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帥帥 趙 越
與傳統(tǒng)的針對兒童的性犯罪,如強奸、猥褻、賣淫以及淫穢物品類犯罪相比,兒童性引誘是一個相對比較新的概念。我國的法律法規(guī)和政策性文件中尚無“兒童性引誘”的概念。目前,該詞是從國際語境中常用的“grooming”①Interagency Working Group on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 Terminology Guidelines for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from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ECPAT International (Jan. 28, 2016),http://luxembourgguidelines.org/english-version/.、“solicitation of children for sexual purposes”②Europe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against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Article 23.或“enticement of children”③18 U.S.C §2422 (2018).等詞翻譯而來。
在國際社會層面,聯(lián)合國1989年通過的《兒童權(quán)利公約》以及2000年的《關(guān)于買賣兒童、兒童賣淫和兒童色情制品問題的任擇議定書》中雖然提出“保護兒童免遭一切形式的性剝削和性虐待”,但是并未明確提到“性引誘”問題。第一個對“性引誘”進行定義的國際性法律文件是2007年的《歐洲委員會保護兒童免遭性剝削和性虐待公約》(又稱《蘭薩羅特公約》)。公約第23條要求締約國應(yīng)當采取必要的立法或其它措施,將下列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成年人以對兒童實施性虐待或制作兒童色情制品等犯罪行為為目的,借助信息通信技術(shù)故意邀約未達到性承諾年齡的兒童見面,且在‘邀約’發(fā)出之后還實施了促成雙方會面的實際行為的。”①Council of Europe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against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CETS No. 201.該公約是唯一一個詳細規(guī)定締約國應(yīng)該預(yù)防兒童性侵害,起訴施害人且為被害人提供相應(yīng)保護的區(qū)域性公約。公約中設(shè)定的標準推動了很多國家立法和政策的改變。隨后,2011年的《歐洲議會和理事會關(guān)于打擊兒童性侵犯和性剝削及兒童色情的指令》(簡稱《歐盟第2011/93號指令》)中沿用了《蘭薩羅特公約》對性引誘行為構(gòu)成要件的規(guī)定,并規(guī)定對實施上述性引誘兒童行為的成年人,應(yīng)當判處一年以上監(jiān)禁刑;另外,該指令還規(guī)定締約國應(yīng)采取必要措施,確保成年人試圖借助信息通信技術(shù),以引誘未達到性承諾年齡的兒童向其發(fā)送自己的色情制品的方式致使、招募或者脅迫兒童進行色情表演的行為,應(yīng)當受到相應(yīng)懲罰。②Directive 2011/92/EU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n Combating the Sexual Abuse and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 and Child Pornography, Article 6.從《蘭薩羅特公約》及《歐盟第2011/93號指令》對“性引誘”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兒童性引誘行為作為犯罪構(gòu)成要件有:(1)以性為目的引誘兒童;(2)為進一步實施性犯罪故意邀約兒童見面;(3)隨后實施了促成見面的行為。這一定義一度成為許多國家立法對性引誘進行規(guī)定的參考藍本。
然而,隨著各國對性引誘問題認識的加深,《蘭薩羅特公約》以及《歐盟第2011/93號指令》對性引誘行為的定義開始受到質(zhì)疑,尤其“與兒童進行線下會面”作為構(gòu)成犯罪要素的合理性受到挑戰(zhàn)。③UNODC, Online Child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Abuse, UNODC (Feb. 2020)https://www.unodc.org/e4j/en/cybercrime/module-12/key-issues/online-child-sexual-exploitation-and-abuse.html.2016年兒童性剝削機構(gòu)間工作組在盧森堡通過的《保護兒童免受性剝削與性虐待的術(shù)語指南》(以下簡稱《術(shù)語指南》)提到,在兒童性剝削與性虐待的語境中,性引誘一詞是對“為了性目的而引誘兒童”的簡稱,指的是與兒童當面或者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及其他數(shù)字技術(shù)建立關(guān)系,以便與該兒童在線上或線下進行“性接觸”的過程。④Interagency Working Group on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 Terminology Guidelines for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from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ECPAT International (Jan. 28, 2016),http://luxembourgguidelines.org/english-version/.在日常語境下,“grooming”一詞指為特定目的或活動對某人進行準備或訓練;在兒童性剝削和性虐待這一特定語境中,其通常是指某人(如戀童癖者)為了實施性犯罪,通過某種手段(諸如網(wǎng)上聊天室等線上手段)對兒童進行準備的行為,或者為了說服兒童與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與兒童建立“朋友關(guān)系”的犯罪行為。
《術(shù)語指南》與《蘭薩羅特公約》及《歐盟第2011/93號指令》最顯著的不同在于前者沒有包含“線下會面”的要素,且受害兒童也不限于未達到性承諾年齡的兒童,這一定義更突出性引誘行為的“以性為目的”及“與兒童建立關(guān)系”之行為特質(zhì)?!缎g(shù)語指南》指出,將引誘限于“試圖或者已經(jīng)進行了”線下會面的行為缺乏語言學或邏輯學支持。⑤Interagency Working Group on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 Terminology Guidelines for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from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ECPAT International (Jan. 28, 2016),http://luxembourgguidelines.org/english-version/.考慮到信息通信技術(shù)和網(wǎng)絡(luò)犯罪形式的迅速演變,現(xiàn)行法律文件不宜仍將會面作為性引誘的犯罪構(gòu)成要件。為了應(yīng)對這一變化,蘭薩羅特公約委員會在2015年6月通過的《關(guān)于〈蘭薩羅特公約〉第23條的意見》中指出,締約國應(yīng)考慮將其刑事定罪的范圍擴大到線上“接觸”而不是線下會面導致兒童性虐待的案件。①See Lanzarote Committee, Opinion on Article 23 of the Lanzarote Convention and Its Explanatory Note.這一意見對公約23條的規(guī)定進行了修正,不再將“會面”作為犯罪構(gòu)成的要件,這標志著歐盟層面對于性引誘概念認識的演進和完善。
