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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奧羽山麓走出的“學狂”紀念佐佐木力先生(1947—2020)

2021-04-23 22:07李梁
科學文化評論 2021年6期
關鍵詞:笛卡爾莊子

摘 要 將日本科學史,尤其是數(shù)學史研究“一舉推上了國際性水準高度”的佐佐木力教授,是當代日本著名的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科學史家。本文回顧作者與佐佐木力教授長達20年的親切交往過程,并在參閱相關文獻資料的基礎上,描述佐佐木力教授學術(shù)以及社會思想的心歷路程,概述佐佐木力教授的思想特質(zhì),彰顯當代日本一位杰出左翼知識人豐富多彩的學術(shù)人生,垂范后世。

關鍵詞 自然哲學 馬克思主義科學觀 笛卡爾 反原子能思想 莊子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收稿日期:2021-11-15

作者簡介:李梁,日本國立大學法人弘前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近世、近現(xiàn)代東亞思想史,受佐佐木力教授引導,近年關心經(jīng)由耶穌會的西學東漸問題研究。

引 言

一般而言,“學狂”一詞,不符漢語習慣。在此主要擬以日本江戶后期著名浮世繪畫家,畢生以“師法自然而畫盡森羅萬象”為宗旨,晚歲自號“畫狂老人”的葛飾北齋(1760—1849)來類比2020年歲末遽歸道山的著名科學史家佐佐木力先生(1947—2020,以下簡稱“佐師”,圖1)。二人雖時代睽隔,專業(yè)領域迥異,但彼此畢生傾注于畫或于學(問)上堪稱“狂”的熱情和心血,可謂毫無二致。故明知漢語中不夠雅馴,仍以“學狂”稱之。

二戰(zhàn)結(jié)束兩年后的1947年3月7日,佐師出生在日本東北位于雄大的奧羽山脈尾麓,仙臺平原西北部的宮城縣古川市(現(xiàn)為大崎市)加美郡(現(xiàn)為加美町)小野田村一戶普通人家。生父因手藝高超而為遠近聞名的建筑木工,生母則為工廠普通紡織女工,佐師本來為排行老五,是家中幺子,但因唯一的姐姐不到二歲便夭折,所以他實際成了四兄弟中排行老四的末子??扛改腹ぷ黟B(yǎng)家,雖無凍餓之虞,但基本上一家過著較為清貧的生活。這或許可說是佐師一生除了在購買書籍或其他研究相關的資料以外,養(yǎng)成極儉生活習慣的主要原因??傊?,佐師在家鄉(xiāng)小野田讀完小學到中學,到距家近20公里遠的古川市讀高中。古川素以出了位日本近代思想家——即曾任袁世凱長子袁克定的家庭教師,后任東京帝國大學(今東京大學)法學教授,并為大正德謨克拉西運動旗手的吉野作造(1878—1933)——而聞名吉野作造紀念館就建于古川,佐師生前也不無自視為繼吉野之后的當代古川名人的情結(jié)!,這些且不多論。總之,古川高中也以“大崎大學”的昵稱而廣受周圍年輕學子的青睞。佐師數(shù)學才能的開花,以及在學問上刻苦鉆研的精神,可以說便是在校訓為“質(zhì)實剛健”“尊重學問”“自主自律”的古川高中時代養(yǎng)成的。這從以下兩件事,也可略見一斑。

其一,高中三年,無論嚴冬還是酷暑,佐師每天須很早起床,趕乘一個多小時公交車前去古川上學。三年里,從未曠過一次課。這對一個小小個頭,體格又遠算不上強健的少年,的確是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但少年佐師做到了,可見其毅力之不同凡響。據(jù)佐師自稱,當年往往因睡眠不足而臉色青白。另外,或許因為與擔任班主任的高橋秀夫老師極為投契,恰好高橋老師又是專任數(shù)學的教員。或因此,佐師對數(shù)學的興趣與才能,可謂與日俱增,很快就被周圍譽為數(shù)學神童。據(jù)高橋老師的回憶:“我第一次見到他(佐佐木力)是昭和三十七年(1962年)4月,在剛結(jié)束入學式后的一年級六班的教室。雖然他個頭稍小,但卻長得眉清目秀。……在學校,對任何學科都極為熱心,尤其是對數(shù)學,更是付諸了非同一般的專注與熱情。似乎他大凡都是在假期里自修好了教科書的內(nèi)容,日后到課堂上,只是確認一下自修內(nèi)容而已。三年級時,一到休息時間,便拿出數(shù)學問題集嘗試著手開始解題。……他的座位在南邊窗戶第二排,至今猶記得他不時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天空在思索的樣子。也許這時他正在思考著問題的別解方式吧。后來曾讓他把筆記本給我看過,數(shù)字、圖表、圖形、文字等包括別解方式寫得一清二楚,令人十分驚嘆。這五本筆記本,他畢業(yè)時留給了我,因為我想以之為激勵后輩們的材料。”高橋秀夫,“追悼熱愛古高與數(shù)學的佐佐木力君”,2021年3月27日傳閱。佐師終生保持著與高橋老師的聯(lián)系,筆者與幾位同學以及后輩一起,整理佐師書籍以及遺物時,便見到不少高橋老師的信函以及時令問候致意的明信片。

