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鄭德庫
漫天的星辰籠罩著這一片亙古洪荒,彎刀般的海岸線又把它生生劈成了海和荒灘。夜幕籠罩的海深邃無際,帶著令人敬畏的永恒神秘?;臑├锏妮锊萜鸱G棘叢叢,間或聳立著被墨色皴染的孤樹,伴隨著無邊無際的蟲鳴……
緊靠海岸的荒灘上,一株虬龍般的刺槐樹上掛著一盞氣死風(fēng)的桅燈,頗具現(xiàn)代意味的燈光所及,猶如黑暗中發(fā)光的巨怪,罩著一間風(fēng)雨飄搖的漁窩棚,也罩著樹下酣睡的老犟。
老犟已是四十開外的年紀(jì),卻還孑身一人,靠風(fēng)里雨里挑八股繩討生活。他沒家,寄居在村里的關(guān)帝廟旁的偏廈里,進(jìn)出的門卻從來不鎖,煞有介事地講是關(guān)老爺給他看門,動他的東西會遭報(bào)應(yīng)。不過他所謂的家也沒有什么可動的東西,除了一套破得不能再破的行李卷,一套可以對付吃飯的家什,再別無長物了。至于他的姓氏,他的家鄉(xiāng),村里沒人去深究,只知道他是山東逃荒過來的,原來是哥仨,兩個弟弟撿了麻風(fēng)病人死后的鞋穿,也傳染上麻風(fēng)病死了,他因腳大沒穿,僥幸得活,遂以挑八股繩販魚為業(yè)。老犟個頭不高,卻是磨架子身材,很是壯碩,一張黑紅色的大餅子臉,人卻有點(diǎn)愚,見誰都是木木地一笑。
老犟現(xiàn)在連睡覺也帶著這木木的笑,木木的笑就成了他臉上的面具,給人一種謙卑的表象,可心里怎么想的就沒人知道了。樹下的老犟現(xiàn)在睡覺的姿態(tài)挺特別,他把一雙破鞋墊在屁股下,兩只赤腳插到沙子里,再用沙子把腳脖子埋起,頭頂遮蔽露水的樹上掛著一條蛇一樣的火繩,散發(fā)出苦澀的青煙,絲絲縷縷盤繞在他的眼前,仿佛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護(hù)佑,驅(qū)趕蚊蟲對他的叮咬。
老犟有很強(qiáng)的野外生存能力,除了火繩,他還隨身攜帶火石、火鐮和引火的火絨?;鹗鋵?shí)是塊瑪瑙石,硬度大,又帶有花色的紋理,挺罕見的。老犟在海邊撿到瑪瑙石坯后,也不知磨了多少天,到底把它磨成了二寸多長一寸來寬半寸來厚的長方體,很是精致,要是放在新石器時代,保不定就是部落酋長祈禱神靈施予火種的圣物了。火鐮則是舊柴鐮的廢物利用,折下一塊,磨去刀刃和尖銳處,就可以了?;鸾q是采下香蒲的蒲棒,曬得干透,子彈般隨身攜帶。取火時,火鐮擦擊火石,火花濺到撕成絮狀的火絨上,冒煙,用嘴輕吹,漸漸起了火苗,就引燃成功了?;鹄K是防蚊和保存火種的物件,春末夏初,老犟就到海邊的荒灘尋找長滿艾蒿的洼地,挑細(xì)細(xì)的艾蒿割了,晾到半干不濕,再編繩卷盤,曬透備用。
睡著睡著,荒灘上就傳來了狼嚎,嗚——嗚——聲音極具穿透力,帶著恐怖在黑暗中飄蕩。酣睡中的老犟醒了,靜靜傾聽,嘟囔一句:這畜生倒挺準(zhǔn)時的。復(fù)又睡去。狼嚎叫不醒老犟,可到了該醒的時候,他就醒了,也許是日月星辰運(yùn)行帶來的潮信,也許是他聽到了濤聲中波浪拍打木船的聲響,挺神秘的一種感應(yīng)。老犟的目光向海邊掃去,果然,模糊的沙灘上就有了兩個人的剪影,仿佛皮影戲的人物一般飄來。
老犟穿鞋,取下樹上的火繩,把燃著的一端戳進(jìn)沙子熄滅,盤起收好,迎上前去。
飄來的兩位,一位姓蔡,因腿有毛病,人稱蔡拉巴;另一位姓竇,心眼挺多,被叫做豆鼠子。老犟跟這兩位不太對撇子,可你釣魚我販魚,一條產(chǎn)業(yè)鏈上的,面子上還過得去。
剛才聽到狼嚎,就知道你老犟來了。
可不是的,海貓子(海鷗)一叫,你倆就潮上來了。
豆鼠子和蔡拉巴把裝貨的抬筐抬到桅燈下,和老犟打著哈哈。
抬筐挺沉,兩人抬得咧咧巴巴,看得出魚獲頗豐。豆鼠子和蔡拉巴是用筐線“拉夏”釣魚,夏秋之際,用兩只淺淺的筐,一筐裝一盤線,線上拴幾百把大號魚鉤,鉤上拴羊肉、魚肉、軟蓋兒螃蟹軟皮蝦爬子等魚餌,如果魚餌太碎太散,就用軟網(wǎng)包上再拴鉤上……線裝筐里,魚鉤排掛筐邊。傍晚,等船到了選好的地方,便放下餌鉤,泊船等待收獲了。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xì)節(jié)是,真正的釣魚人,對使用了一潮的羊肉、魚肉等魚餌,一般都會重復(fù)使用,或者拿回家做菜吃了,軟蓋兒螃蟹軟皮蝦爬子就扔掉了。
老犟,你看這能有一百斤魚吧!
