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勤,宋秀平
(成都體育學院體育史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41)
戰(zhàn)爭是體育之母,古今中外體育與戰(zhàn)爭的關系最為密切。古奧林匹克競技項目均產生于戰(zhàn)爭,現代體育三大源頭之一的德國體操也源于普魯士的軍事訓練傳統(tǒng)。中國古代體育的射御、射禮、弓射、弩射、騎射、兵技、武舉、狩獵、角抵、劍道、蹴鞠、擊鞠(馬球)、武術等均與古代戰(zhàn)爭有直接關系?!氨记伞币辉~出自《漢書·藝文志》,是兩漢時期軍隊體能、技能訓練體系的總稱。漢代“兵技巧”包括“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等三大內容。其中除“積機關”屬于軍事工程學領域外,“習手足”為軍隊的體能訓練,“便器械”是使用兵器的技能訓練,宋明時期統(tǒng)稱為“武藝”,均屬于現代意義上的軍事體育和訓練內容。兩漢時期是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重要轉型與變革時期。這一時期的漢匈戰(zhàn)爭改變了先秦時期的戰(zhàn)爭形態(tài),推動了軍事訓練手段與方式的變革,形成了漢代的“兵技巧”軍事體育與訓練體系。
“兵技巧”是漢代“兵家”內容之一。漢代所謂“兵家”,相當于現代的軍事學。班固[1]112指出:“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薄稘h書·藝文志》中的“兵家”共分4家,分別為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其中,“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1]111?112,是漢代軍隊訓練體系的總稱。
《漢書·藝文志》載“兵技巧十三家,百九十九篇”。其中包括射法8家(《逢門射法》2篇、《陰通成射法》11篇、《李將軍射法》3篇、《魏氏射法》6篇、《強弩將軍王圍射法》5卷、《望遠連弩射法具》15篇、《護軍射師王賀射書》5篇、《蒲苴子弋法》4篇)、劍法1家(《劍道》38篇)、手搏1家(《手博》6篇)、蹴鞠1家(《蹴鞠》25篇)。另外,歸類于“兵技巧”的還有:《鮑子兵法》10篇,圖1卷;《五子胥》10篇,圖1卷;《公勝子》5篇;《苗子》5篇,圖1卷。上述典籍均亡佚,僅存書目。但既歸類于“兵技巧”,可見其與軍事訓練、技能有關。
漢代“兵技巧”分為3類:①“習手足”即軍士的基本身體素質與體能訓練方法,包括手搏、蹴鞠、劍道等;②“便器械”是弓射、弩射等技能訓練方法;③“積機關”是修筑關寨、營壘、城池、溝濠等的工程學方法。
“習手足”與“便器械”是兩漢軍事訓練的核心。從漢高祖、文帝、景帝到武帝時期,北方匈奴的侵擾與威脅一直是漢王朝的心腹大患。殘酷而持久的漢匈戰(zhàn)爭要求漢王朝必須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并對漢軍將士的體能、技能訓練提出了較高要求。漢代實行征兵制,成年男性至23歲皆須入伍從戎,接受訓練并定期考核?!逗鬂h書·百官志》[2]引《漢官儀》:“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以為衛(wèi)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zhàn)陣。八月,太守、都尉、令、長、相、丞、尉會都試,課殿最?!绷頋h制還規(guī)定男子在入伍前須接受軍訓,“非教士不得從征”,“士不素習不得應召”[3],而“士”入伍前的軍事訓練由尉、游徼、亭長等基層地方官吏負責實施。由此可見,“兵技巧”不僅是兩漢軍隊的訓練內容,也是民間帶有預備役性質的“教士”“素習”訓練體系。
兩漢時期的“兵技巧”被后世稱為“武藝”?!度龂尽な駮⒎鈧鳌罚?]:“(劉封)有武藝,氣力過人?!北彼巍段浣浛傄罚?]19:“凡軍眾既具,則大將勒諸營各選精銳之士,須矯健出眾、武藝軼格者,部為別隊?!彼未渑e考試科目包括“兵學”與“武藝”2類,“武藝則試于殿前司,及殿試,則又試騎射及策于庭”[6]。明何良臣《陣紀》[7]:“故善練兵之膽氣者,必練兵之武藝。”明戚繼光《練兵實紀·練手足第四》[8]93:“凡武藝,務照示習實敵本事,真可搏打者,不許仍學花法?!鄙鲜觥氨记伞被颉拔渌嚒倍际枪糯鷳?zhàn)爭的產物,是古代軍隊針對軍人體能、技能的訓練與考核評價機制,屬于軍事體育與軍事訓練范疇,與民間社會的“拳法”“拳棒”“技擊”“武術”不同。
這里需區(qū)分一下古代文獻中的“武藝”與今人所說的“武術”的區(qū)別?!拔湫g”一說出現于清末民初,是流行于民間的個人攻防搏擊之術,其稱謂歷代有所不同:漢代稱之為手搏,明戚繼光《紀效新書》稱之為“拳法”“拳術”,明清小說如《水滸傳》稱之為“拳腳”“拳棒”等,清末稱之為“技擊”,民國稱之為“國術”。清末民初徐珂輯撰《清稗類鈔·戰(zhàn)事類》有馮氏“自幼好武術”之說。民初馬良創(chuàng)編刊行《中華新武術》,“武術”一詞逐漸流行開來。現代統(tǒng)稱的“武術”則是一種以技擊技術為特征,具有健身、教育、競技、表演等功能的民族傳統(tǒng)體育活動。
