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馬來西亞具有豐富的語言資源,有其重要的外在與內(nèi)在價值。通過回顧馬來西亞建國之后的語言規(guī)劃歷程,分析馬來西亞語言規(guī)劃過程中語言價值的體現(xiàn),我們認為,英語教數(shù)理政策的失敗原因主要是政策制定者忽略了馬來西亞諸多民族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從語言資源觀和語言價值觀驅(qū)動方面看:國語的聲望規(guī)劃仍需加強;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外在價值需要制度支持;國家應統(tǒng)籌語言資源的配置;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價值應給予充分考慮。馬來西亞的語言規(guī)劃經(jīng)驗帶給我們的啟示是:如果充分利用語言資源,發(fā)揮其內(nèi)在和外在價值,那么不僅會帶來實際的經(jīng)濟效益,而且還會促進民族團結(jié)、國家穩(wěn)定,于民于國不無裨益。
關鍵詞 語言資源;內(nèi)在價值;外在價值;語言政策;馬來西亞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1)02-0076-10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10206
A Reflection on Developing Course of Language Planning in Multilingual Malaysia
Wang Xiaomei
Abstract Drawing upon theories of language resource and linguistic valu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amine the rich language resources and their intrinsic and extrinsic values in Malaysia and review the process of language planning after the independence. The paper further analyses the various forms of linguistic values manifested in language planning by applying Ruizs theory of linguistic values. The findings show that whereas the intrinsic values are manifested in the areas of ethnic identity, cultural transmission and religious application, the extrinsic values lie in diplomatic operation, commercial activities and interethnic harmony. Based on these findings, this paper argues that it is the neglect of the intrinsic values of ethnic languages in Malaysia that led to the failure of the Teaching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in English policy. Malaysian experience demonstrates that the perspectives of language-as-resources and linguistic values can play a role in language policy making and implementation. As conclusion, four suggestions driven by theories of language resources and linguistic value are proposed on language planning. The implications