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契訶夫筆下那個潔如詩篇卻面臨變賣砍伐的櫻桃園,或如三姐妹在邊遠(yuǎn)市儈小城擁有多種語言才能,人類的情感看上去無用而且多余,然而它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滋養(yǎng)。我們很少鄭重地正視這個問題,是因為它具有一種不可剝離性,使得我們能夠與生俱來地攜帶著它在世界上盡情遨游。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情感”是張惠雯的關(guān)鍵詞。我曾經(jīng)在關(guān)于她的專論中提過,她擅長寫情感,無論是離散漂泊者的愛與孤獨,還是中原小城男女如火焰如灰燼的怨愛憎,她都以平靜清澈的目光予以深深凝視,以富有理解性的筆墨一一描摹之,解析之。某些時候,她更像是掌管情感王國鑰匙的女神:為筆下人物發(fā)放情感的份額,鼓動他們反叛庸俗的生活,放他們到廣闊自由的世界上去。她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探索人類情感的邊緣和彈性,去回答當(dāng)人與意想不到的情感劈面相逢時,會綻放出什么樣的光華,又會表現(xiàn)出多么可愛、可感或可怖的人性本相等終極命題。
在張惠雯近期的小說中,關(guān)于情感的書寫進(jìn)一步登峰造極,爐火純青。她將人物置于人間求不得、推不掉、脫不出的困境之中,讓其充分領(lǐng)略情感帶來的種種痛楚、悸動、憂懼。人生的況味如水中之水化在無邊的浩瀚之中,既苦又甜,既愛又怕,既親近又顫栗。比如《天使》里那個在喪父之痛中被初戀慰藉身心的海歸游子,《玫瑰,玫瑰》里那個將枯萎愛欲縫織進(jìn)干花中的舊日美人,以及,《漣漪》中那個在體面身份的矯飾下數(shù)度分裂的文學(xué)教授。
細(xì)心敏感的讀者會注意到,張惠雯越來越喜歡用男性視角介入對情感的觀察。如果說在早期書寫海外生活的作品中,她還是以第三人稱視角盡量客觀化描寫情感探險之旅的話,那么,在近期的寫作中,她直接采用了男性第一人稱,讓他直陳自我情感的遭際變化,或者讓他作為旁觀者,觀察他者的情感起伏和涌動。在《漣漪》中,“我”在多年后因公返回到了那個小城,那個距離本不遙遠(yuǎn)卻將“我”的生命攪動得翻天倒海的小城。公差很愉快,場面上的交往也很得體,但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蒙上了面紗,令“我”一次次深陷于往事的魅影:“我覺得身體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像是站在懸崖邊,在我面前是整個回憶的深淵?!?/p>
回憶是什么,還能有什么呢?無非是飲食男女,歡愛欲求?!稘i漪》采用了今昔互嵌的敘事方式,寫出了一段中年男人的慣常戲碼:“我”年近五十的現(xiàn)實生活看似體面實則淡然無味,由此烘托出了“我”那看似危險實則心動如海的壯年往昔?!拔摇痹?jīng)在這個小城與文學(xué)青年“她”相識,互相心有所屬,情真意切,也對未來有所企盼。然而,就像一切世俗故事所演繹的那樣:就在“我”準(zhǔn)備向妻子吐露實情時,妻子欣喜地告訴“我”她懷孕了。上天派來的寶寶像是落入凡塵的懲罰,瞬間將“我”拽回“人間”,重返“正軌”。
就是這樣一個“俗套”的故事。很顯然,張惠雯并不沉溺于對危險情感的探討,這一代作家也早早就接受了“小說驅(qū)逐道德”的敘事教育。她將微小如“漣漪”的情緒波動投射到了萬物形態(tài)之中:氣味、光線、顏色、灰塵、陽光、風(fēng)景、傷心的弧度、發(fā)絲的柔卷、榆樹墨綠的樹蔭、植物透明的影子……都在“我”因情感追憶而失衡的心海里不斷地擴張放大。當(dāng)作者借用失意男主人公的視角將這些細(xì)節(jié)寫得極度精細(xì)時,她就傳達(dá)出了這樣一種價值判斷:帶著愛戀的記憶,再瑣碎的東西也流轉(zhuǎn)著光彩。若不然呢,再“高尚”再“主流”的生活也味同嚼蠟,形同行尸走肉。她詩意漫卷的筆墨只向那些愿意在此中流連的讀者顯露自己,如歌的心弦就這樣在纖細(xì)輕柔如絨毛般的世界里羞怯而愉悅地顫動了。
這是張惠雯的世界,一個泛著漣漪、閃著微光、皺纈著細(xì)紋的世界。這也決定了她筆下的人物、哪怕是在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中年俗男也帶著本質(zhì)性的清高與干凈。在《漣漪》中,她還有意識地選擇了文壇會議、高端筆會、文人相談為背景,讓男女主人公喜愛和從事文學(xué)工作,藉此為他們的情感鍍上了深度的精神光暈。多年來,張惠雯就這么以情感為介質(zhì)和敘事資源,水滴石穿地鑄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
我不知道她下一步將走向何處。我期盼著她能夠讓情感泯滅的某些觸角生長得更加強壯,對于云詭波譎的人性能有更為“刻毒”的揭橥。比如在《玫瑰,玫瑰》的結(jié)尾,是否能讓那個在云霧繚繞、氣壓低沉中解開的“秘密”更多一些社會性和歷史性緣由而非僅僅是生理性原因呢?或許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吧,我期盼著她在細(xì)膩之外還有深刻。畢竟,我也是被她撥動過心弦的人啦。
曹霞,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