武藝與武術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的場域是戰(zhàn)爭,后者的場域是民間社會;前者的載體是軍隊,后者的載體是個體;前者的主要功能是戰(zhàn)場御敵,后者的主要功能是防身、健身和表演;等等。兩者有一定聯系,但不可混為一談。按戚繼光[9]227的說法,“拳術似無預于大戰(zhàn)之技”,但作為一種“活動手足,慣勤肢體”的方法,可成為“初學入藝之門”,在軍事訓練中有一定價值。這與漢人對手搏的認知是一致的。
應該指出的是,雖然在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0],戰(zhàn)爭和武備是事關國家與政權生死存亡的大事,但由于古代史家的政治史學傳統(tǒng)和儒家“重文輕武”的主流文化,歷史的書寫者通常會有意無意忽略或“濾掉”軍隊作戰(zhàn)細節(jié)與軍事訓練內容。加之中國古代的“兵書”偏重思想謀略,對軍隊訓練多不涉及,以致晚清曾國藩、左宗棠等文人在練兵實踐中發(fā)現,除明代戚繼光《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外,在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中竟找不到可用之書。也出于同樣原因,今人要研究古代軍隊訓練與軍事體育,除《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等極少數典籍外,幾乎沒有資料可循。雖然漢代與戚繼光的時代跨越了1 500余年,但同屬冷兵器時代,其練兵要求與訓練方式并未發(fā)生本質變化,因此,本文研究兩漢時期“兵技巧”亦多參照、借鑒戚繼光的這2部練兵名著。
《漢書·藝文志》“兵技巧”有《手搏》6篇、《劍道》38篇、《蹴鞠》25篇。這些技藝都不是戰(zhàn)爭中的實用技能,而是兩漢軍隊中“習手足”的方法手段。明戚繼光《紀效新書》[9]102?104與《練兵實紀》等稱之為“練手足”,包括“練兵之力”“練手之力”“練足之力”“練身之力”等。
手搏即不使用器械兵器的徒手格斗之術。明戚繼光稱之為“拳法”,相當于現代武術中的拳術。漢代的《手搏》6篇亡佚,其內容已淹不可考,但《漢書·藝文志》所載《手搏》6篇是中國古代對拳技的最早記載。
手搏不是戰(zhàn)場上的實用技能,為何在兩漢時期卻被列入“兵技巧”?關于這一點,有豐富練兵實踐經驗的戚繼光[9]227作了解釋:“拳法似無預于大戰(zhàn)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痹谝怨蠛透鞣N冷兵器作為主要武器裝備的古代戰(zhàn)爭中,軍人的身體素質與訓練水平是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重要因素。在實戰(zhàn)中,各類兵器的掌握和使用都須以士兵個人的核心力量與專項體能為基礎。因此,戚繼光[9]229?230認為,“拳法”是軍人基本身體素質有效的訓練手段與方法:“大抵拳、棍、刀、槍、叉、鈀、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由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p>
漢代《手搏》6篇亡佚,唯存書目。其他漢代文獻資料中也未見有關手搏的記載。魏文帝曹丕在《典論·自敘》中提到,奮威將軍鄧展“善有手臂,曉五兵,能空手入白刃”[11]152。文中“手臂”所指不詳,但既與“五兵”(弓弩、戟、盾、刀劍、甲鎧)有別,又言能“空手入白刃”,顯然是指拳法,或即手搏之別稱。至于手搏與“兵技巧”的關系,可從明戚繼光《紀效新書·拳經捷要篇》[9]227的論述中得到解釋:“學拳要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腳法輕固,進退得宜,腿可飛騰。而其妙也,顛起倒插;而其猛也,披劈橫拳;而其快也,活捉朝天;而其柔也,知當斜閃?!逼堇^光認為,通過“學拳”能夠提升軍人身體素質,他在《紀效新書》中還提到了當時流行的各類拳種,并選載了一套拳法作為“戚家軍”練兵之法。戚繼光關于拳法與練兵關系的論述合理解釋了漢代的“兵技巧”為何有手搏這一科目,也可證明古代軍隊訓練是手搏、拳法流傳與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價值場域。
《漢書·藝文志》“兵技巧”中有《劍道》38篇。僅就篇數而言,這是“兵技巧”書目中篇數最多的,由此可見該書內容之豐富。惜乎該書亡佚,難窺其貌。
劍是一種古老的兵器。從商周直至戰(zhàn)國時期,以擊刺為技術特征的青銅劍是軍隊近戰(zhàn)防身的制式短兵。從考古發(fā)現看,雖然先秦時鐵劍已出現,但西漢初尚多為青銅劍。青銅相對軟脆,劍身過長則易折,故普通青銅劍的劍身長度一般僅50 cm左右,適合單手配盾使用。在漢初著名的“鴻門宴”中,項莊“請以劍舞”與樊噲“帶劍擁盾入軍門”之劍可能都是單手使用的青銅劍。
漢武帝時期,隨著冶鐵業(yè)的發(fā)展和漢匈戰(zhàn)爭的需要,短小的青銅劍為鐵制長劍所取代。鐵劍的硬度提升,劍身加長,具有更強的殺傷力。國內各地出土漢代鐵劍較多。就目前的考古發(fā)現而言,漢劍一般長達1 m左右,有的甚至長達1.2 m以上。這與先秦時期較短的青銅劍形成鮮明對照。河南洛陽金谷園、七里河等地西漢墓曾出土鐵劍37把,長度都在80 cm以上,其中最長的一把為118 cm[12]170。成都體育學院博物館藏鐵制漢劍一把,長117 cm,寬3.5 cm,劍莖長20 cm,劍身長95 cm。從人體力學角度看,單手使用的劍其劍身長一般不超過70 cm,否則會因劍體的重心問題難以單手握持使用。由此可以推測,長度超過1 m的漢劍類似于古代歐洲的重劍,更適于雙手握持劈砍擊刺。現存漢劍實物較長的劍莖也證明了這一點。由此可見,漢代鐵劍與先秦青銅劍在使用技術上有很大不同,前者為雙手劍,后者則為單手劍,這是由于兩者的制作材料、工藝和劍身長度不同而導致的。