of Malaysias language planning are that theories concerning language-as-resources and linguistic value orientations not only can impact on the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language policy, the full consideration of which also can bring economic benefits and promote national unity and stability.
Key words language resource; intrinsic value; extrinsic value; language planning; Malaysia
一、馬來西亞的語言資源
馬來西亞是一個典型的多語社會,語言資源非常豐富。據(jù)“民族語”(Ethnologue)網(wǎng)站的統(tǒng)計,馬來西亞目前共有134種語言,其中馬來語、英語和華語為主要語言。而《馬來西亞百科全書(語言與文學卷)》統(tǒng)計的數(shù)量則較少,大約有80種語言(Omar 2004)。這些語言按照語言地位歸類,可分為國語、官方語言、教學媒介語、學生自身語言(pupils own language,POL)和土語(vernacular)(Omar 1982:110~113)。
1.國語。馬來語是馬來西亞的國語,是每個國民都要掌握的語言。其國語地位于1957年國家獨立時取得,而后在《國語法案》(1967)中得到進一步增強。馬來語主要用于官方場合、政府部門,也是國民中小學的主要教學媒介語;是語言景觀中的必備語言,而且字體須比其他語言大。
2.官方語言。目前馬來西亞只有一種官方語言,即馬來語,用于一切正式的官方交際用途。在1967年之前,英語也有官方語言的地位;而1957年之前,即殖民地時代,馬來語、英語、華語、泰米爾語都可以用在官方通告、指示語中(Omar 1982:110~113)。
3.教學媒介語。馬來西亞中小學、學院、大學的教學媒介語主要是馬來語。華語和泰米爾語分別是華文小學(華?。┖吞┟谞栁男W(泰?。┑慕虒W媒介語。1982年英語學校改制完成之前,英語是英語學校的教學媒介語。華文獨立中學屬于私立學校,其教學媒介語主要是華語。
4.學生自身語言(POL)。這一概念由馬來西亞教育部提出,指學生所屬族群的母語,如華人的母語是華語。在POL計劃下,在同一所學校如果超過15名家長為孩子提出學習母語的申請,那么學校就需要開設這門語言課程。馬來西亞國民學校提供的POL包括:華語、泰米爾語、馬拉雅拉姆語(Malayalam)、泰盧固語(Telugu)和伊班語(Iban,主要見于東馬砂拉越州)。
5.土語。除了馬來語和英語,其他語言都可以說是土語(Omar 1982)。這些語言有的已經(jīng)通過POL計劃進入學校,成為POL。但是大多數(shù)的語言,尤其是土著的語言,由于沒有書寫系統(tǒng)而長期停留在土語的地位。
從以上的語言分類來看,馬來語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它也是主體民族馬來人的主要語言,而且廣泛用于族際交際,是馬來西亞的核心語言資源;英語雖然沒有任何官方地位,但仍然是馬來西亞重要的第二語言,是重要語言資源;華語和泰米爾語都是POL,而且分別是華人和泰米爾人的母語,構(gòu)成了馬來西亞的重要社區(qū)語言資源;而大量的土著語言,除了伊班語之外,多數(shù)都是土語,是馬來西亞的次要社區(qū)語言資源。這些不同的語言資源,無論是地位與聲望較高的強勢語言,還是語言人口較少的弱勢語言,都是社會或國家的語言資源。
如此豐富的語言資源如何有效地加以利用?這是國家語言規(guī)劃應該考慮的問題。作為一個典型的多語社會,馬來西亞的語言規(guī)劃歷程主要經(jīng)歷了哪些階段?有何成功或者失敗的經(jīng)驗?語言資源觀、語言價值觀如何影響多語規(guī)劃的進程?這些問題都是本文所關注的內(nèi)容。
二、馬來西亞建國之后的語言規(guī)劃歷程
馬來西亞1957年獨立之后,其語言政策的制定和變更與教育政策的變化幾乎是同步的。語言規(guī)劃的歷程大體可分為4個階段(參考葉玉賢2002;李潔麟2009):
1. 1957~1970年是獨立初期,馬來語確定為國語,英語為官方語言和考試語言,華語和泰米爾語分別是華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的教學媒介語。1967年《國語法案》通過后,英語失去了官方語言的地位。
