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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2021-05-07 03:02江子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贛江侄女二哥

江子

我們村——贛江以西的下隴洲村人們普遍認為,四十出頭的曾和春,是個頭腦相當(dāng)?shù)棉D(zhuǎn)(方言,意為“活絡(luò)”)的人。不然,何以許多人一同從村里出來,同樣是讀書不多,同樣是在南方城市工廠的流水線上做工,唯獨他成了跑遍全國做買賣的小商販,成了領(lǐng)著老婆孩子住進縣城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整天吃香喝辣的主?

如果說人生如牌,曾和春剛抓到手里的牌并不好。他的老子細四,是離下隴洲三里路遠的西沙埠街頭鐵匠鋪掄大錘的中腳,一輩子沒掙到掄小錘的份兒(師傅掄小錘)。這樣的老子,在別人手下當(dāng)差,靠給人打鋤頭鐮刀犁耙什么的過日子,能給他帶來怎樣的蔭護?他老子,瘦得很,因為長期在火爐邊工作,他的瘦又與他人有些不同——是那種近似烤焦的、讓人十分不安的瘦。這么瘦的老子,能指望他給自家的孩子們擠出幾兩肉來?他的母親,一個普通并沒有多少見識的農(nóng)婦而已。他們家有四兄妹。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從小,他吃的穿的,都是兩個哥哥剩下的。他從適學(xué)年齡開始讀書,可是看不出什么慧根,再加上村里的教育條件就這樣,能讀成的有幾個?和很多村里孩子一樣,他讀到初中就讀不下去了,就跟著村里人去了廣東,成了某企業(yè)一名流水線上的工人。

曾和春開始進的電子廠,每天重復(fù)著給電極管插上零件。后來,他去了玩具廠,每天重復(fù)著組裝玩具。再后來,他去了毛織廠……他就像贛江以西的鄉(xiāng)村一塊悶頭悶?zāi)X的鐵,在南方城市這個砧板上被反復(fù)鍛打,漸漸地打出了鋒刃,打出了棱角。若干年后,這個鐵匠的兒子慢慢開悟了。他由一個懵懵懂懂的人,變成了一個能說會道懂得盤算的人,一個腦子好使的人。再加上他命里的好運氣,他成了一個人們口中過上了好日子的人。

被贛江以西的人們認為曾和春腦子好使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不花分文從廣東帶回了一個女人。在贛江以西,男人討老婆是一件很讓人頭疼的事情,它需要房產(chǎn)和不菲的彩禮……鐵匠細四有三個兒子,他到哪里弄那么多錢去給他們做房子當(dāng)彩禮?人們都等著看細四家的笑話,看看他的三個兒子中到底誰會成為光棍??墒强葱υ挼娜俗罱K失算了。他的大兒子和平、二兒子細平成了家。正當(dāng)人們認為細四為兩個兒子討媳婦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某年春節(jié),他的三兒子和春直接把一個年輕女子從廣東工廠里帶回了家。許多人趕到細四家里,看著和春帶回來的女子,只見她長相姣好,目光正派,皮膚嬌嫩彈吹得破,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孩子,大家也都放了心。通過問話,大家知道了,她是和春同一個廠里的打工妹,她不嫌棄和春暫時的窮困,她看中他的聰明和體貼,并且對能和他一起過上好日子充滿信心。她說她也是鄉(xiāng)下人,家在本省北部的鄱陽湖邊。村里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鄱陽湖在哪里,但又要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難怪皮膚這么好,原來是湖邊上吃湖水長大的人呀。

曾和春被人認為頭腦活絡(luò)的第二件事,是他離開工廠開始單干卻沒過多久就成了事。曾和春從來不滿足自己做一名流水線上的打工仔。他熱愛交際,工作之外喜歡交朋結(jié)友。他的朋友,有走南闖北的業(yè)務(wù)員、小企業(yè)主、小飯館老板、廚師、小區(qū)保安……他與他們打成一片,經(jīng)常一起在廉價的夜宵攤上喝啤酒吃烤串。他聽他們說話,捕捉從他們的口中傳出的南來北往的各種信息。很多人看來,那些信息就像大河里的泥沙一無是處,可在曾和春眼里,它們都是金子?;蛘哒f,曾和春有一個十分奇特的功能,那些人們眼里一無是處的泥沙,經(jīng)過曾和春的冶煉,就都成了十分珍貴的金子。