漢劍的殺傷力雖然大大超過青銅劍,但西漢武帝時因對匈奴騎兵作戰(zhàn)的需要,將以劈砍為技術特征的環(huán)首鐵刀大量裝備于部隊,在戰(zhàn)場上表現出更強大的威力,劍逐漸退出了戰(zhàn)場。
劍既然不再是戰(zhàn)爭中的利器,何以《漢書·藝文志》仍將《劍道》38篇列為“兵技巧”?究其原因:①雖然環(huán)首刀在漢武帝后逐漸取代劍,但劍在軍隊與民間仍是近戰(zhàn)防身利器。三國時期曹操曾被叛兵所圍:“太祖手劍殺數十人,余皆披靡?!保?1]21②漢劍雖然在軍中地位下降,但貴族上流社會仍有“佩劍”“擊劍”的傳統(tǒng)。如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善騎射,好擊劍”[11]99,崔琰“好擊劍,尚武事”[13],等等。③劍具有“習手足”的軍事訓練價值?!稘h書·藝文志》“兵技巧”中未列刀、戟等兵器書目,而有《劍道》38篇,可證劍的軍事訓練意義并非是“便器械”而是“習手足”。據曹丕《典論·自敘》,漢末劍術已有不同流派,“四方之法各異,以京師(洛陽)為善”[11]152。當時最著名的劍術高手是虎賁王越。曹丕曾師從王越弟子史阿“學之精熟”,并曾與武技名家鄧展以甘蔗代劍較藝,輕松擊敗對手[11]152。曹丕《典論·自敘》可證,漢劍更具有民間技藝性質而非實戰(zhàn)兵器。從出土漢劍的長度和重量推論,雙手握持長達1 m以上的鐵劍踴趨跳蕩、劈砍擊刺能夠有效提升軍士的身體素質?;蛟S這就是漢劍被列入“兵技巧”類“習手足”之法的重要原因。
劍在魏晉以后徹底脫離了軍隊,或成為佩飾和儀仗器具,或僅存于文學詩歌之中。宋代《武經總要》和明戚繼光《紀效新書》《練兵實紀》中均未提到劍術。明代俞大猷所著《劍經》的內容也是棍術。漢代列入“兵技巧”的《劍道》38篇遂成為絕唱。
蹴鞠是中國古代的足球運動,最早的文獻記載見于《戰(zhàn)國策·齊策》和《史記·蘇秦列傳》[14]189:“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可見,戰(zhàn)國時期流行于齊國的蹴鞠只是民間的一種游戲、娛樂活動。
《漢書·藝文志》為何將蹴鞠列為“兵技巧”?這個問題令很多史學家感到困惑。其實,這與漢代蹴鞠之“鞠”的制作工藝特點和踢法有直接關系。
從文獻與考古資料看,漢代蹴鞠有3種形式:①繼承先秦民間娛樂游戲傳統(tǒng)的蹴鞠,即漢人桓寬《鹽鐵論·國疾》[15]中所謂的“康莊馳逐,窮巷蹋鞠”。②在筵會等場所進行的蹴鞠表演,其表演者多是女性,所踢之鞠應為輕盈的毛線球(敦煌出土有漢代毛線球)。③軍事體育項目,即霍去病在軍中“穿域蹋鞠”[16]及《漢書·藝文志》列入“兵技巧”的《蹴鞠》25篇。
從軍事訓練角度看,漢代作為“兵技巧”的蹴鞠應是一種競爭激烈、對抗性很強的競技運動。東漢李尤《鞠城銘》記載了這種比賽的形式:“員(圓)鞠方墻,仿象陰陽。法月衡對,二六相當。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由然,況乎執(zhí)機?!保?7]據此銘可知,漢代蹴鞠比賽有專用場地(鞠城),兩邊分設半圓型球門(法月衡對),2隊各出6人參加比賽(二六相當),以將鞠踢進對方球門(鞠室)為勝。比賽有規(guī)則(鞠政)與裁判員,要求雙方進行公平競爭。李尤在《后漢書》中無傳,其《鞠城銘》為唐代歐陽詢收于《藝文類聚》的《刑法部》,表現了漢代蹴鞠所包含的公平競爭要素與法制理念。
這類競技性很強的蹴鞠比賽有較高的觀賞價值,也成為皇宮中的表演項目。三國時魏明帝曹叡在許昌修建景福殿,宮前就建有蹴鞠場。明帝命何晏作《景福殿賦》有句:“其西則有左墄右平,講肄之場。二六對陳,殿翼相當。僻脫承便,蓋象戎兵。察解言歸,譬諸政刑。將以行令,豈唯娛情。”唐代李善注引三國魏卞蘭《許昌宮賦》:“設御坐于鞠域,觀奇材之曜暉。二六對而講功,體便捷其若飛?!崩钌谱⒁凉h劉歆《七略》:“蹋鞠,兵勢也……其法律多微意,皆因嬉戲以講練士。至今軍士羽林無事,使得蹋鞠。”[18]何晏《景福殿賦》等文獻史料顯示,直至漢末三國時期,蹴鞠仍是“象兵”“練士”的“兵技巧”,其內含的“公平競爭”原則也具有“譬諸政刑”的教化功能。
漢代蹴鞠之所以成為“兵技巧”,與所踢之鞠(球)有直接關系。漢代蹴鞠是皮革實心球,唐代顏師古注:“鞠以韋為之,實以物,蹴蹋之以為戲也。”[19]這與后世唐宋蹴鞠(包括現代足球)所踢的充氣球有很大區(qū)別。皮革實心球直接影響了漢代蹴鞠的規(guī)則與技術。從運動學角度看,實心球的球體較沉,只能貼地滾動,且速度較慢,這一特征決定了漢代蹴鞠的運動特征:參賽雙方共12個強壯的軍士(二六相當)爭踢1個實心皮球,這導致比賽時雙方的身體對抗會非常激烈,同時需要運用進攻、掩護、阻擋、攔截等攻防戰(zhàn)術??梢韵胍?,在這樣的比賽中,身材魁梧強悍、上肢力量強大和沖撞能力兇猛者具有更大的對抗優(yōu)勢。6人制實心球蹴鞠比賽不僅具有戰(zhàn)爭象征意義,而且作為“習兵之勢”[14]189符合古代軍隊對將士身體素質的訓練要求。正因如此,漢代劉向《別錄》才認為:“蹴鞠,兵勢也,所以練武士知有材也。”[20]415唐代顏師古也認為:“蹴鞠,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焉。”[1]111相對而言,唐宋蹴鞠和現代足球因所踢之球是充氣球,球體的輕盈和彈性決定了其對參賽者的靈敏度、柔韌性、速度等身體素質以及傳球、控球、射門等技巧要求更高,比賽具有很高的娛樂性和游戲性,因而能成為民間極為普及的運動,而與軍事訓練漸行漸遠。
