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一
金寶家跟城里下放的新職工宿舍緊挨著,一棟發(fā)了霉的矮小麥草屋,屋頂上綠草叢生。金寶又瘦又小,像只干蝦子,進門出門也要低頭彎腰。就是這樣一個窩,門頭上掛著木牌的“修善修德”橫批,門兩邊的對聯(lián)也是木牌的:
忠厚傳家久
詩書繼世長
洲上沒有幾家貼對聯(lián),更少這樣講究的。最多就是過年找兩張紅紙條,讓會寫毛筆字的讀書伢寫上“六畜興旺,五谷豐登”之類了事。
金寶出生那年老子翻船死了。金寶長到五六歲,娘的眼睛完全失明。農(nóng)場讓母子兩個吃了勞保,讓金寶上完了初中,開始自食其力。
金寶細瘦得像根篾,下棉花地,連把鋤子也拿不起,隊上讓他跟著一幫伢子放牛,記最低的工分。
閑著的時候,金寶基本都待在新職工宿舍,站在一邊看著城里來的男男女女打鬧,瞇瞇笑,有時候會笑出口水,幸好他的下唇兜著上唇,輕輕吸一口就托住了。他嘴穩(wěn)。桌上幾個人打牌,桌下誰跟誰的腿絞成麻花了,兩個各有家室的人當面像仇人,轉(zhuǎn)身就在哪里悶頭把事辦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不說。也就沒有人防他。
金寶最喜歡的是陳志的房間。這里安靜,書多,都裝在一個齊腰高的棉花簍子里,有些是陳志從省城帶來的,有些是陳志來農(nóng)場后從各處順來的,雜七雜八。
我可以看么?
每次金寶都很小心地問。
書就是看的。
陳志沒事就抱本書,不抬頭。他有潔癖,最怕別人坐他的床,但金寶例外。跟其他老職工比,金寶干凈:不吸煙,不亂吐痰,白襯衫扣子總是扣到頸口,進屋前一定先把鞋子上的泥巴擦掉,一邊倒的頭發(fā)又稀又薄,但用水抹得發(fā)亮,臨走,書從哪拿的還放回哪里。
忽然有一天,金寶跟隊長吳毛俚說,不放牛,也不要工分了。吳毛俚睜開總是半閉著的小眼睛看他:
不活了?
金寶說:
你莫管。
二天一早,有人看見,金寶跟場醫(yī)院出診的醫(yī)生一樣,背著紅十字箱,從壩頭上走過。過了好多天,大家才曉得,金寶做了劁佬。
劁,在江湖行幫里叫“搓捻行”,就是割卵子或卵巢。“焦”是火苗尖,跟“刀”合起來,用火頭集中加熱,讓生殖器麻木并凝血,再施外科手術去勢。不過而今的劁佬懶得用火了。
劁佬劁所有的畜禽。劁過的豬、牛會筋巴肉壯。劁過的雞會格外高大,洲上的姑爺給丈人家送年都少不了。
江洲農(nóng)場屬于棉區(qū),有段時間講多種經(jīng)營,主要是養(yǎng)豬,口號先是“一人一豬”,后來要求“一畝一豬”。江洲地多人少,一個勞力將近攤到十畝地,場里戶戶養(yǎng)豬。豬崽們到了發(fā)情期,競相爬背。洲上人就罵:倒欄死的,趕快劁掉!
劁佬的生意忙得很。
鬼也搞不清金寶是什么時候?qū)W的手藝,反正那天他就是突然背著個有紅十字的箱子不聲不響上路了。
而且,很快就有了名氣。
二
金寶不管走到哪里,狗就一片狂叫:先是一只、兩只,接著是十只幾十只,越傳越遠。狗靈性,怕被劁了。
其實,狗們的擔心是多余的。金寶主要劁豬。
金寶的紅十字箱里,除了一個裝針頭的鐵飯盒,其他就是各色藥瓶,跟場醫(yī)出診的行頭差不多。不同的是,扎豬的針,比扎人的針粗得多,嚇人得多;那把小巧的劁刀,是場醫(yī)沒有的。
因為總是走得匆忙,金寶一頭汗,到了地方,一把抹去。放落箱子,輕聲對東家說:
打盆水,還有肥皂。
劁豬前要凈手。金寶臉色蠟黃,那雙寡瘦的手因為洗得勤,格外慘白。
接著,煮針。灶火燒旺,灶上夾著一把鐵夾,裝針的飯盒盛半盒水,放到鐵夾上。不一會,飯盒噗噗作響。
東家提醒:
水開了!
