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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影(短篇小說)

2021-04-29 10:07王晨蕾
文學(xué)港 2021年5期

王晨蕾

她盯著盤子里泛油光的香腸,將單面蛋戳碎,和鷹嘴豆攪拌在一起。蛋液和橘色的醬汁混合后變得更加黏稠,面包片焦黑的邊緣浸泡在其中。她放下叉子,輕輕嘆了口氣。

窗外,英格蘭的綠色原野在靜謐的晨霧中鋪過來,一直滾到窗邊。而屋子里——在這間老宅的餐廳,地毯散發(fā)出溫暖陳舊的氣味,年輕的面孔在嘈雜聲中交錯而過,他們端著餐盤尋覓、落座、興奮地交談。很快,十幾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方桌就被填滿了,只有她的對面的座位還空著。這時,那個一貫的獨行者朝她的方向走來。她忙低下頭,祈禱這個英國男生不要在她對面坐下——她不想開口用英文交流,只希望吃頓省心的早飯。

然而,他徑直來到桌子旁,將手里的盤子向下微微傾斜,問道:“可以坐嗎?”(其實從英文直譯該是“你介意嗎”)

她說不介意,沖他扯了扯嘴角。他也露出相似的表情,而后將盤子輕放下,幾乎是從靠窗的一側(cè)擠進了座位——另一側(cè)坐著的女孩正忘情地向鄰桌講述自家的寵物狗啃壞拖鞋的事,絲毫沒有留意他的到來。

“嗨,梅?!彼@才算正式地打了招呼。

她回復(fù)道:“嗨”,但并沒有附上他的名字“伊森”,那樣恐怕因太過正式而顯得矯揉造作。

梅(May)是她的英文名,她本名叫江月。作為這個英語文學(xué)專業(yè)班唯一的中國人,老師和同學(xué)們一貫表現(xiàn)出對她的本名十足的好奇,入學(xué)第一天,在班級的破冰課上,被老師問起她中文名的含義時,她解釋為“moon above the river”(江上的月亮),曾引起一片嘩然。而當被問到為何選擇梅作為英文稱謂,她簡單回答說因為自己在五月出生。其實,她是覺得這個單音節(jié)詞既方便發(fā)音,又頗有點東方色彩。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這件事,令她多少有些驚訝。打完招呼,為避免進一步的交流,她忙叉起一小塊蛋白,準備開始進食——經(jīng)過充分混合,它已完全被醬汁包裹。

“Moon above the river,我記得這個?!彼又馈?/p>

“哦,是嗎?”她用略帶夸張地語調(diào)說道。本想再說點什么,不愿就此敷衍了事,顯得她禮貌不足,但無奈大腦一片空白——他說這話時,一種與平日行為完全背離的調(diào)皮風(fēng)格震驚了她。

“很美的名字。”他說。

“謝謝!”她將那塊雞蛋送進嘴里,這次嘴角扯開的幅度更大了些。

伊森穿著件咖啡色牛仔短外套,里面的米色襯衫似乎是法蘭絨質(zhì)地,看上去煥然一新,因為在學(xué)校時,他總是一絲不茍地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或者深藍色防雨夾克,在終日呈石灰調(diào)的天光下,倦怠、甚至陰郁的神情時時鐫刻在他蒼白的臉上。江月在課外見過他幾回,他總是獨自快步經(jīng)過街沿的櫥窗,從不攜帶任何雨具,任由頭頂被細雨打濕。江月平日主要的玩伴——幾位同在文學(xué)院,但修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的中國女孩,總在私底下稱他為“幽靈”。這天,在柔和的燈光下,伊森身上這套搭配,讓江月第一次留意到他輕微卷曲的淺棕色頭發(fā)。

“外套很好看。”她順勢說道,慶幸自己找到了話題。

他詫異地低頭掃了一眼,說:“謝謝!它有年頭了,是我高中時買的。”