豆鼠子看著魚獲,貓戲老鼠般得意,故意往少了說。
就算一百斤,不稱了。
老犟邊說邊要往挑筐里撿魚。
別,別,蔡拉巴急急地說。豆鼠子嘿嘿一笑,老犟則現(xiàn)出一臉懵懂的冷幽默。
蔡拉巴就要到漁窩棚拿大鉤秤,老犟伸手把他攔住。
用我的盤秤吧!
老犟的盤秤一秤能稱二十斤,百十斤的魚得稱五六次,挺麻煩??衫详褚灿凶约旱男难蹆?,這樣稱魚就得一條條撿,打不了馬虎眼,河豚、鯊魚膫子、華子魚等就被刷出來了。海邊規(guī)矩,這幾種魚是不能賣的,河豚有毒怕藥著不懂行的人,鯊魚膫子、華子魚不算正經(jīng)的魚,都由漁民自己處理。結(jié)果,老犟把這些魚刷出來,往往人家還會隨手扔給他,老犟愛占這便宜。
一秤一秤地稱完,裝貨,算賬付錢,老犟心里就納悶,今天怎么沒一條雜魚呢?
整理完貨擔(dān),老犟要走,卻被豆鼠子猛然喊住,滿臉的嚴(yán)肅,看來他是下了決心。只見他變戲法般拿出了一個網(wǎng)兜,倒在撿貨的大笸籮里,是一大三小四條河豚魚。
老犟一看,那大的河豚魚黑背白肚,啪啪地甩動尾巴,是條毒性大的品種,可這種河豚去除毒素后燉著吃,極鮮嫩,味道比別的河豚魚好。
插圖:李金舜
你用這河豚魚把那狼藥死,我用五百斤魚換。
豆鼠子幾次用河豚魚去毒那狼,可狼生性多疑,除了吃老犟扔給的魚,別人的魚一概不吃。
老犟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看豆鼠子,仿佛看著一個怪物。
你兩條腿的人跟四條腿的畜生較什么勁?