金寶端著東家的茶碗,一口一口吹開上面發(fā)了霉的茶葉碎末,說:
不急。
直到半盒水快燒干了,金寶才從板凳上起身,緩緩踱到豬欄邊。那些豬們不曉得馬上要挨刀子,依舊不知疲倦地爬背,有的還有模有樣地挺幾下。
東家貓腰,手一抄,抓住了一只豬的后腿,從豬欄拖出。豬嗷叫著被金寶一腳踩住。
金寶讓東家掰開豬后腿,小巧的劁刀飛快劃過豬胯襠鼓囊囊的部位。隨著一聲長而尖利的號叫,兩粒冒著熱氣的豬卵子“當”地落入事先準備好的洋瓷盆。
然后是縫針。金寶的針線,不比女人差:那么粗的豬皮,那么細的針,比納鞋底要難得多!不到一根煙的功夫,細細密密的針腳,已將刀口覆蓋。
然后是打針消炎。老粗的一管,金寶抿著嘴狠勁推,豬嚎得驚天動地。
終于被放落在地,豬崽不敢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死里逃生,有點惶惑;稍稍明白過來,踮起腳就跑,但傷口扯得痛,哼哼唧唧,一瘸一拐。
劁豬是小手術,劁牛就觸目驚心。
餓公牛兩天,餓得沒有了神色,再用粗繩將四蹄捆住。幾個壯勞力憋紅了臉,一聲發(fā)喊,公?!稗Z”地躺倒。解開綁住牛后腿的兩根繩索,分別系上兩棵桑樹。公牛雙腿開岔,動彈不得,任人擺布。
因為有劁佬被公牛踢斷過肋骨,金寶再三拜托眾人,千萬勒緊手上的繩子,不要給公牛踢腳的機會。
一針麻藥下去,沒有反應;再一針,昏昏沉沉。金寶指尖捏緊刀片,周邊人還來不及看清,公牛應激一顫:刀片已劃過要害。
金寶不動聲色,任牛的血和尿流淌,將粉紅色的卵子剝離脂肪。然后拿出補鞋的粗針,把兩塊皮子扯攏,一鉆,一擰,飛針走線。
麻藥醒了,公牛眼睛睜開,眼神渙散,盡是委屈與悲傷,全然沒有了當初的牛氣。重新垂下眼簾,恍然在夢中。
金寶鄭重吩咐:要過兩個對時,就是兩天兩夜,傷口不會崩裂了,才能讓牛站起來。之前只能讓它斜躺著吃草。
洲上請木匠、漆匠、泥瓦匠做事,飯食都是去場部的“國營”花高價稱肉。劁佬除外。把洋瓷盆里的牲畜卵子倒出來,足足有兩大菜碗!用姜蒜辣椒一炒,又脆,又香,大麻碗米酒一端,賽過神仙。
金寶從小到大幾乎從來沒有喝過酒。做了手藝,喝酒是少不了的,也就硬起頭皮喝。一兩口,臉就紅到了頸上,話也多起來。
洲上人發(fā)胡說,最多就是“五百年前”,從不發(fā)胡說的金寶一開口就扯到了“新石器時代”,說牛、馬、羊、豬、雞、狗六畜那時已經(jīng)齊全;說“劁佬”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行當,算命先生用的《易經(jīng)》里就有“豮豕之牙吉”,就是劁過的豬,牙齒再厲害也沒卵用了。說《禮記》里的“豕曰剛鬣,豚曰腯肥”,“豕”是沒劁過的豬,皮厚、毛粗;“豚”是劁過的豬,沒有了卵子,一直到出欄都只曉得吃食,睡覺,長膘。說秦漢時騎馬打仗多,閹割之事也就興旺。慢慢形成南劁北騸:南方劁體形較小的豬、雞、貓、狗,叫“海棠活”;北方騸體形大的騾、馬、牛、羊,甚至是駱駝,叫“圈子活”。
最厲害的是劁人。太監(jiān)就是被劁了卵子的人,叫“閹人”,免得他們熬不住,瞎雞巴亂捅皇帝的女人。
閹割術,是一項世界性的重要發(fā)明呢!