即便這句回答,也顯得過于活潑了。江月對他略顯害羞的神情措手不及,鏟起一大口豆子送進嘴里。

與其他桌的熱切氛圍截然不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流,簡潔的對白總在三兩句間戛然而止,陷入漫長的中斷,這時周遭亂烘烘的動靜忽近忽遠,讓人不禁質(zhì)疑感官對外部現(xiàn)實的判斷。這已經(jīng)不是江月此行第一次產(chǎn)生類似的茫然了,在這棟房子里,無論是長廊盡頭模糊的修長的窗戶,還是散發(fā)著的霉味的珊瑚色暗花壁紙,都曾將她置于搖晃的夢境。

兩個月前,學(xué)院為英語文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生們敲定了這次集體出游,選址在這間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鄉(xiāng)間古宅,據(jù)說它曾屬于一對當?shù)仡H有聲望的貴族姐妹。此行的目的,按照帶隊老師在郵件中的說法,是通過回歸自然,幫助大家放松情緒,同時探討鄉(xiāng)村風(fēng)光在英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尚在行前,江月便為這事發(fā)愁了一陣子。她在班上沒什么朋友,課余只和那幾個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的中國女孩們交往,一起逛超市,聚餐,旅行。她甚至?xí)r常后悔自己選擇了英語文學(xué)專業(yè),這主要緣于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中頻繁的失落感和挫敗感。每每遇上課堂小組討論的環(huán)節(jié),她坐在那群外國人當中,幾乎永遠一言不發(fā),只是干巴巴地笑,對他們的七嘴八舌表示贊許,而討論也從不會因為她的缺席而中斷或受到任何影響,大家最終總能皆大歡喜地散開,筆記本上寫滿收獲,這其中沒有分毫她的貢獻。其實,她并非毫無輸出,相反,她總是在心里滔滔不絕,只是她清楚自己一旦開口,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個干癟的形容詞和一些無趣的句式,于是甘心做個局外人。但她并未真正因課業(yè)感到吃力,每到寫論文的部分,她就自在多了,她的每篇論文初稿都是先用漢字寫就,再一句句譯成英文。只要能夠給她在那間私密小臥室里留一些時間,一切都不成問題。

這趟突如其來的旅行把她丟入一個危機四伏的境地——活動內(nèi)容不涉及任何課堂教授或紙面作業(yè),只有無盡的研討小組,一對一指導(dǎo),或搭對演示。她被迫繳械,隨時可能出糗而無任何防御抵抗之法,如同一個戰(zhàn)壕中待命的士兵一樣勞心傷神,最終對敵情麻木。不過,這次三天的行程,她終于已經(jīng)熬過前二天,來到最后一天的早晨。

江月將那盤英式早餐吃光了——她此前還從未吃完過這里的食物。起身時,她感到肚子飽脹,很是難受,但仍對這盤食物心存感激,她根本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它掩護,這次偶然的社交會是多么尷尬。從某種程度上說,那盤滿溢出來的鷹嘴豆給了她這幾天里前所未有的庇護。

總體上,她很慶幸伊森并不十分健談,正如他一貫表現(xiàn)的那樣。他們飯畢便分道揚鑣了,除了禮貌的道別外并沒有別的廢話。但在回房取筆記本電腦的路上,一些飯間的片段總像放映機卡帶似的在江月眼前閃現(xiàn),譬如伊森提到“江上的月亮”時,眼角難以捕捉的狡黠光芒。于是,她坐在床沿,打開手機,在名為“文院中華小當家”的四人群組里先發(fā)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隨后是一句“我剛剛和‘幽靈一起吃了頓無比漫長的早飯”。

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女孩們紛紛很快回復(fù),她們以探尋、不安分的語氣揶揄著,說出一些無關(guān)痛癢卻令她尷尬的話,江月打出了一長串亂七八糟的回答,又反復(fù)刪掉,覺得女友們實際上并不需要任何回應(yīng),最終只說她要趕快去小組研討了,便沒有再看消息,由著她們又意猶未盡地討論了一會兒,隨即轉(zhuǎn)向別的話題。