在國家層面的立法中,越來越多的國家將“兒童性引誘”行為(尤其是借助信息通信技術(shù)實施的性引誘行為)納入國家法律,尤其是刑事立法的調(diào)整范圍,并規(guī)定了相應(yīng)的刑罰。根據(jù)國際失蹤和受到剝削兒童中心在2012-2017年間對于全球196個國家的立法情況的調(diào)研,截至2017年全球已經(jīng)有63個國家制定了針對兒童性引誘的立法,其中,部分國家的立法也已經(jīng)不將性引誘限制在線下會面的場景中,并且在法律中對性引誘行為進行專門界定,②See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ICMEC), Child Sexual Abuse Material: Model Legislation& Global Review, https://www.icmec.org/child-pornography-model-legislation-report/ (Mar. 1, 2021).為司法實踐中該行為的認定提供了標準和基礎(chǔ)。
兒童性引誘的本質(zhì)是對兒童的性剝削和性虐待,這一點應(yīng)在國際上取得共識。聯(lián)合國兒童權(quán)利委員會在其《〈聯(lián)合國兒童權(quán)利公約關(guān)于買賣兒童、兒童賣淫和兒童色情制品問題的任擇議定書〉執(zhí)行指南》中提到,盡管公約及議定書中沒有明確涵蓋“兒童性引誘”,但性引誘是兒童性剝削或虐待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而且可能構(gòu)成議定書中所規(guī)定的罪行。例如,兒童性引誘經(jīng)常涉及兒童性虐待制品(兒童色情制品)的生產(chǎn)、傳播。③See UN Committee, Guidelines regarding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Optional Protocol to the 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 on the Sale of Children, Child prostitution and Child pornography, CRC/C/156.“兒童性剝削”是指以性為目的,利用或企圖利用兒童所處的弱勢地位、雙方權(quán)力差別或信賴關(guān)系,通過對兒童性利益的剝削來獲取金錢、社會或政治等利益的行為。而“性虐待”是指通過暴力或是在不平等或脅迫的情況下,進行或威脅進行對身體的性侵犯”。④See UN Secretariat, Secretary-General's Bulletin on Special Measures for Protection for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Abuse, ST/SGB/2003/13.“兒童性虐待”包括與未達到性承諾年齡的未成年人實施性活動;使用脅迫、暴力、威脅等手段,與兒童實施性活動;濫用(包括家庭中的)相較兒童的信賴、權(quán)威關(guān)系或?qū)和挠绊懥Γc兒童實施性活動;或者利用兒童所處的弱勢地位,尤其是精神或身體殘疾、對他人有依賴的情況,與兒童實施性活動。⑤See Europe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against Sexual Exploitation and Sexual Abuse, Article 18.對兒童的性剝削和性虐待應(yīng)包括性虐待、與童妓有關(guān)的犯罪、兒童色情制品、兒童參與色情表演、腐化兒童和以性為目的引誘兒童。
不論是線上還是線下實施的兒童性引誘,其終極目的都是對兒童實施性虐待或性剝削。施害人通過性引誘行為與兒童建立穩(wěn)定、可靠的聯(lián)系,便利其對兒童實施線上或線下的性剝削或性虐待行為。例如,在有些案件中,施害人利用性引誘的手段與兒童建立聯(lián)系甚至信任關(guān)系,利用信任關(guān)系,對兒童實施強奸、猥褻等行為,或者控制、強迫、哄騙兒童參與色情表演、制作、傳播以兒童為對象的色情制品。此外,性引誘還是實施性侵害常見的手段。實證研究表明,一半以上性侵害兒童的犯罪者都對受害人進行了性引誘行為。⑥D(zhuǎn)avid Canter, Derek Hughes & Stuart Kirby, Paedophilia: Pathology, Criminality, or Both? The Development of a Multivariate Model of Offence Behaviour in Child Sexual Abuse, 9(3)Journal of Forensic Psychiatry 532 (1998).但值得注意的是,性引誘并不僅僅是性剝削和性虐待的手段,這一行為本身已經(jīng)對兒童造成了傷害,換而言之,性引誘的過程伴隨著雙方的性接觸,如發(fā)送性短信、自制的色情制品,其行為已然是性虐待或性剝削的實施過程。故而,性引誘本質(zhì)上就是對兒童的性虐待或性剝削,這一行為的危害性會隨著后續(xù)虐待或剝削行為的實施不斷增加,但在將性引誘作為一項獨立的犯罪的法律體系中,其犯罪成立不完全依賴于這些后續(xù)行為的發(fā)生。
性引誘始于與兒童建立聯(lián)系。施害人與兒童建立聯(lián)系的驅(qū)動力或為對兒童具有“性趣”或為獲取經(jīng)濟或其他利益。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或為施害人隨機聯(lián)系兒童,或聯(lián)系特定目標兒童,前者如隨機在社交平臺發(fā)送好友請求,等待受害者上鉤,后者如針對身邊特定兒童或先通過其他渠道獲取兒童信息進行篩選,進而有針對性地進行聯(lián)系。絕大多數(shù)的“聯(lián)系”是借助網(wǎng)絡(luò)進行。與兒童建立聯(lián)系后,施害人通過循序漸進的不同階段的行為逐漸打破受害人的心理防御,增加他們對性的接受度,進而對受害的兒童進行控制和支配以滿足其性目的,這一過程可能持續(xù)一段時間。表1為常見的性引誘的發(fā)展階段,①See Darkness to Light End Child Sex Abuse, Child Grooming Is A Deliberate Process by Which Offenders Gradually Initiate and Maintain Sexual Relationships with Victims in Secrecy, https://www.d2l.org/child-grooming-signs-behaviorawareness/ (Mar. 1, 2021).每個階段施害人又有不同的技巧和手段,均可作為分辨和識別兒童性引誘行為的重要特征。