他終于從這些信息中找到了一條路。之后,他辭了工,成了一名追著全國的金脈奔跑的人。他做的不是金子生意,那需要很大的本錢,而他不過是一個剛剛辭職的流水線上的打工仔。他要的是淘金的副產(chǎn)品鎢砂。他把鎢砂賣給有需要的不同的廠家。不得不說,那是一門十分不錯的生意,鎢砂可以提煉鎢,而鎢因為能耐高溫,被廣泛用于國防工業(yè)、航空航天、信息產(chǎn)業(yè)等方面。有句話說,鎢是工業(yè)的牙齒。而對于淘金這一行來說,鎢砂乃是廢棄之物。他從中找到了一條幾乎無人關(guān)注的路。那條路讓他沒過多久就嘗到了遠比流水線上打工要大得多的甜頭。

曾和春走南闖北。曾和春時來運轉(zhuǎn)。他成了我們村見過世面最多的人,他自己號稱說,除了西藏與臺灣,全國沒有哪座三線以上的城市沒有去過。他也成了我們村人們眼中的成功人士。當(dāng)人們得知他前不久用掙下的錢在縣城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領(lǐng)著老婆孩子住了進去,對他的贊美就更加不遺余力。

每次酒足飯飽后剔著牙抽著煙躺在自己家的沙發(fā)上(曾和春走南闖北的間隙通常會在縣城的“豪宅”里待上幾天。也就是說,縣城的家成了他現(xiàn)在的根據(jù)地),回想起自己咸魚翻身的過往,曾和春總會生出無限的感恩之情。感恩呀。他感恩自己的父母,能讓他生得如此健健康康,全身有一股子力氣,不像隔壁洪川家的三巴子,因小兒麻痹雙腳釘在一個矮凳上,即使有沖天之志也是徒然奈何。他感恩他碰上了好時代,如此,他才能從這個贛江邊的村子里走出,有了見大世面的可能,不然,不就跟他瘦骨嶙峋的老子一樣,一輩子守著三里路外西沙埠小鎮(zhèn)鐵匠鋪一塊發(fā)燙的砧板過日子?他感恩有了廣東這樣的一個地方,收留了他這個毫無見識一無是處的鄉(xiāng)下人,讓他一點點地脫胎換骨,獲得了思考和捕捉機會的能力,從而有了現(xiàn)在這樣的好時光。他甚至感恩自己的妻子,能在人群之中將他慧眼識中,她的信任,讓他有了去掙取好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他也感恩自己的兩個孩子,是他們讓他成了父親,有了向前走的頑強動力。他感恩經(jīng)過的路上所有善待他的人——乃至對他并不友好的人們,因為他認為,或許是他們的為難,讓他有了更豐富的經(jīng)歷。他還感恩他命里的好運氣。他不知道冥冥之中有哪路神靈在保佑他,不然,何以其他人還在流水線上機械地干著活,他卻能夠贏得好的機遇?如此一想,他竟然會莫名地涌起一種劫后余生的感受。他會緊緊地把頭埋在沙發(fā)上的靠枕之中……

可生活并不全是人們祝福的那樣圓滿與一帆風(fēng)順。曾和春還是遇上了一點麻煩?;蛘哒f,他的生活還是出現(xiàn)了一點漏洞:他的二哥細平死了。

才比他大兩歲、四十出頭的二哥死了。他的名字叫作細平。比起和春,他算得上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他也在廣東某個工廠里打工,但腦子里全沒有他弟弟那樣的不安分。他滿足于一日三餐可口的飯食,和每月固定的日子發(fā)到銀行卡里緊著花夠用的工資。他總希望自己用最小的成本生活,比如手機總是用被人淘汰的款,走路能到達的地方絕對不去花坐車的錢,喝酒總是小口小口地抿,說話的聲音也是輕輕的。按理他這類人的日子應(yīng)該是細水長流型,因為長期過著低成本的生活,他應(yīng)該儲備了極強的耐力,他的人生長度要超過許多人,可天知道哪里出了差錯。如果說是因為打工的工廠環(huán)境不好(許多工廠車間有刺鼻的、明顯是化工原料的氣味),可為何同樣在工廠做工的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事?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他的命,遠沒有硬到百毒不侵的程度,他的運氣,比起他的弟弟和春,總要差好大一截子。

