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犇
【摘要】斯蒂芬·阿德利·謝爾蓋在其劇作《河畔公寓的瘋狂》中呈現(xiàn)了一個盡管奴隸制早已被廢除、但黑人白人種族問題卻依然嚴峻的美國社會。主人公老爹作為昔日備受尊敬的警察,卻因為種族偏見差點死于白人槍下。工作的丟失與身體的殘疾,象征著老爹在白人主導的社會的全面落敗。失意的他將反種族主義視為一生的信條,卻在一次次反抗無果中陷入生活的泥潭。本文擬從創(chuàng)傷理論的“復原”視角出發(fā),探尋個人在經歷種族創(chuàng)傷以后,如何憑借自身與外力,完成傷痛的彌合。
【關鍵詞】身體救贖;創(chuàng)傷;性本能;社區(qū)療傷;自我療傷
中圖分類號:G241?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DOI:10.12246/j.issn.1673-0348.2021.04..079
美國學者卡魯斯在她的代表作品《無法言說的經歷: 創(chuàng)傷、敘事和歷史》一書中對創(chuàng)傷一詞的定義是: “在突然的,或災難性的事件面前,一種壓倒性的經驗,對這些事件的反應通常是延遲的,以幻覺和其他侵入的現(xiàn)象而重復出現(xiàn)的無法控制的表現(xiàn)。”對于老爹來說,他的后半生就是痛苦記憶的循環(huán)往復。白人的種族偏見制造了他的不幸,作為被傷害的一方,卻反而讓他無所不在枷鎖之中。在媒體、社會、自我的巨大輿論場上,老爹自我內化為一個反種族歧視的斗士。他為黑人的身份而戰(zhàn),把金錢花在聘請律師而非給病重的妻子找一個私人護士。當他面對兒子朱尼爾的質疑時,他為自己辯解:“你知道一個高尚的人是不會被收買的,不會讓他的沉默變成虛偽的種族主義,這是對我們所有公民權利的嚴重侵犯?!?/p>
作為血肉之軀,老爹的個人情感在八年前的槍聲響起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停滯了。老爹的八年抗爭已不再是為個人而戰(zhàn),而是為種族主義而戰(zhàn),在一次次抗爭中復現(xiàn)過去痛苦的記憶。而八年之后,面對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改變,老爹陷入了社會和自我設置的泥潭之中。這不得不讓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當個人無法抵抗來自世界的“惡意”時,要怎么從“創(chuàng)傷”中解脫出來?
1. 身體救贖:作為一種喚醒力量
正如卡魯斯所言,創(chuàng)傷事件造成創(chuàng)傷幸存者在“時間、自我和外部世界”經歷的斷裂,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同時存在于兩個現(xiàn)實之中。創(chuàng)傷記憶與正常記憶無法融合,導致創(chuàng)傷受害者的身體、精神與靈魂處于分離狀態(tài)。因此,創(chuàng)傷自我與現(xiàn)實自我在身體中進行直接遭遇,有利于幫助創(chuàng)傷自我與現(xiàn)實自我二者達成統(tǒng)一,實現(xiàn)創(chuàng)傷的復原。
劇本表現(xiàn)中最關鍵的拯救力量體現(xiàn)為身體救贖。作為一個人,肉身的存在是精神存在的物質基礎。八年與種族主義抗爭的漫長過程,使得老爹逐漸演變成一個符號。妻子的病重離去,兒子的不理解與疏遠,老爹面臨著情感秩序的全面崩塌。而在第二幕,他與教會修女的性愛——這樣自然的人類行為喚起了老爹對生命的渴求,也喚醒了觀眾對于老爹本人作為生命個體的意識。
在劇本中我們可以得知。在老爹與修女發(fā)生性關系的過程中,人物對話一共出現(xiàn)了八次涵蓋“自由”的字句,這是一個幾乎已經明示的隱喻:
老爹:這是不可能的。
教會女士:“我們永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老爹:但這是不可能的。
教會女士:你自由了。
……
教會女士:請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要自由,沃爾特。
老爹:自由,是的,我很自由。
……
老爹:“我們永遠是自由的!”