不過,并非所有“引誘行為”都會按照上述步驟嚴格執(zhí)行。近年來,性引誘過程中的動態(tài)威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接觸兒童”與“發(fā)生侵害后果”之間的時間差開始縮短,施害人更注重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獲取要挾受害人的砝碼,而非建立“互信關(guān)系”。②例如,在一起案件中,受害人蘇菲是一個年僅12 歲的英國女童,她家境清寒,母親患有嚴重精神疾病,作為六個兄弟姐妹中的長姐,從小充當了父母的角色照顧弟弟妹妹們。但困難的家庭生活,承擔了過多不符合其年齡的責任使蘇菲感到十分孤單,缺失父母的關(guān)心關(guān)注。偶然一次機會,蘇菲結(jié)識了一個18 歲的男性。在獲得蘇菲的聯(lián)系方式后,該男子定期給蘇菲打電話,帶她去看電影,給她買禮物、首飾等。他的種種做法使蘇菲感受到了自己從未得到的“關(guān)注”,他迅速地博得了蘇菲的好感與愛慕。隨后該男子開始給蘇菲提供酒精、毒品等,毆打她并與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但該男子給蘇菲的“關(guān)愛”早已使蘇菲對其產(chǎn)生信任和依賴心理。蘇菲逐漸與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孤立起來,拒絕家人或朋友警醒她應(yīng)對施害人保持警惕,他曾經(jīng)有犯罪記錄等,蘇菲變得十分抗拒,不能接受。她認為自己“愛”施害人,并且世界上只有施害人最“理解”自己,對自己“最好”。最終,蘇菲的家人報警,在警察和社工的介入后,蘇菲終于認清自己所處的危險,決定擺脫施害人的掌控。但施害人對蘇菲進行多次恐嚇,跟蹤并以其家人和朋友的安全作為威脅,要求繼續(xù)與蘇菲關(guān)系。最后在警察的幫助下,蘇菲終于逃脫了施害人的控制,得以回歸正常的生活。See Sophie’s Story, http://csethesigns.scot/case-studies/sophies-case-study (Mar. 1, 2021).這種性引誘形式的危害性更加嚴重。例如,在英國的一個案件中,一個12歲男孩A晚上11點收到了一個來自陌生“女孩”B的短信。A回復(fù)之后,B就向其發(fā)送了一張裸照。A告訴對方,他只有12歲,試圖改變聊天話題。接下來B持續(xù)與A聊天,到凌晨3點鐘的時候,B已經(jīng)說服A與她見面,隨后一輛出租車來到A的住處接他前往與B見面。不久,A的尸體在高速公路上被發(fā)現(xiàn)。實際上,所謂的女孩B是一個34歲的出租車司機。整個過程僅僅有4個小時的時間,雙方也沒有建立起牢固關(guān)系。①See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ICMEC), Child Sexual Abuse Material: Model Legislation& Global Review, https://www.icmec.org/child-pornography-model-legislation-report/ (Mar. 1, 2021)
表1: 性引誘行為的常見實施階段和過程
除去兒童性引誘具有一定的階段性特征,施害人在行為模式上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如性引誘通常涉及與受害人建立“情感聯(lián)系”,如戀人或朋友關(guān)系;性引誘行為通常會利用被害人自身的脆弱性,如被害人缺乏情感寄托,與家人、朋友關(guān)系緊張、缺乏有效監(jiān)護等。2009年到2011年,歐洲委員會“更安全的互聯(lián)網(wǎng)+”資助開展了一個“歐洲線上性引誘項目”,其研究發(fā)現(xiàn),自身脆弱型的兒童或“冒險型性格”的兒童更易成為性引誘的受害者。施害者投其所好,通過贈送禮物、對受害者進行認可、“有求必應(yīng)”等手段滿足受害人的要求,讓受害人對其產(chǎn)生依賴,直至受其擺布和支配。
聯(lián)合國亦注意到了信息技術(shù)發(fā)展導致的性剝削行為方式的變化,經(jīng)濟及社會理事會《關(guān)于預(yù)防、保護和開展國際合作,反對使用新的信息技術(shù)虐待和/或剝削兒童的第2011/33號決議》中強調(diào),新的信息和通信技術(shù)及應(yīng)用被濫用來實施對兒童的性剝削犯罪。新的技術(shù)發(fā)展使得生產(chǎn)、傳播、持有兒童性虐待材料,讓兒童接觸有害信息、對兒童的性引誘、性騷擾、性虐待和網(wǎng)絡(luò)欺凌等犯罪不斷出現(xiàn)。盡管性引誘既可以在線下面對面實施,也可以在線上實施,但是由于借助信息通信技術(shù)②信息通信技術(shù)涵蓋了所有的通信設(shè)備或應(yīng)用,包括收音機、電視、移動電話、計算機、網(wǎng)絡(luò)硬件和軟件等,參見ECPAT, Explanatory Report to the Guidelines regarding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Optional Protocol to the 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 on the Sale of Children, Child Prostitution and Child Pornography, OHCHR (Sep. 26, 2019) https://www.ohchr.org/Documents/HRBodies/CRC/OPSC-Guidelines-Explanatory-Report-ECPAT-International-2019.pdf.的發(fā)展,大量的性引誘案件完全是在線上進行的,而且施害人也完全沒有與被害人線下見面的意圖,但其危害性卻并不必然因此減少,有時甚至更為嚴重。
性引誘被認為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背景下具有特殊性的威脅”。③Directive 2011/93/EU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13 December 2011 on Combating the Sexual Abuse and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 and Child pornography, and Replacing Council Framework Decision 2004/68/JHA, Preamble, para 19.首先,信息通信技術(shù)的發(fā)展和傳播,將更多兒童暴露于遭受性剝削和性虐待的風險之下。根據(jù)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統(tǒng)計,全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用戶中,約三分之一為18歲以下的兒童與青少年,每日新增逾17.5萬名兒童網(wǎng)民,平均每半秒鐘就會新增一名使用網(wǎng)絡(luò)通信設(shè)備的兒童。而且年齡在15-24歲的兒童和青年人是網(wǎng)絡(luò)使用率最高的群體,“聯(lián)網(wǎng)率”高達71%。④參見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2017 年世界兒童狀況:數(shù)字時代的兒童》,https://www.unicef.cn/media/4606/file/%E6%95%B 0%E5%AD%97%E6%97%B6%E4%BB%A3%E7%9A%84%E5%84%BF%E7%AB%A5.pdf(2021 年3 月1 日)。即時通信工具、社交網(wǎng)絡(luò)品平臺、聊天室、線上游戲平臺、圖片共享軟件、約會交友平臺等可以通過電腦、手機客戶端方式登錄的平臺都是性引誘常發(fā)的場所。⑤See UNICEF, Child Safety Online, Global Challenges and Strategies: Technical Report, https://www.unicef-irc.org/publications/pdf/ict_techreport3_eng.pdf (Mar. 1, 2021).根據(jù)美國國家失蹤和受剝削兒童中心的報告顯示,2020年中心共收到有關(guān)兒童性引誘的舉報37,872份,比2019年增長了97.5%。盡管造成該數(shù)據(jù)大幅上漲的原因很多,但其中最明顯的一個原因是,圍繞新冠疫情的安全防范措施,讓兒童和成人更多地依賴網(wǎng)絡(luò)生活。①See Brenna O’Donnell, CyberTipline 2020: Rise in Online Enticement and Other Trends from Exploitation Stats,National Center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Feb. 24, 2021) https://www.missingkids.org/blog/2021/risein-online-enticement-and-other-trends--ncmec-releases-2020-.