細平生病開始無知無覺。他跟他的鐵匠父親一樣瘦。他病了,可是沒有人能從他的體型上看出他的不好??傻胶髞恚毱綄嵲谑莸猛耆怀蓚€樣子了,他的家人才開始警覺起來。他們陪他去了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癌癥晚期。

細平不到兩個月就死了。鐵匠一家長時間陷入了悲傷之中。和春的母親更是悲痛欲絕,人們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坐在細平的墳頭痛哭不已,拖著長長的聲調(diào)。很長時間,村里就都是和春母親讓人不安的號叫聲(而在細平的墳頭不遠處,就是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細四的墳,她根本不管不問)。

哥哥死了,曾和春的難過不言而喻。這個一直心懷感恩的人,因此對命運有了短時間的懷疑。他不知道,何以他們一母所生,老天爺卻要在給他好生活的同時,讓他的兄弟過早地成為黃泉路上的人,在給了他一條好路的同時,給了他的兄弟一條死路。他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為了栽培他,就把他哥哥的好運氣勻給了他。如果答案是這樣子的,那他不就成了二哥的罪人?

可是不久他又恢復(fù)了對命運的感恩之情。他覺得他還是參透了老天爺?shù)男摹KJ為他二哥的死只是病死,不像同村住南邊的恩寶的兒子群星,在廣東東莞某座高樓做室內(nèi)裝潢時不慎失足,從十八層樓上摔下,當(dāng)場摔死,死相極其難看。同時二哥只是他們?nèi)值苤械囊粋€,不像群星是恩寶的獨子。群星只有三十來歲,而二哥活了四十多年,相比之下,老天爺已經(jīng)是開了天大的恩。他認為二哥的死并不是無和空,他還是留下了子嗣——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相比那些更年輕就死去的人來說,二哥是在這世上真正活過了的。他認為二哥的死,是老天爺?shù)挠幸獍才?,說不定本來有涉及全家人的災(zāi)禍,因為老天爺?shù)拇缺蛢H僅用二哥擋了事。他與家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順應(yīng)天意,處理好二哥的后事,讓這個家庭,盡量減少因二哥的死帶來的傷害。

曾和春和大哥一起安慰了悲傷的母親,送別了決意改嫁他鄉(xiāng)的二嫂。曾和春把十六歲的侄女接到了縣城的家中。他與大哥商量,二哥不在了,以后他和大哥就應(yīng)該共同擔(dān)當(dāng)起孩子父親的角色。她的母親改嫁了,那他們的妻子,就是她的母親。他們將一起呵護她,給她足夠的愛,以免她小小年紀的心因父死母嫁而變得寒涼。他們愿意把最好吃的給她吃,最好看的給她穿。她過生日,送最好的生日禮物給她,過年,他們包厚厚的甚至超過自己孩子的壓歲包給她。她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也沒有讀書心志,那就要詳細和她談?wù)?,如果她想學(xué)一門刺繡呀化妝呀美甲呀白案廚師呀什么的技術(shù),就送她去參加相應(yīng)的培訓(xùn)班,或者相關(guān)的培訓(xùn)學(xué)校??h里沒有就去市里,市里沒有就去省里,江西沒有就去廣東,反正只要她有合理要求,他們就盡量滿足,以讓她有個學(xué)有所成的平臺,有個可以讓自己衣食有余的未來。到她長大,談婚論嫁的年齡,再挑上一家好人家,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地把她嫁出去,嫁妝一點不比有爹有娘的人差,婚禮當(dāng)天,他們同時做她與丈夫跪拜的高堂。她生兒育女,他們會按至親的禮數(shù)走動,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襯。他們相信,只要大家彼此關(guān)愛,就沒有什么坎過不去,沒有什么難對付不了。而和春自忖自己比起大哥和平要有辦法得多,生活也相對優(yōu)渥一些,應(yīng)該承擔(dān)起更多的責(zé)任。

打定了主意,和春看著在自己家里的侄女——一個看起來不到十四歲、十分瘦弱、表情憂心忡忡的小女孩,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柔情。他想要不了多久,因二哥的死出現(xiàn)的生活的漏洞,就會得到全面的圍堵,終至嚴合無縫。那些命里的堅冰,就會迅速融化,傷口會愈合,淚痕會風(fēng)干,悲傷會稀釋,生活會在感恩與祝福中不斷攀爬波展。