這天上午的討論話題是現(xiàn)代派小說,這本是江月最感興趣的部分,然而她心不在焉,在早上攝入過多的熱量后,困倦頻頻襲來。半晌的茶點時間一到,她急忙走進休息室取咖啡,桌上品種豐富的小點心已經(jīng)被擺放整齊,她猶豫地盯著看了片刻,最終取了一塊卡仕達奶油餅干,決定去隔壁有沙發(fā)的那間圖書室享用——她前一天誤入了這個房間,之后就一直惦記著。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沉重的雕花門,一股木質(zhì)的厚重咸味撲面而來,屋子里并沒有任何人,一架鋼琴擺放在靠近門的位置,四面墻壁均是書架,擺滿了墨綠色、朱紅色鑲著燙金字的大部頭,她膽怯地站在那,不敢挪動腳步,一時間以為自己是個奧斯汀小說的魯莽闖入者,仿佛有滿屋子的眼睛在盯著她,其中有雙半掩在鋼琴板后的少女瞳孔最令人矚目。

又有人進來了。門開的瞬間,休息室的喧囂聲順勢往里沖撞了一下,隨即被拒之門外。伊森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杯咖啡。

“不好意思!”他或許對江月惶然的神情有些誤讀,認為是自己嚇到了她。

“不,沒關(guān)系。我也是剛進來?!彼剡^神來,解釋道。

于是,兩個“闖入者”不分先后地選擇了距離較遠的位置,江月坐在窗子旁邊的長沙發(fā)一端,伊森則坐在了靠近鋼琴的讀書椅上。他們并沒有開始交流,仿佛在心照不宣地等待著更多的“闖入者”,然而遲遲沒有人來,那扇門沒有動靜,只有門后隱隱傳來的一陣陣笑聲。

有那么一會,江月假裝對著窗外白濛濛的草坪和稍遠一些的墨色樹林發(fā)呆,回過頭時,撞上伊森投向相同方向的目光。他們同時露出局促的笑容,江月暗暗揣度著此情此景,不得不認為它很奇妙,她同這個英國男孩此前從未有過任何交集,甚至連基本的目光示意都沒有過,她一度認為——在早飯他說出“moon above the river”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有自己這樣一位同學(xué)存在。實際上,她懷疑他是否清楚班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這次,在目光相遇的關(guān)頭,伊森沒有再次先開口。江月手中依舊捏著那塊卡仕達奶油餅干,油脂被指腹的溫度融化,正一點點滲出來,她知道她是無法好好享用這塊餅干了,在這樣一間安靜的屋子,咀嚼餅干無論怎樣試圖文雅,都一定會顯得突兀,露出笨拙的馬腳。她有些后悔自己剛才沒有選擇那些綿軟濕潤的小蛋糕,更生氣伊森竟只喝咖啡,而不吃任何東西。

“所以,你們的討論主題是什么?”江月把餅干放在咖啡杯的小托盤上,徹底放棄了對它的念想。

“菲茨杰拉德?!币辽f。

“啊,挺棘手的?!痹谶@里,江月罕見地成功運用了一個精確且老道的詞匯。

“是啊,他的東西是比較麻煩?!币辽颐ρ氏驴谥械目Х鹊?。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我嘗試的第一本英文原版小說,那時我才剛讀高中……”她撒了個小謊,她第一本英文原版文學(xué)作品讀物分明是《傲慢與偏見》,里面充滿了簡潔風(fēng)趣的語言。

“那一定是個巨大的打擊?!币辽Φ馈?/p>

“沒錯,”江月等的就是這句回答,她笑著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讀任何英文原著了。”

伊森接著發(fā)表了他對菲茨杰拉德的文字的一些看法,他足足說了幾分鐘,但語速很慢,她一句不落地聽懂了。她對他們不謀而合的一些看法感到驚喜極了,嘴上不住說道:“沒錯,我同意?!比欢恋脑~匯再次離開她的大腦,在外游蕩,而對于他們正在討論的這位耀眼的作家,她覺得基礎(chǔ)的詞語是不適配的,她不愿在此刻讓一些平庸的句子破壞了意境,便只得裝作回味伊森那段優(yōu)美的評述,悠長地點頭,又一連喝了幾口咖啡。