其次,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的虛擬性降低了兒童自身對性侵害的警惕性和敏感性。由于兒童和青少年的網(wǎng)上活動越來越多,而現(xiàn)實世界中的社會互動越來越少,性犯罪者更容易制造一種與其“獵物”(受害人)之間的虛假的親密感和親密關(guān)系。②Ian A. Elliott & Sherry Ashfield, The Use of Online Technology in the Modus operandi of Female Sex Offenders, 17(1)Journal of Sexual Aggression 1(2011).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互聯(lián)網(wǎng)用戶在網(wǎng)絡(luò)虛擬世界往往對陌生人非常開放。③Kim-Kwang Raymond Choo, Online child grooming: A Literature Review on the Misuse of Social Networking Sites for Grooming Children for Sexual Offenses, Australian Government, Australian Institute of Criminology, Research and Public Policy Series No. 103 (Jul. 1, 2009, https://www.aic.gov.au/publications/rpp/rpp103.近年來性短信已經(jīng)成為未成年人在社交媒體上較為常見和頻繁的行為。這類網(wǎng)絡(luò)行為會影響兒童的判斷力,使得他們認為給與自己進行聯(lián)系的通信設(shè)備的另一方或自己的戀愛對象發(fā)送具有性意味的自拍照片是“可以”的。因此,當兒童認為在網(wǎng)上與自己對話的人是同齡人時,更容易同意拍攝和發(fā)送自己的具有性意味的照片或視頻,或通過網(wǎng)絡(luò)攝像頭在線表現(xiàn)自己(進行色情表演)。施害人就是利用這一點,在網(wǎng)上假扮成兒童的同齡人,引誘兒童制作自己的這種色情制品。然后,用來勒索兒童,對兒童做出更多的粗暴的侵害行為。④Limor Ezioni, Non-Contact Internet Sex Crimes against Minors: A Review through Comparative Law 4(3) Athens Journal of Law 229 (2018).而且,通過線上性引誘實施的性剝削甚至可以在施害者與兒童身處不同時間、空間的情況下發(fā)生。⑤Juliane A. Kloess, Anthony R. Beech & Leigh Harkins, Online Child Sexual Exploitation: Prevalence, Process, and Offender Characteristics, 15(2) Trauma, Violence, & Abuse 126 (2014).這進一步提升了性引誘行為的便利性、低成本性。英國進行的一項網(wǎng)絡(luò)犯罪研究估計,2006年間在聊天室中發(fā)生的就有85萬起“線上性接觸”案件,其中記錄在案的在性引誘后與兒童見面的罪行僅有238起。2010年美國一項研究報告稱,在美國,每11個10至17歲兒童中,就有1人在網(wǎng)上受到了性引誘。⑥See Web of Darkness: Groomed, Manipulated, Coerced, and Abused in Minutes, Biometrica (Nov. 7, 2017), https://biometrica.com/icmec-online-grooming/.2013年,英國政府委托進行的一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從2004/2005年到2012/2013年,性引誘犯罪的數(shù)量從186起猛增到373起,增長了100%。⑦See Web of Darkness: Groomed, Manipulated, Coerced, and Abused in Minutes, Biometrica (Nov. 7, 2017), https://biometrica.com/icmec-online-grooming/.