蹴鞠作為軍隊訓練手段一直延續(xù)到漢末三國。晉人虞預《會稽典錄》載:“三國鼎峙,年興金革,士以弓馬為務,家以蹴鞠為學,于是名儒洪筆絕而不續(xù)?!保?1]虞預認為,由于漢末戰(zhàn)禍連綿,中原板蕩,上層士人被迫棄詩書而習弓馬,在家蹴鞠健身習武,以至于文事荒廢,儒學不興。虞預將蹴鞠與弓馬相對應,表明直至漢末蹴鞠仍被視為“兵技巧”之一。
“強弓勁弩”是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場之王”。兩漢軍隊制式裝備為“五兵”——弓弩、戟、盾、刀劍、甲鎧[2],弓弩為“五兵”之首。在漢代,操作弓和弩的技術被稱為“射法”,在“兵技巧”中占有重要地位。《漢書·藝文志》載兵技巧13家,射法即占8家,其中弓射6家,弩射2家。這些有關弓射和弩射的著述屬于“兵技巧”中“便器械”的方法。遺憾的是,這些有關射法的書均已亡佚,只能從書名中看到射法在漢代軍隊訓練中的突出地位與重要意義。
從器械上射法分為弓射與弩射。從技術上弓射可分為步射、車射、騎射3種。步射是最基本的射法。周代貴族的“射禮”都是步射。商周至春秋時期,車戰(zhàn)為主要戰(zhàn)爭形態(tài),因而車射(射御)成為重要的技藝。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隨著社會制度的變革及戰(zhàn)爭規(guī)模的擴大,步戰(zhàn)取代了車戰(zhàn),步兵成為中原戰(zhàn)場上的主要兵種,步射也就取代車射成為軍隊主要的作戰(zhàn)技能。
兩漢時期的漢匈戰(zhàn)爭促使弓箭制作與弓射技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①銅鐵制箭鏃取代了先秦時期的青銅箭鏃,并有三棱型、倒鉤型等多種型制,增強了戰(zhàn)場殺傷力。②弓的制作更加精良,并成為制式化武器。考古工作者在阜陽汝陰侯墓、邗江胡場五號墓、居延甲渠侯官遺址、新疆雅尼等漢墓中都發(fā)掘出了漢代復合弓的考古實物。這些弓長130~140 cm,或竹胎或木胎,內附牛角片,身髹黑漆,附有鎏金銅弓弭,反映了漢弓的制造水平[12]292。③弓射不僅是漢軍的基本訓練項目,而且形成了秋季考校制度?!逗鬂h書·光武帝紀下》[20]52李賢注引《漢官儀》:“高祖命天下郡國選能引關蹶張、材力武猛者,以為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常以立秋后講肄課試,各有員數?!边@說明漢代無論是車兵(輕車)、騎兵(騎士)、步兵(材官)還是船兵(樓船),都要挑選身強力壯、能夠開弓張弩的勇士,并加以嚴格的訓練和考校。
與游牧民族自幼騎射不同,對于成年漢族男子而言,學會射箭需要進行嚴格的、有組織的體能和技能訓練。首先,射手開弓引弦需要強大的上肢力量(膂力),宋《武經總要》[5]42指出:“故始學射,必先學持滿,須能制其弓,定其體,后乃射之。”其次,射箭需要很高的技巧:“矢量其弓,弓量其力,無動容,無作色,和其肢體,調其氣息,一其心志,謂之楷式?!保?]42因此,掌握射箭技術需在教頭或軍官的指導下進行長期嚴格的訓練,“教弓者,先使張弓架矢,威儀容止,乃以弓之硬弱、箭之遲速遠近、射的親疏、穿甲重數而為之等”[5]40。正因射法技術含量頗高,因此《漢書·藝文志》的“兵技巧”中射法即占8家。漢代畫像石磚多有習射、射獵、弋射、步射、騎射等圖像,反映了古代射法的情形。
兩漢時期出現了不少射箭高手。李廣是西漢著名的“神射手”,他的射術令以騎射為生的匈奴人也聞風喪膽?!稘h書·藝文志》所載“兵技巧”中就有“《李將軍》射法3篇”。東漢名將蓋延“身長八尺,彎弓三百斤”[20]253。三國魏武帝曹操“才力絕人,手射飛鳥,躬擒猛獸,嘗于南皮一日射雉獲六十三頭”[11]95。魏文帝曹丕自敘其“六歲而知射,八歲而能騎射”[11]151。三國東吳太史慈“長七尺七寸,美須髯,猿臂善射,弦不虛發(fā)”[22]190。
漢末三國時期最著名的射手是呂布,史載其“布便弓馬,膂力過人,號為飛將”。《三國志·呂布傳》[23]10記載了他在“轅門射戟”這一著名歷史事件中的驚人技藝:為了調解袁術部將紀靈與劉備的沖突,“布令門候于營門中舉一只戟,布言:‘諸君觀布射戟小支,一發(fā)中者諸君當解去,不中可留決斗。’布舉弓射戟,正中小支。諸將皆驚,言‘將軍天威也!’”呂布一箭射中軍士手舉的短戟,這較之羅貫中《三國演義》中描寫呂布射中插在地上的“方天畫戟”更令人怖畏。難怪紀靈和劉備事先根本不信呂布能射中,見此只好罷兵。即使在今天的奧運會射箭比賽中呂布的射術也是不容小覷的。
在古代射法中,難度最大的是騎射?!稘h書·藝文志》“兵技巧”射法類書目中雖未見騎射訓練內容,但漢匈戰(zhàn)爭決定性的兵種是騎兵,因而騎射必然是漢軍訓練的重要科目。