金寶下巴翹得老高,臉紅得像剛劁出來的牛卵子:
莫看不起這一行,我們的祖師是三國的華佗。曹操殺他,就因為他醫(yī)術高。
說的是華佗,讓人覺得是說他自己。
金寶做劁佬,無師自通,跟別個不同。別的劁佬都只是做呆事,師傅怎么教就怎么做,照葫蘆畫瓢,不敢走樣;他沒有拜過師,覺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完了還有許多總結(jié),比如捻轉(zhuǎn)法、縱切法、結(jié)扎法、捶閹法、睪丸實質(zhì)摘除法,等等。
省城下放的陳志覺得洲上的事樣樣新鮮,隊上不開工的日子,跟在金寶屁股后面跑過好幾回。最讓他覺得精彩的,是金寶把牛的睪丸實質(zhì)從睪丸里面完完整整剝出來。
金寶稱之為“剝黃法”,行話叫“剝黃”:只摘除睪丸實質(zhì),留下附睪、睪丸膜和一部分睪丸間質(zhì)組織,其中的營養(yǎng)和神經(jīng)都沒有損失。不生精子了,但內(nèi)分泌還在,激素功能繼續(xù)維持,機體照樣生長發(fā)育。
說話間金寶已經(jīng)完成了手術,熟練得就像是從煮熟的雞蛋里把蛋黃剝出來。
你把劁術變成了藝術!
陳志贊嘆。
金寶居然小女伢兒樣的臉一紅:
莫笑我啊。
金寶那時很快活。整天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細碎的牙齒。
有人逗他:你這么好的手藝,哪天去把趙場長劁了,讓洲上少一個禍害,也算是給他祖上積德。
趙場長的門牙是鑲金的,原來那顆給一個女人的老公敲掉了。之前在省農(nóng)墾局,官比縣長還大一級。單位一對男女亂搞,他把女的找去談話,關上辦公室門,讓那女的把他當那個男的,按照順序一步步表演給他看:怎么親,怎么摸,怎么脫,怎么上,誰上誰,一招一式地照做一遍。女的做完了,想想很惡心,跑去別的領導那里哭訴。他被處分到江洲來當場長。心里有氣,變本加厲,胃口又好,老少通吃。每天總場、分場、屋場、棉花地,四處亂竄,有機會就起手動腳。洲上人說,趙場長來了,母雞都要穿褲子。洲上流行色癆,但趙場長這么重的色癆,還是少見。讓人疑心他有三粒卵子。
金寶正在劁一只騷雞公,隨口答道:
放心,遲早的事。
放牛時在壩外林子里,金寶不止一次劈面撞見趙場長齜著大金牙爬在女人身上“呼哧呼哧”。
就是這個隨口的答應,給金寶惹了禍。
離場部最遠的一個分場發(fā)現(xiàn)了一本反動日記,惡毒辱罵國家干部,作者就是逗金寶“把趙場長劁了”的那個。
金寶一早出去劁豬,夜里沒有回來。好幾天后,場部的公安特派員老葉通知二隊隊長吳毛俚:金寶被縣里捉走了??纯磪敲祻堊煜胝f什么,他一舉手:你什么也不要多問,我什么也不會多講。說完扭頭就走,遲疑了一下,站住,嘀咕了一聲:
一張死嘴!
老葉罵的是金寶。
金寶劁雞時隨口答的那句笑話,讓人疑心他跟那個日記作者同謀:趙場長是領導,就算喜歡爬女人,又沒有爬過他家的女人,他哪來那么大的仇恨?