就這一句,聲音不大,也沒更多的感情色彩,卻直刺豆鼠子的心底。
豆鼠子恨不得變成一只真的豆鼠子鉆到地下。
但他還需要老犟這個主顧,風(fēng)里雨里,深更半夜的,除了老犟還有誰來販魚?權(quán)衡思索了一會兒,他就把河豚魚白白給了老犟。
拿去孝敬你那日本朋友吧!你個二鬼子半。
因?yàn)槔详衩看味剂粜~賣給城東鬼子街的日本人,人們就叫他二鬼子,后來覺得這樣稱呼似乎抬舉了老犟,有點(diǎn)名不副實(shí),遂改口叫他二鬼子半了,譏諷他連個二鬼子都夠不上,只能算個半拉二鬼子。
老犟的身影漸漸隱沒在荒灘的黑暗里。
走在黑暗里的老犟一點(diǎn)不覺得孤獨(dú),也不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有多沉重。相反,離開網(wǎng)鋪,離開豆鼠子、蔡拉巴等人與人之間的算計(jì),精神上反倒是一種輕松。
咱就是個挑八股繩的命。老犟認(rèn)命,于是他肩上的擔(dān)子就隨著他的心意,人與擔(dān)子合為一體,一顫一抖極富韻律,這八股繩就被他挑成了一種行為藝術(shù)。
老犟挑八股繩,最打眼的是那一套家什,一根扁擔(dān),兩個挑筐,挑筐上各拴四股繩,外加一桿盤秤。乍一看也沒什么特別,細(xì)細(xì)端詳就看出些門道了。
扁擔(dān)是他從山東家?guī)淼?,一種帶有暗紋的硬木做的,看過的人有說是水曲柳的,有說山榆的,這兩種木材不管是哪種,都是制作扁擔(dān)的好材質(zhì)。最奇的是扁擔(dān)的兩頭高高翹起,在扁擔(dān)中很特別,因而彈性極佳。老犟就巧妙地利用扁擔(dān)的彈性,形成最佳的步伐節(jié)奏,從而達(dá)到省力的效果。
老犟挑筐上的八股繩是自己搓的線麻繩。莊戶人,搓條繩子很平常,但別人搓繩是兩股合一,老犟搓的卻是三股合一,跟機(jī)器紡得幾乎一樣,結(jié)實(shí)耐用,也不知他是怎么搓的。兩個挑筐也是他自己用精心挑選的河柳條編的,相比綿條荊條編的分量會減輕一兩斤,俗話講遠(yuǎn)了無輕載,這樣一路下來也能省不少力氣。
老犟挑擔(dān)時,腦袋里就會想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山東家的老鴰窩,弟弟的面孔,發(fā)綠光的狼眼等,一個個的意象,自然而然地涌出,隨著他的步伐交叉重疊,晃來晃去。小時候,闖關(guān)東發(fā)財(cái)?shù)幕厣綎|家,一個個的剪頭、洗湯,換得里外三新,街上一走,兜里的大洋叮當(dāng)直響,那叫一個展揚(yáng)。可自己這一輩子恐怕……
其實(shí),這樣的胡思亂想是老犟打發(fā)時間的辦法,他也一直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就這樣,老犟挑著八股繩,一個人在荒灘上走著想著,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shí)世界融在了一起。
大約走出了二里地,老犟就看到了沙崗上那兩只綠瑩瑩的狼眼。不過此時的老犟并不害怕,狼也沒有攻擊的意味,反倒是發(fā)出親昵的低吼。
老犟探手從前面的挑筐里掏出一條二斤多重的銅鱗魚扔了過去。
現(xiàn)在老犟把這狼當(dāng)成了朋友,或者是一條豢養(yǎng)的不會搖尾巴的狗。老犟尋思,狼截道要魚吃,可能是身子里缺什么東西,也可能就是一種嗜好,上癮了,跟城東鬼子街的日本人愛吃河豚魚一樣。
可狼畢竟是狼,見了扔來的魚,上前嗅嗅,又倏地跳開,如此反復(fù),不知是懷有疑心,還是在老犟面前玩耍討好,耍了好一會兒才把魚叼走。
老犟挑擔(dān)出了荒灘,他不走官道,而是拐向河邊的一條小路。官道進(jìn)城是走弓背,小路是弓弦,能少走八里路??蛇@小路荒寂,沿途只能看到幾戶人家,荒野里的孤單的獨(dú)立家屋。老犟常無端地把它們想象成江湖黑店或狐鬼的幻化,從不多看一眼。小路鮮有行人,一盔盔的墳塋,年代久的荒草萋萋,新埋的一抔黃土,隔開了陰陽兩界。而最大的一片墳地是被叫做龍鳳崗的義地,城里的大買賣家集資買的,專門收留死后無地可埋的主兒。