2. 1971~1990年是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1971年開始,隨著英文學校轉(zhuǎn)型為國民小學(馬來語為教學媒介語),英語的地位進一步削弱,逐漸變?yōu)榈诙Z言。而馬來語的地位進一步加強,1983年開始,即使是大學課程也要用馬來語教授。
3. 1991~2002年是新發(fā)展政策時期,強調(diào)學生英語能力的培養(yǎng)與各族群語言的融合。這一時期的語言政策繼續(xù)強調(diào)馬來語在教育機構(gòu)中的重要性,《1995年教育法令》規(guī)定英語是必修科目,母語課(華語、泰米爾語等)在15位家長提出要求之后學校方可開設。
4. 2003年至今的新世紀信息科技時期,強調(diào)英語在基礎教育中的重要性。2003年,馬來西亞為了提升學生的英語能力,在各源流小學推行了英語教數(shù)理課程的政策。然而此政策因授課效果、城鄉(xiāng)差異等原因受到各族群的反對,政府不得不宣布在2011年終止實行。取而代之的是“鞏固國語、強化英語”政策,希望平衡作為國語的馬來語和作為國際語言的英語的地位,即加強英語教育不能以犧牲馬來語的地位為代價。
馬來西亞60多年來的語言政策可謂波動不斷,其變化主要是圍繞英語的地位和功能,尤其是在教育領域的作用展開的。英語由殖民地時期的官方語言、教育語言,因英文學校的關閉和有關語言立法而逐步轉(zhuǎn)變?yōu)榈诙Z言、中小學必修科目等。進入21世紀,鑒于國民英語水平不斷下降,馬來西亞政府希望加強英語在中小學中的作用,將其提升為數(shù)理課媒介語,但是由于政策在實施過程中的不到位、不嚴謹而宣告失敗。最終,政府只能通過增加英語課授課時數(shù)的方式來加以強化。這些針對英語的系列政策變動都反映了馬來西亞在語言政策制定中的思想斗爭:一方面希望通過提高國民英語能力來加強本國的國際競爭力,另一方面又擔心強化英語教育會威脅到國語的地位和功能。英語政策的反反復復對馬來西亞各族群都造成了一定的影響:馬來族群憂慮英語的強勢威脅到馬來語作為國語的地位,華人和印度人則擔心教學媒介語的變化將改變?nèi)A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的辦學性質(zhì)。然而,矛盾的是馬來西亞民間社會對英語是歡迎和認可的。例如,大多數(shù)的私立大學都是以英語為教學媒介語,商業(yè)、法律、媒體等領域也廣泛使用英語。
馬來西亞針對馬來語和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規(guī)劃相對比較穩(wěn)定,但規(guī)劃力度差異很大。4個階段都非常重視馬來語的地位規(guī)劃,建國初期是出于國家形象建設的需要,后來馬來語則是加強族群融合的工具。馬來語面對的問題是它在很多領域與英語形成競爭關系,尤其是城市地區(qū)。國家層面對于少數(shù)族群的語言,如華語、泰米爾語等一貫保持相對包容的態(tài)度,在小學階段容許華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的存在,但是卻缺乏其他方面的制度支持。少數(shù)族群希望國家能提高其母語的地位,而這個愿望顯然與國家層面的規(guī)劃存在一定的矛盾。在多元種族的社會,語言問題往往會造成種族關系敏感,因此無論是華人還是印度人,他們對華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用華語和泰米爾語作教學媒介語都相當堅持,也就導致了前述英語教數(shù)理政策的反彈。
三、馬來西亞語言規(guī)劃歷程的反思
馬來西亞是一個典型的具有本土語言(如馬來語、伊班語等)、前殖民宗主國語言(如英語)、移民語言(如華語及其方言、泰米爾語)和宗教語言(如阿拉伯語)的國家。面對如此眾多性質(zhì)各異的語言,馬來西亞的語言政策也經(jīng)歷了各種起起伏伏,但其背后的動機或動力都是政策制定者對語言資源以及語言價值的認識。當政策制定者認識到語言的資源屬性及價值時,制定的語言政策就會更加合理,并使得語言的資源得到充分的發(fā)掘和利用,語言的價值得到深刻的認識和實現(xiàn)。相反,如果某些語言的價值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與利用,則會造成一定程度的資源浪費。
(一)語言價值在馬來西亞語言規(guī)劃中的體現(xiàn)
