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帕烏斯托夫斯基[俄]
幾乎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護人,一般說這些人也是作家。
只要讀上幾行這個鼓舞者的作品,自己便立刻想要寫東西。從某幾本書中好像能噴出酵母漿來,使我們心神陶醉,感染我們,使我們不自主地拿起筆來。
奇怪的是,這樣的作家,守護人,在作品性質(zhì)、風格和題材方面多半和我們迥乎不同。
我認識—個作家,是一個道地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專門描寫日常生活,人穩(wěn)重而沉著。但他的守護人卻是那位落宕不羈的空想家亞歷山大·格林。
蓋達爾把狄更斯稱作他的鼓舞者。至于我呢,司湯達的羅馬通信的任何一頁都能引起我的創(chuàng)作欲,而且我寫的東西與司湯達是那么懸殊,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有一年秋天,我讀了司湯達的作品,便寫了一個短篇《273護林區(qū)》,這篇小說是描寫普拉河岸禁伐林的。但在這個短篇中全然找不到一點與司湯達的作品的共同之處。
不過說實在的,我并沒尋找其中的原因。顯然,是可以找到的。我之所以提到這點,僅僅是想談一談,有許多粗粗一看并不重要的事情和習慣卻能幫助作家們寫作。
大家都知道普希金在秋天寫東西寫得最出色。無怪“波爾金諾的秋天”成了驚人的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同義語。
“秋天來了,”普希金寫信給普列特尼約夫說,“這是我喜愛的季節(jié)——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健壯起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期開始了?!?/p>
當費定開始寫他的長篇《不平凡的夏天》的時候,我剛好和他在一起。
我由衷地希望費定原諒我冒昧地寫出這件事來。但是我覺得每一個作家特別像費定這樣的巨匠的工作方式,不僅對作家們,而且對所有文學愛好者,都很有意思,而且不無益處。
我們住在加格拉緊臨海濱的一幢小房子里。這幢房子好像革命前廉價的“公寓”,是一幢體面的貧民窟。
每當風暴襲來的時候,它便為狂風和巨浪的沖擊所搖撼,發(fā)出嘎吱嘎吱、喀嚓喀嚓的聲音,眼看就要塌似的。門上的鎖都銹了,穿堂風一吹過,門便慢慢地、可怕地敞開來,停止幾秒鐘不動之后,又猛地“砰”一聲關上,于是灰泥便從天花板上紛紛落下。
所有新加格拉和舊加格拉的野狗都在這幢房子的露臺下過夜。它們趁主人暫時外出的時候爬進屋來,躺到床上,心安理得地打起呼來。
不管盤據(jù)床鋪的野狗的性子如何,進屋子時總要多加小心。狗不大好意思、羞答答地跳起來,失望地叫著跑出去。假如你碰著它的腳,它會因為恐懼而咬你一口。
假如碰上一條不要臉的老油子,它就會躺在床上,用仇恨的眼光盯著你,可怕地叫起來,使你不得不請鄰居們來幫忙。
費定的一面窗戶朝著臨海的露臺。風暴咆哮的時候,把露臺上的藤椅都堆到這扇窗子旁邊來,怕淋濕了。狗總躥在這堆椅子上,從上面望著在桌旁寫作的費定。這群狗低聲嗥著,想到他這有燈光的暖和的房間里來。
起初,費定抱怨說這群狗簡直使他發(fā)抖。只要他的眼睛離開稿子,看著窗外開始思索時,便立刻看到幾十只惡狠狠的眼睛盯著他。他甚至有幾分不自在,好像因為他住在暖和的地方,卻在白紙上畫黑道,干著一種分明是無意義的事情而感到歉疚。
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妨礙了費定的工作,但不久他便習慣了,不再理睬這群野狗了。
大多數(shù)作家在清晨寫作,也有一些作家在白天,但絕少數(shù)在夜里。
費定能在任何時刻寫作。僅僅是偶爾歇歇乏才停下一會兒。
他每夜在大海的呼嘯聲中寫作。這種聽慣了的喧囂聲非但不妨礙他,甚至有助于他的文思。相反,寂靜倒使他煩亂。
有一次,在深夜里,費定把我叫醒了,焦灼地跟我說:
“你可知道海沉默了。我們到露臺上去聽聽?!?/p>
一片深沉的、好像非常靜穆的沉寂籠罩著海岸。我們默不作聲,想要在黑暗中聽到哪怕一聲微弱的浪花拍濺聲,但是什么也聽不見。只有耳膜嗡嗡地響著,這是我們的血液流動的聲音。在高空,在那彌漫蒼穹的黑暗中,撒著幾點朦朧的星光。我們習慣了這大海的喧聲,甚至為這種靜寂所窒息了。費定在那一夜里沒有寫作。