然而生活有著其自身的軌跡。生活遠不是可由導(dǎo)演掌控的劇本,永遠沒有人能預(yù)料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正當(dāng)和春的侄女在他們家生活一段時間后開始有了笑顏,這個可憐的孤兒因為親情的眷顧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世,突然有一天,侄女不見了。

小侄女不見了這件事起初并沒有讓曾和春有一絲一毫的警覺。因為她是跟著她的嬸嬸也就是和春的妻子一起離開的,離開前和春妻子還與他說起。那時和春正在外省與人洽談一樁鎢砂的生意,妻子跟他視頻說她的老家有親戚辦酒邀請了她。她想帶侄女一起去老家玩一下。家里兩個孩子已經(jīng)托付給了在縣城的親人,不會有任何問題。嬸嬸帶侄女回娘家會有何不妥之處呢?這么大的孩子需要出門見世面長見識,嬸嬸自然是值得信任的監(jiān)護人。視頻中妻子的表情輕松自如言笑晏晏,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和春壓根沒有提出任何疑義。他只隨口說了句快去快回,就按掉了電話。

可幾天之后妻子與侄女依然沒有回來。和春辦完事回到家里,看到家里亂成一團,兩個孩子也因母親走了好幾天已經(jīng)快成野人。他盤算著早過了妻子說的回家的日子,連忙撥打妻子電話想催促她們早日回家。他的妻子在電話里推三擋四,口里好像含了一顆湯圓一樣支支吾吾。她十分籠統(tǒng)地說自己娘家出了點事需要她協(xié)調(diào)處理,她可能還要幾天才回得來。至于是什么事,牽涉到怎樣的人,必須她這個嫁出去的人留下來,她并沒有要說的意思。侄女在那邊玩得好不好,她也就用一切都好這樣的話來搪塞他。

幾天之后和春感覺不對了。他一面催促妻子早日回家,一面要他的侄女接電話。他的妻子明顯在故意推諉,不是說侄女跟什么人出去了,被誰帶著去看鄱陽湖的水了,就是說手機快沒電了然后掛了電話,和春再打就怎么也不肯接聽。和春通過微信方式與她交流,對她恩威并施,要她迅速把侄女帶回家,她要么不回微信要么就回放心侄女沒有事情這類虛頭巴腦的話。和春在微信里的語氣越來越重,可她完全置若罔聞。他的感覺很不好。他正想著趕到鄱陽妻子家探聽個究竟,一天他接到了妻子打給他的電話。

她告訴他說,他十六歲的侄女在這段時間看上了她伯父家三十多歲的未婚兒子。他們已經(jīng)住在了一起,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她已經(jīng)成了她們家的人啦。

她說,侄女有歸宿了。全家人對她好得很,跟寶貝似的!一個女孩家家的,早也是嫁人,晚也是嫁人?,F(xiàn)在嫁了,是她家的人。該踏實了對吧。

她說,十六歲一點不小,我奶奶,當(dāng)年就是十六歲進了我們家的門呢。

她說,我嫁給了你,你侄女嫁給了我家的堂弟,扯平了不是。

她說,現(xiàn)在我們是親上加親,這是多好的事兒。多好的事兒呀。

她說,事情已經(jīng)是這個結(jié)果了,你看該怎么辦吧。

他一聽頓時愣住了。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拼命往頭上涌。他才知道他的妻子帶侄女去老家的用心。他很早就聽她說,因為貧窮他伯父的兒子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還依然單身。他不知道她對侄女用了什么手段,是連哄帶騙還是暴力威脅。他的侄女,面對這樣一件事,有著怎樣的反應(yīng),受了怎樣的委屈。

他完全蒙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他不知道為何這樣一個看起來與贛江以西本地人無異的人,竟然成了他整個家庭的叛徒。他不知道他的侄女如此無辜,命運何以要給她如此的境遇。該怎么向家里母親和兄長以及已經(jīng)改嫁的二嫂交代呢?他感覺他一直感恩的生活戲弄了他。他借助自己好使的腦子,以及比別人要辛苦的付出,看似已經(jīng)過上了不錯的生活,衣食無憂,未來可期,可實際上,他的生活漏洞百出,隨時都有解體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沒有了女主人,他的家已經(jīng)完全失序亂得像個狗窩,兩個孩子整天鬧著要娘。他是接受妻子所說的“親上加親”的事實,好言好語讓妻子回家,還是等著妻子幡然悔悟,她自己回來向他們家的人認錯——可是,這事情難道是妻子認錯就能了結(jié)的嗎?他的小侄女,已經(jīng)在她老家與堂弟生活了兩個月的尚未成年的小侄女,該怎么辦?