美國社會語言學家魯伊斯(Ruiz 1984)提出了“語言規(guī)劃三取向”理論:語言問題取向、語言權利取向和語言資源取向。其中“語言資源取向”得到國內(nèi)外學界的較多討論和普遍認同,并且還被應用到語言規(guī)劃的實踐中。語言資源是指語言本身就是一種社會資源或國家資源。王鐵琨(2010:59)稱其為“本體資源”;陳章太(2008:10)將其納入“廣義的語言資源”,指出它包括語言種數(shù),方言土語種數(shù),語言地位、聲望、功能等(陳章太2009),并把語言資源分為5類:超強勢語言資源、強勢語言資源、弱勢語言資源、超弱勢語言資源和沒有語言活力但仍有一定價值的語言資源(陳章太2008)。
而語言價值指的是語言資源所具備的價值屬性。語言作為一種社會資源,是有價值的,是能夠為語言使用者帶來一定利益的。要深入了解語言價值,對語言價值進行分類是必要的。陳章太(2008)針對語言價值提出了二分法:隱性價值和顯性價值。前者指的是“語言本體的價值,包括語言地位,規(guī)范程度,語言歷史,承載的文化、信息,記錄的文獻、資料等”,后者則是“語言本體價值的具體體現(xiàn),包括語言的社會交際作用、使用人口、使用領域、應用效益等”。Ruiz(1984)將語言價值簡單地分為內(nèi)在語言價值和外在語言價值。前者指的是與語言相關的文化傳承、社區(qū)關系、代際交際、身份建構(gòu)等,后者則指與語言相關的國家安全、外交、軍事行動、商業(yè)運行、媒體、公共關系等(Hult & Hornberger 2016)。根據(jù)魯伊斯的語言價值定義及分類,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可以具體表現(xiàn)為身份認同、文化傳承、宗教應用等方面,外在價值則可具體表現(xiàn)為外交發(fā)展、商業(yè)運行、民族和諧等方面。馬來西亞眾多語言資源的語言價值分類及其表征分析如下。
1.內(nèi)在價值的表現(xiàn)
(1)身份認同。語言是身份認同的重要標志,在多語社會,身份認同往往與族群認同是一致的。馬來西亞是一個多元民族、多元語言的國家,其主要語言馬來語、華語和泰米爾語分別是馬來人、華人和泰米爾人的母語,是重要的族群認同的標志。土著語言如伊班語、畢達友語(Bidayuh)、卡達山杜順語(Kadazan Dusun)等也是這些土著族群身份認同的重要標志。語言的身份認同作用對于少數(shù)族群來說尤其重要,如對于馬來西亞華人和泰米爾人來說,華語和泰米爾語是他們區(qū)分于其他族群的重要標志,是其重要的民族特征(Mohan Lal & Wang 2012)。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內(nèi)部,有關語言與認同的表述相當一致:“華人說華語”。這個普遍通行的認知說明華人社會已經(jīng)將華語視為族群團結(jié)的紐帶、凝聚族群的工具,凸顯華語對于華人身份的重要性。相反,華人社會對于母語失卻的華人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例如轉(zhuǎn)用英語的華人被套上“香蕉人”的標簽,不被當作“真正的華人”??梢?,語言的身份認同作用在馬來西亞是非常重要的,充分體現(xiàn)了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而將華語、泰米爾語、伊班語等納入教育系統(tǒng)是對這些語言身份認同價值的肯定。
(2)文化傳承。語言作為文化的一部分,同時肩負著文化傳承的使命。語言的文化價值體現(xiàn)在3個時間維度:歷史文化、當代文化和未來文化(張治國2019)。這里重點談馬來西亞的語言資源與歷史文化的聯(lián)系。馬來西亞的三大語言(即馬來語、華語和泰米爾語)背后是世界三大文明,即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馬來西亞可謂這三大文明的交匯之處,除了各自語言所包含的文化元素之外,不同語言之間的借用更是體現(xiàn)了文明之間的融合與影響。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這些文化通過教育都得以保存和延續(xù)(Omar 1982:32~46)。其中,華文小學和華文獨立中學的使命之一就是傳承中華語言與文化。近年來,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內(nèi)部開始意識到漢語方言的歷史文化價值,會館和民間組織開始號召保護方言、傳承文化。張吉安發(fā)起了“鄉(xiāng)音考古”計劃,采集馬來西亞的方言語音,制作“有聲數(shù)據(jù)庫”,以記錄鄉(xiāng)音的方式延續(xù)馬來西亞的鄉(xiāng)土文化。檳城鐘靈獨中今年開始全面開放師生講方言,鼓勵學生在校園使用方言交談,以免方言失傳。該校校長在受訪時指出方言不能滅絕,因為它是重要的社會文化遺產(chǎn)。這些舉動都是在呼吁重視語言資源的文化傳承作用,保護文化的根,維護文化的多樣性。