所有這些都說明:他不得不在他所不習慣的環(huán)境中工作。我以為這種生活的樸素與簡陋使他想起青年時代,青年時代我們能夠在窗臺上,在洋油燈旁,在墨水都上了凍的房間里,一句話,在任何條件下寫作。
我無意中觀察了費定,才發(fā)現(xiàn)他只有在把下一章嚴格地考慮過、調(diào)理過、用沉思和回憶充實過之后,直到個別字句都在思想中推敲成熟的時候,方才下筆。
費定在動筆之前,全神貫注地從各個角度來審查這部未來的作品,他只寫他深思熟慮過的、輪廓分明的、同時和整體有完整的關系的東西。
費定的明豁而堅定的智慧和嚴峻的目光,不容忍那構思和表現(xiàn)的模棱兩可。按照他的意見,散文應該寫得確切無瑕,錘煉到金剛石的硬度。
福樓拜在文字的慘淡經(jīng)營中度過了一生。他不能夠停止追求散文的晶化。有的時候,對他說來,修改稿子并不是使散文完美無瑕的手段,而成為目的本身了。他失去了鑒別的能力,疲憊不堪,悲觀失望,而且顯然地枯竭了,把自己的作品弄得沒有生氣,或者如果戈理所說的,“描寫呀,描寫呀,變成個描寫迷了”。
費定知道在琢磨文句時應該恰到好處,適可而止。他身上的批評精神從不疲倦,但也沒有讓作家灰心。
在福樓拜身上高度地表現(xiàn)了那種文學理論家們稱做作家的“人格化”的特性,簡言之,這是一種稟賦,作家以強烈的力量,使自身與人物合成一體,親身極其痛苦地體驗作品人物(按照作家的意志)所遭遇的一切。
如所周知,福樓拜描寫愛瑪·包法利服毒臨終之際,他自己也感覺到中毒的種種癥候,因而不得不向醫(yī)生求救。
福樓拜是一個痛苦的人。他寫得那樣慢,他自己絕望地說:“寫出這樣的東西來,真應該自己打自己的嘴巴?!?/p>
他住在盧昂附近塞納河畔的克魯阿斯。他書房的窗戶便臨著塞納河。
在福樓拜的有異國情調(diào)的書房里,終夜點著有綠罩的燈。福樓拜在夜里寫作。到晨光熹微的時候燈才熄滅。
燈光是通宵達旦的,好像燈塔。真的,在暗夜里,福樓拜的窗戶成了塞納河上漁夫們的燈塔,甚至從哈佛爾往盧昂溯游而上的海輪的船長們也把它當作燈塔。船長們知道在一段航路上要想不迷失方位,應該“以福樓拜先生的窗戶”為目標。
他們偶爾看見一個體格健壯的人,身穿一襲華麗的東方式的睡衣。這人常常走到窗邊,前額貼在窗上,望著塞納河。這是一個疲憊不堪的人的樣子。但那些弄潮兒卻未必知道窗子里站著的是一位法國的偉大的作家。他為爭取散文——這個“可詛咒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定型的、沒有形狀的東西”——的完美,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
列夫·托爾斯泰只在早晨工作。他說每一個作家身上都具有一種批評的精神。這種最尖苛的批評精神經(jīng)常在早間出現(xiàn),夜里便酣睡不醒,所以在晚上,作家完全是為所欲為,毫無顧忌地工作,于是寫出大量胡說八道的廢話。托爾斯泰舉出盧梭和狄更斯的例子,他們都只是在早晨寫作,并且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拜倫就因為喜歡在夜里寫作,而違背了他們的天才。
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的累贅當然不只是在于他在夜里寫作而且不斷喝茶。這畢竟不怎么嚴重影響他作品的質(zhì)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繁累在于他總沒擺脫貧困和債務,所以他被迫多產(chǎn)而且總是倉卒急就。
他總是迫不得已時坐下來寫作。他的作品沒有一篇是平平靜靜全力以赴寫出來的。他總是草率地結(jié)束自己的小說(不是按照寫好的篇幅的數(shù)量,而是按照敘述的廣度)。所以他的作品比它們可能有的樣子和原來構思的樣子壞得多?!跋氲倪h比寫的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說。
他常想和他未寫完的小說在一起多留連一些時候,時時修改和充實它。所以他拼命拖長寫作時間——因為每天每小時都會產(chǎn)生新的思想,當然不能把這些新思想倒填進去。
債務逼著他這樣做,雖然當他坐下來寫作的時候,他常常意識到作品還沒成熟。多少思想、形象、細節(jié)都白白地放過去了,就因為它們浮現(xiàn)在腦際時,已經(jīng)為時太晚,不是小說已經(jīng)寫完了,便是在他看來,已經(jīng)無可挽救了!