再次,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提供的便利性和匿名性,線上性引誘施害者的作案手法正變得更加多變、復(fù)雜和難以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環(huán)境的“匿名性”使得用戶可以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犯罪者有恃無恐地維持甚至升級他們的犯罪行為。施害人可以借助信息通信技術(shù)在各種具有社交功能的平臺、網(wǎng)站尋找潛在受害者、獲取兒童的個人信息和隱私;通過“直播方式”參與線上性侵害,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兒童色情制品、對兒童實施性勒索。此外,由“志同道合”的犯罪者組成的網(wǎng)絡(luò)社區(qū)迅速興起,他們有著共同的興趣來剝削兒童。這些支持性環(huán)境,如加密網(wǎng)站和專屬社區(qū)團體,進一步強化了性犯罪者的行為、態(tài)度和規(guī)范。⑧Ethel Quayle & Max Taylor, Child Seduction and Self-Representation on the Internet, 4(5) Cyber Psychology and Behavior 597 (2001).侵害者之間通過“加密技術(shù)”共享“資源和信息”、利用“暗網(wǎng)”實施或者輔助實施各類性侵害行為。而且“加密技術(shù)”、“暗網(wǎng)”等為執(zhí)法機關(guān)偵察此類違法行為也帶來了挑戰(zhàn)。
對于性引誘行為的危害性,各國基本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共識,但在應(yīng)對策略上卻存在極大差異。有的國家按照公約及指令的要求,在本國國內(nèi)法中,尤其是刑法典或其他刑事或兒童權(quán)益立法中,將性引誘行為作為單獨的犯罪處理;有的國家將性引誘的部分組成行為,如向兒童展示色情制品,規(guī)定為犯罪;有的國家尚無專門針對性引誘的刑事立法,只將其視為其他嚴重侵害兒童權(quán)益的性侵害行為的“預(yù)備行為”,只有當發(fā)生嚴重性侵害行為時,才對施害人進行處罰。在尚未將性引誘作為單獨犯罪處理的國家中,有的也通過其他形式立法,禁止對兒童實施性引誘行為,如日本。①ECPAT International, Global Database: Japan, https://globaldatabase.ecpat.org/country/japan/#2.2.6 (Mar. 1, 2021).本文在國際失蹤和受到剝削兒童中心2012-2017年間對于全球196個國家的立法情況的調(diào)研結(jié)果基礎(chǔ)上進行了進一步分析,發(fā)現(xiàn)目前將兒童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已經(jīng)形成立法趨勢,另外在犯罪要件方面,越來越多的國家不將線下會面作為必備要件。為何要將兒童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納入刑事處罰?“性引誘”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又是怎么樣的?后者也是已經(jīng)性引誘作為犯罪處理的國家在立法上的差異所在。
2016年,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理事會呼吁各國將通過線上和線下實施的與對兒童進行性剝削相關(guān)的所有相關(guān)行為作為犯罪處理,包括但不限于其最新形式,例如兒童性引誘、性勒索和兒童性虐待直播,持有、傳播、獲取、交換、制作或購買兒童性虐待制品以及觀看、制作通過信息技術(shù)傳播的有兒童參與的性虐待直播,或者為其提供便利的行為,并且要求各國立法中對兒童性虐待和性剝削的實施手段的“未來發(fā)展變化”給與充分考量。②See United Nations, Human Rights Council Resolution 31/7, A/HRC/RES/31/7, para 4.
國際失蹤和受到剝削兒童中心(ICMEC)的《線上兒童性引誘:模范立法與全球評論》報告發(fā)現(xiàn),截止到報告發(fā)布的2017年,在調(diào)研的196個國家中,有63個國家的立法中存在兒童線上性引誘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基本都是在刑法或者刑事相關(guān)特別法中將對兒童的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進行刑事處罰。剩下的國家中,有51個國家雖沒有兒童線上性引誘的規(guī)定,但是將向兒童展示色情制品入刑;另外的82個國家則既沒有兒童線上性引誘的立法,也沒有將向兒童展示色情制品入刑。
在將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引入刑法或者刑事特別法之前,各國立法者都面臨著一個問題:為什么將性引誘(尤其是利用信息通信技術(shù)實施的性引誘)列為獨立罪名相比于將其作為其他性犯罪的預(yù)備階段是更加恰當?shù)牧⒎窂剑?/p>
首先,性引誘行為的刑事可罰性在于其自然引起的法益侵害和威脅結(jié)果。在這里,需要糾正的一個傳統(tǒng)錯誤觀點是:性引誘本身沒有危害,只是其后續(xù)導致的實施性犯罪的行為才有危害。研究已經(jīng)指出,對兒童帶有性目的的引誘行為本身就會對兒童的身心健康和發(fā)育造成巨大的損害。一方面,受害兒童會認為自己對他人的信任被利用和侵犯,這種對信任的背叛容易嚴重影響兒童日后的社交能力。被引誘的兒童可能會產(chǎn)生自責、自卑心理,認為自己應(yīng)該承受虐待,從而更加不愿意主動披露被虐待。隨著性引誘的不斷持續(xù),兒童會遭受很多負面影響,例如易怒、焦慮、緊張、抑郁和藥物濫用等。即使沒有線下與性引誘者接觸,僅線上性引誘就可以為兒童帶來長期精神創(chuàng)傷和損害。一項針對線上性引誘對兒童危害的研究顯示,28%被引誘的兒童對此感到十分焦慮,而20%的兒童事后感到非??謶?。③Janis Wolak, Kimberly Mitchell & David Finkelhor, Online Victimization of Youth: Five Years Later, National Center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Bulletin - #07-06-025, 2016, http://unh.edu/ccrc/pdf/CV138.pdf.多數(shù)受害人稱性引誘對他們的心理影響是一輩子不會忘掉的。同時,性引誘影響了他們與家人、朋友間的相處,受害兒童稱家長對他們不再信任,遭受校園欺凌等。即使兒童最后成人,性引誘對其未來交往也存在很大障礙;另一方面,性引誘者在引誘過程中,多數(shù)涉及誘導、說服受害兒童拍攝自己的裸照,發(fā)送給對方的行為,給兒童的合法權(quán)益帶來現(xiàn)實、緊迫的侵害風險。①Helen C. Whittle, Catherine Hamilton-Giachritsis & Anthony R. Beech, A. Victims’ Voices: The Impact of Online Grooming and Sexual Abuse, 1(2) Universal Journal of Psychology 59 (2013).英國兒童剝削和線上保護中心在2013年發(fā)現(xiàn),有十四起因線上性勒索而企圖自殺和自殺致死的案件。②See Elly Hanson, The Impact of Online Sexual Abuse on Children and Young People: Impact, Protection and Prevention,in Jon Brown ed, Online Risk to Children: Impact, Protection and Prevention, Wiley Blackwell, 2017.
