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鵬
1
其實,艾米說,我們都生活在這個世界的裂縫之中。她抖掉半截煙灰,煙頭上的火星在她細長的手指間閃爍了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搖頭,不知道該看哪里。她穿了一件三點式泳衣,用料非常節(jié)省,似乎并不想要遮擋什么。
艾女士,起風了。我畢恭畢敬地提醒她——從我在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她開始,她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將近一個小時。叫我艾米,她吸了口煙,不容辯駁地說道。好的,艾米。我順從地喊出來,嘴巴有點失去控制,心臟仿佛漏跳了一拍。我無法抵擋這種臣服于女性權(quán)利之下的快感,盡管她只是簡單地沖我發(fā)布了一個命令,并且在某一個瞬間,我甚至還想象著和她產(chǎn)生肉體上的摩擦、情感上的交集以及后半輩子的生老病死。
我是說,我可以幫你添件衣服,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有點慌張,在她面前不知道怎么擺放自己。不需要,她又吸了口煙,額前的頭發(fā)隨風飄搖,使她的整張臉若隱若現(xiàn)。你知道嗎?她說,泳池扶梯右邊的三分之二處有一個圓形的發(fā)光門,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另一個世界?嗯,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我說。其實,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那個泳池的底部和四周為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總共貼了五萬六千片規(guī)格相同的藍色瓷磚,這些數(shù)據(jù)在酒店物業(yè)那里有清楚的記錄,況且泳池每二十四小時進行一次水循環(huán),沉淀、過濾、消毒、加溫,我從沒見過什么圓形的發(fā)光門。
你會知道的,她再一次轉(zhuǎn)過來面向我,然后把手里沒燃完的煙頭彈了出去。我驚呼了一聲,這里可是八十六樓,艾米。她無奈地笑笑,好像這不值得我如此大驚小怪。它掉進了世界的裂縫,艾米說,給黑夜劃出一道明亮的傷口,然后熄滅,僅此而已。我跑到天臺的邊緣,抓著欄桿伸出腦袋,想尋找那支煙的結(jié)局,然而這座大廈讓人間變得太渺小,玻璃幕墻里透出來的光亮和繁華掩蓋了一切。
艾米離開后,我乘坐電梯回到一樓的監(jiān)控室,鄭明正在監(jiān)視器前打瞌睡。我慌忙搖醒他,詢問剛剛外面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墜落的煙頭燒著了誰的頭發(fā),或者掉進下水道而引發(fā)爆炸,燕城氣候干燥,有機物質(zhì)在厭氧環(huán)境中發(fā)酵,極易產(chǎn)生可燃性氣體。鄭明被我擾了清夢,搓著眼睛說天下只有兩件大事,要么被胡領(lǐng)班扣工資,要么他的丈母娘變成了啞巴,這兩件都沒有在今天發(fā)生。你和艾米女士聊得怎么樣?鄭明問,她放棄自殺了嗎?我白他一眼,積點口德吧,人家只是站在那里吹吹風。怪人,鄭明撇撇嘴角,不過她的身材真夠正的。