騎射本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狩獵之技?!妒酚洝ば倥袀鳌罚?4]140生動地記載了匈奴人“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騎與射的天然組合使游牧民族人人皆兵,匈奴因之擁有“控弦之士三十余萬”[24]161,在戰(zhàn)爭中具有中原農耕民族軍隊所不具備的強大機動能力與遠程打擊能力。西漢謀臣晁錯曾指出:“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保?5]195在長期的漢胡戰(zhàn)爭中,中原王朝終于認識到只有“以騎制騎”才能有效抵御農牧民族騎兵的侵擾和威脅。以戰(zhàn)國時期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為標志,中原農耕民族終于跨上了戰(zhàn)馬。至蘇秦游說諸國時,魏國已擁有“騎五千匹”,燕國“騎六千匹”,趙國更擁有“騎萬匹”[14]185。至西漢初,在匈奴騎兵的嚴重威脅下,“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fā)憤,遂躬戎服,親御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戰(zhàn)陳”[26]。
以往研究漢匈戰(zhàn)爭的學者多注意到地處中原的漢王朝組建騎兵部隊最大的困難是缺乏優(yōu)良的馬種。但實際情況是,在馬鐙尚未出現的情況下如何騎馬對農耕民族更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目前考古發(fā)現的漢代騎俑均無馬鐙。1965年,陜西咸陽楊家灣漢墓出土的583件彩繪騎兵陶俑騎手兩腳懸掛于無鐙馬的兩側[27]。1969年,甘肅武威雷臺出土17件東漢執(zhí)戟青銅騎俑馬背置鞍,騎士跨坐其上,腳下無蹬(圖1)。學術界一般公認馬鐙出現于東晉十六國時期。世界上最早的馬鐙實物是1965年遼寧省北票市營子村出土的十六國時期北燕馮素弗墓(415年)的鎏金木馬鐙。這些考古材料都表明,先秦至兩漢時期騎兵均是無鐙騎馬。
對于自幼生長于馬背的游牧民族而言,無鐙騎馬問題不大,而對于漢民族則是一個極為嚴峻的挑戰(zhàn)。漢制成年男子23歲方入伍為騎士,“習射御騎馳戰(zhàn)陣”[28]178??梢韵胍姡@些昨日還是農夫的成年男子一旦征召為“騎士”會遇上什么樣的技術難題:騎手無鐙借力如何上馬,上馬后腳下無鐙如何保持身體的穩(wěn)定與平衡,在無鐙的情況下如何在馬背上射箭和使用武器。雖然史書不見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始,到兩漢對匈戰(zhàn)爭大規(guī)模使用騎兵,漢民族上馬騎射的“兵技巧”訓練過程必然備嘗艱辛。
圖1 甘肅武威雷臺出土東漢執(zhí)戟青銅騎俑Figure 1 A terra‐cotta cavalryman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unearthed in the Leitai Tomb,Wuwei City,Gansu Province
關于古人在無鐙的情況下如何上下馬,史書沒有具體記載。從實證角度而言主要有3種:借助某種工具踩踏跨騎上下馬,讓馬跪臥上下馬,騎手抱著馬項或手按馬背跳躍上下馬。對于戰(zhàn)場上突倏迅捷的騎兵而言,顯然前2種都是不可能的。《史記·李廣列傳》[24]113載李廣被匈奴軍隊俘獲:“廣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睆奈闹锌?,李廣當是不借助任何工具跳躍上馬。又《三國志·吳書·呂岱傳》[29]載:吳赤烏二年(公元239年),年已80的老將呂岱“上馬輒自超乘,不由跨躡”,意為老邁的呂岱上馬如年輕人一樣“超乘”,即手按馬背跳躍上馬,而不是像老年人一樣借助某種輔助工具“跨躡”上馬。根據這些記載推斷,在無鐙的情況下,兩漢騎兵采用手按馬背或抱住馬項跳躍上下馬,而這必須依賴良好的腿部彈跳力量和身體協(xié)調能力。
在無鐙的情況下,漢人不僅上下馬是難題,騎在奔馳顛簸的馬背上如何保持穩(wěn)定不墜馬的難度更大,更何況還要騎在馬上張弦射箭或持戟突擊。因文獻缺失,今天無法從漢代的“兵技巧”看到騎射訓練的詳情。匈牙利學者拉約什·考紹伊為了研究古匈奴人的騎射技藝,曾親身體驗乘騎無鐙馬,發(fā)現其過程痛苦至極:騎者沒有馬鐙踩踏,只能任由下身在馬背上顛簸摩擦,從而導致極大的身體痛苦,騎者連續(xù)多日無法行走甚至出現尿血現象。另外,騎乘無鐙馬的騎手很難保持身體平衡,極易從馬背墜地受傷[30]。拉約什·考紹伊的實證體驗真實地反映出漢軍騎兵訓練時騎手所經歷的痛苦過程,以及一個為史家忽略的重要事實:對于從小沒騎過馬的漢族成年男子而言,要成為驍勇的騎兵戰(zhàn)士必須經歷至少3個訓練步驟和階段:①學會在無鐙情況下如何上下馬;②練習如何運用身體平衡以避免摔下奔馳顛簸的馬背;③習練騎在奔馳的馬背上兩手開弓射箭或持戟突擊。雖然沒有文獻記載,但根據實證方法推測,一個漢族成年男子被征召為騎士,沒有若干年艱苦的騎馬、騎射和持戟突擊訓練并通過狩獵等綜合性訓練和演習是很難上陣殺敵的。
雖然農耕民族上馬作戰(zhàn)要經歷艱辛的訓練過程,但在“以騎制騎”的戰(zhàn)爭要求下,漢武帝通過高度重視“勇力鞍馬騎射”,最終訓練出一支“堅甲弩衣,勁弓利矢,邊郡之良騎”,從而在對匈戰(zhàn)爭中取得了巨大戰(zhàn)果。如漢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首次出擊匈奴時四路大軍“軍各萬騎”。至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漢武帝擊匈奴,“發(fā)十萬騎,負私從馬凡十四萬匹”[31],這與戰(zhàn)國時期諸國的騎兵部隊規(guī)模已不可同日而語。經過訓練的漢軍騎兵規(guī)模已能與匈奴騎兵對決,而這正是漢王朝戰(zhàn)勝匈奴的重要條件與原因之一。