基于引誘行為本身的危害性,有些國家在立法中直接將“企圖實施引誘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而不要求實際實施犯罪的實行行為。如美國刑法典第2422(b)條規(guī)定,“任何人利用郵件或任何州際或外國商業(yè)設(shè)施或手段,或在美國特殊的海洋和領(lǐng)土管轄范圍內(nèi),故意勸說、說服、引誘或脅迫或企圖勸說,說服、引誘和脅迫任何未滿18歲的個人從事賣淫或任何可被控刑事犯罪的性活動,應(yīng)按此條處以罰款,監(jiān)禁不超過10年?!?值得注意的是,此條側(cè)重點不僅僅在于犯罪者參與或?qū)嵤┓缸锏膶嶋H活動,同時包含了犯罪者的“企圖”。在2007年美國訴Goetzke案件中(494 F.3d 1231),雖然被告人(上訴人)Goetzke聲稱由于自己與受害人(男,10歲)分隔兩地,沒有見面,同時自己寫給受害人的信件均被受害人母親攔截,受害人并未得知信件內(nèi)容,因此不構(gòu)成“企圖”引誘受害人。但初審法院和美國聯(lián)邦第九巡回上訴法院均認為Goetzke在明知對方是未成年人且其所在州(蒙大拿州)明確將與16歲以下兒童口交列為犯罪行為的前提下,給男童寫信并將男童列為“收件人”。他明顯帶有性含義地稱呼男童為“可愛的年輕人”,建議與男童交換照片,信件中多次提到喜歡給男童“背部按摩”,評價男童臀部以及明示希望給男童口交。同時,他還提及自己有最新款的游戲機,希望男童可以來自己所在州等。這些行為已構(gòu)成了對男童的以性為目的的引誘,可充分證明其企圖勸說、說服、引誘男童從而實施性犯罪活動。而對于Goetzke辯稱自己與男童相隔千里,沒有見面,法院認為預(yù)備犯罪的側(cè)重點在于犯罪者企圖影響未成年人的心理,通過引誘和勸說使未成年人“同意”與其進行性活動,拍攝色情圖片等違法行為,而非僅僅指性犯罪者對兒童身體實施直接接觸侵害。因此,分隔兩地,沒有真正的身體接觸等說辭并不能作為被告無法或沒有企圖實行犯罪的辯詞。
其次,退一步講,即便我們忽略這種因為性引誘行為本身造成的損害,只關(guān)注其造成的性犯罪的危險,假設(shè)其就是其他性犯罪的預(yù)備行為,那這種預(yù)備行為也足以實行化。客觀主義認為,預(yù)備行為本身不直接引起損害結(jié)果,對于預(yù)備犯的處罰范圍應(yīng)當限制在“本身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對重大法益的抽象危險”的預(yù)備行為范圍內(nèi)。③閻二鵬:《預(yù)備行為實行化的法教義學審視與重構(gòu)——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的思考》,載《法商研究》2016 年第5 期,第58-65 頁。性引誘行為將兒童的性利益和身心健康置于巨大的風險之中,尤其是線上性引誘行為,一旦發(fā)生,兒童的性自主權(quán)、隱私權(quán)即面臨迫切的現(xiàn)實危險。即使傳統(tǒng)的線下性引誘行為尚無法達到“實質(zhì)預(yù)備犯”的程度,但是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持,性引誘行為對兒童法益帶來的現(xiàn)實危害也更為緊迫。如前文所述,性引誘案件中,施害人開始“接觸兒童”與“發(fā)生侵害后果”之間的時間差越來越短,施害人更注重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獲取要挾受害人的砝碼,而非逐漸建立“互信關(guān)系”。大量的實證案例表明,信息通信技術(shù)的加持使得短時間內(nèi)獲取要挾受害人的砝碼越容易。而性引誘階段持續(xù)時間越短,其對法益造成危害的緊迫性也越大,對該行為進行干預(yù)的必要性也越強。當前,互聯(lián)網(wǎng)和信息通信技術(shù)的發(fā)展瞬息萬變,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對兒童實施性侵害或者其他類型的網(wǎng)絡(luò)犯罪活動也將持續(xù)發(fā)生,甚至會變換不同的方式呈現(xiàn),但是我們無法阻止兒童接觸和使用網(wǎng)路,因而保護兒童的法律更應(yīng)該適應(yīng)時代的發(fā)展進行及時調(diào)整,而不是拘泥于傳統(tǒng)的犯罪構(gòu)成模式。這一點,在專門對線上性引誘行為進行規(guī)制的國家立法中均可以得到體現(xiàn)。故而,遵循《聯(lián)合國兒童權(quán)利公約》規(guī)定的“兒童最大利益”原則,本著對兒童進行特殊保護的目的,將這種實質(zhì)預(yù)備犯納入刑罰范疇并無不當。不論是著眼于性引誘行為本身的法益損害,還是著眼于其造成的對重大法益的危險,將性引誘作為犯罪予以規(guī)制都是必要的。
再次,將性引誘作為犯罪預(yù)備行為會導致偵查機關(guān)迫于“犯罪事實缺乏”無法在恰當?shù)臅r間介入,進而導致刑法對于這一行為懲罰的整體滯后性。在英國《性犯罪法》(2003)第15節(jié)將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之前,性引誘只能以性犯罪的未遂進行刑事處罰。根據(jù)英國《刑事未遂法》(1981),未遂犯的認定往往要求行為人的行為已經(jīng)超過準備階段,在性引誘的具體背景下,這就要求行為人在引誘的基礎(chǔ)上,還要進行一定的后續(xù)行為,在司法實踐中,一般只有行為人已經(jīng)與受害人會面,警方才有足夠的證據(jù)認為行為人的行為已經(jīng)超越了準備階段,即將進入相應(yīng)性犯罪的實施階段,在這種情況下,警方才可以對行為人提起指控。①Suzanne Ost, Child Pornography and Sexual Grooming: Legal and Societal Respons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pp 70-71.簡而言之,雖然在學理上,預(yù)備行為本身亦被看做是犯罪行為的一部分,但是從證據(jù)的角度來講,純粹的準備行為,例如以性犯罪為目的與兒童進行接觸和交流,很難支持警方對行為人提起指控。將性引誘作為性犯罪預(yù)備行為的結(jié)果往往是,在行為人與兒童會面或者是以其他方式著手實施性犯罪之前,警方很難介入并提出指控。將性引誘獨立成一個罪名可以使得警方與檢方更早介入,防止對兒童侵害的進一步擴大化。②Ministry of Justice of the UK, Sexual Communication with a Child: Implementation of Section 67 of the Serious Crime Act 2015, Circular No. 2017/01.