走到這義地的邊上,老犟的胡思亂想也換了內(nèi)容。
先往身后想,自己死后,大概也會有人用席頭一卷,送這里埋了。這樣也好,就能見到兩個弟弟了,他會像過去一樣捧住小哥倆的臉,搖晃,掐他們的臉蛋兒……
再往前想,就自然想到了自己那不算風(fēng)流的風(fēng)流故事。那個叫翠兒的女人是筱字輩的評戲名角,人老珠黃后,天津、奉天、營口等大碼頭唱不下去了,流落到這城里,可她還得用嘴里的唱腔換嘴里的那口食兒。
老犟有一回賣完了魚,被席棚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吸引,一時興起,買票進(jìn)去一看,得,就他一個觀眾,于是就一人唱,一人聽。
兩人唱著聽著,唱的走下木板搭的舞臺,一步一步款款飄來,聽的也呆了一般……老犟的眼前就只有那張白中透粉的臉,加上一雙含著淚水勾人神魄的媚眼,一只涂得血紅的櫻桃小口。
翠兒唱的是《賣油郎獨(dú)占花魁》,老犟就把賣油郎當(dāng)成了賣魚郎,把眼前的女人當(dāng)成了花魁,人就入境了,甚至還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起來:
我那好心的媽媽娘?。?/p>
近前趴在娘的懷,
秋波杏眼落下淚來。
戲聽完,老犟就狠了狠心,抖抖索索地掏錢想打個賞,沒想到卻被一下攔住了。
一雙白皙而又瘦削的手攥到老犟的手上。
這位大哥,今天你一個人聽我的戲就難得了,人海漂泊,知音難覓呀!今天我不要你的賞,以后聽?wèi)蛞膊皇漳愕钠薄?/p>
過了些日子,老犟還真的又一次邁進(jìn)了席棚。翠兒不僅沒要他的票錢,還給了他一套干干凈凈的舊衣服。
扭捏一番,老犟把衣服換上,翠兒又前后看看,順手抻抻衣角,別說,還挺合適。
老犟感到一種家的溫暖和憧憬。
可惜后來,翠兒因?yàn)閳?jiān)決不給日本人唱戲,慘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她死后就埋在這龍鳳崗義地里。一天傍晚天昏雨濕,陰氣沉沉,老犟走到這里,似乎還聽得到了翠兒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他就想,自己死后埋在這里,聽聽這曲調(diào)也不寂寞。
挑著擔(dān)子想著走著,老犟就出了荒寂的小路,他精神一振,經(jīng)過新修的洋灰大橋,從傾頹的南城門悠悠地進(jìn)了城。
走街串巷賣貨,行話稱串棱子的。那寬街套著窄巷,活胡同套著死胡同,也沒有什么明顯的地標(biāo)建筑,很讓串棱子的人頭疼。剛開始賣魚時,老犟就吃過不少苦頭,有時串了好幾條街,結(jié)果又轉(zhuǎn)了回來,更多的是一次次走進(jìn)死胡同,并且還是剛鉆過了的死胡同,兀自哭笑不得。一回老犟心急,要從死胡同底部的矮墻越過,哪想到是人家的廁所,里面還有人,他看到了女人半月似的屁股,自己鬧個大紅臉,還挨了一頓罵。
老犟就開始琢磨,怎樣才能走出最佳的路徑呢?
無意間,老犟看到了墻上的圖畫:一位頭戴禮帽留八字胡的簡筆人物,挺時髦挺紳士的,旁寫“仁丹”二字。老犟知道這是日本人賣仁丹的廣告,那八字胡也被稱為仁丹胡。仁丹他吃過,木村給的,含在嘴里麻麻的,直冒涼風(fēng),除此也沒什么特別的功用。
可日本人為什么到處畫這仁丹的圖畫呢?
老犟賣魚時,遇到這圖畫就端詳一番,再遇到一幅,再端詳一番。時間長了,他還真看出了門道兒——八字胡的兩撇胡子不一樣。直路邊上的,八字胡為正常的八字;拐彎的路,或前面是死胡同,那八字胡的一邊就向上撇,路往哪邊拐,哪邊的就撇。他明白了,這玩意兒表面是廣告圖畫,其實(shí)是一種暗中的路引,日本人用于治安巡邏防范的。當(dāng)然,老犟還看不出其他的含義,能看出這些,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了不起了。
于是,老犟木木地苦笑,自己還真對得起二鬼子半的綽號。
老犟邊賣魚,邊按墻上的八字胡所指,一點(diǎn)點(diǎn)探索,修正,漸漸就形成了自己的賣魚路線。一路賣來,不走冤枉路,人脈也足,而地痞無賴也不敢到有圖畫的地方搗亂。