伊森抬手看了看表,說道:“我們恐怕該走了,下半段就要開始了?!?/p>

謝天謝地——江月立刻起身。他率先開了門,請她通過,并祝她接下來的討論順利。江月把空咖啡杯和卡仕達奶油餅干一起放在杯盤狼藉的長桌上,隨人流一起離開了休息室。

下半段的討論中,她感到自己狀態(tài)恢復(fù)了很多,一切都進行得異常順利,她甚至一度連續(xù)說了四句話,所在的小組也提前完成了任務(wù)。在課時即將結(jié)束之際,小組成員們開始商議著午飯后一起去附近的樹林散步。

“咱們應(yīng)該去看看那片‘黑森林里有沒有什么恐怖故事?!毙〗M中的法國女生轉(zhuǎn)著亮晶晶的眼珠道。

“沒錯,這見鬼的房子太悶了,我們該出去透口氣。”美國小伙已經(jīng)開始把電腦裝進書包。

“我加入。你覺得怎么樣,梅?”印度姑娘轉(zhuǎn)向江月。

“當然好,聽起來很棒?!彼卮鸬馈鐥l件反射般迅速。

“大伙記得多穿一些?!睙嵝牡慕M局者法國女生最后囑咐道。

隨后江月借口回房間取東西,婉拒了三位組員共進午餐的邀請。約莫十分鐘后,她獨自一人進入餐廳,坐在與早上同樣的位置。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嘏抨犎〔?,在開闊的餐廳中央落座,她對面這個靠墻角落的孤零零的座位始終被忽視——一切都如同復(fù)刻一般,只是每個人的盤子里都換成了一塊寡淡的水煮三文魚,一灘白色醬汁和一些混合菜葉。伊森始終沒有出現(xiàn),江月清凈用餐的愿望得到了滿足,盡管是遲到了。午餐甜品是熔巖蛋糕,剛剛出爐便被端上餐桌。伴隨著大家切開它們時欣喜的驚呼聲,濃稠的巧克力醬流淌,香甜的氣味瞬時彌漫滿屋。

江月想到上午那塊被放棄的餅干,莫名感到惋惜。

午飯過后,樹林探險四人小組如約出現(xiàn)在古宅門外。他們穿過草坪時,江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房子的全貌,它像許多英格蘭街道上的古建筑一樣,潔白的外墻上交錯著“米”字形的黑色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在冰藍色的天幕下,看上去有些陰森。她瞥見被呵氣模糊的玻璃窗后隱現(xiàn)著同學(xué)們疑惑的目光,某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油然而生,她加快腳步,跟上了同伴們的步伐。

樹林并不算遠,不過十分鐘的步行距離。但事實證明法國女生是非常明智的——樹林中的溫度甚至更低。水汽氤氳在高大的溫帶樹木四周,腳下鋪滿了厚厚的、潮濕松軟的木屑,這些自然的新陳代謝物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難以形容的冷冽氣味。松鼠似乎無處不在,有幾只會在穿過樹叢時驟然停下,打量這群陌生的闖入者,隨后靈敏地溜走。他們兩前兩后,隨意變換著組合行進,邊走邊小聲交談,很快,古宅那透出暖黃色光的窗沿就從回望的視野中消失了,黑黢黢的樹干越來越密集,光線也隨之變暗。他們走到樹林深處,暫停在一處地勢更高的山坡上。一切都變得更加安靜了,簡直到了寂靜的程度。他們已經(jīng)分辨不出霧的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清晰可見的水汽,一柱柱分明地旋轉(zhuǎn)著。

“我們還要繼續(xù)嗎?”美國男生問道,“再往前走就翻過山去了?!?/p>

印度女生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我們往回走吧,下午的研討快要開始了。”

法國姑娘有些留戀地朝山坡頂部看了一眼,卻也同意了返程計劃。江月更不會提出任何異議,其實她早就想要返回那座溫暖的房子了,因為她腳上的皮靴走起濕滑的石頭的確費力,但她不愿掃了大家的興。