總之,有一天,佐師偶然讀到法國天才數(shù)學家、革命家埃瓦里斯特·伽羅瓦事跡,深為之感動,并立志將來要成為一名數(shù)學家。正是在此意志的驅(qū)動下,本來大學要報考東北大學工學部的佐師,臨到關頭,毅然改為報考東北大學理學部數(shù)學專業(yè),準備走向?qū)I(yè)數(shù)學家的道路。據(jù)說,此舉既令打算將來讓佐師接自己班的父親失望;同時卻又令班主任高橋老師深感欣慰。

一 從“小野田山猿”到“國際主義者”

佐師生前不止一次公開聲稱,雖然自己一般不喜以日本人自稱,但不僅毫不忌諱出生在日本東北鄉(xiāng)下的事實,而且處處以故鄉(xiāng)(宮城縣加美町小野田村)為榮。先生成年后,隨著思想、學術(shù)水準的升華和成熟,更喜以“最硬派的左翼國際主義者”自居。這與早期左翼運動的思想家們一樣,大凡都以超越國界民族的國際主義者自許相仿。但在我看來,佐佐木先生自始至終都是個地道的東北人。更直白地說,是一個十足的東北“鄉(xiāng)下人”(這里沒有任何褒貶含義,僅就一般性情耿直或日語的“馬鹿真面目”而言)。這從先生一輩子鄉(xiāng)音未改(尤其在著急時)上也可略見一斑。比如先生東北大學的晚輩,以及學友野家啟一教授(著名哲學家,東北大學榮休教授)在一篇題為“三題噺”的隨筆[1]中,便描繪了在普林斯頓親歷的令人莞爾的一幕:佐老師因小野田口音影響而將自己居所地址里的“King street”發(fā)音成“Tchingue street”(東北口音往往將輔音K訛化成Tch),以致與書店店員之間,累說不通。急得佐老師最后不得不高聲喊道:“Tchingue street, that is the husband of Queen street!”其實,早在古川念高中時,有數(shù)學神童之譽的佐師就因濃重的小野田口音而被同學戲稱為“小野田山猿”。實際上,位于奧羽山脈之麓,仙臺平原西北部的小野田,是風景綺麗的山鄉(xiāng)。2002年秋,應先生之邀,曾與先生弟子周程(現(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醫(yī)學部人文學院院長),趙建海(目前為上海天文臺延聘研究員)一起,有過一次難忘的小野田之行。

我從弘前驅(qū)車至古川車站與先生一行合流,然后一起前往小野田。如同司空見慣的日本地方城市一般,大崎市及其周邊并沒有什么特別引人矚目的地方或說景點,但當車行至加美町時,風景為之一變:峰巒疊嶂之間,片片農(nóng)田鱗次櫛比,金黃色的稻穗低垂,隨風似聞陣陣稻谷飄香。此景此境,我不禁對先生半玩笑地說道:“中國有句俚語說窮山惡水出刁民,而先生老家卻是青山綠水,良田遍地,所以養(yǎng)就了先生這樣一個高人了!”先生聞言大笑,可惜至今已經(jīng)不太記得先生是如何回應了我的噱頭話,不知在場的周、趙二兄是否有印象?

但話說回來,小野田位于北緯38度以上,又因坐落在雄偉的奧羽山脈之麓,周遭青山懷抱,湖沼森林點在,屬于典型的日本東北氣候地帶。如所周知,日本的東北冬季漫長,冰雪封凍期長達半年之久。嚴冬漫長凄寒的氣候,鑄就了東北人樸實、木訥而又堅強執(zhí)著的性格。在佐師身上,便十分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些性格特征。先生的中小學同學笠松幸一氏(日本大學榮休教授)回憶道:“生長于苦苦待春的風土里的佐佐木氏,性格堅毅,耽于思索,往往喜愛徹底沉浸于自己興味盎然的事物之中。(冬日)依偎在父母以及四個兄弟之間,因是家中老小,在最受寵愛之中等待春天的到來。”笠松幸一,《托洛茨基與美國的實用主義》,參見[1]。再比如讀書鉆研學問時,先生從不為外界天氣冷熱或蚊蠅叮咬而有所影響。佐佐木先生有一獨特的作息時間表,一直堅持到晚年后期——即在晚飯后,出外散步思考一番,回家小睡一陣,近午夜再起來讀書寫作,直至清晨再休息。他幾十年如一日,幾乎從未改變過。先生那接通古今,學貫西東的汪洋恣肆般的知識儲備,以及龐大的著作群,便是在這種狀態(tài)中產(chǎn)生的佐師曾自豪地說起過:在日本,沒有比我讀書更多的人!我曾多次伴佐師在國內(nèi)外旅行過,令人難忘的是,每次他定要背上一、二十本書負重而行,有時書讀得快,還要去當?shù)貢曩徺I,可見佐老師所言不虛,名副其實就是個碩大的書蟲子。。記得我曾問過先生:“那您上午上課怎么辦?”先生斬釘截鐵般地笑答道:“打死我也不干?。ㄋ坤螭扦猡浃椁胜ぃ┪业恼n一般都是安排在午后!”聞言不由暗自思忖道:到底是大先生?。?/p>

我曾有幾次受邀訪問過先生位于橫濱港灣之畔32層之上的公寓,據(jù)說購得之前,為東京瓦斯公司所有,曾專門用作干部研修的場所。乃因先生是東大教授,東京瓦斯公司才肯售予他。那是偌大的復式建構(gòu)公寓空間,幾乎所有走廊上的書架和前所有者作研修用的碩大長方形大桌上,到處都堆滿了書。可以說屋內(nèi)除了書,就還是書。書是先生家中最顯眼的東西,也是最大的特征。除了書,我甚至沒看到一件像樣的家具,連有沒有電視,至今也不甚了了(不過從先生文章可知,先生還是看電視的)。毫不夸張地說,一見可知,此屋內(nèi)住人顯然是個極無生活感之人。