艾米會在每年的三月份或六月份住進摩天酒店,一住就是半年。今年是六月份,她來的時候天氣很熱,胡領(lǐng)班要求我們穿長袖西服套裝列隊迎接,且脖子上一定要系鮮紅色的蝴蝶結(jié),他揣測這種隆重的裝扮會讓艾米女士感受到溫暖。事實上,艾米來的那天并沒有注意到我們,她硬要出租車司機把車子開進酒店大堂才肯下車。司機死活不同意,他是個看起來有點倔強的本地人,對這種無理的要求極為憤怒。艾米掏出一張黑色的信用卡,說要買下這輛出租車,讓他趕緊滾蛋。隨后的場面變得不可收拾起來,司機和艾米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在爭吵中司機占了上風,他有條不紊地透露了他每月會領(lǐng)取不菲的退休金、家里是CBD的拆遷大戶、擁有五套房產(chǎn)等重要信息,而艾米的聲音完全被他夾雜著方言的辱罵給蓋住了。這場爭吵讓原本就奇怪的艾米變得更加奇怪,她入住摩天酒店后,采用了很多新手段來發(fā)泄她受到的委屈——比如每天深夜打電話到前臺,說她餓了想要點菜,然后命令前臺值班人員給她把菜單念一遍,最后只點一碗熱牛奶沖泡的燕窩,夜夜如此,從不間斷;后廚在二樓備餐,然后送到八十六樓的總統(tǒng)套房總共需要十八分鐘,而艾米則要求放下電話后的十五分鐘內(nèi),第一口燕窩要進入她的食管,最后酒店不得不在八十六樓搭建了臨時廚房。鄭明說她有這么多折磨人的奇思妙想,非常適合穿越到古代去做刑部尚書。此外,艾米喜歡穿泳衣,每次服務生去給她送餐,她總是穿著三點式的泳衣開門,并且打開門后,她不會急著去接,而是先站在那里抽煙,對人家吐幾個煙圈,再擺幾個姿勢,既像是伸懶腰,又像是在展示什么。去給她送過燕窩的人都說,那種難以言表的氣氛,讓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的雙眼。我對此感到詫異,因為我不僅不想挖掉眼睛,而且當她沖我吐出煙圈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立刻無所不在。
那天她打電話到前臺詢問今天有哪些保安在值班、分別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生、身高樣貌如何,最后她在一長串名字中精挑細選地選中了我,吩咐說,讓他來給我送燕窩。鄭明拍著手說恭喜恭喜,你可能要飛上枝頭了。我端著一盤名貴食材,顫顫巍巍地來到八十六樓,她的房門大敞,她站在門內(nèi),距離我兩步之遙,我低下頭,給她鞠九十度的躬,一種香水和煙草混合的味道迅速竄入我的鼻腔。我把托盤舉過頭頂,艾米女士,您的燕窩。她沒有說話,細長的雙腿蹭來蹭去,兩只火紅的高跟鞋在我視線中交錯著摩擦地毯。你叫馮春山?她端起托盤上的燕窩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托盤,抬起頭來。我的身體細微地顫抖了一下,好像有一股不該燃燒的欲望,忽然燃燒了起來。
2
表姐從香港回來探親,要住到我工作的摩天酒店,她給我打電話,說行程安排都發(fā)到我的E-mail里了,讓我注意查收。其實我的工作就是在倉庫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里看監(jiān)控,里面終年都是閃爍的綠色光點、嗡嗡的電流聲、幾臺監(jiān)視器和兩部對講機,壓根用不上電子郵箱。前幾年在表姐的逼迫下我注冊了一個,她義正言辭地勸我說,香港的高階人士都用電子郵件進行生意談判、日常邀約、計劃安排,你要慢慢習慣它的用法,將來到了香港,就會很快融入這里。我用過幾次后,覺得很費勁,不方便,于是對那個活色生香、如夢如幻的香港少了幾分期許。并且表姐把接我去香港的計劃一拖再拖,拖了這么多年,慢慢地,在我心里,“香港”這兩個字再也不能撩撥起什么了。所以平日里我從不使用電子郵箱,里面除了她所謂幾封行程安排,都是一些高利貸和色情服務的廣告,每次需要用的時候我都得費一番功夫重新找回密碼。