回程的路似乎更好走,沒過多久,被曖昧白霧包裹著的草地邊緣和古宅輪廓便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不知道是否是從深林中歸來的緣故,江月感覺外頭的世界似乎比方才更亮堂了。

“你們看!那是伊森嗎?”法國女孩突然驚呼道。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廣闊的草地上,幾根枯死的巨大樹干躺在那里,如剪影般形狀分明,一個單薄的身影正立在上面。

是他,江月認出了那件米白色襯衫,但她沒有說話。

“沒想到有人和咱們一樣不怕冷。”美國小伙依舊先開了口。

“他在那里干嘛?”女孩接著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大概思考人生吧。”江月用略帶調(diào)侃的語氣說道。

“他是個怪人,你不覺得嗎?!狈▏⑦呎f邊大步跨過一塊石頭。

“我從沒和他說過話,”印度女孩聳聳肩道,“我覺得他壓根不和任何人打交道?!?/p>

“我也沒有?!狈▏⒒貞?yīng)。

“他的確挺孤僻。”美國男生總結(jié)道。

“但我總覺得他這人似乎有點意思。”他隨即補充道。

印度女孩撇撇嘴道:“他肯定沒什么朋友?!?/p>

仿佛有一陣的刺耳轟鳴聲漸強,江月逐漸聽不到同伴們生動的聲音了,她反復(fù)掂量著自己剛才說那句話時的語氣,意識到自己卑鄙地利用了他博取團隊的認同。江月深陷在羞愧感中,沒有再參與進他們的討論。他們四人抵達宅院,推開前廳的大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伊森遙遠的身影仍在嶙峋的樹樁上緩緩移動。之后的整個下午,她都被一段回憶奇怪地攫住了,她記起初中時的某節(jié)體育課上,她被一群女孩簇擁著走在林蔭路上,向她們描述起同桌男生袖口露出的一截紅色秋衣時那種刻薄的語調(diào),話一出口,她便在心里打了個劇烈的冷顫。這天下午,相似的寒意在她身上不斷蔓延、纏繞,任由她如何惱火都無法消解。

此時正是萬圣節(jié)后,圣誕節(jié)前的初冬。在同黑夜劃分勢力范圍的較量中,英格蘭的白晝?nèi)諠u退縮,將主導(dǎo)權(quán)讓出——這令晚飯的氛圍更加溫馨了。當夜幕降臨,這座遠離城鎮(zhèn)聚落的大房子猶如一簇火苗,跳動在廣闊的原野上,年輕人的歡聲笑語打破它多年的沉寂,它的每一個角落,都不再破落,而緩緩浮現(xiàn)出昔日的繁盛景象來。

晚餐的甜點是太妃糖布丁。江月依舊坐在老位置,她希望伊森能來,她急迫地希望同他說上幾句話,隨便什么都好,以消解自己的愧疚。她已經(jīng)在腦海中設(shè)想好一切對白的可能,布置了一些巧妙的詞語,甚至連每個話題要使用的語調(diào)都預(yù)先彩排了一遍,只盼著伊森能在她對面坐下,來接受她這番一廂情愿、自導(dǎo)自演的獻殷勤式“贖罪”。此外,她發(fā)自真心地想知道他獨自出現(xiàn)在那里的原因,她想象著樹樁上有更廣闊的視野,可以觸及到遠方的村落,成片的潔白房屋在山丘的凹陷處聚集。

然而伊森沒有出現(xiàn)。實際上,他壓根沒來吃飯,江月頻繁地巡視四周,始終未見他的蹤影,直到布丁上桌——它晶瑩剔透地沐浴在琥珀般的咸焦糖漿中,呈現(xiàn)出白色到咖色漸變的暖調(diào)。江月不再期盼,認為自己良心上的過失將永遠無法彌補。她胸腔整個下午一直在朝外膨脹的那股不安的熱氣,此時徹底泄下去了。窗外濃稠的夜色流淌著淹沒一切,遠處枯木斑駁、寂寥的輪廓徹底無法辨別了,江月甚至開始懷疑下午看到的伊森模糊的背影是否真實,那里被霧籠罩——一如夢境中時常發(fā)生的那樣。