三
幾年后,場里干部換得差不多了,沒人記起有過一個想要劁領導卵子的“現(xiàn)反”。金寶娘一死,連問的人也沒有了。
知青大返城不久,陳志先到縣里做臨時工,后被調(diào)到省里做專業(yè)作家,再也沒有去過江洲。一個讓他好奇過的小劁佬漸漸被淡忘,一點疤跡也不剩。
有一年參加筆會,遇到一位名滿全國的同行,他新出的生命科學專著正在全國轟動。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強調(diào)自己是“生命科學專家”,遠不只是“小說作家”:跟生命科學相比,文學太淺薄了。
陳志向來排斥名人,你越說得神乎其神,他越不買賬,時不時就調(diào)侃一番?!吧茖W專家”倒是謙和,笑一笑,并不計較。
那段時間,人人就像中了邪,爭先恐后吵吵鬧鬧說的都是新近縱橫天下的各山各路各門各派氣功大師。被說得最神的是省里的莫大師。
莫大師早年在老家鄉(xiāng)下跟人打賭,在屋里作法,讓良家婦女當街“仙人脫衣”,犯了流氓罪,送去勞改。在勞改農(nóng)場,他總是打著飽嗝噴著酒氣,問他,他說那些吃喝都是憑空搬運來的。誰要不信,他現(xiàn)場就可以空杯來酒。更絕的是“通靈”:他當眾脫剩褲頭,隨手抓幾張紙,點著,用臉盆反扣在地上,再掀起臉盆,被他招來的群蛇四散竄出。他老家的頭兒拜他為師,給他在深山老林建了獨門大院。他的回報也很給力:讓頭兒在凡是上級領導睡過的當?shù)刭e館房間都接著睡一夜,借上級留下的氣場提升能量。果然官運亨通。
這類故事在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也是“生命科學專家”那部石破天驚的名著的重要章節(jié)。陳志就覺得,這樣的“專著”最多就是博眼球賺賣點趕時髦罷了。忍不住跟“生命科學專家”打趣,請他起碼做一件常識難于理解的異事給大家看看。
“生命科學專家”笑道,對神秘現(xiàn)象的接受,是需要慧根的。不過像你這樣優(yōu)秀的人,自信,有優(yōu)越感,難于接受,也正常。
“需要慧根”就是沒有慧根。陳志跟著一笑,懶得爭論。
幾天后,一行到了湘西猛洞河。天下著冷雨,將近一個小時,其他人在打撲克,陳志一個人坐在窗邊發(fā)呆,夾岸的山綠得寂寞。河上除了他們,看不到別的船。
“生命科學專家”用撲克給好幾個人算了卦,忽然坐到陳志對面:
給你也算一卦?
行呀。
陳志正無聊著,權當解悶。
“生命科學專家”看著陳志抽出幾張牌,先說陳志跟誰都格格不入,難打交道。陳志打斷他:這不必說,誰都可以看得到的。又說陳志的性欲與眾不同。陳志也頗坦然。這是街頭神棍慣用的伎倆:一個人的性欲,別人如何知道?別人的性欲,此人又如何比較?這原是無法驗證的,除非群交。
“生命科學專家”的神色突然嚴峻:
那我說說令尊吧。
然后就當眾描述陳志父親的外貌和性格特征:干瘦,好發(fā)脾氣,揚起手打人卻又打不下去,等等。
“生命科學專家”一直生活在北方,跟陳志是頭一次見面,更無從知道陳志父親,但陳志父親的幾乎所有特征,他居然說得那么肯定——更可怕的是那么準確。
這是一件十足的常識難于理解的異事。
陳志張口結(jié)舌。父親去世不到一年,尸骨未寒。“生命科學專家”口里的父親,栩栩如生。在風雨如晦的空山野水間忽然現(xiàn)出一個如此親近的亡人形象,不由毛骨悚然。
面對著一種讓人畏懼的不可知力量,陳志之前的所有固執(zhí)完全顛覆。
“生命科學專家”看了陳志失神的樣子,隨即打住。
第三天,大家在天子山住了一晚,陳志早上起來散步,遇見“生命科學專家”。
這兩天反復想過,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你。
“生命科學專家”盯著陳志:
那天,在猛洞河上,我給你算卦時,令尊就站在你身邊。他要我轉(zhuǎn)告你,他很生你的氣。你一定有什么事對不起他。
陳志像根棍子似的戳在那里。陳志對不起父親的事太多了。其中許多是永遠無法彌補的。
不必驚恐,畢竟是父親,不會加害你的。你心有懊悔就可以了。
看著陳志面如死灰,“生命科學專家”換了個話題:
論生命科學,我其實沒有入門,就是你笑話的“磚家”,真正的大師在貴省。
你是指莫大師?