不過,先生的公寓里卻有一令人難忘的生活樂趣之處,這里有一個大陽臺,可將橫濱灣鐵橋(Yokohama Bay Bridge)盡收眼底。每年夏季,橫濱灣都有大型焰火晚會。屆時,在陽臺上放上幾把桌椅,邊喝著冰啤,邊欣賞夜空中璀璨的焰火,師徒們高談闊論,該是多么愜意!可惜,我雖然確與先生有此約定,卻時序不巧,始終沒有抓到機會享受到這份快意之事。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先生在東大駒場的許多弟子,曾多次有過共享這份快樂時光的經(jīng)歷!

二 相遇相知

說起我與佐佐木先生從相遇到相交,似有必要交代一下其前因后果。

學生時代,在愛讀的月刊《思想》(巖波書店發(fā)行)里,經(jīng)常能讀到并令我印象深刻的,即有佐佐木力大名的文論。但當時除了知道佐師是東大教授之外,對他是哪個學部、何專業(yè)的教授,我并沒有刻意去確認。

2000年8月6—13日,有歷史學奧林匹克大會之譽的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第19屆)在挪威奧斯陸大學召開。斯堪的納維亞的北歐諸國,素為自己未曾踏足過的向往之地,加之當時參加學科共同科研項目有筆旅費可用,因而便有了一次北歐之旅。事后得知,大會上佐師在科技組,與我所在的歷史組分屬不同地點開會,因而我們在會上并沒機會見面。但會議期間,會議組安排了各種娛樂活動。我報名加入了去卑爾根參觀峽灣(Fjord)的活動。8月里的某日一早,我按時來到奧斯陸碼頭集合等待登船,正是在此地,迎面撞見到胸前掛著名牌的佐師。見狀我忍不住用日語問道:“是東大的佐佐木先生嗎?”佐師乍似一驚,待確認我會日語后,便熱烈地攀談起來。從奧斯陸至卑爾根須輪船火車輪番改乘,來回要一整天。這一天里,我與佐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極為投契。大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味道(圖2)。

大會結(jié)束時,我們約好回日本再聯(lián)系,佐佐木先生旋即返日,我則開始了獨自一人的北歐諸國之旅,直至8月底才返日。

回到日本,我才發(fā)現(xiàn)佐佐木先生已經(jīng)數(shù)次來信詢問我的歸期,似有責怨我遲遲未歸的語氣,稱希望盡早見面。若干時日后,我與佐佐木先生在東京重逢。記得他頗為欣喜地告訴我說,目前門下有好幾位“中華系”的學生,希望我有機會與他們認識。

其后,與佐佐木先生之間,頻有書信和實際的往來。至今許多往來之時之事,大多都未刻意記錄,至今已無法確考。仍可稽考的幾件,據(jù)存有資料及追憶如下:

在東京與先生重逢時,獲先生贈送出版不久的《科學技術(shù)與現(xiàn)代政治》(筑摩新書)一書,閱后為此書明晰而有力的邏輯性,以及強烈的社會關懷精神所打動,為此特撰一短評,刊于《周刊讀書人》(2000年12月1日)。此實構(gòu)成我與先生的思想發(fā)生強烈共鳴的契機。我素來欽慕那種既有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又有深沉的人文關懷與社會擔當?shù)膶W者。盡管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與佐師交往仍淺,但有時候?qū)δ承┤?,你卻可以幾句話即知可交與否。佐師即是那種幾句話,即知是值得交往之人。尤其在其后不久,又拜讀到先生的《活著的托洛茨基》《近代學問理念的誕生》,以及《科學革命的歷史構(gòu)造》等著作后,我堅信佐師正是這樣一位令人憧憬的大先生。事實上,在其后的歲月里,我都自覺不自覺地被佐師那強大的磁場所吸引,隨著先生磁場的磁力而轉(zhuǎn)向定位。不夸張地說,關注陳獨秀及其國際共運研究,尤其轉(zhuǎn)向明清耶穌會與西學科學思想東傳的研究,都是強大的佐佐木力磁場所發(fā)生的效應。

三 思想共鳴的媒介人——安藤昌益、陳獨秀

2001年9月25—28日,我邀請佐師前來我當時所在的大學講學,先生做了題為“科學技術(shù)與近代東亞”的連續(xù)講座。講學結(jié)束后,我驅(qū)車領先生游覽世界自然遺產(chǎn)白神山地,記得行駛在蜿蜒數(shù)十公里的崎嶇山道時,汽車顛簸,先生仍能酣然而睡,頓使我感到先生內(nèi)心定力之強大!其后又前往毗鄰弘前的大館(屬秋田縣)參觀安藤昌益遺跡,再南下鹿角參觀內(nèi)藤湖南紀念館(對外稱“鄉(xiāng)土賢人館”)。此舉令先生極為興奮,先生關注到安藤昌益以及內(nèi)藤湖南的思想及其學術(shù)。在其后的歲月里,佐佐木先生曾認真翻讀《安藤昌益全集》,以及內(nèi)藤湖南有關中國史論斷的重要著作。先生十分推崇安藤昌益,大有以引安藤為其思想同道的架勢。甚至就在2020年7月初,先生還計劃與前述芳川氏一道,再訪大館安藤昌益遺跡及其紀念館(在八戶市),說是為拍攝安藤昌益紀念碑,墓碑等照片,放入他正在撰寫的有關自然論的新著里。并來信邀我前去晤談。遺憾為疫情所阻,此行兩度延期,竟成了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的旅行。先生最晚年的一篇題為“新自由主義范式資本主義的終結(jié)——面對新型冠狀病毒危機之時”(2020年5月12日傳閱)的時政文里,闡述安藤昌益的思想價值寫道:

昌益的思想奠基于作為治病救人的醫(yī)生這一基本立場?;诖肆?,通過正確地理解自然樣態(tài)而織導出其獨特的自然哲學,練就了一雙尖銳批判社會的眼力,最終成為了一個“社會的醫(yī)師”。他的環(huán)境思想甚至遠超同時代西歐的讓·雅克·盧梭??梢哉f,他本來是一位儒醫(yī),不僅治愈人的身體,同時也要治愈自然生態(tài),進而要治愈社會的疾病。

昌益學問批判的志向,是將其激烈的批判之刃揮向以朱子學為頂點的中國宋學的學問體系整體。在此,似有必要重溫一番內(nèi)藤湖南提出的近世中國始自北宋的中國史觀,同時也須認識到朱子學是以古代儒學為核心,揉合了老莊思想以及中國佛教的一種綜合性的學問體系。昌益醫(yī)學的基礎是在京都學到的后世方醫(yī)。但他通過批判此流派基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的醫(yī)學觀,發(fā)展到從總體上批判同時代近世日本的學問傳統(tǒng),進而到達重新審問政治經(jīng)濟樣態(tài)的境地。

這里似有必要啰嗦一下我與安藤昌益的因緣。1982年初,因一偶然機緣,我受邀參加了同年秋天在北京香山召開的全中國日本哲學研究會大會,在一位同道的慫恿下,很偶然地選擇了“被遺忘的思想家”安藤昌益作為主題,最后以“試論安藤昌益的自然哲學及其社會思想”一文與會。算是與安藤昌益結(jié)上了緣。意料不到的是,十幾年后,我卻因緣際會地來到與安藤生地大館毗鄰的弘前大學工作。其后在每年暑假里,我都會親自開車帶領幾位學生由弘前出發(fā)去大館,參拜安藤昌益遺跡后,再南下鹿角參觀內(nèi)藤湖南紀念館后返弘??梢哉f這是我每年一度帶學生寓學于樂的黃金路線。因此,聯(lián)想到佐師的環(huán)境主義思想與安藤昌益的環(huán)境思想及其批判精神的共振,安藤昌益實際上成了我與佐師思想發(fā)生共鳴的媒介人。

引起與佐師思想共鳴的另一媒介人,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總司令”,即赫赫有名的陳獨秀。

大概是2001年5月下旬,佐佐木先生要求我陪同他訪問中國,至浙江溫州參加“陳獨秀晚年思想學術(shù)研討會”。此行是我比較深入了解先生托洛茨基主義思想的開端。此行不僅結(jié)識了中國國內(nèi)研究陳獨秀的眾多學者如社科院近史所的陳鐵建、唐寶林等研究員,還得以見到幾位溫州本地的“托派”老人。這三位老人以及唐寶林教授一行四人,曾于2004年秋,應日本陳獨秀研究會之邀,訪問了日本,分別在東大駒場和慶應大學日吉校區(qū)參加了陳獨秀研討會詳細可參見長堀祐造《佐佐木力氏與魯迅·中國托派之事等》一文,見[1]。。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5月27—29日,我又與先生以及慶應大學的長堀祐造教授共赴南京大學,參加了“陳獨秀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開幕是5月27日(陳獨秀的忌日),大會會場宣布日本陳獨秀研究會正式成立,先生自任會長,長堀教授為事務局長,我則忝列創(chuàng)始會員。

由此開始了與佐佐木先生合作研究陳獨秀及其中國托派思想的計劃,主要是計劃合作撰寫日文版《陳獨秀傳》以及翻譯陳獨秀的主要論著。我至今保存了一封日期為2003年3月24日佐師的來函。先生寫道:

……

前日很高興拜聽了你對中國近況的介紹,非常感謝。

今送上談話中提及的橫山宏章《陳獨秀》(朝日選書)一書的復印件。其他的漢語書籍,在去年《思想》上的論文注釋⑴里已有列舉。我原則上幾乎所有的都有收藏。先生手頭沒有的,我可以通過宅急便送上,請指說。預定不日后,即會將《陳獨秀傳》的出版計劃書提交給東京大學出版會的編輯,請務必推進執(zhí)筆計劃。

反擊布什愚劣的戰(zhàn)爭行動弘前進行得如何?東北托派的勞動者們,正站在先頭奮斗之中。

今秋乃至明春,讓我們邀請中國的托派老人們來日吧!