實踐中,很多人對性引誘入刑的反對并沒有立足于足夠的實證研究,而是憑借著一種先天的直覺認為,性引誘本身通過色情制品犯罪或者是性犯罪就可以規(guī)制,這往往是因為他們并未了解過性引誘行為本身對兒童造成的不可逆損害。
縱觀63個國家的立法,超過半數(shù)的國家(34個)不再將行為人與兒童線下會面或行為人表示出與兒童線下會面的意向作為“性引誘”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也就是說單純發(fā)生在線上的性引誘行為就可以構(gòu)成犯罪。從時間發(fā)展層面觀察,從比較法的角度上看,不將線下會面的意向作為兒童性引誘的犯罪構(gòu)成要件是一個立法趨勢。
首先,這一刑法層面的改良是性引誘實行方式在信息時代演進的必然結(jié)果。隨著通信技術(shù)的普及,大量的性引誘行為完全是在線上進行的,行為人很多時候沒有與被害人見面的必要,即使沒有“見面”,非接觸式兒童性侵害也是非??赡馨l(fā)生的。”③Mike McGuire & Samantha Dowling, Cyber Crime: A Review of the Evidence, UK Home Office Research Report 75(Oct. 2013),https://www.gov.uk/government/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246754/horr75-chap3.pdf; Helen C. Whittle, Catherine E. Hamilton-Giachritsis & Anthony R. Beech, “Under His Spell”: Victims’Perspectives of Being Groomed Online, 3(3) Social Sciences 404 (2014).既然性引誘的行為方式隨著通信技術(shù)不斷發(fā)展,那么刑法層面的規(guī)定也應(yīng)當做出適當?shù)恼{(diào)整。實證研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性引誘行為人可以大致分為“接觸驅(qū)動”和“幻想驅(qū)動”兩種,其中后者并不追求現(xiàn)實的接觸。④See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ICMEC), Child Sexual Abuse Material: Model Legislation& Global Review, https://www.icmec.org/child-pornography-model-legislation-report/ (Mar. 1, 2021).純粹的線上性引誘只是改變了引誘的手段,其并沒有改變引誘行為的性質(zhì),也沒有消除其法益侵害和威脅結(jié)果,那么就自然應(yīng)當受到刑事處罰。這一點蘭薩羅特公約委員會的立場非常值得借鑒,其2015年6月通過《關(guān)于〈蘭薩羅特公約〉第23條的意見》強調(diào),通過信息通信技術(shù)引誘兒童并不一定會導致線下的會面,引誘行為可以一直在線上進行,但也會給兒童帶來嚴重侵害。線上引誘現(xiàn)象與信息和通信技術(shù)也在同步發(fā)展,對它的理解不應(yīng)局限于《公約》起草時線上引誘的實施方式,而應(yīng)根據(jù)現(xiàn)在和將來線上引誘是如何實施的來理解和處理。①See Lanzarote Committee, Opinion on Article 23 of the Lanzarote Convention and Its Explanatory Note.當然,對于兒童來講,直接與侵害人見面甚至一同旅行、生活,這往往會導致性引誘損害的擴大化,在這一點上,法國《刑法典》是將會面作為性引誘犯罪的加重情節(jié),將與侵害人會面作為性引誘的量刑因素而不是犯罪必備要件,從法益保護的角度上來講是更加合理的。
其次,即使是對于最終計劃線下見面的性引誘來講,將線下會面作為犯罪構(gòu)成要件恐會導致刑事處罰介入的嚴重滯后,無法起到保護兒童利益的作用。愛爾蘭2017年的《刑法(性引誘)兒童法案解釋備忘錄》指出,如果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中必須包含“見面”或“有見面之準備步驟”的話,可能就來不及避免給兒童造成的威脅。②See Criminal Law (Child Grooming) Bill 2014, Explanatory Memorandum.這種刑法介入的滯后性是英國對2017年《性犯罪法令2003》進行修改的重要原因,在此次修改之前,《性犯罪法令2003》第15節(jié)僅僅懲罰“在性引誘等行為后與兒童的會面”,但是,一線工作者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一規(guī)定存在明顯漏洞,于是英國在第15節(jié)后加入第15A節(jié)“與兒童進行性溝通”,此條不將線下會面作為犯罪構(gòu)成要件。司法部解釋道,偵查機關(guān)、監(jiān)察機關(guān)及相關(guān)組織討論認為,這一立法修改可以使得相應(yīng)的機構(gòu)更早地介入,從而防止針對兒童的進一步侵害行為。③Ministry of Justice, UK, Sexual Communication with A Child: Implementation of Section 67 of the Serious Crime Act 2015, Circular No. 2017/01.
