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眾所周知,我國人民在菜式名字上,極有巧思。最流行的自然是引用名人,比如左公雞、東坡肉、宮保雞丁、宋嫂魚羹;也有跟你打啞謎的,比如佛跳墻。據(jù)說陳果夫當年想出來一個雞汁蝦仁澆鍋巴,因為下汁時聲音響亮,方當抗戰(zhàn)時,就叫做“轟炸東京”——也算是湊了當時的話題。
當然,類似看似風雅的不直觀菜名,也很給人麻煩。比如我老家就有所謂神仙湯——說白了,醬油加熱水,撒點蔥,就是醬油湯了;更奇怪的則叫做青龍過海:醬油湯上,橫一根大蔥。
這大概難免讓人產生“老婆餅里沒老婆、魚香茄子里沒有魚”的不平之感吧?越是字面意思不可解的菜式,越有神奇玄妙的說法。
像這種搞法很是炫目,是否好吃就不知道了。
看明朝《酌中志》寫宮廷所食,菜的意思還都挺樸實:三月二十八日,東岳廟進香,吃燒筍鵝,吃涼餅,糯米面蒸熟加糖碎芝麻,就是糍巴(糍粑)。四月要吃筍雞,吃白煮豬肉,因為“冬不白煮,夏不熝”。還要吃包兒飯:各樣精肥肉,姜、蒜銼如豆大,拌飯,以萵苣大葉裹食之。取新麥穗煮熟,剁去芒殼,磨成細條食之,名曰“稔轉”,算是這年五谷新味的開端。捻捻轉似乎現(xiàn)在山西還有,用新麥或燕麥做的,的確有谷物香。六月初六日,要吃過水面了,還得嚼“銀苗菜”:也就是藕的新嫩秧??磥砜慈?,都是很端正的菜名。唯一有點花樣的,是四月初八日,進“不落夾”,用葦葉方包糯米,長可三四寸,闊一寸——應該就是改良版粽子。
看清朝食譜,更是直白。乾隆吃的大多是“燕窩紅白鴨子南鮮熱鍋”、“山藥蔥椒雞羹”。按照乾隆那個附庸風雅、到處題詩的性格,居然不在菜名上花團錦簇一番,還親自蓋章?又溥儀在自傳里寫吃的,“口蘑肥雞、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燉肉、燉肚肺、肉片燉白菜、黃燜羊肉……”名字也都挺樸實的。
哪位會說,《紅樓夢》里,不是王熙鳳讓劉姥姥猜謎,吃了個所謂“茄鲞”?但我覺得,這段劇情里,王熙鳳不無戲謔之意??促Z府所持的,縱然精美,比如薛姨媽留賈寶玉吃飯,也不過吃糟鵝掌鴨信,喝酸筍雞皮湯。吃點心,老太太也不過吃了松瓤鵝油卷、薛姨媽要了藕粉桂糖糕:飲食都是字面意思。并沒有整得格外花里胡哨呀?
按照老評書說法,清宮里御膳房有兩不敢。一不敢上太珍奇的食材,生怕上頭吃順嘴了,天天要吃,御膳房購置不到;二不敢起奇怪的菜名:上面吃到嘴里的東西,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起個怪名,讓上頭猜謎語,簡直自尋死路嘛。
反過來想想,給食物起花名,是什么時候的事?《中饋錄》里有個“玉灌肺”,大大有名。說白了就是真粉、油餅、芝麻、松子、胡桃、茴香,拌和成卷,蒸了吃。大概顏色好看,瑩潤如玉吧——好聽歸好聽,但是當時汴梁城的街食。大概名字說好聽點,銷量也好,有噱頭?
大概,越是大人物吃的東西,名字越是樸實。反而越是民間的菜式,才得琢磨點花里胡哨的名字,如此才有噱頭啊。
不僅如此,連做法上,也是越商業(yè)化越敢整花活。比如青城子的《志異續(xù)編》,提到清朝時的富商,搞這種吃法:十幾個生雞蛋,灌進豬尿脬里,井里浸一宿,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蛋。大家吃著,嘖嘖稱奇;鮮筍煨熟,里頭挖空,金華火腿切細,塞進筍里,烘干。想起來是蠻鮮的,就是太費功夫了。當然,有錢人無所謂就是了。
像這種搞法很是炫目,是否好吃就不知道了。估計御廚房也不敢這么跟皇帝玩花樣,富商卻花樣翻新,務必嚇得客人目瞪口呆,才算過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