我將于4月2號到9號,再度訪弘。今天僅此要事,余言后述。

筆者注:繪馬是日本寺院特有的祈愿木牌,上的繪畫與名稱不一定一致。因無特定譯名,權(quán)且直接用日文漢字稱作繪馬而已。所以畫的雖然是牛,但仍稱繪馬。

圖3. 掛在佐佐木先生寓所玄關的瓷板陳獨秀像及其詩句,瓷板畫乃筆者通過友人請江西景德鎮(zhèn)的名陶工繪制而成。注意遮住篆體詩句“行無愧怍心長坦,身處艱難氣若虹”上部的繪馬①,乃先生購自主祭神為菅原道真的防府天滿宮(在山口縣)。先生晚年的心態(tài),由此也可見一斑(芳川良一氏供圖)。

然而,顯然佐師的計劃書未能通過東大出版會的編輯會議,尤其是其后不久先生駒場遭厄事件的發(fā)生,打亂了所有研究計劃,最后是無果而終。而與力衛(wèi)兄等業(yè)已著手的陳著翻譯工作,則隨著長堀祐造教授等的《陳獨秀文集》1—3卷(平凡社,2016—2017)的問世戛然而止。先生那種不時顯露的熱情有余,籌劃不精的“樂天性”,由此也可見一斑(圖3)。

如果說陳獨秀研究跟我近代思想研究的專業(yè)勉強還可以掛上鉤的話,那么明清耶穌會及其西學東漸的研究,則是與我從來的專業(yè)相去甚遠的全新領域。

大約是2003年秋,我在東大駒場參加“佐佐木力科學史三部作完成紀念研討會”后的一天,先生要求我考察一番中國的耶穌會史研究現(xiàn)狀,并在他與伊東俊太郎教授主持的“閱讀數(shù)學文獻之會”(會場設在共立出版社)上做一次報告。為此我開始著手調(diào)查此領域的研究狀況,甚至還利用回國出差機會,拜訪了復旦大學朱維錚教授,結(jié)識其弟子李天綱教授,獲得他們不少的指教以及資料饋贈。日后我如期在“閱讀數(shù)學文獻會”上做完報告。記得會后便當餐敘時,伊東教授親切詢問起我的學歷出自,頗為鼓勵有嘉。

2005年8月,佐師又邀請我參加在東大駒場數(shù)理科大樓召開的“第六屆數(shù)學史及漢字圈數(shù)學教育國際研討會”。佐師特意在會議期間,安排了一次飯局,引介耶穌會科學史研究的世界性權(quán)威,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的烏戈·巴爾蒂尼(Ugo Baldini)教授與我認識。日后我在羅馬做資料調(diào)研時,曾蒙巴爾蒂尼襄助,我們約好在教皇宗座大學(Pontificia Universitas)大樓大廳內(nèi)的一家咖啡店見面,巴爾蒂尼教授親切地為我講解了一個多小時我欲調(diào)查資料的收藏情況,最后還開車將我送到耶穌會公文書館附近。在羅馬的另一案內(nèi)人,即為孫江兄介紹的宋黎明博士,他是轟動一時的《神父的新裝—利瑪竇在中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的作者。

大約在此前后,佐師又交給我一個任務,他希望我把利瑪竇、徐光啟譯《幾何原本》中的引言與跋語譯為日語,此任務最后因故大半由愛知大學的葛谷登氏完成。并將內(nèi)蒙古大學莫德教授饋贈的《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研究論文集》[2]一書交給我,要我在中文資料調(diào)研方面,協(xié)助參與他的《幾何原本》的翻譯研究等。其后不久,佐師更將其從比利時搜求到手的《幾何原本》的翻譯底本,即利瑪竇之師“丁先生”(Christopher Clavius,1538—1612)注釋的15卷本拉丁文原版著作Elementorum LibriXV.(電子版)交給我,說讓我先看看,日后再尋機為我講讀其內(nèi)容。佐師期望通過將利瑪竇,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與“丁先生”的15卷拉丁文底本加以比較研究,“以便彰顯東西數(shù)學思想邂逅的微妙之處”([3],自序)。

佐師還強調(diào)說:利、徐合譯的《幾何原本》里,對概念的翻譯僅止于概念本身,而丁先生對概念所做大量解釋,內(nèi)中含有豐富的神學思想,利、徐的《幾何原本》都未予翻譯;如果能完成這一研究,將會是件極有意義的事情??傊瑲W幾里得的《幾何原本》,是古希臘公理數(shù)學的代表性著作,《幾何原本》僅次于《圣經(jīng)》,是世界上被翻譯成異國文字最多的古典文獻。而由定義、公理以及證明演化的精密演繹思想體系,對后世歐陸乃至世界的文明走向影響可謂既深且巨。在康德哲學及近代憲法(政)思想里的深部,都有這一源于古希臘公理數(shù)學的演繹思想的影響。受先生鼓勵,日后在我初淺的研究里,主要將著力點放在闡明《幾何原本》幾何概念的翻譯及其思想在東亞各國的傳播、接受這一問題之上。

佐師的專業(yè)是數(shù)學史,尤其是專究笛卡兒的數(shù)學思想。先生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增改而成的大著《笛卡兒數(shù)學思想》[4]里,開門見山便劈有專章論述“笛卡兒與耶穌會的數(shù)學教育”以及“克拉維烏斯的數(shù)學思想”等。而青少年時期的笛卡兒,正是在位于法國西部盧瓦爾(Loir)河畔著名的耶穌會學校拉·佛萊謝(La Flèche)度過了極為關鍵的七八年光陰。由此可見,佐佐木先生關注耶穌會史及其數(shù)學教育思想,并由此關注到經(jīng)由耶穌會的西學東傳問題,既是其專業(yè)所需,也是其探索眼光日益回望東亞的必然結(jié)果。邀請我協(xié)助研究的內(nèi)在邏輯,或許在此。