她的布丁尚未吃完,四人探險小隊的其他三個成員便朝她走來,邀請她晚上一起去古宅地下的小酒館小聚。她如臨大赦,立刻答應(yīng)了下來,覺得自己庸人自擾得有些可笑。

他們四人一道走出餐廳,印度女孩長篇大論地同她講著自己的論文初步思路,江月的情緒逐漸舒展開來,并隨口說些認同的話。

伊森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走廊上,正盯著墻上的一幅人物肖像出神。

“你好,伊森!”法國女孩熱情地開口了,這令她身后的江月大吃一驚。

伊森轉(zhuǎn)過身時,江月忙轉(zhuǎn)向身邊的印度女孩,接著她的話茬兒說下去,仿佛她們的交談是連貫且深入的,并不會被外界所打擾。

“哦,你好,嗨?!彼謩e同面前的法國女孩和美國男孩示意,沒有打斷正在交談的另外兩位。

“我們要去下面的洞穴酒館,一起來嗎?”法國女孩竟然向他提出了邀約。之后美國人也附和道:“據(jù)說那以前是他們的酒窖,應(yīng)該很有意思的?!?/p>

江月和印度女孩停下來,沖伊森友善一笑,表示歡迎。

“好啊,為什么不?”他沒有猶豫便同意了。

通向地下的樓梯燈光昏暗,紛亂的影子在乳色的石墻壁上晃動。臺階又窄又高,走起來十分不方便。美國男孩和法國女孩走在最前頭,隨后跟著印度女孩和江月,伊森走在隊伍末尾,當他們經(jīng)過一個扶手轉(zhuǎn)角時,他輕聲囑咐:“當心”。江月動了動嘴唇,什么也沒說出來。樓梯終止后,他們又經(jīng)過一條平坦的直角走廊,酒館狹窄的拱形門洞出現(xiàn)在盡頭,像大多數(shù)地下空間一樣,這里屋頂很低,不由分說地壓在高大的美國小伙的頭頂上,導(dǎo)致他不自然地弓著背,顯得有些滑稽。

令人意外的是,酒館里并沒有任何其他同學(xué),干燥的空氣中,似乎有微酸的酒精氣味在悄然發(fā)酵。他們隨便找了一個角落,圍桌坐下,閑聊片刻后才陸續(xù)起身去吧臺點酒。江月曾同幾個中國朋友去過兩回市區(qū)的酒吧,當時,面對橫沖直撞的酒客和行動迅速的調(diào)酒師,她完全來不及去熟悉酒單上五花八門的飲品名,第一次,她慌亂地要了一個易拉罐啤酒便逃回卡座,后一次她鼓足勇氣更進一步,點了一杯名字很短的金酒。但這天,在同伴們都取好各自的酒回到座位后,她決定花些時間仔細琢磨,這個靜謐的封閉空間給了她安全感。她最終要了一杯名叫“樹莓炸彈”的酒,弧形杯壁上,細小的氣泡不斷往上竄,然后被表層濃郁的紅色果醬藏匿。

江月回到座位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遍這群同窗,他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個場景中,沒有教室里千篇一律的光線和丑陋的熒光色皮制封面筆記本,他們手邊擺著形狀各異的酒杯,臉龐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迷人。沒有人討論文學(xué),他們談?wù)摿餍懈枋?、歐洲電影、美式橄欖球,甚至足球聯(lián)賽。她好奇又興奮,充當著一個觀察者,沉溺在自己美好詩意的想象中。最后,他們好奇地轉(zhuǎn)向江月,尋求她的聲音——這更是超越了經(jīng)驗的。

“你們具體想聽什么?”她再次緊張起來。

“隨便什么,關(guān)于中國我們太好奇了?!泵绹』锏?。

“中國人也信佛教嗎?”印度女孩問。

“你們的酒文化什么樣?我聽說中國酒的度數(shù)非常可怕?!狈▏藛枴?/p>

“關(guān)于你的名字......”伊森開口了,“moon above the river,具體是如何同漢語對應(yīng)的呢?你的名字只有兩個中文字,不是嗎,那么它們哪個是moon?哪個是above the river?”