直至漢末三國時期,騎兵訓練仍是決定軍隊作戰(zhàn)能力的重要因素,涌現出不少騎射高手。《三國志·董卓傳》載董卓“卓有才武,膂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曹丕《典論·自敘》:“少好弓馬,于今不衰;逐禽輒十里,馳射常百步,日多體健,心每不厭?!保?2]曹操麾下有一支5 000人組成的精銳騎兵部隊“虎豹騎”,在機動作戰(zhàn)中屢建奇功。如在官渡大戰(zhàn)中曹操親率五千騎夜襲烏巢,燒毀袁紹運糧車隊,致使“紹眾大潰”[11]39。在當陽大戰(zhàn)中,“曹公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33]32。曹操能擁有這樣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沒有平昔嚴格而艱苦的訓練是不可能的。
與弓射一樣,弩射在今天也是一種體育項目,國內外都有很多民間弓弩協(xié)會和競技俱樂部。弩在古代是強大的作戰(zhàn)武器?!稘h書·藝文志》“兵技巧”中有《強駑將軍王圍射法》5卷、《望遠連弩射法具》16篇,都是關于弩射技術和訓練方法的典籍。弩射是弓射的變革與發(fā)展。弓射的效果受限于人的力量與技術,而弩射則因在弓與弦的基礎上加裝弩臂、弩機、懸刀、望山等機械,形成比弓射更易操作、威力更強大的遠程打擊武器。誠如宋代《武經總要》[5]41所說:“若乃射堅及遠,爭險守隘,怒聲勁勢,遏沖制突者,非弩不克?!?/p>
與弓射相比,弩射的優(yōu)勢是射程一般能提高2倍左右,且技術簡單,射手張弩后可依靠望山瞄準射擊,不像弓射需要人的力量與技術控制射程與精度。漢代的弩分為臂弩、腰弩與踏弩(蹶張):前者以手臂上肢力量開弩,射程雖短但精巧靈便;后者以腰引或腳蹬踏開弩,射程遠,殺傷力大。弩射較之弓射的缺點是開弩張弦用時較長,射速較慢,且較為笨重,更適合裝備步兵在戰(zhàn)陣中使用而不適合騎兵作戰(zhàn)。
早在先秦時期弩射就是戰(zhàn)場利器。史載戰(zhàn)國時期“天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14]176。在漢匈戰(zhàn)爭中,弩是以步兵為主的漢軍銳利的打擊武器。西漢晁錯指出,漢軍的“勁弩”是制勝“匈奴之弓”的法寶:“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fā),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25]196宋代《武經總要》[5]40也認為:“弩者,中國之勁兵,四夷之畏服也?!睗h匈戰(zhàn)爭證明,擁有強大的弩兵是克制匈奴騎兵的重要利器。
雖然弩射對射手的技術要求較之弓射要低,但正所謂“省功不省力”,弩兵開弩張弦需要強大的上肢和腰腿力量。漢弩強度按石計算,引滿一石弩約需27~30 kg力量,這對于現代常人而言是很困難的了。據考證,漢軍裝備的弩多為三石(90.7 kg)、五石(151.2kg)、六石(181.4 kg)、八石(241.9 kg),這些弩的射程能達到160~280 m[12]299。漢代最強大的大黃弩的強度達到十石,其射程能達到300 m以上,堪稱弩中之王。實驗證明,即使是一石弩要用臂力張開也非易事,而二石以上的弩就必須用腰力或腳踏張弦,三石以上的弩就只能用雙腳踏弩張弦了。從人體力學角度看,能開三石弩在今天看來是十分驚人的力量,非常人所能為。這也意味著漢軍的弩兵(材官蹶張、蹶張士)是專業(yè)化程度很高的兵種:一方面,弩兵必須是體形高大壯健,臂力、腰力和腿部力量都十分強大之人;另一方面,必須對弩兵的核心力量與專業(yè)素質進行嚴格訓練,為此漢軍還專門設有“主教放弩”的“發(fā)弩官”[34]。河南、山東、江蘇、四川等地出土的漢代蹶張畫像石,均用極為夸張的藝術手法刻意表現弩兵的強大臂膊肌肉和上肢力量及其強悍形象(圖2)。
兩漢軍隊裝備的近身格斗兵器主要有戟、矛、劍、環(huán)首刀、鉤鑲、盾等。漢代“五兵”包括“弓弩、戟、盾、刀劍、甲鎧”[2]。江蘇、山東、河南、四川等地出土的漢畫像石磚上有蘭锜(置放兵弩的架欄)圖像,上置戟、矛、環(huán)首刀、劍、盾、鉤鑲、弩等長短兵器[12]378?384(圖3)。國內各地出土了不少兩漢時期的鐵制戟、矛、刀、劍等兵器實物,這些考古材料都真實地反映了漢代軍隊常備近戰(zhàn)兵器的情況?!度龂萘x》曾在人們心目中打造了一批家喻戶曉的“神兵”,如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張飛的丈八蛇矛、呂布的方天畫戟等,但這些不過是文學想象而已,不是真實的歷史。
圖2 東漢蹶張畫像石Figure 2 An archer stone relief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圖3 東漢兵欄畫像磚Figure 3 An arm rack stone relief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漢書·藝文志》卻有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即“兵技巧”中有蹴鞠、手搏、劍道和射法等,卻沒有關于戟、矛、槊、刀、鉤鑲、盾等近戰(zhàn)格斗兵器的技法典籍。難道是漢代兵家不重視這些兵器的使用技術和訓練,或是班固漏掉了這類典籍?