話說回來,先生的門下,曾聚集了眾多的各國俊英,為何先生不去找其弟子共同研究?比如說周程兄等,就遠比我更適應這項研究工作。思來想去,也并非我有啥特殊能耐,比較合理的解釋是:相較術(shù)有專攻的弟子們比如周程兄的博士論文《福澤諭吉與陳獨秀:東亞近代科學啟蒙思想的黎明》(東京大學出版會,2010)當然有濃厚的乃師思想的痕跡,但著重探討的是陳的科學觀或科學啟蒙思想,較少涉其政治思想。,我與先生之間,是亦師亦友的狀態(tài),因而可以輕松自由地選擇研究課題。還有一點,或許更為重要,即極有可能是出于佐師的苦心,借助共同研究,或可刺激一下怠惰而又漫心不專的我努力精進,各方面更上一層樓。而妙的是那段期間,我的相關研究計劃,也“不幸”連續(xù)多年獲得日本學術(shù)振興會的科學研究課題資助,由此也迫使我不得不亦步亦趨地滑入西學東漸這一“萬劫不復”的研究之中,離原來的專業(yè)漸行漸遠,竟至游騎無歸(圖4為佐師饋贈給筆者的部分著作)!

2005年10月與2007年6月,在弘前大學舉辦了兩次研討會,佐師都積極參與,分別做了“笛卡兒,萊布尼茨與東亞”以及“克拉維烏斯,笛卡兒,利瑪竇與東亞——耶穌會的世界戰(zhàn)略與數(shù)學教育”的報告。這兩次會議,前后力衛(wèi)、繼東、孫江、少陽、閻小妹等“以文會”的兄弟姊妹都曾參加,也是佐師與以文會諸友結(jié)緣的契機。佐師晚歲最為熱心參與的,便是以文會,最感親切的人與事,即是與以文會諸友的懇親會(圖5—6)。每思及于此,我心中不禁涌起少許慰籍。

四 “東北月沉原”的武者修行與思想升華

在日本中部大學的學術(shù)刊物ARENA的2018年特輯里,有篇題為“從奧羽山脈之麓到東北大學——佐佐木力通往學問的旅程”。實際上是先生最后幾年在中部大學做特任教授時,回答幾位年輕同事提問的自傳體隨筆。以下引用未注明出處的,都出自此文。先生戚戚嘆道:“但愿通過閱讀這篇自傳體隨筆,我雖微不足道,或許多少能增加幾個承認我作為人的存在(Existence)這一事實吧?!?/p>

在此僅就先生進入東北大學后的專業(yè)修行,以及關心并參與時政引發(fā)思想升華,略加敘說而已。

如前所述,還在高中時代,佐師就因讀到夭折的法國天才數(shù)學家革命家埃瓦里斯特·伽羅瓦事跡而深為感動,并立志將來要成為一名數(shù)學家。從先生晚年的《伽羅瓦正傳》(筑摩學藝文庫,2011)一書可知,此書當為市井三郎譯《諸神寵愛的人——埃瓦里斯特·伽羅瓦的故事》。在這一志向的驅(qū)動下,1965年,先生考進東北大學理學部數(shù)學科,專攻高等數(shù)學,直至修完博士課程,轉(zhuǎn)向科學史專業(yè)。

東北大學的前身是近代日本繼東京帝大,京都帝大之后設立的第三所帝國大學。戰(zhàn)前便是在數(shù)學教育與研究上堪與東京帝大并駕齊驅(qū)的名校。東北帝大的理科大學(在二戰(zhàn)前日本,文理科大學即文理學部的意味)素有“東北月沉原”的諧稱,乃因數(shù)學科草創(chuàng)期的教授們,大多都曾留學過同時期德國自然科學與數(shù)學研究的中心之地哥廷根大學的緣故。哥廷根的日語發(fā)音“ゲッティンゲン”,在東北方言里被念成“ゲッチンゲン”,據(jù)此音配上幾個頗富詩意的漢字即為月沉原。我國著名數(shù)學家、曾任復旦大學校長的蘇步青教授,即畢業(yè)于此“東北月沉原”。記得有一年在上海,佐師曾以十分崇敬的口吻提到過這位大先輩。

關于佐師在“東北月沉原”的武者(數(shù)學)修行的詳細狀況,在此僅點一下先生的碩士論文“關于線型代數(shù)群的分類理論”,僅就其方法論方面,略談幾點感想。

首先是對哲學的偏好。佐師在前述自傳體隨筆里自稱,自己最初閱讀的正兒八經(jīng)的哲學著作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但在學問方法論上起震耳發(fā)聵作用并終生受惠的,是現(xiàn)象學大師埃德蒙德·胡塞爾的《歐洲諸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xiàn)象學》一書。先生寫道:“雖是數(shù)學專攻的大學院生,卻熱心地閱讀哲學書籍。因不滿足希爾伯特的形式主義,相當聚精會神地閱讀了赫爾曼·威爾。在此延長線上,系統(tǒng)地精讀了埃德蒙德·胡塞爾的著作。在現(xiàn)象學與托洛茨基主義的交叉點上矗立著莫里斯·梅洛·龐蒂,我至今也極為推崇他的哲學?!?/p>

學問方法論上另一值得一提的,是先生的語學準備或者說語言訓練。早在古川高中一年級時,德語就幾乎是必修課。而大學時對理學部生中希望進入數(shù)學學科者,則被要求履修法語。博士課程時,佐師“雖是主修數(shù)學的學生,卻往往踏入數(shù)學科大樓對面的文學部大樓,參加哲學專業(yè)細谷貞雄教授講讀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邏輯學》等德語原典的研討班,也熱心地出席為本科生開設的希臘語,拉丁語,意大利語等課,上希臘語課時,將許多詞尾變化寫在筆記本上,最后跟隨生地竹朗老師通讀了以《俄狄浦斯王》為素材的教科書”。

