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寫人的。寫人,有時免不了要給人物畫像。但是寫小說不比畫畫,用語言文字描繪人物的形貌,不如用線條顏色表現(xiàn)得那樣真切。十九世紀的小說流行摹寫人物的肖像,寫得很細致,但是不易使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用語言文字捕捉人物的神情——傳神,是比較容易辦到的,有時比用顏色線條表現(xiàn)得更鮮明。中國畫講究形神兼?zhèn)?,對于寫小說來說,傳神比寫形象更為重要。
我的老師沈從文寫《邊城》里的翠翠乖覺明慧,并沒有過多地刻畫其外形,只是捕捉住了翠翠的神氣:
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怒,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
魯迅先生曾說過:有人說,畫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傳神,離不開畫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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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回到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她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wèi)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親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
“順著眼”,大概是紹興方言;“間或一輪”,現(xiàn)在也不大用了,但意思是可以懂得的,神情可以想見。這“順”著的眼和“間或一輪”的眼珠,寫出了祥林嫂的神情和她的悲慘遭遇。
我有幾篇小說里用過畫眼睛的方法: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眼睛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fēng)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
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巧云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
瓜子臉,一邊有一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jīng)常瞇瞇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
這些寫神情、畫眼睛,從觀賞者的角度反映出人的姿媚,都只是方法,是“用”,而不是“體”?!绑w”,是生活。沒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只是知道這些方法,還是寫不出好作品。反之,生活豐富了,對于這些方法,也就容易掌握,容易運用自如。
(原載《江城》1984年第3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