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殿海
2019年12月2日,近99歲的老父親與世長辭。
10年前那個冬季母親去世后,父親雖然承受著劇痛,卻沒有辜負兒女們的熱望,又無私而堅強地陪伴了我們10年!
老宅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讓我想到敬愛的父親。
外屋那滿是煙熏顏色與煙火味道的灶臺,讓我想起早些年時,每當放假回家,父親就會扎上小圍裙,切肉,洗菜,生火,一會兒就會有一桌子令人垂涎的家常飯菜呈現(xiàn)眼前;家門口那條通向遠方的蜿蜒小路,讓我想起以前每次結(jié)束假期回去上班時,車已開出好遠,驀然回頭,總是能看到父親站在大門口,依依不舍地跟我揮著手。父親居住的房間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戶,倚窗而坐,總會想起每次我們?nèi)一貋韯傋哌M院落,就會看到行走不便的父親趴在窗臺上,打著手簾,隔著厚重的玻璃追尋著我們一家三口的身影。進家后,父親照例會問,這次回來哪天走,然后就在那里掰著指頭算計,還能在家呆幾天……
自我記事起,父親右手的食指,就少了半截。
父親生于1923年,十幾歲時正逢戰(zhàn)亂,“小日本”的鐵蹄踏進東北。一天在放牛途中,與一小隊鬼子兵狹路相逢,看著父親當時比較壯實的身板,小鬼子們不由分說將父親抓了起來,雙手綁起,與另外被抓的十幾個中國人拴在一起,將他們掠到兵營。父親是家中長子,家中除了父母,還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們。想起這些,父親就偷偷打起了逃跑的念頭,可是到晚上巡邏鬼子的刺刀寒光和眼露兇光的大狼狗,讓他難有機會。急中生智,父親在給鬼子戰(zhàn)馬鍘草時,毅然決然地“不慎”將右手食指鍘去半截兒,這樣就不能打槍的干活了,鬼子踹了他幾腳后,將他趕出了兵營。
多少年后,從父親平靜的自述中,雖然我沒有聽到什么寧死不屈的豪言壯語,卻分明在刀光凜然血濺三尺間窺見一個好男兒的擔當和責任。
壯哉,父親!
父親十七八歲時,因家境困難,只好出來給我們當?shù)匾淮髴羧思铱富?。與那些成年人相比,父親還是個孩子,但是他勤快好學,心靈手巧,這個大戶人家比較善良,沒讓父親跟那些成年人一起干粗重的力氣活,而是讓他跟伙夫?qū)W著做飯,每天半夜趕著牛車去野外給長工們送夜飯。
一個北風料峭、雪花紛飛的冬日午夜,父親照例趕著裝滿熱乎乎幾大木桶高粱米飯的牛車,去村外給那些割蘆葦?shù)拈L工們送飯,即將走到一個亂墳崗子時,隨著陣陣的北風,父親聞到一股酒香,當時父親心想,是不是哪個獵戶夜間喝酒醉臥荒郊了?在這樣寒冷的冬夜里,肯定會有被凍死的危險,于是父親就把車停下,循著酒味一直走到一個墳頭前,沒有看到人,卻看到一個碩大的、渾身長滿火紅皮毛的大狐貍躺在那里。原來是狐貍偷喝誰家的祭酒醉倒了。聽父親講,狐貍喝醉和我們喝醉一樣,酣然大睡,毫無知覺。上等的火紅皮毛的狐貍皮,在當時可以賣出相當于半年工錢的好價錢。父親轉(zhuǎn)念又想,雖是狐貍,卻也是天地間的生靈。父親吃力地將這只大狐貍從風口中抱到下坡處,并給它蓋上了厚厚一層柴火。下半夜父親趕車回來時,又去那個地方查看,只剩下一堆柴火,那只大狐貍已安全醒酒,沒了蹤影。
2010年在母親最后的那段時間,一向剛強的父親因上火著急躺下了,呼吸困難。那時我們兄妹幾個真的有些忙不過來了,這邊要給母親準備后事,那邊還要張羅著送父親去醫(yī)院。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上父親把我們兄弟幾個叫到床前,很鄭重地說:“你們哥幾個不用擔心我了,全力照顧你媽去,我沒事!昨晚我做了個夢,一個穿火紅皮襖的老頭過來看我了,還告訴我說,老劉頭,放心吧,你沒事兒!等他轉(zhuǎn)身走時,我看見他屁股后面還有條長尾巴,這一定是我當年救下的那只大狐貍,它來給我報恩了。”
這個時候父親88歲。在去年老人家98歲生日時,作為我們那里第一高壽老人,當?shù)仉娨暸_去采訪,老父親還強調(diào)做人要善良,人之初,性本善,無論生存的境遇多么艱難,都不能泯滅善的天性。天地間的所有生靈都應(yīng)被善待,那些不為人知的善念就是照亮這個世界的一縷縷微光。
善哉,父親!
