàn)場見到蔡老師,也無法聽到諸位師友的高論了。
我是八月下旬收到蔡老師寄贈的五卷本文集的,當時很高興,便與他在微信中互動一番。我說此前讀他贈書感受,從中得益不少。他則謙虛謹慎,說其少作不夠成熟,如今腦凝筆銹,悔之晚矣。這番對話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許多記憶。
1985年寒假期間,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我與我的幾位同學走進了省作協(xié)。他們?nèi)チ恕渡轿魑膶W》審稿幫忙,我則進了《批評家》編輯部,成了主編董大中、副主編蔡潤田手下唯一的一名新兵蛋子。那是《批評家》的草創(chuàng)歲月,我也因此見證了他們創(chuàng)辦這本雜志的艱辛與忙碌。而對于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我從他們那里學會了如何審稿、用稿、退稿,如何在稿簽上寫審稿意見。這是他們教給我的一項技能。
而更讓我感動的是,幾個月之后,他們專門去省計委為我跑了一個指標,想把我留到省作協(xié)工作,讓我與《批評家》長期為伍。但是最終,一個來頭很大的同學占用了這個分配名額,我則被打發(fā)回晉東南師專。據(jù)董大中先生回憶:“七月二十九日我和蔡潤田赴山西大學找到中文系負責人閻某某,閻說趙勇的分配不好改,因為晉東南需要他。我說,我們要這個名額就是指定趙勇的,是計委同意的,你怎么能把他派到晉東南呢?我要求閻把趙勇給我們,改派另一人去晉東南,并告對方,你們不給這個人,我們就把這個名額退回去。三十日,我跟山西大學中文系管分配的陳姓同志通電話,又說了上述意思,特別說明,你們?nèi)绮话掩w勇派來,不要想著另派人來。三十一日上午,蔡潤田去省計委。在同一時間,山西大學一個學生拿著派遣證來機關報到,因為我事先打過招呼,辦公室不接受。當天下午,蔡潤田又去省計委。蔡走后,胡正告我,省里分管文教工作的負責人的秘書打電話給他,要我們把那個人接受下來。這時蔡潤田回來了,我們?nèi)齻€人一致的看法是山西大學這個做法不對,我們要堅決頂住?!?/p>
他們果然堅決頂住了。后來他們作廢了這個指標,那位同學最終沒去成省作協(xié),我則回到了革命老區(qū),一下子在那里待了十五年,直到1999年考博成功。
讓我來概括一下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一個不諳世事大四學生,除讀過幾本書之外,身無長物,卻贏得了《批評家》主編副主編的好感,然后他們特意為他跑了一個指標;后來依然是因為他,也因為要捍衛(wèi)一種尊嚴,他們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親自作廢了這個指標。他們的做法讓這位大四學生既感到吃驚,也充滿敬意。正是從他們身上,他才第一次看到了書生意氣的樣子,甚至看到了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zhì)——喜較真兒,認死理,敢于向權勢說真話!由于他們的厚愛,也由于他唯恐愧對這份厚愛,他才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以至于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因此,借這個機會,我要向董老師和蔡老師表示由衷的謝意!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與兩位老師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忘年之交。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關注、閱讀兩位老師的著作文章。董老師的趙樹理研究是引領我進入趙樹理世界的入門讀物,對此,我在《趙樹理的幽靈》一書的后記中已多有提及,這里按下不表。蔡老師從他出版《泥絮集》開始,每有新著面世,便及時相贈于我,我也因為讀他的書,獲益甚多。在我的心目中,蔡老師既能研究古典詩學(比如他寫出的那些關于《文心雕龍》的文章就讓我很受啟發(fā)),又能品評當代作家作品,是真正打通古今的學者。