大家紛紛附和:“對,不如講講你的名字!”

“我姓‘江,是river的意思。名叫‘月,這是moon。實際上,這兩個字里都并不包含above的意思,只是組合在一起時,便有了那個意味??梢哉f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自然連接的意境吧?!彼龑ψ约哼@段話的表達很滿意。

“太美了。”法國女孩有些激動道,“我要去學(xué)中文?!?/p>

“我說,這太奇妙了,不是嗎,兩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字,不需要連接詞,組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場景,還能作為人的名字?!泵绹』飳σ辽f道。

印度女孩也接著說了什么,但很快便開始東拉西扯,江月聽得有些走神,焦灼地祈禱她盡快結(jié)束這段發(fā)言。因為按照順序,還有一個人沒說話,她擔(dān)心這段漫長的發(fā)言會將原本的焦點模糊。果然,在印度女孩終于收尾后,伊森只是微笑著點頭,并沒有開口的意思,于是美國人接著提出想學(xué)幾句簡單的法語,那門魔咒似的語言從法國女孩口中傾瀉而出,大家紛紛投去艷羨的目光,開始跟著一遍遍模仿,甚至包括伊森,也略顯笨拙地重復(fù)起那些圓潤的基本音節(jié)。唯獨江月羞于開口,她默默拿起手機,假裝自己有重要的消息要回復(fù)。

后來,他們又聊起美國的城市,起因是法國女孩說美國似乎除了紐約以外,盡是些無聊的地方。美國人以賭城拉斯維加斯為據(jù),表示了輕微的反抗。

“其實我想去納什維爾。”江月說。

“納什維爾?”她的美國同伴瞪圓了眼睛重復(fù)道,“納什維爾有什么特別?”

“說真的,我都想不到竟還有除美國人之外的人知道這個地方?!彼S即補充道。

“鄉(xiāng)村音樂?”她有些遲疑,對于這座城市和鄉(xiāng)村音樂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印象,她感到確切又模糊,于是忙補充道:“還有就是,我覺得這個地名很好聽。”

美國小伙輕皺起眉,呷了口酒,沒有發(fā)表見解。

酒館里始終沒有再來別人,維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安逸。直到凌晨四點鐘,整個大宅早已陷入沉寂,他們還渾然不知,在這地下的小角落談著那些輕飄飄的話題,他們將聲音壓得很低,卻情緒飽滿,江月雖然并未深入地參與進來,但這種雅致而熱烈的氛圍中,她十分享受,覺得自己第一次觸到了所謂的“文學(xué)”的存在。他們眼皮打架,坐姿也逐漸松垮,終于,在四點一刻左右,由美國人提出了散場,眾人疲憊地起身離開了酒館,一路低聲地做著意猶未盡的陳詞,在靜悄悄的漆黑走廊穿梭,回到各自的宿舍。最后,只剩下江月和伊森還需繼續(xù)向深處行進。

他們經(jīng)過走廊兩側(cè)年代各異的畫作,江月手機的光柱照射在朱紅色的地毯上,推著圓形的銀色光斑逶迤前行,喚醒在地毯纖維中沉睡多年的塵埃。

“實在太晚了,不是嗎?”她說。

“是啊,真沒想到。我不該加入你們的,那樣倒可以睡個好覺。”他開起玩笑。

她無聲地笑了。

“我們四個下午去了附近的樹林?!彼f。

“是嗎?那一定很有趣?!彼貜?fù)道,江月覺得他的語調(diào)有些難以揣測。

“很冷?!彼龑⑹謾C舉到胸前,光柱筆直地探向走廊盡頭,原本輪廓清晰的光斑穿過渾濁的空氣,變成模糊的光暈,照著畫框里那張嚴肅的陌生面龐。兩人沉默著又往前走了數(shù)米,江月反復(fù)想著那句明知故問——關(guān)于他下午是否也出門了——她即將要問出口了。

“我去過納什維爾,”不料他先開了口,“我有親戚住在那邊,以前時常在那里過暑假?!?/p>

江月訝異地轉(zhuǎn)頭看他:“真的嗎?”

