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大約七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看見堂哥戴著自己編的柳條帽騎在牛背上從河邊晃晃悠悠走回來,我羨慕極了,也想騎牛,但看著那黑牯牛威武的樣子,就感到害怕,怕它用牛角挑我,或摔下我。
大人說牛欺生,牛發(fā)了脾氣,會把人頂傷或摔壞。我膽子小,算了,就不騎牛了。
這時,父親打開豬圈門,讓豬在院壩里換換空氣,曬曬太陽,伸伸筋骨,說這樣豬才長得快,肉也瓷實(shí)。
那豬走上院壩就開始奔跑撒歡兒,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有趣,這里啃啃,那里嗅嗅,時不時還抬起頭,眺望遠(yuǎn)處的青山和頭頂藍(lán)瑩瑩的天穹,它對大地上彌漫而來的無邊草木氣息懷有與生俱來的深情。
十歲的堂哥說,那就騎豬吧,豬的身子矮,摔下來也沒事,何況豬的脾氣好,騎上去會很好玩的。他先單腿跨上去試了一會兒,然后跳下來,說能騎能騎,就扶著我騎上豬背。開始,豬不太習(xí)慣背上突然多出的重量,搖晃著,好像不太樂意,過了一會兒,豬漸漸接受了我,堂哥撒開手,由我單個兒騎在豬背上,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三圈。
從此,我喜歡上了我們家這頭豬。
我常常為它捉身上的虱子,為它撓癢癢,豬最喜歡我摳它耳朵后的后頸窩和腿的根部,我一摳,它就快活地哼哼起來。
放學(xué)后,我就到田野里采些豬愛吃的水芹菜、灰灰菜、紫云英苗等,有時,還偷偷把自己碗里的飯分點(diǎn)兒給它吃。我想,它不是馬,不是驢,不是牛,卻對我額外做著馬、驢、牛也未必愿意為我做的事,讓我騎它,我心里是非常感激它的。就這樣,我和豬有了很深的友誼。豬習(xí)慣了我這小小騎士,我騎在它背上,它一邊低頭吃院壩邊的青草,一邊小心平衡著身子,我則仰頭看著村莊四周的田野風(fēng)景,儼然一位騎馬凱旋的將軍。
最遠(yuǎn)的一次,我騎著豬沿繞村而過的溪流邊的小路,來到離村子六七十米的漾河岸上,這是豬平生走得最遠(yuǎn)的一次,它看見了明晃晃的河流,它聽見了嘩啦啦的水聲,它十分激動,簡直有點(diǎn)狂喜了,我趕緊從豬背上跳下來,讓它放松身體敞開胸懷,讓它好好看看它很少能看見的大自然的廣闊和新鮮。
豬背并不是很柔軟,還有一點(diǎn)硬,那是因為世世代代的豬并不像馬或驢那樣被人當(dāng)作坐騎,即便專職拉犁的牛也常常被從古至今的孩子們騎在背上,“短笛無腔信口吹”,這種經(jīng)歷使它們的脊背多多少少被人塑造,而成為人可以隨時借用的一部分。而豬的脊背始終保持著史前的空白。然而,一個無知小兒稍稍改寫了豬的歷史,改變了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關(guān)系,建立和體會到了一種不為人知的深厚友誼。
在那似乎一直很荒涼的豬背上,我像國王一樣坐了上去,它成了我的臨時王座。
就這樣,一頭憨厚的豬,小心地保持著它和它并不理解的地心引力之間的垂直關(guān)系,小心地托舉著一個孩子在它背上的微妙搖晃,小心地把一個當(dāng)時還很矮的孩子托舉到他能夠更遠(yuǎn)地看見春天也被春天看見的高度。那溫柔的搖晃,一直搖晃到幾十年后的此時此刻,搖晃成一個漸漸老去的人的不老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