天啊!鄭明嗑著瓜子瞥見了我的郵件內(nèi)容,不可置信地呼喊道,你的表姐叫楊千嬅?是啊,我說,是叫楊千嬅。她是真的楊千嬅嗎?是真的,這還有假。是唱歌的那個楊千嬅?鄭明激動得眼含熱淚,抓著我的肩膀說,我特別喜歡她,家里有她的十幾張絕版唱片,她的歌我?guī)缀醵紩?!我推開他的手,不是那個。他失望地噘噘嘴,抹了抹濕潤的眼眶,那叫什么楊千嬅呀。我說,艾米一個中國人,不也起了個外國名字嘛。鄭明思索了一會兒,那倒是。
起初我們都不太相信艾米是個真實的名字,于是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去前臺的小姑娘那里打聽,恰好被巡邏的胡領(lǐng)班給撞見。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高大又筆直,把我們呵斥了一頓,然后慷慨陳詞,講企業(yè)文化,講社會規(guī)則,講人生道義,直言擅自翻閱和泄露客戶信息是重罪,不應該被原諒。最后,鄭明去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包一百塊錢的黃鶴樓塞給他,事情才算平息,而后他把腦袋湊到我倆中間,捏著嗓子告訴我們,那個人的真實姓名就是艾米。
艾米從前是燕城人,在郊區(qū)的一所中學里做舞蹈老師,后來被她賭博的父親賣給了一個北京的商人,盡管她父親強調(diào)這不叫賣,這是名正言順地嫁女兒,但當艾米提出讓他不要收取彩禮錢時,父女二人還是撕破了臉。艾米居住的八十六樓總統(tǒng)套房格外昂貴,每日費用大約等于我和鄭明這種人兩個月的薪水,而且她一住就是半年。整個公司的人都害怕與她接觸,除了因為她比較奇怪,還因為我們與她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她所擁有的巨額財富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可感知的范圍,無論她的身材有多么火辣,其余的人都不敢對她產(chǎn)生什么幻想,好比某個傍晚,你在公園里散步,遇見一個聊得很投機的老人,并行甚遠,最后你得知他是耶和華,無論如何還是會感到膽戰(zhàn)心驚。當然胡領(lǐng)班不會,他是一個從來不會膽戰(zhàn)心驚的人,雖然他和我們一樣,與艾米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但他似乎就是為了服務這種距離而生的。他把如何與權(quán)貴相處琢磨得非常透徹,會把他們服務得極為妥帖——當他行走在艾米身邊時,身體會保持一個標準的弧度,這個弧度使他在與艾米交談時,他的眼睛永遠低于艾米眼睛的高度;他去給艾米送燕窩,不會發(fā)生那種難以言表的尷尬狀況,敲門的力道適中,幾乎敲出了一門學問,說話的聲音、語調(diào)、表情也恰如其分,簡直是一個服務于上流社會的天才。當他彎下腰說艾米女士請您吃燕窩的時候,艾米會迅速將燕窩盅取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讓艾米把我當成一個像胡領(lǐng)班一樣好用的機器,我身上一定是露出某些破綻,讓她有可乘之機,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摩擦她的兩條腿——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泳褲下面穿了一雙灰黑色的漁網(wǎng)襪,這種半隱半藏、欲蓋彌彰的裝束,顯然是別有用心。我彎著腰,托盤舉過頭頂,身子快要僵硬了,她才慢吞吞地揭開蓋子,把抽剩下的煙摁在杯子里,嗞啦一聲,未燒完的煙頭在燕窩和牛奶中熄滅。你想直起身子嗎?她伏在我耳邊問道。然后我看見她脫掉紅色高跟鞋,露出纖細的雙腳,不急不緩地蹲下來,說,你的腦袋里在想什么?