“說實在的,那里的確很普通?!彼D(zhuǎn)過頭時,靠近光源一側(cè)的睫毛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銀灰色,另外半邊臉則凹陷在黑暗中,“但你應(yīng)該去?!?/p>

“我會的?!贝藭r,她辨別出左手邊門框邊緣翹起的壁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停下腳步。

“晚安,月亮?!币辽f道。

“晚安!”她回復(fù)道,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了門。此時仿佛已有暗淡的天光透過簾幔,她決定睡醒后,一定要找到機會問伊森那個問題。

上午十點鐘,返程的大巴車準時停在宅院的中央,江月的同伴們都頂著黑眼圈出現(xiàn)在門廊下,行李也無精打采地堆在腳邊,唯獨伊森再次不見了蹤影。江月加入“秘密酒館夜”的隊伍,站在那等待上車的通知。在三天的行程結(jié)束之際,看著其他同學(xué)精神煥發(fā)卻平淡的臉龐,她感到欣慰和滿足,慶幸自己是昨夜那次行動中的一員。唯一令她有點擔(dān)心的是,印度女孩一直待在她身邊,意味著她們很可能在接下來的車程中坐在一起,她將不得不繼續(xù)與她旺盛的熱情和急切的語速為伴三小時。江月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急于找個理由離開片刻。

“我去上個廁所。”她說完背起包,快步走回門廳,逆著人群穿過擁擠的門口,返回房子的深處。果然,伊森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宿舍走廊,正不緊不慢地在包里翻找著什么。

“伊森,”她主動喊他,“你怎么還在這?”

“我好像落了件東西?!彼Я艘幌骂^說,“哦,找到了。”

他拉上背包的拉鏈,與她一同向外走去。門口已不像幾分鐘前那般熱鬧,大家都上車了。他們于是加快步伐,朝車子走去。江月先登上大巴臺階,放眼望去,座位已經(jīng)幾乎被占滿,除了后排的兩個相鄰位置,十分顯眼地空在那里。她回頭示意伊森,他隨即探了探頭,也看見了它們。

江月堅定地穿過狹窄的走廊,掠過攢動的人頭,朝車尾走去,在她即將抵達時,印度女孩揮動的手擋在了她面前。

“嘿,我為你留了座!”她利索地把笨重的書包從身邊的座位上移開,塞在腳邊,笑意滿滿地望著她。

伊森停在江月身后。她抬頭看了看前方近在咫尺的相鄰座位,最終轉(zhuǎn)向印度女孩道:“好的,謝謝?!?/p>

江月在印度女孩身邊坐了下來,伊森則繼續(xù)走向后排。她低頭慌亂地拉開背包拉鏈,拿出一個空的水杯。她的頭發(fā)垂下來,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凝滯在嘴角的難以名狀的復(fù)雜情緒。

車很快開動了,將燈火通明、余溫未燼的古老莊園撇在身后。無論是層疊的針葉林修長的線條,或伏在草地上那些巨大腐朽的樹干,都緩緩隱入濃霧,變成半透明的白色。

車子駛?cè)牍?,云層變薄,天色也隨之亮起來,兩旁的圓潤山丘上似乎浮現(xiàn)出一些枯黃的斑塊,還來不及細看,便在起伏中永無止境地向后退去。

第二天,江月在教學(xué)樓見伊森迎面走來。他恢復(fù)了無趣的藍黑色裝扮。在這條整潔明亮的走廊上,他們幾乎要相遇了。猶疑之間,他低下頭,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與她擦身而過。

江月腳下沒有遲疑,她想到要和朋友們一起去附近的中餐館,不能遲到,于是大步離開教學(xué)樓,匆忙闖入蜘蛛網(wǎng)般綿密的細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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