“由于貧困,”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自己,“我被迫為金錢而匆忙寫作,所以接二連三地失敗?!?/p>
席勒只有喝完半瓶香檳,把腳放到冷水盆里才能寫作。
契訶夫年輕的時候能夠在莫斯科擁擠而嘈雜的住宅的窗臺上寫作。而短篇《獵人》是在浴棚里寫的。但這種滿不在乎的習慣已逐年消失了。
萊蒙托夫把自己的詩寫在隨手抓到的東西上。這些詩篇總好像在他的意識中頓時形成的,它們先在他的靈魂里歌唱,然后他才急急忙忙把它們一字不改地記下來。
阿歷克賽·托爾斯泰,假如在他面前擺上一疊潔凈的上等質(zhì)量的紙,便能寫作。他曾坦白地說過,他坐下來常常不知道要寫什么。在腦子里先有一個生動的細節(jié)。他從這個細節(jié)開始,而這個細節(jié)像一條魔術的線似地逐漸引出全部故事來。
托爾斯泰照他自己的說法,把工作狀態(tài)、靈感叫作來潮,“假如來潮,”他說,“我寫得便快。若是不來潮,那就得擱筆。”
當然,托爾斯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即興作家。他的思想總使他下筆神速。
寫作之際即當新的思想或新的畫面突然涌現(xiàn),從意識的深處像閃光一般沖到表面上來的時候,這種絕妙的心境是每個作家都親身經(jīng)歷過的。假如不立刻把它們寫下來,它們同樣會消失得無蹤無影的。
其中有光,有顫動,但它們像夢一樣易逝。有一些夢,在我們剛剛醒來的那一瞬間,還記得其中的一些片斷,但立刻便忘了。以后無論我們怎樣費盡苦心,無論怎樣努力想回憶,總歸徒勞。這些夢只殘留下一種異樣的,謎一般的東西的感覺,若是果戈理,他就會說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東西”的感覺。
應該馬上記下來。一秒鐘的滯延,這思想會倏然一現(xiàn)便永遠消逝了。
安徒生喜歡在森林中構想他的童話。他有極好的、差不多是顯微鏡般的洞察力。所以他能夠清清楚楚地觀察一塊樹皮或一顆老松球,并且像通過放大鏡一樣精密地看到這些東西上的一切,用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很容易地編成童話。
總之,林中的一切——每一根覆滿苔蘚的殘株,每一只褐色的螞蟻強盜,它們曳著綠色透明小翅的蟲兒,好像拉著竊來的美麗的公主一般——都可以變成童話。
我本來不愿談自己的文學寫作經(jīng)驗。這未必能給上文談到的增添些什么重要東西。不過我仍然認為有必要說上幾句話。
假如想使我們的文學無限繁榮發(fā)展,那么必須明白,一個作家的社會活動的最有成效的形式,便是他的創(chuàng)作工作。在出版前為大家所不知道的作品,一經(jīng)出版,便成了全人類的事業(yè)。
應該珍惜作家們的時間、精力和才華,不要在累人的文學以外的忙亂上浪費它們。
作家在工作時需要安靜,盡可能沒有操心的事。假如有什么事等著要做,甚至是細微的煩惱,那最好不要提筆。不然不是筆從手里滑下來,便是寫出勉強擠出來的連篇廢話。
我一生中有幾次在寫作的時候心情輕松,注意集中而且從容不迫。
有一年冬天,我坐一艘內(nèi)燃機船從巴統(tǒng)到敖德薩去。船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沒裝。海面一片灰色,寒冷而平靜。海岸隱沒在灰色的煙霧中。濃重的烏云,好像在迷夢中,橫在迢迢的山嶺上。
我在客艙里寫作,有時站起來走到舷窗旁看海岸。強大的機器在內(nèi)燃機船的鋼鐵的內(nèi)艙里輕聲地歌唱。海鷗呷呷地鳴叫著。寫起來感到輕松。誰也沒打斷我珍貴的思路。除了我正在寫著的小說而外,什么也不用想,一絲雜念也沒有。我覺得這是莫大的幸福。遼闊的海使我避開了一切外界的煩擾。
在廣闊的海洋上行駛的威覺,對我們要登岸的許多港埠,或者對一些令人亢奮的偶然邂逅的模糊期待,都大大地幫助了寫作。
鋼船首劃開了慘白色的冬日海水,我覺得這艘船正在把我?guī)蚰敲凶⒍ǖ男腋V腥?。我這樣想,顯然是因為小說寫得很成功。
我還記得,一年秋天,我一個人在一座木房的頂樓上,在燈花爆炸聲中,工作得多么順利。
暗黑的、無風的九月之夜,也像海一樣包圍著我,使我避開了一切外界煩擾。
窗外鄉(xiāng)間花園徹夜在飄零著落葉的感覺,很難說出理由來,但是大大地幫助了寫作。我像思念一個人似的懷念著這座花園。它安詳沉默,耐心地等著我在夜晚到井邊去打水燒茶。當它聽到水桶的哇哇聲和人的跫音時,或者可以減少一點忍受這漫漫長夜的痛苦吧。
但是,在任何情況下,荒涼孤獨的花園,村子四周蜿蜒數(shù)十里的寒林,林中的湖水——當然,在這樣的夜里,湖畔絕無人影,只有星星和千百年前一樣倒映在水中——這一切給人的感受都幫助了我的寫作。我敢說,恐怕在這樣的秋夜,我是真正幸福的。
當一種有趣的、歡樂的、心愛的事情,甚至像到遠處的舊河床邊垂柳下去釣魚這類小事情在前面等著你,你都會寫得很出色。
(千年書蟲選自《金薔薇》,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著,戴驄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