陳志的心理防線徹底瓦解。
不是莫大師,是他的嫡傳弟子一覺大師。他們在勞改農(nóng)場結(jié)為師徒,一覺離開師傅之后又在雪域深山修煉多年,比莫大師道行更深。
“生命科學專家”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
這次筆會,是一個重要的拐點。陳志終于承認了“生命科學”,終于有了對神秘領域的敬畏。
四
入場券是鐘主任特地派司機送來的:機會極是難得,名震四海的一覺大師講功時將要現(xiàn)場發(fā)功,普惠所有聽眾,有病祛病,無病益壽。
路上堵了車,陳志進去的時候,整個體育館一層層環(huán)形階梯已經(jīng)坐得滿滿當當,卻悄無聲息。場館的大燈次第熄滅,剛來得及在走道最后一排的臺階坐下,就只剩了一盞射燈,微弱的光線照著體育館中央一張白布覆蓋的條桌,桌子后面坐著一覺大師:白發(fā)、白眉、白髯、白衣、白扇。整張臉大部分被雪白的毛發(fā)遮擋著,看不清楚。
深邃得好像沒有邊際的黑暗中,沒有咳嗽,沒有呼吸,沒有任何哪怕最細微的響動。只有一種逼人的氣場,縈繞著一種看不見的神秘物質(zhì)。
長久的靜默。
人們像是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終于,一覺大師發(fā)出了聲音。
極低沉極緩慢但是清晰的游絲般的聲音,被立體環(huán)繞音響送到每一個角落。
陳志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功”,一片茫然。
時間像一條凝重的河,浮著那個極低沉極緩慢但是清晰的游絲般的聲音,徐徐流淌,讓人忘記了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游絲般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緩慢也越來越清晰:
現(xiàn)在,我發(fā)功了……來了……近了……正在降臨……降臨……降臨……大家請放松……放松……放松……
突然間,地震般地,全場嘩然大亂,之前塑像一樣端坐在觀眾席的人,一排接一排栽倒,橫躺在狹窄的座位腳下,翻滾,捶胸,蹬腳,大叫大喊,大哭大笑。
一覺大師面前的桌子下面,忽然有個人從落地桌布下嗷叫著爬出來。
那是給陳志送入場券的鐘主任。
巨大的體育館頓時像滾開的粥鍋。
陳志仿佛穿越時空,突然進入了他之前絕對排斥的另一個世界,心驚肉跳。
幸好認得鐘主任。
鐘主任在省體委分管文秘,特想當作家。陳志那時候在省作協(xié),自己就沒把這個窮酸社團當回事,隨手給了他入會登記表。他挺得意,有事沒事就跟陳志套近乎。
陳志對鐘主任頗有好感,覺得他童心未泯,對所有的新鮮事都有股子瘋勁,蠻可愛:小時候跟著父親打雞血差點沒打死;有了單獨的辦公室,上班時一個人在里面甩手,一頭栽在地上,給送文件的干部及時發(fā)現(xiàn);頭兩年老是天不亮一個人開車到郊區(qū)山上去“負陰抱陽”,有一次失足落下山崖,給上山偷樹的農(nóng)民救起。而今又迷上了氣功。
回家吃過中飯,陳志給鐘主任掛了個電話,問有沒有可能拜訪一下一覺大師,近距離表示敬意,也順便收集一點第一手素材。
一覺大師這次會功,是鐘主任一手操辦的。
他從不單獨會生客,而且明天一早就要去機場。
鐘主任沉吟著,忽然“哦”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他到的那天好像打聽過你,我以為他是來省前查過資料,隨便問問,沒有在意。
事情比想象的順利多了。鐘主任很快就回了電話,已經(jīng)約好,當晚在賓館見面。