近代日本,無論文理,專業(yè)訓練的同時,必附有語學訓練或要求,這是近代以降的一個優(yōu)良學術(shù)傳統(tǒng)。這不僅在大學,在舊制高中里也是如此。比如弘前大學的前身舊制弘前高校,分文理二科。文科再分甲類,乙類。甲類主修英文,乙類則主修德語。著名作家太宰治就是甲類學生,主修英文;而與太宰同窗卻關系微妙的石上玄一郎(此公經(jīng)歷不凡,頗值一究?。﹦t為乙類學生,主修德語。訓練方法大多是略加基礎語法講解后,便開始專業(yè)書籍的閱讀,通過閱讀原著(典)培養(yǎng)讀解能力。數(shù)年下來,學生大都能讀通所學語言的原著,且釀成一種普遍風氣,大有讀不了原著非好漢的架勢(原典を読まないと本物じゃない?。?。

佐師在東大駒場,除了驚人的學術(shù)成果為人稱道外,另一令人稱羨的,即其多種語言能力。他精通英語,以及數(shù)學史專業(yè)必須的古希臘語,拉丁語。除日耳曼語系的德語外,拉丁語、法語、意大利語等皆屬所謂羅曼斯語系,在詞根以及動詞詞尾的變位變格上大同小異,有類似規(guī)則可循,故有“一通百通”的夸張之說。從這個角度來說,對不僅精熟歐洲數(shù)學思想史,而且歐洲古今歷史與哲學思想都造詣深厚的先生來說,能讀通讀懂這些語種的原典著作,自是極為自然的事為紀念佐師,最近筆者正在翻譯其代表作之一《近代學問理念的誕生》一書,對此點更是深有感觸。。比如先生的論著,凡征引部分,哪怕是有日譯本,也同時一定要附上原著的出處頁碼,上村真男與佐佐木力譯自拉丁語的維科《論我們時代的學問方法》[5]等,都是明證。順便多言一句,佐師在近代科學論上,十分推崇維科的觀點。

此外,先生還粗通俄語(當與其古典馬克思主義信仰有關),晚年在中國科學院大學任教四年,因研究中國數(shù)學史以及《莊子》所需,苦讀中文。據(jù)先生自稱,借助字典,他已經(jīng)大致能讀懂數(shù)學專業(yè)以及一般性中文論著的內(nèi)容。鑒于中世阿拉伯世界的輝煌對歐陸文明的巨大影響(所謂“12世紀的文藝復興”),先生曾跟隨伊東俊太郎教授學習過一年阿拉伯語,同時在學的另一位同學,即為后來因翻譯了《惡魔的詩人》而在筑波大學校園遭到暗殺的五十嵐一副教授,此事至今仍為懸案。不過,記得佐師曾親口對我說起過,遺憾年輕時沒好好學會阿拉伯語。

不難想見,超群的語言功夫,加之天道酬勤,先生的科學史研究碩果累累。而在青春多感的時代,因投身世界性反越戰(zhàn)運動,積極思考時事政治,融學問與政治運動為一體而獲得的思想升華,則不僅使得先生的研究以及思想不斷持續(xù)地向一種哲學思辨的高度提升,而且具有了一種緊密關懷社會的恢弘格局(或說氣概)。這方面的委細動向,在先生的先輩同學織田勝也氏(《環(huán)境社會主義通信》主編)的隨筆“1968年前后的東北大學新聞社與佐佐木力氏”以及前述笠松幸一氏的文章里都有詳細描述。這里僅就我的理解,略談一點感受。

1968年的巴黎“五月革命”,被視為現(xiàn)代世界的重要轉(zhuǎn)換點。一般認為,“五月革命”本身,或多或少受到毛澤東思想的影響,但其時代意義并不在此。真正具有時代性意義的,則是如德國思想家尤爾根·哈貝馬斯那樣,以獨立思考的知識人身份介入社會公共事務,如反戰(zhàn)、環(huán)保、乃至歐共體走向等,并對當今西方社會的“現(xiàn)代性主體危機”進行建設性批判,力求維持社會正義,保障人權(quán)以及自由(思想)傳統(tǒng)。

高中時“對自己生活的時代幾乎不具任何政治性意識”的佐師,到了大學高年級,適逢上述風起云涌的時代風潮,自然難以置身事外。“我正是在那個月份里,自覺到自己成為了一個明確的托派馬克思主義者。但并非‘五月革命的影響,而是前敘一連的讀書與同時代的經(jīng)驗改變了我?!?/p>

佐師的讀書經(jīng)驗,首先是其時巖波書店剛出版的《資本論》(向坂逸郎譯,3卷4冊版),以及《資本論》普及版性質(zhì)的《工資勞動與資本》《共產(chǎn)黨宣言》等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文獻。當然也有專業(yè)方面的讀書,如《戶坂潤全集》等。如他所言:正是在時代轉(zhuǎn)換的1968年,通讀艾薩克·多伊徹的《先知三部曲》“極大地改變了我”。這里所謂“極大地改變”,自然是指自己真正成為一個托派馬克思主義者的意味。“在與仙臺的托派系工人、學生并肩共斗之際,不斷加深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理解。因密切關注現(xiàn)實的動向,或多或少也接觸到世界的馬克思主義思潮。譬如比利時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埃盧內(nèi)斯特·曼德爾的著作《卡爾·馬克思——從〈經(jīng)哲草稿〉到〈資本論〉》,1971年甫自河出書房新社翻譯出版,即熱心翻讀。我認為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之師即是曼德爾先生?!?/p>