毋庸置疑,我確實想了些什么,但我不能講,我想的那些內(nèi)容里包含了無數(shù)種危險的可能性——它們屬于世俗意義上的骯臟,于我卻是無與倫比的快感。嗯?你在想什么?艾米重新問道。沒有,我什么也沒想,我果斷拋出一個謊言,希望她不要再追問下去。胡說!她陡然變得嚴厲起來,撿起一只高跟鞋,并用鞋跟挑起我的下巴,你逃不過我的眼睛,她惡狠狠地瞪著我。我不敢直視,只好將目光四處閃躲,怕她從中發(fā)現(xiàn)那些我想要通過女性的凌辱而獲得快感的渴望。我喜歡她們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我,在我的身體上制造疼痛,讓我忍受骯臟、踐踏和謾罵,可她們統(tǒng)統(tǒng)認為我是個精神病,避之不及。艾米和她們不一樣,從開門的那一刻起我就深陷于她的股掌之間,她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喜歡什么,她看透了我比胡領(lǐng)班更加不會膽戰(zhàn)心驚,因此毫無顧忌地予以恩賜,然而她卻戛然而止了,她應該是讀懂得了我目光里的貪婪,如果接下來她命令我含住她的鞋跟,或者喝掉那碗泡著煙灰的牛奶燕窩,我一定會照做。賞賜歸賞賜,她壓根就沒想發(fā)生什么。所以在我即將放棄抵抗的時候,她及時中斷了這局看起來像是胡作非為的游戲,攙扶我起身,溫柔地笑了幾聲,辛苦你了,她說。
聽起來像是個有血有肉的好人,鄭明匪夷所思地感嘆道,她竟然會對你說辛苦了。我笑笑,沒接他的話,繼續(xù)盯著監(jiān)控,暗自計算著剛剛那一幕夠我用來幻想很久。你看,鄭明指著屏幕,她去了游泳池,在那里跳舞。
3
表姐在去香港之前,是縣文工團里的一名臨時演員,她喜歡唱歌,發(fā)了瘋似的喜歡,可惜文工團里沒有唱歌的職位給她,她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踩高蹺。原本舅舅給她計劃的人生是好好努力,讀個大學,即便不是好大學,但這不耽誤她將來考公務員,可她不喜歡,讀高三的前一年非要去學音樂,絕食抗議,以死相逼。
我聞訊去看望她,在那個秋天的黃昏,她抱著一本《聲樂基礎(chǔ)》坐在窗臺上睡覺,眼角掛著深深淺淺的淚痕。我想起前不久看過的一部電影,張靜初也用這個姿勢坐著,于是我上前搖醒她問道,你知道張靜初演的那個電影叫什么嗎?她說不知道。長時間哭泣使她的鼻子發(fā)生堵塞,聽起來像是“不知鬧”。我說你別哭了,不一定非要學唱歌啊。逆著玻璃外的夕陽,她轉(zhuǎn)過頭來,異常堅定地看著我說,是的,我非要學。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我問道。沒有為什么,她逐漸變得惱怒,請你出去!我發(fā)覺自己變成了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便很識相地閉上嘴巴。我陪你玩游戲吧,我拽拽她的衣角,想哄她開心,玩扮演小狗的游戲,你騎在我背上,我?guī)闳ザ碉L——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游戲,她喜歡我的言聽計從,我迷戀她用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的感覺。不玩,她轉(zhuǎn)過頭去,語氣里有點不耐煩,你滾。黃昏的顏色把她變得神秘又神圣,我看不到她的臉,但心里有個很緊的扣子,忽然松動起來。后來我總是懷疑,是不是從那一刻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那種在屈辱的情緒中得到快樂的感覺。
艾米說最近那個圓形的發(fā)光門越來越亮了,一定會有好事發(fā)生,然后她跳進池子里,自由自在地游起來。她問我,你喜歡跳舞嗎?我說,我不會跳舞。那你會唱歌嗎?我只會聽歌。你聽誰的歌?楊千嬅,我說,那是我表姐給我聽的歌。那時候表姐的抗爭失敗了,絕食到最后,也沒有得到學音樂的許可,她干脆選擇輟學。有一天,她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一盤磁帶,喊我陪她一起聽,我們兩個趴在桌子上,看著磁帶一圈一圈地旋轉(zhuǎn),雖然聽起來有很多劃痕,歌詞也像是外國話,但表姐可以跟著從頭唱到尾,一字不差,一個音也不漏,甚至連喘氣兒的時間和位置都一模一樣,我問她這是什么歌,是外國人唱的嗎?她說不是,這是粵語,廣東話,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你知道二丁目是什么意思嗎?表姐問我。我搖搖頭,不知道。二丁目是個地方,她雙手托著下巴,看向斜上方的位置,目光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她說將來去香港定居,就要住到二丁目。