這一次,老犟賣魚一如既往,賣了大約半個時辰,太陽紅著臉升起,魚賣得差不多了,他收起秤,也不再吆喝,挑擔(dān)向城東的鬼子街走去。
鬼子街是老百姓背地里的叫法,當(dāng)著日本人的面得叫日本街,或者叫櫻花街。誰要是鬼子街叫順口了,讓日本人聽到,保不準(zhǔn)就得挨頓打。
出城,經(jīng)過日本人經(jīng)營的蘋果園中間的甬路,就到了樹木花草掩映的鬼子街了,一座座鴿子籠的洋房,充滿了東洋的情調(diào)。
雖說鬼子街有木村,老犟到這里賣魚還是有點(diǎn)打怵,那是一種亡國奴的自卑,老犟這個二鬼子半的心底還是怕真的日本鬼子。
鬼子街的早晨很是寂靜,老犟來到木村住的洋房前,也不敢吆喝,撂下?lián)屿o靜等待。雖然木村總說老犟是好朋友,但他知道日本人沖的是魚,自己就是個賣魚的苦力。
洋房里的木村看到老犟,就跟妻子一起就出來了,旁邊還跟著一條黑背狼狗,挺兇的樣子。
木村是滿洲鐵路的醫(yī)生,個頭不高,戴副金邊眼鏡,挺文氣。他的妻子則挺招搖,苗條的身材穿身典型的和服,連在室內(nèi)穿的木屐都沒換,就拿個木盆噶噠噶噠出來了,挺大的一張臉也真叫白,帶著夸張的笑。
老犟帶著木木的笑,算是跟木村打過招呼。
黑背狼狗則不動聲色地盯著老犟。
人陸陸續(xù)續(xù)聚了過來,老犟就開秤賣魚。
木村挑了一條大鱸子魚,老犟給稱了,這魚算錢,不過秤頭高高的。
老犟又把那四條河豚魚給了木村,不算錢。
看見河豚,就看見了罕見的寶貝,日本人就得意這一口,把個木村夫婦樂得夠嗆。老犟則一再囑咐,絮絮叨叨,這河豚一定要收拾干凈,要把河豚魚的貼骨血摳凈,肚子里的東西管它有毒沒毒,都不能要。
你的大大的好,這個我會收拾。
木村的妻子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噶噠噶噠跑回家去,拿回來兩個玻璃酒盅給老犟。
木……木村先生,我不喝酒,這個我不要。
不。這酒盅你斟滿酒,里面就會有神奇的景象出現(xiàn),你一定喜歡的。
老犟懷揣酒盅,就像揣了火炭,火燒火燎地急急趕路回家。
走著走著,看看前后沒人,老犟掏出酒盅邊走邊看,結(jié)果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名堂。
老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好揣起酒盅繼續(xù)趕路。走了一陣,又掏出酒盅端詳,還對著陽光照照,結(jié)果還是沒看出什么。
好容易回到家,老犟才想起他家里根本沒有過酒,人急多忘事,在城里打一斤多好。想法子琢磨了一氣,他決定用水試試。
仿佛做著什么精密的科學(xué)實(shí)驗(yàn),老犟顫抖著把破瓢里的水一滴滴倒進(jìn)酒盅,等微瀾平靜,一個東洋美女沐浴般呈現(xiàn)酒盅之中。老犟看了一會兒,把酒盅里的水倒掉,東洋美女就沒了,再倒?jié)M水,美女又出現(xiàn)了。
老犟的思緒從酒盅中幻化的美女移情到那死去的翠兒身上,想了一會兒,老犟猛地將酒盅擲到地上,酒盅瞬間就粉身碎骨了。
第三天清晨,老犟又一次來到鬼子街賣魚。
木村和妻子還是頭一個從鴿子籠似的洋房里出來,而且照例帶著那條大狼狗。
微風(fēng)吹來,老犟的臉又掛上了木木的笑。
沒承想,木村走上前來,猛地一把薅住老犟,另一只手“啪啪”給了老犟兩個耳光。
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
你的死啦死啦的。
這兩個耳光,對老犟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他不由得摸摸火辣辣的臉,難道,難道……他驚呆了。
木村的妻子搶上前來,眉目倒豎,把木盆恨恨地戳到老犟的鼻子下,一股濃濃的又臭又腥的氣味撲面而來。
老犟忍著惡臭一看,是一團(tuán)爛肉臭魚和軟皮螃蟹蝦爬子混成的東西。老犟明白,這是從上次的那條鱸子魚肚里掏出的,但肯定不是魚吃進(jìn)去的,而是被人做了手腳,塞進(jìn)去的,他的眼前就晃起豆鼠子那狡詐的眼光。
木……木村先生,這可不是我干的。
老犟分辨。
你的賣魚,怎么賣這種東西?