更讓我獲益的是他的文采與筆法??赡苁且驗槭熳x古代經(jīng)典的緣故,他下筆每有古意,行文很是講究,讓我想到了劉勰在《情采》篇中的著名論斷:“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币沧屛腋惺艿健叭荒赀€舊國,落花時節(jié)讀華章”般的閱讀快感。舉一個例子,剛收到這五卷文集時,我就對他說:“先讀前言,看到您引《泥絮集》序中言,感覺好熟悉,仿佛我當年背過一般?!蔽艺f的是這段文字:“心知自己寫的一點東西,或緣一時之興,或受他人之托,或急刊物之需。所習既無專攻,命意率多淺薄,本無保留的價值,但環(huán)顧左右,慮及世情抑揚,終于不能免俗,便從發(fā)表過的東西里搜求了一些交了出去?!蹦銈兦?,他的文字古色古香,抑揚頓挫,像跑馬,如蕩舟,讓我體會到了朱光潛所謂的聲音節(jié)奏之美。除此之外,這些文字還讓我較早意識到自序或后記究竟應該怎樣寫。許多年之后,一位學生告訴我,她逛書店時決定一本書是否入手,主要是先讀讀自序或后記,如果這兩處寫得好,她會立刻把書收入囊中;否則,那本書就要靠邊站了。她的說法是:連自序和后記都寫不成個樣子,這種書還有什么看頭?我以為,她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我從蔡老師的自序中受益的不僅是辭采,而且還有那種謙卑、低調(diào)的寫法。自序或后記當然需要交待事情,但行文運筆,要切忌高調(diào)出場,切忌顯擺自己,切忌美人贈我蒙汗藥,我是流氓我怕誰。因此,當我?guī)啄昵白x到王彬彬教授在一篇文章說:“一個作者,是不能在前言后記、緒論結論部分,肯定、贊美自己的書的,只能說些謙虛的話。這不是虛偽,這是常識,是禮儀,是教養(yǎng),也是‘文化?!彼f得太對了,我當時真想打一個飛的,立馬去南京跟他握個手,喝場酒。而這個道理,是我讀蔡老師的《泥絮集》時就領悟到的,那是1990年。
我還想舉一個例子,說明我直接從蔡老師那里學會了兩個用詞。1985年的那個秋天,我把我的畢業(yè)論文《論中國當代悲劇觀》寄給了蔡老師,請他批評指正。12月中旬,他給我回信了。他在信中說:“關于你的分配問題,實在是一件遺憾而令人痛心的事。我甚至現(xiàn)在仍然沒有打消這個念頭,盼著你在那里活動一下,看還有無希望在短期內(nèi)調(diào)回這里,你試探一下,看那里放不放?”這是上面那個分配故事的延續(xù),雖然那時我已決定考研,已放棄了以調(diào)動形式殺個回馬槍的任何努力(主要是我也沒這個本事),但蔡老師的執(zhí)著和關心還是讓我在那個嚴寒的冬天充滿了融融暖意。隨后他又說:“能結識你這樣一個深沉、內(nèi)向而好學深思的年輕朋友是我的一大幸事。雖然由于慵忙,也由于我的疏懶,沒常能給你去信,但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當我讀到這里時,“慵忙”和“疏懶”兩個詞亮了,它們顯然不在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的詞匯庫里,于是他立刻背誦五遍,牢記在心。直到現(xiàn)在,我與人打交道時,還不時會“慵忙”和“疏懶”一下,以此顯擺自己也還有點文化。后來我還專門查過《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面收有“慵懶”,但沒有“慵忙”。當時我就嘀咕,我已“慵忙”了三十多年,是不是搞錯了?如果用錯了,那我要一推六二五,因為蔡老師是主犯,我只不過是脅從。按照通行法規(guī),主犯必辦,脅從不究,我是可以放心睡大覺的。
但蔡老師古文底子那么好,他怎么可能用錯呢?如果是他自造的一個語詞,那就更是了不得了,因為又懶又忙,既忙且懶,懶得很忙,忙得很懶,這該是多么神奇的組合,又該是多么高妙的人生境界!這么用詞,一下子就有了一種什克洛夫斯基所謂的陌生化效果。
那么,就讓我們祝愿蔡老師在這個“最美不過夕陽紅”的時節(jié)繼續(xù)“慵忙”和“疏懶”起來。他曾借清人王蘋的詩句說自己:“詩如上水船難進,身似沾泥絮不飛?!保ㄟ@也是我從他那里學到的古人秀句),我則要引他所研究過的宋之問的詩來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薄@也是不敢親臨現(xiàn)場的原因之一。
最后,祝這次研討會取得圓滿成功!祝蔡老師身體健康,寫出更多的好文章!祝與會的師友開會愉快,萬事如意!待疫情過去,我要去太原找你們打球、唱歌、喝酒!
2020年10月22日草成
【作者簡介】趙勇,山西晉城人?,F(xiàn)供職于北京師范大學。著有《文壇背后的講壇》《透視大眾文化》《審美閱讀與批評》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