我是在縣城遇上和春的。那是在我姐姐居住的文水大道上。和春是我家在下隴洲的鄰居,他家在我們家左邊,與我們家隔一條巷子。他的大哥和平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和他們家,就像親人一樣親。而現(xiàn)在,他又和我姐姐做了同在一條路上、依然只隔一條巷子的鄰居。

近些年,我一再地從我工作的省城蟄回到縣城,除了看望和陪同已經(jīng)居住在縣城的我日益衰老的農(nóng)民父母,我還想在縣城的街頭巷尾,聽到更多我贛江以西的鄉(xiāng)親們的消息。

這是一個新的悖論:要了解贛江以西,卻不是去贛江以西,而是在縣城。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原本住在鄉(xiāng)村的人們?nèi)缃褚呀?jīng)星散,而縣城是他們新的聚集地。就拿我們村——贛江以西的下隴洲來說,一千多口人,已經(jīng)有近八成的人買了房或者租了房居住在縣城。隨便站在超市門口,或者盲腸一樣的小巷子里,都可能遇上曾經(jīng)與我朝夕相處的故人。那些坊間流傳的事情,我的鄉(xiāng)親說不定就是其中的主角。比如說,去年全縣高考生前十名中,就有三個是贛江以西我的朋友的孩子,其中一個還是我堂妹的兒子;去年端午前后三天縣城暴雨城區(qū)內(nèi)澇,有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早晨跟著父親在家門口捉魚,不慎掉入被水掀開的窨井中,至今下落不明。消息后來得到證實,這個悲傷故事中的父子倆,就是我們下隴洲劉姓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縣城工作。我們這個近五十萬人的縣,當(dāng)時縣城的人口大約只有三萬人。而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在縣城的人口已經(jīng)超過十八萬了,其中增加的十五萬人,大多是進城的農(nóng)民——他們都有各不相同的悲喜。

和春穿一件紅藍相間的POLO衫和料子不錯的灰色夏褲,頭發(fā)微卷,指間燃著煙,看起來跟一個城里人沒什么兩樣。送我下樓的姐姐跟他打著招呼,對他開著玩笑說,小時候是鄰居,想不到大了還做鄰居,這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呀。

和春一面回應(yīng)著姐姐的玩笑,一面回答我的問話。我問他的大哥、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和平的近況。與我多年沒見的和平也和他父親一樣有一個像刀兇狠劈過的精瘦身材。他說和平一直在廣東打工,生活也就是剛剛過得去。我問他的母親,一個愛開玩笑十分樂觀的老嫗。他說她一直一個人在老家下隴洲的老房子里生活,哪怕用繩子捆著也不愿意到城里和他們一起居住,現(xiàn)在七十多了,身體還算不錯。我問他的情況。姐姐搶著告訴我說,和春當(dāng)著大老板呢,跨省做著去淘金地販賣鎢砂的生意,掙了大錢呢。