賓館分前后院。后院從不對外。鐘主任自己開的車。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轉(zhuǎn)了好半天,才在一個高大的門廊上停下。
除了他們自己,里外不見一個人影。
你不必緊張。
鐘主任輕聲說:
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你盡管放大膽子,亮燈的就是大師住的套房。我就不陪了,大師想單獨跟你說話。
陳志下了車,進門,一腳踏上軟綿綿的地毯,立刻就后悔了,感覺特別壓抑?;仡^看,鐘主任的車已經(jīng)鉆進了樹叢。
接下來的意外,遠遠超出了胡編小說為生的陳志的想象力:
近在咫尺的一覺大師,竟然是早已連江洲一起忘得精光的劁佬金寶。
五
金寶進縣公安局拘留所沒有幾天,頭發(fā)眉毛就白了,以后有了胡須,也全是白的。從拘留所出來,押去大西北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在那里成了莫大師的高足,情同父子,盡得秘笈:
“仙人脫衣”,就是先給一個不知羞的女人塞錢,讓她到時當街脫光衣服;“憑空搬運”,都是徒弟在場里飯?zhí)猛档木撇?;“空杯來酒”,就是用薄膜封住倒放的杯口,手帕蓋酒杯時把薄膜扯掉;至于最邪乎的“通靈招蛇”,不過是買通的“托”搶先跑去拿來一只隔層裝了蛇的盆子,反扣盆子時按下里面的開關。
不過師傅還是有功夫的,就是手比眼快,跟行頭融為了一體,玩神了。
因為社會影響實在太大,師傅很快就以“已經(jīng)改造成有特殊能力新人”的理由,提前釋放。離開勞改農(nóng)場的時候,師傅提出帶走幾個徒弟,頭一個就指定金寶。
其他幾個是小偷小摸,放了無所謂。金寶的刑期早滿了,本來就是留場就業(yè)。勞改農(nóng)場也就給了莫大師一個順水人情。
跟著師傅跑了幾年,名氣越來越大,觀眾的級別越來越高,出手越來越闊,場地也越來越堂皇。
起先只是娛樂,給有頭有臉的人調(diào)劑胃口,活躍氣氛,自己也數(shù)錢數(shù)到手軟,很是快活。后來就越玩越像真的了:話說得越邪,人家越相信;譜擺得越大,人家越作興。只有你不說的,沒有人家不信的:
你說屋子有鬼,人家馬上就拆屋;你說辦公樓后的山洞會吞滅運勢,人家馬上就堵掉;出了車禍,人家最先撥的是你的電話;人家好色,你就傳授“采陰補陽”;提干名單先給你過目。他屬“地龍”,名單上若有人屬“天龍”,人家馬上劃掉,因為你說“天龍壓地龍”……平常難見的大佬,跑前跑后對師傅五體投地;家喻戶曉的美女,整日整夜在師傅床上練功。
從“仙人脫衣”“憑空搬運”“空杯變酒”“通靈招蛇”開始,種種說法起先是徒弟們編的,后來就是社會上加油添醋的,越說越離奇越說越古怪。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會當真,看完就完了。但真要有個一根筋嘀咕一聲“這是魔術”,馬上就會遭到一片反駁:不理解并不等于不存在,不過是現(xiàn)在的科學無法解釋!就是哪回失了手,露了馬腳,說一聲現(xiàn)場有要人氣場太強,壓住了神靈,人家也就一笑了之。
到后來,保住騙局已經(jīng)不再只是師傅的事了:明白的要靠它蒙不明白的;不明白的要靠它長臉——雖然自己不是大師,卻是見過大師的人。有人摸過師傅的衣角,再不洗手,見人就舉起來問有沒有聞到仙氣。
隨著越玩場面越大,師傅自己也害怕起來,讓幾個徒弟各奔前程,莫搞不好哪天跟他一起掉腦殼。
師兄弟幾個都另找了混飯吃的路子。只有金寶死心塌地,決心一條路走到頭,莫非再回去做劁佬?