對了艾米,你知道二丁目在哪兒嗎?我站在岸上問她。她停下?lián)軇映厮氖直郏T谀抢?,胸口以上的位置露出水面。二丁目?嗯,二丁目。我不知道,她把頭發(fā)綰到耳后,笑著說,我哪里都沒去過,只想待在燕城,或者說,我從沒離開過燕城,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看我不作聲,她又繼續(xù)說,這個世界有很多裂縫,我就是生存在裂縫里的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點點頭當作回應,我和她不僅是在情愛中扮演的角色不同,而且是更加虛無縹緲的一些不同,我時時刻刻都沉浸在肉體歡愉的幻想里,她卻始終想要和我在精神上靠得更近。
商人在南非經(jīng)營著幾個礦,一年中要拿出半年的時間,跑到那邊去當資本家,要么三月份,要么六月份,所以艾米會在這個時候回到燕城,她說只有燕城才是讓人快樂的地方,在燕城才能夠放縱自己。商人年紀比較大,很多喜歡的事他完不成,因而給艾米制定了許多規(guī)矩,比如不準她獨自一人離開家門,不準她奔跑和跳舞,兩腿之間的夾角不可以超過35度,任何時候不得以任何借口向別人展露除了頭部、手部以外的身體部位,他把賺來的錢和艾米囚禁在一起,生怕被誰奪走。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她?我問艾米。她搖搖頭,舒展身體,如一張紙般躺在水面,風在她身邊卷起波紋。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和你說這么多嗎?她說,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眼睛里到處都是猥瑣的好奇心和無恥的征服欲,而你的眼睛里,則是純粹理性的偷窺,一點都不傷天害理。她的話好像是觸動了我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身體不由得激靈了一下,可我現(xiàn)在開始好奇了,我說,或許日后也會想征服。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說,“為什么”這三個字是人類最失敗的發(fā)明,大家都喜歡給自己的思想、行為尋找動機和理由,這簡直太荒謬了。然后我們之間相互沉默了很久,直到最亮的那顆星被遠處的信號塔遮住,她才又開口說,世間真正值得愛的人本就寥寥無幾,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這樣的輾轉(zhuǎn)毫無意義。我想接著詢問一些讓我費解的問題,可她倏地潛入水底,用一汪池水把我們分成兩個世界。
表姐去文工團踩高蹺那年,舅舅用同樣的方法挽留她,絕食抗議,以死相逼,但最后他們打成了平手,誰也沒能攔住誰。表姐背著行囊離開,舅舅在后面脆弱地怒吼,楊彩虹,你走出這個家門,就別再回來了。那太好了,表姐轉(zhuǎn)過頭來,流著眼淚大笑說,我就當沒有這個家。隨后她便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楊千嬅,和那個家一刀兩斷。我經(jīng)常偷偷去文工團看望她,她和其他幾個臨時演員都被安排住在一間大倉庫,倉庫里堆滿了演出用的刀、槍、棍、劍等雜物,剩下一半荒蕪的空間留給她們?nèi)粘F鹁邮褂谩釆y盥洗、飲食排泄都在這里——她們逼仄的生活像是某個很快就會經(jīng)歷種族滅亡的原始部落。
表姐踩高蹺踩回第一個月的薪水后,去舊貨市場淘了一臺二手隨身聽,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會拉著我一起聽歌,我們并排躺在床上(如果那一圈破舊棉絮和涼席的組合能夠叫做床的話),一人一只耳機,聽里面的楊千嬅、莫文蔚和瑪麗蓮·曼森??赡苁且驗樗推渌R時演員們相處得不夠好,所以她格外期望我的到來。她說,春山你知道嗎,和你一起聽歌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她從前對我的頤指氣使、不屑一顧,全部在她開始踩高蹺后消失了,我對她那種似有若無的興趣也開始驟減,我發(fā)現(xiàn)我真正喜歡的不是楊千嬅,而是楊彩虹,有些楊彩虹有的東西,楊千嬅就是沒有。楊千嬅工作的時候要穿那些色彩明麗的綢緞在身上,這比從前衣衫素凈的楊彩虹更加明艷。春山,這身衣服好看嗎?她開心地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對著鏡子里的我問道——楊彩虹在家偷偷穿大人的衣服也是這樣在鏡子跟前轉(zhuǎn)圈,那些過時的衣物,陳舊的花紋披掛在她身上就會莫名變得生機勃勃,有種讓人愛不釋手的感覺,每當這時候我也毫不吝惜那些好聽的話,把力所能及的贊美都送給她,她只是輕蔑地對我笑一笑——可如今她用一種討好甚至諂媚的方式來詢問我她是否好看時,我卻再也說不出任何溢美之詞。
4
警察走后,鄭明帶我回看了監(jiān)控視頻。當時艾米正在八十六樓的游泳池里游泳,那個男人沖到泳池邊,和艾米交談了一會兒,隨后他便跳進水里,揪著艾米的頭發(fā)把她拖上岸,抽她的耳光,撕掉她本就單薄的泳衣,用腳踢踹她胸口、下體等位置,直到鄭明他們幾個人沖過去制止,他才被迫停手,嘴里還對著艾米叫囂道,你是條不要臉的狗!