在故鄉(xiāng)老家的房子里,一直保存著我們家的幾件傳家寶:一把鋤頭,一個飯罐,兩盞煤油燈。
那是生產(chǎn)隊大集體、掙工分領(lǐng)口糧的六十年代,每到年關(guān)生產(chǎn)隊分紅的時候,當別人家興高采烈地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回以工分掛鉤的分紅,歡天喜地準備過年時,我家卻陷入了困境,因為家里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母親操持家務(wù),我們四個都還是要花錢上學的孩子。所以當別人領(lǐng)錢、領(lǐng)糧回家時,我們家卻連領(lǐng)回全家一年基本口糧的工分都不夠。無奈之下,父親只好硬著頭皮去家境不錯的鄉(xiāng)親家抬(借)錢,以保證至少領(lǐng)回全家人一年的口糧。那時候的人們很善良,每次父親都不會空手而歸,但每次也會聽到鄉(xiāng)親們的善意勸告:“老劉啊,你這不是守著金碗要飯吃嗎?你家那四個大小伙子,書念得差不多、會記個工分就行了,下來干活吧,你何必每年都讓自己這么難為呢?”父親總是微笑著點頭致謝,回家跟母親學著這些話,最后倆人一致決定:“靠知識改變命運是惟一出路,既然孩子們愛學習,咱倆寧可辛苦點,也得把他們培養(yǎng)出來,這是為人父母的責任。”就這樣,白天在給生產(chǎn)隊干完活,晚上父親還要扛起鋤頭、擔上飯罐、提上油燈去野外開荒種地,而母親會點起另一盞油燈,在地上編簍織席。我經(jīng)常在下半夜被尿憋醒時,看到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也依然在挑燈勞作。
就這樣,父母靠著令人敬佩的勤勞、節(jié)儉,一直把我們哥幾個供到大學。父親沒有文化,也不會說什么動聽的大道理,但他知道文化的價值,懂得知識的力量。
偉哉,父親!
父親是個典型的東北漢子,在生產(chǎn)隊時,他仗義執(zhí)言,不懼淫威。遇到不公時,從不退縮,即使與己無關(guān)的,也會凜然挺身為弱者打抱不平。生產(chǎn)隊長是個飛揚跋扈、私心很重的人,面對他的謾罵侮辱,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選擇忍氣吞聲,可是父親據(jù)理力爭跟他“干”,顯得很強勢。父親對鄉(xiāng)親、對朋友,非常熱情,有求必應(yīng),尤其對那些所謂“軟弱”的人,呵護有加。父親晚年時,我們哥幾個都已經(jīng)走出農(nóng)村,在城里工作了。每次回家時,父親都會囑咐我們:“開車回家途中遇到走路的鄉(xiāng)親,你們一定要停車下來打招呼,捎個腳幫送回來。誰有困難找到咱們,只要不犯錯誤,你們都要盡力幫忙,人家跟你張回嘴,不容易,也是瞧得起你……”父親抽煙很重,我每次回家都給他帶好煙,但他很快就抽光了,有一次我跟父親講,煙盡量少抽點,多了對身體不好,父親微笑著對我說:“老兒子啊,你拿的那些煙,屯子里的那些老哥們都沒抽過,每次我們一起出來拉話嘮嗑時,我都多帶幾盒,大伙兒一起抽了……”后來還發(fā)生一件富有戲劇性的事情,當年那個經(jīng)常欺鄰霸里的生產(chǎn)隊長,因為在城里不檢點,被身為警察的我二哥他們給抓住了,二哥回家很興奮地跟父親講,父親深深地抽口煙,緩緩地說:“既然他攤事了,咱就不跟他計較了,能幫就幫一把吧,他這兒還有一大家子人呢……”
這就是父親,一個“遇強不弱、遇弱不欺”,卻又“菩薩心腸、樂于助人”的好人。
義哉,父親!