教會女士:是的,沃爾特。
老爹:總是,是的——總是自由的——這是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時刻。
弗洛伊德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fā),認為人的精神活動的能量來源于本能,本能是推動個體行為的內在動力,本能以無意識來支配人,并且表現(xiàn)在人的正常和異常行為中。教會女士的大膽求愛使得潛藏在老爹身體的性欲沖動終于爆發(fā),在追求純粹快樂欲望的同時,殘酷的現(xiàn)實議題被暫時擱置,圍繞在老爹后半生的一系列糟糕境遇在這一剎那被想象性地拋之腦后。在對“自由”的吶喊聲中,性,作為一種顛覆力量,幫助老爹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肉體和精神的自由。
除了性本能,弗洛伊德還提出了個體生存本能。巧妙的是,在劇本中,主人公老爹的性欲本能與個體生存本能的表述呈現(xiàn)出一種遞進關系。在與教會女士的性愛達到高潮時,老爹隨即進入昏迷狀態(tài),被送進醫(yī)院,面臨著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險。也正是在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老爹所有的偏執(zhí)、頑固全部被化解了,他思考、回顧自己的一生都在反叛父親,如果可以重來,他想要走出自己的路。在生命即將消逝的那一刻,老爹拋棄了自己的所有社會身份,只作為一個生命實體而存在。于是他在最后選擇了簽下那份協(xié)議,保住了自己的房子和兒子,開始了新的人生。
2. 社區(qū)療傷:來自群體的治愈
韋恩·瑞伯在 《治愈身體、心靈和精神上的危機和創(chuàng)傷》中表明,“在一個典型的創(chuàng)傷情況下,社區(qū)有助于安慰和治療創(chuàng)傷受害者?!眲?chuàng)傷無法獨自面對,只有與他人聯(lián)系,重建生活,才有康復的可能。
在老爹漫長的以卵擊石的反種族主義斗爭中,他看似孤身一人不被周圍人理解,但恰恰又是周圍人的陪伴與認同,填補了他逐漸崩塌的精神世界。朱尼爾、露露、即將誕生的新生命、奧斯瓦爾多、前同事奧康納警探與她的丈夫卡羅中尉,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支撐著老爹的抗爭之路與抗爭結束后的新生活。
露露與奧斯瓦爾多,作為兒子朱尼爾的女朋友與朋友頻繁出現(xiàn)在老爹的生活中,雖然他們與老爹沒有血緣關系,但卻一直堅定地陪伴在這個陌生人身邊。面對老爹的自我放棄——整天吃高糖、高鈉的食物,奧斯瓦爾多從自己的故事出發(fā)勸說老爹健康飲食。當他在生活中遇到困難(如自己與親生父親見面的尷尬),總是會向老爹求助,讓老爹體會到被人需要的幸福感。不論是露露還是奧斯瓦爾多,他們習慣用親密的肢體動作和語言來拉近與老爹的情感距離:露露第一次出場時,就親吻了老爹的臉頰,而在她第一幕退場時,又再次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來顯示對老爹的愛。
而作為兒子的朱尼爾,與父親老爹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兩人之間存在著一條巨大的情感鴻溝。在劇中,老爹在不同場合多次表達對兒子好吃懶做的行為的不滿,而對于父親,朱尼爾也沒有好言好語,他怨恨固執(zhí)的父親沒有在母親病重時為她請一個護士,而是把錢花在無謂的訴訟上。但當父親陷入昏迷時,朱尼爾卻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候在父親的病床。在語言上,他毫不諱言表達對父親的愛意與關心,面對老爹的多次打斷,他還是堅持說出“我不能告訴你我很抱歉,我害怕得要死”“我不能告訴你我愛你,爸爸”這樣的話。也正是這真實的情感流露使得老爹的情感世界得以再次重建,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除了親密關系對老爹情感生活的治愈,奧康納警探,作為老爹過往警察生涯的同事,她通過多次回憶與前搭檔老爹一起工作時的片段,來提醒老爹曾經作為警察的社會價值與尊嚴。正是在她的敘述中我們得知了老爹在執(zhí)行任務時的一次英勇行為:老爹曾經放棄自己的時間,而滿足了一個即將死亡的犯人的臨終心愿——買一罐啤酒,并且陪伴他一起喝,原因是不想讓他孤獨的離開這個世界。