商人是特意從南非回來的,他想檢查艾米有沒有踐行他留下來的規(guī)則,沒想到,她不僅自己從北京逃回燕城,還背地里穿了些不知羞恥的衣服。艾米說,那我應該穿什么,穿著羽絨服游泳嗎?他氣得直打哆嗦,指著艾米罵她不要臉。艾米笑嘻嘻地答道,我是不要臉,我還露著肚皮和大腿給人家跳舞呢。
警察來做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時候,艾米正躲在房間的角落里發(fā)抖,她渾身赤裸,到處都是淤青,嘴角還往外流著鮮血。警察想帶她回警局做筆錄,艾米拒絕了,她說施暴者是她的丈夫,所以不準備追究責任。警察告訴她,即便是丈夫也不能隨意進行人身傷害。艾米則堅決地說,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任何幫助。我問艾米為什么不讓警察處理他,艾米則反問我,你知道他為什么說我是條狗嗎?因為他得不到我,得到一條狗的忠誠輕而易舉,但他卻永遠得不到我,所以他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麻木自己,一種虛假的精神勝利,他遲早會發(fā)現(xiàn),我才是贏的那個人。
表姐如期從香港回到燕城,來到了摩天酒店。八十六樓的總統(tǒng)套房又被人預定了嗎?她問道。我點點頭說,是的,已經(jīng)住了人。那太遺憾了,她說前幾年她也多次要求住八十六樓,但多半都是被艾米住著。有幾次艾米沒在,她便找了些借口推脫,要么忘記帶信用卡,要么最近不舒服,有點恐高。我問她有沒有什么好聽的歌分享一下,她說現(xiàn)在不怎么聽歌了,工作太忙,零散時間都用來和迪拜、中東的商人談生意以及接見各地區(qū)的高官政要。聽起來感覺好像沒了她,香港幾乎無法維持正常運轉(zhuǎn)。然后她還給我描述了最近幾年香港的發(fā)展,尤其是她所居住的二丁目,遍地高樓,燈紅酒綠,言語間滿是時尚和魔幻的氣息。
楊千嬅消失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那天文工團要下鄉(xiāng)去給一個大戶人家的葬禮助興,她是那次演出的頂梁柱,因為那些披麻戴孝的人看完節(jié)目單后,都以為遠道而來的香港女歌手要為她們踩高蹺。倉庫里的演員們正忙著涂脂抹粉、裝扮自己的時候,一個小姑娘發(fā)現(xiàn)楊千嬅不見了,起初大家沒當回事,以為她是出去練嗓子了,反正她每天早晨都要去外面唱一些大家聽不懂的歌。等其他人都收拾妥當準備出發(fā)了,楊千嬅還是沒回來,那個小姑娘又發(fā)現(xiàn)她的行李和最寶貴的隨身聽全都不見了,這才知道大事不好。后來那場演出很不順利,因為楊千嬅的缺席,導致對方不肯付尾款,這對改制后的文工團是一筆非常慘重的損失,和楊千嬅住在同一間倉庫的年輕演員們也都悔不當初,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嘴下留情,嘲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笑她野雞妄想著變鳳凰,結(jié)果現(xiàn)在人家真的變鳳凰去了。
表姐去香港后在一間酒吧里面擦玻璃杯,她給我寫信說香港是個花花世界,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得讓人以為在做夢。她還告訴我去福臨門吃飯的時候偶遇了楊千嬅,楊千嬅對她們兩個同名同姓表示非常驚喜,并親自邀請她去做她演唱會的嘉賓,雖然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跟我說她到底參與了哪一次演唱會。那幾年我們有較為頻繁的書信往來,有時候她會給我寄幾百元當作生活費,并交代我儉省點花,等她安頓下來會盡快接我去香港。后來她結(jié)識了一個在香港做生意的外國人,與我的聯(lián)系就慢慢變少了,除了每年回燕城祭拜的時候會給我打個電話,再發(fā)一封像模像樣的電子郵件。我至今還保留著她給我寫的那些信,因為我喜歡郵票上那些五顏六色的香港城市風景,她給我寄來的最后一封信里是一張她和那個外國黑人的合影,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手上戴著一顆光彩奪目的大鉆戒。