(3)宗教應用。語言與宗教的關系十分密切,某些語言被視為特定宗教的神圣用語,例如,拉丁語之于天主教,阿拉伯語之于伊斯蘭教,梵語之于印度教,等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些宗教語言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是宗教世界建構(gòu)的基礎和載體(根呷翁姆2016)。馬來西亞作為一個多元文化的國家,同時也擁有多元的宗教體系,伊斯蘭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等都擁有眾多的追隨者,因此宗教語言也非常豐富。這些語言對于各自的宗教來說,不僅僅是傳播的工具,更是文化的體現(xiàn),“語言與宗教共同構(gòu)筑民族心理特質(zhì)”(根呷翁姆2016)。這里主要討論阿拉伯語的情況。如前所述,Omar(1982:115~116)將馬來西亞的阿拉伯語歸為特殊地位的語言,主要是考慮到它作為伊斯蘭教神圣語言的地位。阿拉伯語的宗教地位是基于伊斯蘭教的共同認知:“《古蘭經(jīng)》是根據(jù)阿拉所說的確切言語而記錄的,因此,只能用阿拉伯語才能閱讀和引用”(博納德·斯波斯基2016:64)。因此馬來西亞政府設立特殊的宗教學校,讓穆斯林學生學習阿拉伯語和宗教經(jīng)典。根據(jù)董總的教育統(tǒng)計資料,2017年馬來西亞政府資助的宗教小學共開設515班,學生人數(shù)為16 453;宗教中學180所,學生人數(shù)為69 244。就馬來西亞在穆斯林世界的位置來看,針對阿拉伯語的語言規(guī)劃是必要的。
2.外在價值的表現(xiàn)
(1)外交發(fā)展。語言資源的外在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宏觀的國家安全、外交、軍事戰(zhàn)略中。近年來中國語言學家為支持“一帶一路”倡議而提出了“語言通、民心通”的口號,正是基于對語言在區(qū)域發(fā)展戰(zhàn)略中的作用的清楚認識。馬來西亞處于“一帶一路”的重要戰(zhàn)略位置,與周邊國家的確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語言通”。馬來語是與印度尼西亞、文萊溝通的工具,英語是與新加坡和其他東盟國家交流的工具,華語(包括粵方言和閩南方言)是與中國(含香港、澳門、臺灣地區(qū))、新加坡聯(lián)系的紐帶,泰米爾語是與印度(尤其是南印度)共同的語言。這些豐富的語言資源應在外交關系中充分加以利用,畢竟共同語言的情感價值將拉近國與國之間的距離,進而改善彼此的關系。以中文為例,隨著全球華語理念的推廣,華語在全球的溝通和認同功能將進一步加強,全球華語社區(qū)也將逐漸形成,馬來西亞華人理應在其中發(fā)揮更大的橋梁作用。
(2)商業(yè)運行。語言資源的商業(yè)價值不言而喻,指的是與語言和語言使用相關聯(lián)的經(jīng)濟價值。隨著近年來語言經(jīng)濟和語言服務研究的興起(參見李現(xiàn)樂2010),語言的經(jīng)濟價值已經(jīng)備受肯定,語言產(chǎn)業(yè)不斷發(fā)展,基于語言能力的經(jīng)濟獎勵也屢見不鮮。就馬來西亞來說,英語和華語(含粵方言和閩南方言)的商業(yè)價值值得注意。英語是前殖民地語言,除了在國際事務中頻繁使用,它也是國內(nèi)族際交流的工具,并且仍然廣泛應用在商業(yè)領域。吉隆坡語言景觀的研究顯示:英語在公共空間的使用比例很高,是強勢語碼。根據(jù)Wang & Xu(2018)對吉隆坡唐人街和小印度語言景觀的研究,英語在這兩個民族社區(qū)的使用相當普遍,比例分別為57.48%和86.05%。Manan et al.(2015)也對吉隆坡5個點的語言景觀做了量化研究,結(jié)果同樣顯示英語是第一優(yōu)勢語碼,28%的公共標識都在使用。華語的商業(yè)價值也隨著中馬貿(mào)易額的增長而日益提高,許多馬來人和印度人開始學習華語,大型公司對員工的華語能力開始有所要求。在馬來西亞華文小學就讀的非華裔學生大約占10%,在東馬砂拉越州和沙巴州的一些華文小學,這一比例更高達35%~80%(王康進2012)。馬來西亞其他語言的商業(yè)價值亟待開發(fā),如泰米爾語在對印度貿(mào)易中的作用,土著語言在原住民文化旅游中的作用等,都需要政府統(tǒng)籌。
