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河南)
巨 鯨
巨鯨停泊我們中間,而我們看不到它。
盲目時代。我們穿梭于干枯的海底,臉孔亮著心底一樣的荒涼。我們吃喝,談笑,行走,自以為是地思考,五官趨向一致,皮膚蒙著一層鹽白。我們在林立的高樓間穿行,玻璃幕墻的光斑打在額頭。街道日夜交叉,人影簇擁搖晃。
一頭巨鯨橫亙大街中央。也許我們已走入它的闊大腹部,但我們無法父子般相認。我們失去了手中的燈盞,在這個巨大的盲目的白夜。
巨鯨在我們中間。它的巨大的鱗片也在我們中間。我們手托著閃光的空碗,對這些視而不見。
大 鳥
我相信它的存在.
在冬天的林梢,春日龐大而丑陋的城市上空,自我的頭頂,一閃而過。
我看不到它的真正模樣,它飛掠麥田的烏云的翅翼。
我知道它將自己撕碎了。碎成一片片羽毛,碎成一個個孩子。
自冬至春,那群鳥停泊在荊棘上不停鳴叫,孩子們從身邊呼嘯而過。
這么多年,我低頭在人間尋覓,將一顆顆碎粒拾起裝進口袋,像拾起遺落世界各個角落的一個個破碎的自己。
然而那一根彩色的羽毛,我一直沒有撿起。
當深夜,我獨自睡熟,它就會走近來。眸子盯著我的窗口,看著床上蜷曲的嬰兒般的身體,和里面珍藏的暗自閃亮的東西。
眸子,渾圓而巨大,在我的窗外緩緩轉(zhuǎn)動。
卵 石
或許真的有一枚卵。打開,跳出野鴨、灰雀;亦或巨嘴的恐龍,它見風成長,掃蕩動植物,在大地踏出傷疤。
或許是一顆膽。苦膽。讓人類顫抖的苦。亦或壓扁的月亮,埋入黑泥,埋入柴灰,被一個孩子的手掌,捧出來。
其實是一顆心。鳥,獸,人。長頸鹿的心懸于高處?麒麟是否有心?它的心是六角形的?毫無疑問,它是你遺落之心。渾圓,粗糙,無法下口。它和我們已分離了五百年。
是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縮成了孩子,縮成了石頭。它依然枕著藍天,一顆又一顆,像結(jié)石結(jié)于肉體。一個人,一個包袱。包著心,膽,包著經(jīng)歷的人與鳥,草與木,父與母,包著監(jiān)牢、獄卒,顫栗、堅韌,包著不絕的淚水和一場場鵝毛飛雪。
春 雪
即使是春天,雪的融化有時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朝陽的房坡上的雪已經(jīng)融化了很久,背陰的屋瓦上的雪還守著自己的白。你站在院子中央,看自家的房頂,黑色的嶙嶙屋瓦,比平日更加整潔清晰;而前方鄰家的屋脊,還保留著均勻的白,像一張沒有任何字跡的宣紙,守著自己的凜冽的體溫。甚至,連麻雀也不去留下印跡,它們只在向陽的屋脊唧唧喳喳地跳躍,鬧嚷。有時,炊煙從屋子前面升起來,炊煙是溫暖的灰,而它們呈現(xiàn)出了清寒的藍。它的融化是那樣的緩慢,它們幾乎像是凍僵在上面了。只有在氣溫全面升高之后,才慢慢露出瓦縫,仿佛一個人露出了黑色的堅硬骨骼……這時候,你在老榆樹的背部,也會見到?jīng)]有融掉的白,遠遠看去,像一個披著麻衣的離群索居的人;而在偏僻的荒野,深深的野溝中,厚厚的碑石后,都隱藏著這些白,像涼風中獨自起舞的鶴,陋室中抄字人聳立的肩骨,講臺上戴著藍袖頭手執(zhí)粉筆的夫子,這寒風中挺立的一面面脊梁啊……
商隱墓
一個小土堆,仿佛手捧而出。春草暗綠,墓碑泛白,幾行字跡,寥寥如痕。
商隱之墓,一個落日般的空冢。墓碑旁甚至還樹立著一個刻有“日進斗金”的小香爐。
老杜的墓,鞏義,還是偃師、平江,爭執(zhí)不下。
一個詩人,是沒有真正的墓穴的。
杜甫據(jù)稱因飽食,而死在江上小船里。宗武無力葬父,只好將父親權(quán)厝,40多年后,嗣業(yè)借助于乞討,將祖父安葬。這樣的經(jīng)歷,該是亂離詩的又一種寫法,真正的老杜筆法啊。
“試想杜甫靈柩停厝岳陽43年,那頭一年的腐臭是怎樣讓你我不安?”(飛廉《鳳凰山秋夜》)
詩人終其一生,血液交換血液,骨頭擠壓骨頭,最終,肉身交付于親人、路途、山川,惟有精神以漢字雕鑿出一具凌亂而堅實的清明塑像。
詩人的墓穴,都是空的。他會又一次出走,在春天的稻田,山徑,冬日的黑色人群和混茫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