艾米說把鉆石當成愛情是特別荒謬的行為,因為這顆星球上的鉆石儲量極其巨大。那是因為你不缺鉆石,我笑道,對普通人來說,鉆石仍然罕見。艾米搖搖頭,那也是普通人無知淺薄,即便鉆石真的罕見,愛情也不罕見,他們總以為自己的愛情有什么特別,事實上大同小異,何況愛情毫無章法,每個人都愛過不止一個人,沒有什么能代表永恒。那你現(xiàn)在還擁有愛情嗎?我問她。她猶豫了一會兒,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些復雜的內(nèi)容,訝異,同情,無計可施,她也許認為我把愛情理解成了性欲。我沒有糾正她,不想為自己辯解,如果她需要我這樣的愛情,我愿意隨時聽候差遣??伤龥]有回答,只是邀請我陪她在泳池邊上坐一會兒,她把雙腿伸進蔚藍色的池水,身上穿了一件新的泳衣,到處裸露著新鮮的傷口。扶梯右邊,三分之二處,那個圓形的發(fā)光門比以前更亮了,她說,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點點頭,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漣漪在水面上碰撞著散開,沉悶的鐘聲從城市的另一端披荊斬棘地傳到我們的耳畔,我可以牽一下你的手嗎?我試探著問道。她的眼睛看向另一邊,殘存的水滴像一顆顆琥珀從她身上滑落,我給你跳支舞吧,艾米站起身。
5
舅舅重病時,表姐從香港帶回來一個黑色皮膚的小女孩,告訴大家這是從她肚子里生出來的,并暗示她們已經(jīng)成了孤兒寡母。這一消息加速了舅舅的死亡,從此她在那個已經(jīng)和她一刀兩斷的家里,更加罪無可恕,連去靈前磕幾個頭的資格都沒有了。她說那個外國人做生意賠了錢,回國去想辦法,等籌到了錢,還會再回香港來的。多久了?我問。她用下巴指指正在啃餅干的小女孩說,五歲了,差不多五年了。那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會啊,她看起來氣定神閑,像個賢妻良母,說話的聲音卻拐了好幾個彎兒,他說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我會等他的。我鄭重地點點頭,不想繼續(xù)揭她的傷疤。我蹲下來逗小女孩玩耍,她非常像表姐小時候,喜歡充當掌控者,在游戲中對我發(fā)號施令,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用粗糙的普通話說叫楊彩虹。我用目光詢問表姐,想知道為什么用這個名字,小女孩趴在我耳朵上告訴我,她已經(jīng)后悔做楊千嬅了。
每年舅舅的忌日表姐都會回燕城,然而她在燕城已經(jīng)沒有家了,所以她就住到我工作的摩天酒店。今年她又一次與八十六樓失之交臂,抱怨自己運氣差,她說還是香港好,她在二丁目的房子就位于八十六樓,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我?guī)捅斫戕k理入住手續(xù)的時候,鄭明打來電話說開始下大雨了,艾米還在天臺上跳舞,讓我去把她勸回房間,以免發(fā)生危險。我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急匆匆地向電梯跑去。馮春山,你去哪兒?表姐在后面大聲喊道。我按下電梯鍵,沖她揮手,你先等一等,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做。什么?她皺了下眉頭,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有什么比我更重要的事嗎?電梯門關(guān)上了,我無奈地笑笑,沒再回答。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以為像從前一樣,什么都沒有變。