(3)民族和諧。語言資源的外在價值還體現(xiàn)在對民族和諧的貢獻,這主要包括國語的選擇對國家建設的影響以及國內(nèi)語言資源對種族關系的促進兩個方面。馬來西亞的國語定為馬來語,其目的是通過主體民族的語言來整合國內(nèi)多元民族,打造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形象。馬來語的國語地位在憲法和《國語法案》中得到鞏固,并且通過國民教育進行推廣。目前,馬來西亞人不分種族,基本都能說馬來語??梢哉f,馬來西亞人通過馬來語逐漸建立了國家認同。國內(nèi)語言資源對種族關系的促進主要指不同種族之間互相學習彼此的語言有利于促進種族之間的和諧。例如在華文小學和華文獨立中學就讀的馬來人學生和印度學生在學習華語的同時,也了解了中華文化和習俗;在國民小學和國民中學就讀的華人學生也更加了解馬來人的生活習俗和文化。如果對國內(nèi)語言資源充分利用,那么民族關系將更加理想。
根據(jù)上述對語言資源和語言價值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語言資源和語言價值關系密切:語言資源觀影響或決定著語言價值觀。人類若發(fā)現(xiàn)并認清了某一語言的資源性,就會認為該語言有價值,反之亦然。語言資源是國家和社會的重要資源,建立科學的語言資源觀是人們語言觀的一大進步。在語言資源觀的引領下,不同的語言價值觀就會得到發(fā)展。人們對于語言價值的認識逐漸形成語言價值觀,即對國家和社會所存在的不同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價值和外在價值進行確立與區(qū)分。這種語言價值觀不強調(diào)語言的大小、優(yōu)劣,而是區(qū)分語言價值的類型,重視語言資源的不同價值表現(xiàn)。資源取向的語言規(guī)劃即是梳理語言資源與語言價值的對應關系,根據(jù)不同語言資源的價值表現(xiàn)制定不同的語言推廣計劃,實現(xiàn)語言的主要價值,發(fā)揮它們在社會中的主要作用。正如徐大明(2008)所說:“語言規(guī)劃就是語言資源的管理,而語言資源的意義在于語言管理。”對語言資源進行有效的管理,其實就是“積極保護、科學建設、合理開發(fā),有效利用語言資源,提高語言資源價值”(陳章太2008)。具體來說,就是語言政策的制定和管理應該同時注重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價值和外在價值。馬來西亞作為一個多民族、多語言和多文化的國家在語言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方面也走過了曲折的道路,不同的時期體現(xiàn)出不同的語言資源觀及語言價值觀。
(二)英語教數(shù)理政策的語言價值分析
前文提及的英語教數(shù)理政策是馬來西亞進入21世紀之后比較重要的一次教育語言規(guī)劃活動。該政策推行的背景是全球化和知識經(jīng)濟加速了英語在科技領域的推廣,以及知識經(jīng)濟對人力資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Gill 2005)。在此背景下,馬來西亞自2003年開始從各源流小學一年級和中學一年級同時使用英語教授數(shù)學和科學相關的科目,希望以此提高學生的英語水平,幫助新生代通過信息科技獲取新知識,增強國民在職場的競爭力(孫招娣,王曉梅2014)。這個政策在推出之前、之后都引發(fā)了社會各方面的熱烈討論,其中華人社會的反應較大,認為這項政策具有使華文小學變質(zhì)的潛在威脅,在與教育部多次協(xié)商之后,最終華小執(zhí)行了特殊的雙語教數(shù)理的政策——“2-4-3方案”,即每周2節(jié)英語課,4節(jié)數(shù)學課和3節(jié)科學課用英語教,同時數(shù)學課和科學課也以華語授課。這樣的安排雖然增加了教師和學生的負擔,但是緩解了華人社會對此政策的顧慮。其他族群對該政策也表現(xiàn)出不滿情緒。2005年,馬來作家協(xié)會在第二屆馬來人教育大會上指出,在該政策推行下,高達50萬名馬來學生的數(shù)理課成績嚴重下滑,甚至面臨輟學的風險。