師傅說,你真要不想收手,我成全你。此后到處說這個徒弟比他強,青出于藍勝于藍。
陳志想起“生命科學專家”的話:莫大師的嫡傳弟子一覺大師比師傅道行更深。
想不到,連你也會相信這樣的發(fā)胡說!
金寶完全恢復了江洲的口音:
當年在江洲,我就服你一個。有一回無意中在一張報紙上見到你的大名,心下一熱,像是我自己出了名。
我那點小名不值一提,你才叫出名!
我出名?什么名?
“一覺大師”啊!
那是“出名”?就是騙過了全世界的人,也應該騙不過你!鐘主任這樣的我見多了,一個比一個弱智,你在我心里是頭一號的聰明人??!
陳志于是講起“生命科學專家”,講起他對父親那么真切的描述。
金寶像貓一樣陷在大沙發(fā)里,靜靜聽著,兩只眼睛發(fā)出幽幽的光,忽然說:
你是不是有個小說發(fā)在北京的一個大刊物上?上面有一幅插圖,畫的是一個干瘦老頭?小說里有一個情節(jié):老頭發(fā)火時揚起手打人卻又不打下去?
陳志眼前突然一亮,恍然大悟:拿最熟悉的人做小說模特,不是編小說用濫了的路數(shù)么!成了“生命科學專家”的同行就憑這個也能蒙個八九不離十啊。蒙錯了,對方反正是不信邪的;蒙對了,他也就多了一個信眾。
困擾多年的心結(jié)突然解脫。陳志怔怔看著盤腿端坐的金寶:
雪白的毛發(fā)下面,還是那么矮小,那么細瘦,像只干蝦子,但是已經(jīng)飽經(jīng)風霜,脫胎換骨。三十年一覺江湖夢,完全是另一個金寶了。
還記得在洲上做劁佬嗎?
陳志問。
當然。
我看你還是個劁佬。先前劁的是卵子,現(xiàn)在劁的是靈魂。
金寶沉默了一會,陰森地一聲冷笑:
那些人有靈魂嗎?
空蕩蕩的大屋子寒氣颼颼。陳志汗毛直豎。
六
大約一年以后,有人告訴陳志,“生命科學專家”又出了一本關于氣功的書,其中舉了在湘西猛洞河給陳志算卦做例證,給人的印象是陳志對他的“生命科學”心悅誠服。隨后陳志就收到從北京一家大出版社寄來的他簽名的贈書。
上下兩冊近百萬字,陳志自然沒有耐心通讀,只一個勁翻找自己的名字。果然找到。一氣讀完那一章,感覺像是被人綁架,很氣憤:綁架一個無法用同樣的方式在同樣的范圍為自己辯白的人,有什么意思呢?可惜,因為無緣再見,也就無法當面交涉。
陳志本想寫信,終于沒有寫。對風行一時的“生命科學”,已經(jīng)開始有了許多異議。到底是同行,并且是陳志望塵莫及的同行,陳志覺得還是不湊熱鬧的好。
后來在報上看到那位同行的文章,說他已回老家,從此潛心文學,不再做“生命科學專家”。陳志真心希望早日看到他的小說新作轟動全國。作家到底還是實實在在寫作的牢靠。不管名氣怎么大,半路出家,左道旁門,嘩眾取寵,總是有些不倫不類。
又后來,媒體報道,莫大師“二進宮”,急病搶救無效,死在監(jiān)獄里。
被點撥的那個夜晚之后,陳志再沒有金寶的消息。問鐘主任,他皺起眉頭:
我哪知道。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