從一樓到八十六樓總共大約需要一百零五秒,期間在十九樓和六十二樓的時候被迫中斷,一次是保潔阿姨運送布草,另外一次是電梯門打開了卻沒有人,只聽到類似一對老夫妻的聲音在爭吵。等我趕到天臺的時候那里空空如也,沒有看到艾米的蹤影,泳池里的水渾濁而平靜,仿佛一潭死水。于是我又去敲她的房門,敲了很久沒有回應,我懷疑是自己不太會敲門,于是向胡領(lǐng)班匯報了情況,請他過來敲。胡領(lǐng)班西裝革履地趕過來,先是降低音量對我進行一番批評教育,隨后深呼吸了幾下,摧眉折腰地開始敲門。敲到最后,他也沒成功,他清了清嗓子說,可能里面沒有人。
因為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艾米,第二天,胡領(lǐng)班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她的房間,里面竟然纖塵不染,井然有序,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一個叫艾米的人。警察來調(diào)查了一番后離開了,說事情很復雜,需要回去把信息整理一下再深入研究。酒店里的人都覺得很納悶,雖然大家都知道艾米是個奇怪的人,卻忘了她到底長什么樣子。有人說因為我們每次見到艾米女士都是彎著腰,所以不記得她的容貌,也有人說你們再仔細回想一下,好像這個艾米女士從來都沒有存在過。聽到他們的議論,我突然覺得很難過,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原來那天她在陽光下翩翩起舞,我躺在天臺上,目光隨著她傷痕累累的軀體四處游弋,便是我們待在一起的最后時光。艾米,我伸出手說,你像是在我指尖盛開的一朵花。她笑了,舞步越來越輕盈,世界在她身后忽明忽暗。如果我離開了,你會記得我嗎?當然會,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艾米失蹤后,表姐終于如愿住進了總統(tǒng)套房,但她要求只住一天,因為這次來得太匆忙,沒有帶那么多錢。我說沒關(guān)系,可以多住一天,我?guī)湍銐|付了房費。她說那太好了,回香港后我給你寄張支票過來。隨后她跳上床,蹦蹦跳跳地,用一些類似踩高蹺的動作去感受它的柔軟、舒適,并再次給我詳細描述了她在香港所居住的二丁目有多么流光溢彩,最后她邀請我陪她一起玩游戲,像小時候那樣,說愿意為我扮演任何角色。我想告訴她楊千嬅來燕城開過演唱會,我已經(jīng)知道香港沒有二丁目了,你不必在我面前偽裝什么,可我想到艾米說的話,覺得還是算了,反正我們?nèi)忌钤诹芽p中。
我繞著房間轉(zhuǎn)了幾圈,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艾米遺留下來的紅色高跟鞋,這給了我一種驚喜和悲傷同時襲來的痛覺,我忽然想起她灰黑色的漁網(wǎng)襪,帶著香氣的煙草味以及渾身充滿誘惑的傷口,后悔當時沒有勇敢一點親吻下去,或者去撫摸她的手。趁著表姐不注意,我若無其事地彎下腰,迅速把鞋子藏進衣服里,貼著身體靠近心臟的位置,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八十六樓。電梯降落的過程中還是被打斷了兩次,一次是保潔阿姨運送布草,另外一次進來一對老夫妻,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爭吵,說馬上就要去離婚,并揚言誰要是反悔,誰就會不得好死。
回到一樓的監(jiān)控室,鄭明正一絲不茍地盯著屏幕,我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在看艾米失蹤前跳舞的那段監(jiān)控視頻。你怎么了,他問我,為什么臉通紅?沒什么,我搪塞道。過了一會兒,鄭明驚呼,艾米跳進泳池后,好像就再也沒有出來過。我跑過去把視頻重新播放了一遍,果然,扶梯右邊,三分之二處,她再也沒有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