此外,學生成績的城鄉(xiāng)差異因該政策的推行而加大。馬來西亞教育部的研究顯示,鄉(xiāng)村的學生在理解英語教授的數(shù)學和科學課程方面有難度(Ali,Hamid & Moni 2011)。與反對聲音相對的是學生家長和一些職業(yè)與商業(yè)專屬聯(lián)合會的立場,他們從學生未來出路的角度考慮,認為這項政策順應了英語國際化的現(xiàn)實,可以為孩子將來的就業(yè)打好基礎。但是支持的聲音明顯地少于反對的聲音,而且社會各界的反對之聲越來越大。2009年3月,“廢除英語教數(shù)理聯(lián)盟”的5000名示威者游行至國家皇宮提呈備忘錄,驚動了政府。10月,教育部長最終宣布英語教數(shù)理政策將于2011年廢除。
這項為期9年的教育語言政策反映了不同利益集團的語言價值觀。馬來西亞教育部是這項政策的主要策劃者、執(zhí)行者,代表了國家利益。國家推行用英語教數(shù)學和科學的政策,顯然是看到了英語的外在價值,即英語在外交發(fā)展和商業(yè)運行中的重要作用。部分學生家長也支持政府的這項決策,認為英語能為孩子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未來,他們看重的是英語的實用性和工具性。既然英語是頗具價值的語言,為什么推廣英語的教育語言政策卻會受阻呢?究其原因,主要是有關單位在執(zhí)行政策之時,忽視了各民族維護其民族語言的決心。無論是主體民族馬來人,還是少數(shù)民族如華人、印度人,都覺得英語的推廣威脅到了其母語的地位。英語在馬來西亞較高的聲望對馬來語的國語地位是一種潛在的威脅,而英語用作華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的部分教學媒介語是對母語教育的一種破壞。也就是說,馬來西亞在設計這項教育語言政策時,應該對國內(nèi)各民族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尤其是身份認同價值和文化傳承價值)給予充分考慮。如果在尊重各民族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的前提下推廣英語,政策的執(zhí)行就會更加順利。
2012年之后,馬來西亞的教育語言政策調(diào)整為“鞏固馬來語,強化英語”。在小學階段仍然維持母語教學(包括數(shù)理科);在中學階段,學校可以自主選擇使用英語或者馬來語教授數(shù)學和科學科目。這樣的調(diào)整基本上兼顧了英語的外在價值和各民族語言的內(nèi)在價值,避免了因語言問題而引發(fā)的沖突,是目前比較合適的解決之道。
四、對馬來西亞語言規(guī)劃的建議
馬來西亞是一個多元民族、多元語言的國家,語言和諧與民族和諧都至關重要。馬來西亞目前的語言政策表面上看來是以馬來語為中心,但實際上其隱性的語言政策是不排斥多語制的,只不過在執(zhí)行上存在諸多偏差。不過,馬來西亞目前的語言規(guī)劃并未充分利用現(xiàn)有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和外在價值,導致一定程度上的資源浪費。從語言資源和語言價值的取向來看,馬來西亞的語言政策仍有不少需要完善的地方(Hult & Hornberger 2016)。
(一)國語的聲望規(guī)劃仍需加強
馬來語兼具內(nèi)在價值和外在價值,語言資源價值高,其地位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從國家建設與發(fā)展的角度將馬來語定為國語是明智的,這有助于馬來西亞在獨立后整合國內(nèi)不同的族群,建立馬來西亞國家認同(Omar 1982)。馬來語的這一外在價值主要通過學校教育來實現(xiàn),使之成為國民小學和中學的主要教學媒介語。馬來語也發(fā)展為族際交際語,是國內(nèi)不同種族之間交流的首選語言。但是,誠如Coluzzi(2017)所言,馬來語并未成為完全意義上的國語,其中一個原因是其較低的威望及非中立的性質(zhì),而要提高馬來語的聲望并不是語言規(guī)劃本身所能解決的。
(二)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外在價值需制度支持