其實,漢代“兵技巧”雖未列長短兵,卻并不等于使用這些兵器不需要訓練,更不等于這些兵器不重要。西漢晁錯曾指出,“臨戰(zhàn)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25]193,認為士卒的訓練和兵器的質量是決定戰(zhàn)場勝負的重要因素。他比較漢匈兵器之長短說:“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后,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萑葦竹簫,草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鋌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阨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保?5]193可見長戟、劍盾、矛鋌等長短兵器之于漢軍的重要性。事實上,相對于匈奴“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短矛)”[24]143這樣的馬背民族而言,成年后才入伍學騎無鐙馬的漢軍是無法在騎射技藝上與其競長短的,只能采用“萬弩齊發(fā)”和騎馬持長戟集群突擊的作戰(zhàn)方式彌補自身的短板。
因此,使用戟、矛等兵器的技能技巧訓練也是漢軍重要的“兵技巧”。《后漢書·百官志》[2]引《漢官儀》:“尉、游徼、亭長皆習設備五兵。五兵:弓弩、戟、盾、刀劍、甲鎧。鼓吏赤幘行滕,帶劍佩刀、持盾被甲、設矛戟,習射?!蔽?、游徼、亭長都是漢代的基層官員。所謂“設十里一亭,亭長、亭侯;五里一郵,郵間相去二里半,司奸盜”[2]。連這些基層官員平時都要進行包括長戟、刀劍在內的“五兵”訓練,可見在正規(guī)部隊中,使用這些兵器的技能技巧訓練更是不可或缺。
可是,為什么《漢書·藝文志》“兵技巧”中又不見戟、矛、刀、盾等“便器械”典籍呢?真實原因在于:這些長短兵器在戰(zhàn)場上固然很重要,但在實際作戰(zhàn)中并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古代戰(zhàn)爭不會像《三國演義》描寫的那樣,雙方將領在兩軍陣前各呈技藝,兩兩單挑。戰(zhàn)場經驗豐富的戚繼光指出:“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只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9]12?13換言之,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是軍隊諸多單位、兵種、武器裝備配合的體系化作戰(zhàn),即便是野戰(zhàn)也是大軍突擊,箭矢齊發(fā),矛戟向前。在這樣一個作戰(zhàn)體系中,士兵使用戟、矛等近戰(zhàn)突擊兵器并不需要多少技巧,起決定作用的是紀律、勇氣、體力等要素。這或許也就是《漢書·藝文志》“兵技巧”中沒有戟、矛、刀、盾等長短兵器書目的原因。
雖然古代戰(zhàn)爭中戟、矛、刀、盾等長短兵器的使用必須服從軍隊整體作戰(zhàn)要求,但對于將士個人而言,“武藝”仍是非常重要的。戚繼光根據自身的作戰(zhàn)經驗指出:“夫武藝,不是答應官府的公事,是你來當兵防身,殺賊立功,本身上貼骨的勾當。你武藝高,決殺了賊,賊如何又會殺你?你若武藝不如他,他決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也?!保?]87戚繼光所謂的“武藝”就是冷兵器時代將士個人的體能與技能之和?!毒毐鴮嵓o·練手足第四》有練足力、練手力等體能訓練項目與校腰刀、校刀棍、校大棒、校大鈀等技能考核科目。以此推論,雖然漢代兵器與明代有一定差別,但其“兵技巧”也應有類似體能與長短兵技能訓練的內容。
兩漢時期由于大規(guī)模使用騎兵,其將領不能像先秦車戰(zhàn)和步戰(zhàn)中多在軍陣后面指揮作戰(zhàn),而必須身先士卒,陷陣沖殺,這就要求騎兵將領擁有高強的武藝。戚繼光指出:“將軍于前,使無技藝在身,安得當前不懼?且身當前行,恃我之技,可當二三人,左右勇健,密密相隨,人人膽壯,惟看將軍氣色?!保?]186騎戰(zhàn)導致兩漢出現了很多膽氣過人、武藝高強的騎兵將領。如漢初項羽被困烏江,“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28]196。漢末三國時的關羽、張飛號稱“萬人敵”。白馬之戰(zhàn)中,“(關)羽望見(顏)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33]140。
長戟是兩漢步騎兵普遍裝備的突擊兵器?!夺屆め尡罚?5]343:“戟,格也,旁有枝格也。”西漢晁錯將“勁弩長戟射疏及遠”作為漢軍的標志性裝備。漢代的戟是戈與矛的組裝,其形似“卜”字,故又稱卜字戟。戟在戰(zhàn)場上可以刺、推、啄、勾,是漢代戰(zhàn)場上的長兵之王。1969年,甘肅武威雷臺出土了東漢晚期17件青銅執(zhí)戟騎俑。河南、山東等地出土有漢軍騎兵持戟刺殺頭戴尖帽的匈奴騎士畫像石(圖4)。東漢初,劉秀麾下大將馬武被隴西隗囂軍追擊:“(馬)武選精騎還為后拒,身被甲持戟奔擊,殺數千人,囂兵乃退?!保?0]288劉秀軍討伐公孫述之戰(zhàn),“漢騎士高午以戟刺述,中頭,即墜馬”[36]。魏將張遼“武力過人”,在與孫權的合肥大戰(zhàn)中,“(張)遼被甲持戟,先登陷陳,殺數十人,斬二將”[37]108。魏將典韋為敵所困,“韋以長戟左右擊之,一叉入,輒十余矛摧”[37]164。