我當(dāng)然聽得出姐姐語氣中的夸張成分。和春能過上好的生活我當(dāng)然高興。我發(fā)現(xiàn)和春并沒有因姐姐的夸贊而變得心花怒放。他的眉宇間結(jié)著極深的憂愁。接下來姐姐與和春的對話宛如暗語,我聽了半天也不能聽個明白。姐姐問他老婆還沒回家嗎,都兩個多月了?和春說沒呢,管她回不回的。姐姐說一個家缺了女人可不行,看孩子洗衣做飯啥的男人哪里干得過女的。和春說她自己犯了錯哪里好意思回來,我就當(dāng)她死了。姐姐說侄女在那邊還好嗎?和春說天知道好不好一點信息都沒有,她連手機也沒有怎么聯(lián)系得上她。他媽媽都為這個氣出病來了。事情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姐姐與和春結(jié)束了交談。我和姐姐繼續(xù)往前走。路上姐姐告訴了我和春家里的事情。幾乎沒怎么出過遠門的姐姐問我鄱陽是個什么地方,我將我關(guān)于鄱陽的知識一股腦兒向她倒出。我說鄱陽首先是個湖,在我們贛江的下游,離我們贛江以西大概四百公里。那里水域浩大,江西包括贛江在內(nèi)的五條大河的水都流向那里,形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淡水湖,漲水的時候面積有四千多平方公里,比我們兩個縣的面積還要大。古代沒有火車汽車飛機,水路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高速公路,江西人要進京趕考、到北方做生意做官必須走此水道,只有過了鄱陽湖才能進入長江然后去其他的地方。因為五條水系在那里盤旋絞纏,那里的水情格外復(fù)雜,潛流暗涌不可形容。特別是一個叫老爺廟的地方更是兇險異常,歷史上不知道翻沉過多少船只,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發(fā)生過幾艘日本軍艦突然消失得一點痕跡也沒有的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所以自古以來所有的船只過境必須小心謹慎,再不信神的人都會祈求神靈保佑(老爺廟就是一個給人提供信仰的地方)。因為水情復(fù)雜并且經(jīng)常漲水,鄱陽湖周邊的十多個縣十年九澇,且資源匱乏,田地不多,人們主要靠捕魚為生,生活普遍不富裕。幾百年前那里發(fā)生過重大的移民事件,人們紛紛從那里逃亡,留下來的人們,村與村之間經(jīng)常為爭奪水上漁業(yè)資源大打出手死傷無數(shù),年輕女子紛紛外嫁尋找出路,男人找不到老婆是常有的事情。而和春的妻子老家鄱陽是鄱陽湖周邊最典型的一個縣。

姐姐大概被我說的話嚇住了,久久沒有作聲。她大概是擔(dān)心起和春小侄女的命運——雖然姐姐對這么小的孩子不一定熟悉,但因我們與和春一家從小是鄰居的關(guān)系,姐姐一定會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

我也沉浸在我自己對鄱陽的描述之中。我疑心我無意間說出了一個隱喻。這個世界從未有過的動蕩不羈,那些鄉(xiāng)土中的人們,都被押解著離開故鄉(xiāng)踏上命定的旅途,火車飛機汽車都人滿為患,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鐵路部門動不動就聲稱發(fā)送旅客幾億人次。繁復(fù)交錯的旅途,多像鄱陽湖的水域,表面平靜的湖面下,河流交匯水勢復(fù)雜潛流暗涌,每一次航行都危機四伏,稍有不慎就會有船覆身亡的危險。

每個人都有自己命運里的鄱陽湖。大多數(shù)人的航行都能化險為夷,沿著既定的航線在異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之間從容往來。卻也有一些小舟被命運湍急的水流倉促推入了令人不安的深水之域,比如和春二哥細平、細平已經(jīng)改嫁的妻子以及他們已經(jīng)成為他人婦的十六歲的女兒。他們沒有方向,沒有故鄉(xiāng)。他們心懷隱疾,天生孱弱,無所依傍,煢煢獨立。鄉(xiāng)土已經(jīng)在他們的背后坍塌,而他們前面的路荊棘叢生。在這浩瀚的令人不安的水域中,他們都是古籍中所說的不系之舟,是這個世界屬于陰影的那部分——是這鄉(xiāng)土中國向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艱難轉(zhuǎn)型過程中被損耗的那部分。

他們最終會漂到哪里?哪里會是他們最終的歸宿?無比浩瀚仿佛永無盡頭的水域潛流暗涌岔道眾多,他們有多少獲救的可能?

唯愿這世上的風(fēng)浪小些,從天而降的雨水打在船舷上的聲音不至于過于暴烈嚇著了他們。唯愿每一條小舟都會有一顆古老的星辰守護和照亮,讓他們的夢境不至于漆黑一片。唯愿水下的暗流漩渦不至于追咬住他們不放,或者有好心腸的潛流會悄悄推動引導(dǎo)著他們,最終讓他們找到可以安頓他們靈魂的岸,找到他們可以稱為故鄉(xiāng)的心安之地。

告別了姐姐,我走在這夜晚的縣城街道上。燈火游走閃爍,人車川流不息,整座縣城仿佛不安的水域。想起死去的細平、他遠嫁他鄉(xiāng)的妻子以及女兒,想起和春,想起故鄉(xiāng)的諸多苦厄,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名受難者,或者說,也是一條不系之舟。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雙手劃動如泅渡之姿。

責(zé)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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