不同族群之間互相了解、學習彼此的語言是促進國家發(fā)展、族群和諧的重要渠道。魯伊斯提出語言資源取向的語言規(guī)劃是針對美國少數(shù)族群的教育問題,尤其是雙語教育問題。馬來西亞的教育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雙語(三語)教育,但是基本上學生都有接觸兩種以上語言的機會。馬來西亞隱性的語言政策即包括華語和泰米爾語可以在華文小學和泰米爾文小學作為教學語言使用,而所有族群都可以就讀這兩類學校。事實證明,通曉華語的馬來人更加了解華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也更有包容性。但是目前馬來西亞缺乏對跨族群語言學習的整體規(guī)劃,華語和泰米爾語的學習仍然主要集中于華人和印度人。這帶給馬來西亞語言政策制定者的啟示是:充分利用馬來西亞的語言資源,讓不同族群學習彼此的語言,增進了解,促進融合。
(三)國家應統(tǒng)籌語言資源的配置
如前所述,馬來語、英語、華語(包括粵方言和閩南方言)、泰米爾語都具備外交和商業(yè)價值,都應該有一定的語言政策扶持,并從國家的層次加以規(guī)劃,以期為國家?guī)砀蟮恼魏徒?jīng)濟效益(王曉梅2012)。Coluzzi(2017:33)提議將少數(shù)族群的語言都定為共同官方語言,從地位規(guī)劃的角度提高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地位,雖然這個提議在現(xiàn)實層面很難實現(xiàn),但是可以讓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價值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
(四)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價值應予以充分考慮
充分考慮語言資源的內(nèi)在價值對多元族群、多元語言的馬來西亞來說尤其重要。其中語言資源的身份認同和文化傳承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少數(shù)族群,也體現(xiàn)在主體民族。就這一點來說,馬來西亞的隱性語言政策其實基本尊重了少數(shù)族群的情感和認同需求,華文教育和泰米爾文教育保障了華人社會和泰米爾人社會對族群語言學習和民族文化傳承的基本需求;東馬伊班語和卡達山杜順語作為國民學校的語言科目,也滿足了這兩個土著族群的語言維護的最低需求。另外,公共空間也沒有限制少數(shù)族群使用自身語言文字的自由。不過,隱性語言政策的弊端是在執(zhí)行過程中某些政策未必得到很好的貫徹。例如國民中小學母語課程的問題,雖說規(guī)定如果有15名家長提出開設母語課的申請,學校就應該開班。但是實際情況是,很多學校因找不到老師或缺乏經(jīng)費而無法開班。這就在某種程度上剝奪了少數(shù)族群學習族群語言的權利,也傷害了他們的感情。因此,教育語言政策應該更加注意保障少數(shù)族群的語言權利,制度化地開設少數(shù)族群語言課程,這最終將促進族群和諧和國家安定。
五、結(jié) 語
馬來西亞語言規(guī)劃歷程說明:語言資源觀和語言價值觀對語言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有一定的影響。國家既要突出主體民族和國語的地位,也要依據(jù)憲法保障少數(shù)族群的語言權利。如果充分利用社會的語言資源,發(fā)揮其內(nèi)在和外在價值,那么不僅會帶來實際的經(jīng)濟效益,而且還會促進民族團結(jié)、國家穩(wěn)定,于民于國都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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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韓 暢
作者簡介:王曉梅,女,廈門大學馬來西亞分校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語言學和全球華語。電子郵箱:xmwang@xmu.edu.my。
國家社科重點項目“海外華語資源搶救性搜集整理與研究”(19AYY003)、國家社科重大項目“境外華語資源庫建設及應用研究”(19ZDA311)、廈門大學馬來西亞分校研究基金(XMUMRF/2018-C1/IART/0001)。感謝匿名審稿人對初稿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