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涌
民國了,辮子剪了,不養(yǎng)八旗的爺們了。本來吃著祖上的功勛活得好好的,結(jié)果天塌了。
可爺們還要自己活得像個爺。賣房子賣地也要養(yǎng)著身上的爺氣兒,爺一天是一天。
爺?shù)搅俗詈筮€得活人,爺了十幾年家底子也就空了。那些個八旗貴族到末了拉黃包車的,擺小攤兒的,當(dāng)用人的,五行八作干啥的也就都有了。
鑲黃旗的富六爺把家里最后一個青花瓶甩給了當(dāng)鋪之后就走進(jìn)了戲園子。臺上是秋青蓮的青衣戲。
秋青蓮扮相好,眼神好,身段好,唱功也好。富六爺都捧了那么多年了,捧得家徒四壁,福晉也帶著孩子自尋生路了。
聽了一半,富六爺喝了一聲彩,隨手往戲臺子上扔下一包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y元便起身離座。臺上的秋青蓮看了一眼富六爺?shù)谋秤袄^續(xù)咿咿呀呀地唱,有點走了腔調(diào),但沒人聽得出來。
出了戲園子,富六爺心想,今兒算是有個善終了。富六爺不后悔。
富六爺想做點自己的事兒了。
回家后,富六爺就賣掉了僅有的兩間房子,臨街盤個鋪子。富六爺?shù)匿佔硬毁u別的,只賣字賣畫,都是自己寫的畫的。其實賣字畫當(dāng)街?jǐn)[個攤也能,可富六爺不。爺嘛!總得有樣?xùn)|西撐著自己的門面。來了客人總得有個座兒,有口茶水喝,這才算體面。
富六爺從小就愛寫字畫畫,尤其喜歡臨摹董其昌的書法,倪云林的山水。家里也有過幾幅真跡,不過都換了酒錢。
富六爺喜歡喝酒,懷里的錫酒壺就沒空過燒刀子。一碟子醬黃瓜也是切得體體面面,一小塊水豆腐也要仔仔細(xì)細(xì)撒上小蔥花和精鹽面兒。一天三遍酒,右手蹺起蘭花指捏著小酒盅,必須要有滋有味地喝下去。富六爺?shù)脑?,這樣才能活人。
富六爺給人寫字畫畫落款從來不落實名,寫的都是鑲黃富察氏。然后蓋上印章——前朝貴胄。賣字畫強(qiáng)夠維持挑費,可富六爺就喜歡這么活。
1937年秋天的一個中午,富六爺依舊在自己的鋪子里用右手的蘭花指捏著小酒盅,品味著燒刀子的清洌。外面的世界似乎和他無關(guān)。
門開了,秋青蓮款款的身影出現(xiàn)在富六爺?shù)拿媲?,身后跟著一個日本軍官打扮的小個子。
富六爺先是一怔,而后凄然一笑。
誰也沒說話。富六爺繼續(xù)喝酒,把燒刀子一口一口地壓進(jìn)了喉嚨。
好一會兒,秋青蓮才將幾卷銀元放在桌子上說,這位是橫山隊長……
富六爺捏著酒盅斜楞一眼說,讓他自己和爺回話,又不是沒長嘴。會說中國話嗎?
橫山用中國話說,秋小姐介紹說富先生擅長水墨丹青,家中收藏頗豐。我們山田長官也偏愛此道,尤其喜歡明清字畫,聽說先生手中藏有一幅董其昌的書法……
富六爺說,有過,早換酒喝了。董其昌的算什么啊,倪云林的,四王的,吳惲的家里的好東西多著呢,都賣了。不過都賣給咱自己人了,肥水也沒流外人田,不可惜,自家人,誰玩不是玩啊。
橫山又說,那就請先生臨摹一幅董字,或者明清山水……
富六爺說,爺今兒乏了,只喝酒不作畫也不寫字了。
秋青蓮說,六爺你就畫吧,日本人惹不得的。他會……
富六爺說,他會什么啊?還能砍爺?shù)氖衷醯模?/p>
橫山面帶慍色。
富六爺拍案而起沖著橫山吼起來,給誰使臉色呢,倭寇也敢在爺面前抖威風(fēng)?大清國沒了也就算了,改朝換代是咱自己家常有的事兒,可你們算是哪盤菜?。?/p>
說著富六爺換左手蘭花指捏著酒盅,右手平攤在了桌子上。
橫山不語,轉(zhuǎn)身走了。
秋青蓮看了幾眼富六爺也跟了出去。
幾個日本兵闖了進(jìn)來。一片血光。
富六爺被砍掉了右手的四指頭,手掌上只剩下了拇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和別人想的不一樣。
鋪子沒關(guān)張,幾個月后富六爺還能寫字畫畫。不過不再用筆,而是用右手剩下的拇指。
富六爺從此以拇指作書作畫,書法繪畫別具風(fēng)骨更顯蒼勁有力。從此,富六爺?shù)拿暣笤搿?/p>
許多年過去了,富六爺老了。人們總會看到,老六爺胸前端著右手掌,豎著的大拇指驕傲地沖著自己,倒背著左臂在街上閑逛,過往的人都會很恭敬地和六爺打招呼。
不過,這個時候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叫他六爺了。富六爺早就有了一個新的稱呼——老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