將會面作為性引誘構(gòu)成要件的一個考量可能是,如果不要求行為人與受害兒童會面,那么性引誘發(fā)生與否可能難以判斷。上述美國訴Goetzke案件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啟發(fā),被告以自己從未與被害人見面為由,辯稱自己并沒有進行性引誘的實質(zhì)性行為,法官充分考慮了被告與受害人在網(wǎng)上的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前者企圖勸說、說服、引誘男童從而實施性犯罪活動,最后認為分隔兩地沒有身體接觸不影響犯罪的判斷。④United States v. Goetzke, 494 F.3d 1231 (9th Cir. 2007).如何認定行為人在與兒童交流中的性意圖,這是司法實踐一定會遇到的挑戰(zhàn),事實上這一難題在很多性犯罪的判定中都會存在。如果因為認定上的困難就徹底放棄對某種犯罪行為的處罰,那未免本末倒置。
比較法研究發(fā)現(xiàn),大部分國家都對兒童性引誘犯罪中的“兒童”的范圍進行限縮,僅限于未達到性同意年齡的兒童,如《法國刑法典》第227-22-1條⑤Art. 227-22-1 du Code pénal du 1 juin 2020.規(guī)定,成年人通過電子通信技術(shù)向15歲(法國法律中規(guī)定的性承諾年齡)以下的未成年人提出性提議應(yīng)當處以2年有期徒刑和30,000歐元罰金。關(guān)于這一年齡限制是否符合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國際組織與各國立法機構(gòu)、學者的意見仍未統(tǒng)一。采納性同意年齡為限路徑的學者認為,若將性引誘的對象擴大到18歲以下的人,有可能導致性引誘罪名與性同意制度之間的矛盾,法律難以解釋,為什么一個可以做出有效性承諾的兒童,卻無法有效決定是否同意拍攝性相關(guān)制品或參與性相關(guān)行為。⑥See Ibid; see also Suzanne Ost, Child Pornography and Sexual Grooming: Legal and Societal Respons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246.另有學者認為,法律應(yīng)當“賦權(quán)(empower)”性承諾年齡以上的兒童,而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忽視其性自由,一味由社會代替他們作出評價和決定。除非在比較特殊的情況下(例如監(jiān)護人利用優(yōu)勢地位的性剝削),法律應(yīng)當假設(shè)性承諾年齡以上的兒童擁有充分的性判斷能力和性決定權(quán)。簡而言之,將性引誘中的“兒童”限制在性承諾年齡之下,主要是為了權(quán)衡兒童特殊保護和兒童自由兩種法益。當然,對于這種年齡限制,也不乏有反對的聲音,主要的觀點是性引誘導致的往往是性剝削行為,既然在性剝削問題上,對18歲以下的全部兒童都應(yīng)當進行特殊保護,那就沒有理由在性引誘問題上進行區(qū)別對待。①See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Missing & Exploited Children (ICMEC), Child Sexual Abuse Material: Model Legislation& Global Review, 9, https://www.icmec.org/child-pornography-model-legislation-report/ (Mar. 1, 2021).這一具體的年齡設(shè)置,有待立法過程中更深入的探討。
域外立法研究表明,將性引誘作為獨立罪名入刑并不將“線下會面”作為犯罪構(gòu)成要件已經(jīng)成為一種立法趨勢。很多國家對于性引誘罪名的引入都是近20年法律修改的結(jié)果,并且,隨著性引誘犯罪與網(wǎng)絡(luò)通信技術(shù)的結(jié)合,越來越多的國家通過立法修改和司法實踐將線上性引誘納入處罰范圍。在我國雖然并無單獨的“性引誘”罪名,但未成年人面臨性引誘風險的例子也并不罕見。近年來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了多起存在性引誘行為的惡性案件,其中施害人利用通信軟件,打著“交友”、“招募童星”等名義,與兒童接觸、建立“信任關(guān)系”,而后脅迫未成年人發(fā)送裸照、與其進行裸聊或者進而誘騙、脅迫未成年人與其見面,對未成年人實施強奸、猥褻等性侵害的案件,如“喬某某以視頻裸聊方式猥褻兒童案”②興化市人民檢察院訴喬某某犯猥褻兒童罪案,江蘇省興化市人民法院(2015)泰興刑初字第182 號刑事判決書。具體案情:2014 年3 月至8 月,喬某某冒充生理老師,以視頻教學為名,誘騙16 名女童與其裸聊。喬某某要求女童脫光衣服,按其指示撫摸自己的乳房與生殖器,與此同時,喬某某也脫去衣服對下身作出淫穢動作并錄制裸聊視頻存于u 盤內(nèi)。法院認為,喬某某與女童雖然沒有肢體接觸,但是其主觀上以刺激或滿足性欲為目的,客觀上對女童造成了心理強制,誘騙女童自行實施猥褻行為并觀看他本人的淫穢行為,侵害了女童的人格權(quán)與隱私權(quán),應(yīng)認定為猥褻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4 年。2018 年6 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十起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侵害未成年人權(quán)益的典型案例,該案為其中第5 個案例。、“駱某猥褻兒童案”③駱某猥褻兒童案,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導案例43 號(2018 年)。具體案情:2017 年1 月,駱某與13 歲女童成為QQ 好友,知其為初中生后以言語恐嚇索要裸照,女童將其刪除。駱某遂通過女童校友向女童施壓,讓女童同意再次將其加為好友,并虛構(gòu)另一身份同時向女童施壓。女童被迫拍攝了10 張裸照,通過QQ 發(fā)送給了駱某。駱某后以公開裸照威脅女童,要求女童與其見面并在賓館開房,企圖對女童實施猥褻行為。女童報警,駱某在去賓館的路上被抓獲。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駱某強迫女童拍攝裸照并獲取裸照的行為不構(gòu)成猥褻兒童罪,但是駱某用裸照要挾女童與其見面,并試圖對其實施猥褻而未得逞的行為構(gòu)成猥褻兒童罪未遂,判處有期徒刑1 年。檢察院抗訴,二審法院審理認為,原審被告人駱某以尋求性刺激為目的,通過網(wǎng)絡(luò)對女童進行言語威脅,強迫女童按要求拍攝裸照供其觀看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猥褻兒童罪既遂,依法應(yīng)當從重處罰,判處有期徒刑2 年。。這些案件中,因為施害人的“引誘”行為進一步“實行化”,并最終達到強奸罪或者猥褻兒童罪的犯罪構(gòu)成標準,施害最終得到了相應(yīng)的刑罰懲罰。但如果我們只能等到構(gòu)成強奸或猥褻犯罪后才對性引誘行為出手打擊的話,在積極保護兒童免受性侵害這一點上必然落后于國際實踐。域外實踐表明,將性引誘行為作為獨立犯罪,而非作為強奸、猥褻和色情制品犯罪的準備行為,將更有利于有效保護兒童免受性剝削和性虐待。當前,應(yīng)當在我國實踐的基礎(chǔ)上,反思性引誘的現(xiàn)行處理模式是否適當。當然,性引誘入刑的具體形式,需要更加嚴謹和詳實的學術(shù)討論,本文居于篇幅,只能起拋磚引玉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