世界上最殘酷的等待,恐怕就是明知道親人不久于世,在一天天地等待那天的到來了。真恨不得時間凝滯,星斗不移。
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拿著父親的檢查報告,找了城內(nèi)若干個名醫(yī)高手,結(jié)論都是,老人年事太高,還是回家靜養(yǎng),你們當兒女的多回家陪陪老人,讓老人多享受兒孫繞膝、闔家團圓的天倫之樂。我們哥幾個商量,最后決定采納專家們的建議。那段時間,我每周通勤,周末晚上坐高鐵回老家,陪老人兩天,周日晚再趕回上班。記得那是一個飄著清冷雪花的周五下午,我給家里的妹妹打電話,問父親這幾天喜歡吃啥?妹妹說,剛才說想吃西瓜,大哥開車去城里買西瓜去了,還說想吃餃子。我想到了我們?yōu)I城最昂貴的、按個數(shù)賣的海膽餃子,趕緊開車去那家最大的店。結(jié)果,因為最近海風大,海膽捕不上來,每人限購兩個餃子,我苦苦哀求,能不能多買點,可那服務(wù)員很忠于職守,說是店里規(guī)定,不好破壞。最后驚動了店里的領(lǐng)導(dǎo),可能她也有所感動吧,破例批準賣我6個海膽餃子。我卻依然不甘心,想讓父親痛快吃頓餃子,這位領(lǐng)導(dǎo)幫我聯(lián)系了別的店,又給我“特批”出12個海膽餃子。我鞠躬致謝后,帶上這里買的6個餃子,驅(qū)車去取另外那些餃子,然后打包直奔高鐵站。兩個小時后到家時,餃子居然還是熱乎的,看著父親津津有味地吃著水餃,我既欣慰,又懊悔,為什么沒有早點想到,父親愛吃海膽水餃呢?
在隨后的兩天里,感覺父親情況不太好,但腦子很清醒,說話也還可以。于是在那個天空綴滿星星的夜晚,我跟父親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我點燃一支煙給父親。我想,父親即使這般年歲了,是不是也懼怕死亡呢?我就試著跟父親慢慢地嘮著,“您都快到百歲了,方圓百里,沒有像您這樣高壽的,歷史上的帝王偉人,也沒幾個活過您這么大歲數(shù)的,而且您老人家活得享福、有質(zhì)量,所以,咱啥也不怕,多活一天,就多賺一天,愛啥時走,就啥時走,您這輩子,啥都值了!”父親抽口煙,慈愛地看著我,緩緩地說:“孩子,爹不怕死啊,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該走了。我又陪你們哥幾個10年了,也該去陪陪你媽了,可是,我舍不得你們這幫孝順兒女啊……”說完,借著月光,我看到父親流下了兩行混濁的淚水。第二天是個周日,全家老小,幾乎都回來了,看到家人都在,父親精神頭好了起來,從70多歲的大哥開始,到還在幼兒園的重孫子、重孫女,挨個叫到床前,很有針對性地對每個人都做了最后的叮嚀,老人家思路清晰,考慮周全,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們心里。
就是這個晚上,我摯愛的老父親,在明明白白地跟家里每個人囑托告別后,帶著對親人的不舍,面帶微笑,安詳?shù)仉x開這個世界。跪倒在父親的靈前,我大聲喊道:“父親,您這輩子活得幸福,走得明白,一切都值了,一路走好!”
自此,我們最摯愛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世界最惦記我的人,不會再有了;自此,一輩子的父子之緣結(jié)束了,不知是否有下一輩子,即使有,還會遇到嗎?自此,再也沒有過年、過節(jié)興奮地往家趕,只有到父母的祭日黯然地回老家了;自此,故鄉(xiāng),也許會漸漸模糊,慢慢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