圖4 東漢騎戰(zhàn)畫像石Figure 4 A stone relief of cavalrymen in war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除了長戟外,手戟(短戟)也是兩漢常用近戰(zhàn)武器。手戟既可與盾形成組合,也可雙手各執(zhí)一戟作戰(zhàn)。三國時魏將典韋是著名的雙戟高手,史載:“韋好持大雙戟與長刀等,軍中為之語曰:‘帳下壯士有典君,提一雙戟八十斤?!保?7]163呂布“轅門射戟”射的也是“門候”手舉的手戟。手戟除了近戰(zhàn)防身之用外,還可擲出“遙擊”敵人。吳主孫權曾“親乘馬射虎于庱亭,馬為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卻廢,常從張世,擊以戈,獲之”[22]53。典韋曾在戰(zhàn)斗中遭遇敵人包圍,“賊弓弩亂發(fā),矢至如雨,韋不視,謂等人曰:‘虜來十步,乃白之?!热嗽唬骸揭??!衷唬骸宀侥税??!热藨郑惭裕骸斨烈?!’韋手持十余戟,大呼起,所抵無不應手倒者”[37]162?163。典韋用手戟投擲擊殺敵人應不是一時應急之舉,而是手戟本身就有類似“飛去來器”的投擲擊殺功能。
從文獻和文物看,長矛作為制式裝備至漢末三國時期才為軍隊步騎兵普遍使用?!妒酚洝贰稘h書》《后漢書》等幾乎沒有使矛的記載,但《三國志》中出現了很多使矛的名將。漢末名將公孫瓚曾率軍數十騎遇鮮卑數百騎,“瓚乃自持矛,兩頭施刃,馳出刺胡,殺傷數十人”[23]40。名將呂布與郭汜決斗,“布以矛刺中汜”[23]3。馬超與閻行決斗,“行嘗刺超,矛折”[37]27。當陽之戰(zhàn)劉備軍潰敗,張飛斷后,“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33]146。吳將程普曾在戰(zhàn)場上為救孫策“驅馬疾呼,以矛突賊”[38]2,丁奉“與敵追軍戰(zhàn)于高亭。奉跨馬持矛,突入其陣中,斬首數百,獲其軍器”[38]40。長矛功能單一,技術簡單,制作容易,步騎兵突擊時殺傷力強,東漢以后逐漸取代了戟的地位。
兩漢軍隊裝備的短兵主要有環(huán)首刀和鉤鑲。這2種都是漢代特有的短兵,雖然史籍中很少記載,但考古文物中多有發(fā)現。環(huán)首刀系鐵制,刀身較長,厚脊薄刃,其在戰(zhàn)場上兇狠的砍殺功能遠超以擊刺為主的劍,在西漢一出現就迅速成為漢軍大規(guī)模裝備的近戰(zhàn)格斗利器。各地出土的漢畫像磚多有環(huán)首刀圖像,如江蘇徐州博物館藏東漢戰(zhàn)爭畫像石、河南安陽高陵出土水陸攻戰(zhàn)畫像石等都有士兵手執(zhí)環(huán)首刀搏殺的形象。國內各地出土不少環(huán)首刀實物,其長度一般在1 m以上。
鉤鑲是僅見于漢代的一種將盾、刺、勾組合而成的近戰(zhàn)短兵,其造形十分奇特。這種兵器在史籍中很少記載,東漢劉熙《釋名·釋兵》[35]351:“鉤鑲,兩頭曰鉤,中央曰鑲,或推鑲,或鉤引,用之宜也?!眹鴥榷嗉也┪镳^藏有漢代出土鉤鑲實物(圖5)。鉤鑲的奇特造型專為克制漢代戰(zhàn)爭中的王牌兵器卜字戟。在近戰(zhàn)格斗中,鉤鑲一般與長矛、手戟、環(huán)手刀、劍等配合使用,先用鉤鑲勾鎖對方長戟的橫突小枝,再以右手所執(zhí)刀、劍、矛、戟等兵器擊殺對手。
圖5 東漢鉤鑲Figure 5 A hook shield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綜上所述,雖然長短兵器訓練方法未列入《漢書·藝文志》的“兵技巧”,但并不意味著漢代軍隊的訓練和考核科目沒有這些技能與方法內容。前引兩漢武藝高強的猛將使用兵器的技藝都不可能是天生的,而只能是后天訓練所致。《后漢書·百官志》注引《漢官儀》載兩漢軍隊和地方規(guī)定教習、考核的“五兵”就有刀、劍和戟,說明各類兵器的訓練也是兩漢“兵技巧”的重要內容。尤其在漢軍對匈作戰(zhàn)中,主要依靠手持長戟的騎兵集群突擊抵消自身相對于匈奴騎射技術的先天不足,在近戰(zhàn)中手戟、環(huán)首刀、鉤鑲等短兵配合盾牌使用也發(fā)揮出極大威力。因此可推論,長戟、環(huán)首刀、鉤鑲等長短兵訓練也是漢軍的必修科目。只是與騎射訓練一樣,由于話語權與書寫者的原因,漢軍長短兵的訓練不見于文獻典籍。
從國家層面而言,“戎”在任何朝代都是關系國家安全、政權穩(wěn)定的大事。雖然囿于中國古代史學傳統(tǒng)和歷史書寫者的原因,史籍中鮮有軍隊訓練細節(jié),但毋庸置疑,中國古代軍事訓練體系包含了豐富的古代體育內容,軍人的體能和技能訓練在古代練兵實踐中占有重要地位。兩漢是中國古代戰(zhàn)爭和軍事訓練的重大變革時期。與先秦時期戰(zhàn)爭性質主要是農耕民族的“內戰(zhàn)”不同,漢匈戰(zhàn)爭改變了戰(zhàn)爭形態(tài)。原來以車戰(zhàn)和步戰(zhàn)為主的中原軍隊必須面對北方游牧民族以騎射為主的新型戰(zhàn)爭。為此,漢王朝不僅主動進行了軍事變革,通過“習射御騎馳戰(zhàn)陣”來“以騎制騎”“以弩制弓”,而且還實行“非教士不得從征”“士不素習,不得應召”的預備役訓練制度,從而形成了新的軍隊訓練體系。漢軍為了提高士兵的作戰(zhàn)能力,引入手搏、劍道、蹴鞠等一系列身體活動作為“習手足”的訓練手段與方法,并形成了從民間到軍隊以弓射、騎射、弩射以及刀、劍、戟、矛為核心的“便器械”技能訓練體系。由于古代文獻典籍對這部分內容鮮有記載,如今只能通過有限的文獻和考古材料,參照明戚繼光《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等練兵著作,并通過運動學實證方法研究、反推兩漢時期軍隊的“習手足”“便器械”訓練方法體系??梢源_定的是,漢王朝“兵技巧”軍事訓練體系為漢軍最終戰(zhàn)勝強大的匈奴軍隊提供了重要保障?!稘h書·藝文志》所載“兵技巧”書目也為研究兩漢時期軍事訓練和軍事體育情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
作者貢獻聲明:
郝 勤:確定論文選題,搭建整體研究思路,撰寫基礎內容;
宋秀平:收集、查閱文獻,文字梳理與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