奸詐,還狡辯,良心大大的不好。
木村越說越氣,又揮手打來。
老犟這回有了防備,抬臂抵擋,又連連退縮躲避。
木村干劃拉打不著,更加暴怒,就打聲尖銳的口哨。
一旁的黑背狼狗立即撲了上來,一下把老犟撲倒。
黑背狼狗開始瘋狂地撕咬,老犟的屁股、大腿被咬得血肉模糊。
一旁的木村和妻子此時異化成了冷血動物,屏氣靜觀。
過了好一陣,木村才一聲呼哨,領(lǐng)著妻子和狗揚(yáng)長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老犟才爬起來。四下一看,看熱鬧的都走了,挑筐里的魚也被人拿走了,但此時的他也顧不得這些,連忙掙扎著回家。
走著走著,老犟覺得被狗咬過的地方疼得要命,這一塊那一片的,都分不清哪是哪了,伸手摸摸,帶出了滿手的血。他咬著牙下到路邊的溝里,裝作撒尿的樣子,脫下褲子察看,兩條大腿和屁股,血肉模糊,連他自己都不敢搭眼了。不過還好,沒有咬到襠中的要害部位,他暗自慶幸。
老犟踉踉蹌蹌地趕路。這一路上,老犟也不知是在天堂還是地獄,人飄在虛幻的世界里,仿佛一只受傷的野獸,畫出不規(guī)則的路徑,而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變形了……
終于走到家里,他一頭倒下昏了過去。
當(dāng)晚老犟就發(fā)燒了,一會兒仿佛被放進(jìn)了蒸鍋,粗脖子紅臉,喘不過氣來。一會兒又被浸進(jìn)了冰水,渾身哆嗦。腦海里滿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活蹦亂跳的魚、嗚嗚吼叫的狼、翻臉的木村、猙獰的黑背狼狗……迷迷糊糊,冷一陣熱一陣,嘴里說著胡話,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
第三天,木村坐著二腰子馬車來到村里。
木村除醫(yī)生的職業(yè)之外,還是個不大不小的特務(wù)。老犟失魂落魄地回到村里,那偽滿警察的腿子就知道了,等一發(fā)燒,情報(bào)上去,木村就掌握了。
木村這一次來,是擔(dān)心老犟真的傷了身子,不能給他販河豚魚吃。他穿了一身白大褂,還戴了一副白手套,細(xì)心地給老犟察看了一番,然后,皺著眉頭給老犟打了一針盤尼西林。這藥當(dāng)時可是罕見物,圍觀的村民暗暗感嘆,老犟到底是個二鬼子半。
老犟一動不動任由擺弄。
打完針,木村摘下白手套,連帶著針頭的針管一起放到窗臺上,他是嫌老犟埋汰,這用過的東西就不要了。然后坐上馬車揚(yáng)長而去。
又過了一夜,老犟的高燒退了。除了起來弄口吃的,他就躺在炕上靜養(yǎng),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被咬過的傷口漸漸恢復(fù),卻時不時地發(fā)癢。
老犟的心也在發(fā)癢,無意間,他看到了窗臺上木村留下來的那個針管。
養(yǎng)好傷的老犟還挑八股繩賣魚。
不過他只在城里這邊賣,再也不到鬼子街那邊去。一晃半個多月過去,鬼子街的日本人聞不到魚腥味,木村矜持不住了,來到城里,順著那悠悠的吆喝找到了老犟。
前一段的事大大的誤會,我們還朋友的是。
老犟的臉更木然,連笑也沒了。
明天賣魚,你的還去我們的櫻花街。
老犟還是木木的,不知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木村要買魚,挑了一條裝到秤盤里,老犟給倒了回去,擺手不賣。
木村訕訕地走了。
第二天木村又來買魚,仍然是好脾氣。
老犟這回給木村稱了一條,氣氛開始緩和。
第三天,老犟就到鬼子街賣魚了,他又免費(fèi)送給了木村幾條河豚魚。
在回家的路上,他買了一瓶酒,一回到家,就把藏在筐底的那條河豚魚帶毒燉了,然后開始大口喝酒,大口吃魚。
吃著喝著,河豚魚的毒素借著酒勁兒發(fā)作,老犟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舒服和解脫,騰云駕霧般,輕飄飄挑著八股繩的擔(dān)子,嘴里哼著翠兒的唱腔,高高興興地飄向了天國。
鬼子街炸了營,木村和妻子還有那條黑背狼狗都被毒死了,誰也想不到,老犟這個二鬼子半竟干了這樣一件轟動偽滿洲國的大事。
老犟死后埋在龍鳳崗義地,他不僅可以聽翠兒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還能一次次聽到他喂過的那條狼的吼叫,嗚——嗚——聲調(diào)悠長而哀怨,仿佛在訴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