創(chuàng)傷經歷受到意識的壓制,潛伏在潛意識層面,無法言說、無法知曉,但在創(chuàng)傷幸存者的記憶中不斷重復,并干擾著受創(chuàng)者的生活。圍繞在老爹身邊的不同身份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用自己微小的努力逐漸幫助與老爹與現(xiàn)實世界產生聯(lián)系,從而實現(xiàn)治愈的可能。
3. 自我療傷:重建精神家園
正如李斯在《創(chuàng)傷: 系譜研究》一書中提到,“只要創(chuàng)傷患者能夠連貫地敘述自己的生活,無論他們是否還能記得創(chuàng)傷事件,記得和忘記之間的差異就不復存在了,其重要性在于現(xiàn)在和將來的行為上,而不是過去的經歷?!?/p>
當老爹從昏迷中醒來,面對兒子朱尼爾的態(tài)度轉變,以及身體所提示的對生存的渴望,他開始可以心平氣和地與朱尼爾展開對話。他們像一對真正的父子,或者是朋友一樣,互相分享著彼此曾經在對方生活中缺席的那一部分。在對話中,老爹主動提起與過世的妻子德羅麗斯的新婚之夜的故事,盡管后者是過去他和朱尼爾的矛盾關鍵。他向朱尼爾提起自己的父親,這是隱藏在他記憶深處,從不提起的一個人:老爹的父親始亂終棄,拋棄了他和母親,而他的一生都在向父親反抗,而現(xiàn)在他想要停下,放棄怨恨,開始自己的生活。
對于槍殺事件這個造成他痛苦的核心問題,老爹也可以安靜地回憶當時的畫面,向非當事人朱尼爾講述案件的具體細節(jié)。而在回憶結束后,他又告訴兒子自己已經打算準備好交易,結束這困擾他半生的槍殺事件。作為個人,老爹無力改變種族主義肆虐的美國社會,但作為父親,他可以用妥協(xié)的舉動為一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
除此之外,新的身份的到來也使老爹重建精神家園的努力成為可能。在第一場我們就得知,老爹其實是個自我放棄的人:他吃高糖、高鈉的食物,他的生活已經失去了希望。但當他在第二場結尾時得知露露懷孕,一個新生命即將誕生讓老爹情緒激動,他第一次對人說“我愛你”這樣表示親近的詞匯。而在此之前,他從不對任何人表示喜愛、友好的態(tài)度。老爹的生活因為新生命而被點亮,所以第三場,客廳那棵死了的圣誕樹全部被點亮了,象征著老爹由破碎轉而希望的心理變化。
在故事的最后,老爹將千辛萬苦從搭檔那里要來的鉆戒送給了教會女士,用作資助孤兒的費用。盡管他知道修女欺騙了他,但還是選擇再次毫不保留地相信,在某種程度上,選擇原諒,才意味著重新開始成為可能。正如劇作者在劇本中所說,“這座城市已經準備好翻開新的一頁?!痹谧詈蠼Y局的處理上,創(chuàng)作者的態(tài)度鮮明:老爹同意了賠償?shù)臈l款,穿著一套西裝,戴著戴夫的領帶,腳下是一個旅行袋和一個小寵物運輸車,開始新的人生。
4. 結語
2020上半年震驚世界的“弗洛伊德之死”,再次證明了美國的種族主義并未隨著奴隸制和吉姆·克勞種族隔離的廢止而終結,而是被“新種族主義”取代,“后種族時代”的美國處在一個黑白種族混合卻不平等的狀態(tài)。黑人的命運看似被反撥了,但他們卻無時無刻不在接受著來自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而黑人自己,也不免在強大的話語霸權之下,被迫隱匿著屬于自己的聲音。
從結果上看,老爹妥協(xié)了,如果不簽下那份協(xié)議,他很可能會失去那座賴以生存的公寓、兒子朱尼爾會被送去坐牢,兒子的女朋友露露也會因妓女身份受到某種程度牽連。同時,作為一個黑人,老爹的妥協(xié)也被意味著黑人對白人社會的一種妥協(xié)。老爹維權失敗,象征著黑人群體在強大的由白人所掌控的社會里的全面落敗。但作為個體而言,當社會的車輪不可逆,僵局無法化解,受到創(chuàng)傷的個人需要借助與身邊人的情感連結,相互取暖,從而從內心獲得力量,彌合來自文化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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