其實,佐師雖稱思想上最后與之訣別,但不難看出他的另一位馬克思主義之師,實為戰(zhàn)后日本第一代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性思想家廣松涉(1933—1994)(圖7為廣松涉編校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書影)。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60年代末,佐師讀到廣松涉精湛的《恩格斯論》,思想“受到極大的沖擊”,為此特撰一書評刊載于《東北大學新聞》(1969年2月5日號)。書評刊載后,佐師不僅為周圍人戲稱為“仙臺的恩格斯”,且輾轉(zhuǎn)為廣松所知,從此開始了他與廣松氏的“蜜月”交往期。佐師以戰(zhàn)后最年少作者(23歲時)登壇巖波《思想》雜志,即為廣松氏慫恿的結(jié)果。23歲的佐師在《思想》(第558號,1970年12月)上發(fā)表的首篇論文標題是“近代科學的認識構(gòu)造——闡明近代科學意味的視角”。神奇的是,先生人生最后一篇論文“恩格斯未完的《自然辯證法》研究項目”,也刊載于《思想》(2020年12月號)之上。遺憾的是,佐師永遠也無法讀到刊有其文的這期《思想》了。不過,這是他在舊稿基礎上修訂的新版,其實早在七年前,我曾應佐師之求,將舊稿譯成中文,刊載在《自然辯證法通訊》(2013年4月號)之上,標題為“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構(gòu)思辨析——未完的研究課題”[6]。我以為,這既是我與佐師的一次學術(shù)因緣,也是我進一步了解其理論思辨力,以及對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文獻把握之精之全能力的難得之機。

可以說,佐師著述里呈現(xiàn)出的那種高度的哲學思辨性,縝密的邏輯性,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精神,尤其那“詩意般的華麗筆致”(野家啟一語),便是在前述激蕩的時代里,藉讀書思考,以及奮筆寫作錘煉而成的。在火熱的20世紀60年代末期,佐師稱:“我在反戰(zhàn)這一原則上毫不妥協(xié),因而支持旗幟鮮明的反帝與反戰(zhàn)的學生們?!薄拔译m然幫忙刷過反戰(zhàn)標語牌,但卻與學生活動家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也⒎且粋€有著心情倫理思想的人。然而,對責任倫理,卻嚴格要求。換言之,我不為單純的激進主義心情所動,其他同年代學生常見的那樣,一從基礎部進入專業(yè)學年,便從原先的激進主義運動中脫身而出,從此‘洗手不干,與此不同,我偏偏是選擇了與之截然相反的途徑,或許正是為這種責任倫理感所然吧?!笨傊@種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實踐經(jīng)驗引致的思想升華,不僅使他成為一個始終不渝的古典馬克思主義者,更使佐師其后的研究與思索,未囿于狹隘的成果主義窠臼,總是那么清新脫俗,呈現(xiàn)出一種邏輯縝密、氣勢澎湃而又極接地氣之風格[7]??梢哉f,無論在思想高度,還是學術(shù)精度,乃至社會關懷上,佐師周圍鮮有可匹敵者。

五 關于“孤高的美”——佐佐木力美意識試論

在前述ARENA的2018年特輯里,有篇佐師為一位北海道的無名畫家山內(nèi)龍雄(1950—2013)寫的畫評,標題即“孤高的美”。我覺得這句話,其實用于描繪佐佐老師自身,同樣恰如其分。筆者想就佐佐老師的日常生活中呈現(xiàn)的美意識,或者說美學思想試作申論,這對了解佐佐老師之為學、為人都至為重要。

筆者在與佐師20年的交往之中,雖然實際上是聚少離多,但借助網(wǎng)絡,卻有種長相往來的感覺。佐師每有新作新論,幾乎總要寄給我。有時論及有關中國或東亞問題時,還要不恥下問地征求一下我的意見或看法。無論是實際見面,還是在網(wǎng)絡的假想空間里,佐師予我的印象,恰如他自稱的那樣,不折不扣就是一個“惟熱心學問之道而幾無興趣的野生學者”。所謂“努力做出一種山野上‘花草般野生的學問”,乃佐師的理想之境。

“野生”既是佐師精神性象征,也是其非主流意志的宣示。進而言之,也即其東北人特有的心理特質(zhì)象征。這一特質(zhì)的形成,不僅與出生日本東北寒村的自然環(huán)境有關,也與他做建筑木工的父親,以及工廠女工的母親這一家庭環(huán)境密不可分。我明顯感到,無論何時何地在何種情況下,佐師的視線里,始終會有社會最底層的人們。他這種對社會最底層民眾的關注、同情,我以為正是他的古典馬克思主義信仰的基本出發(fā)點。比如好幾次在談到當年在中國燒殺搶虐的日本兵時,他總會說道:“這些人其實大多都是些貧窮的農(nóng)家子弟?!狈磻?zhàn)的佐師,當然是站在譴責日帝對中國侵略的立場,但指出士兵做國家鷹犬的同時也是受害者的事實,可見他視線的與眾不同。

終身未娶的佐師,日常生活中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飲食也十分簡素。我曾好奇問過佐師一日三餐如何解決,佐師的回答令我難忘。他說,很簡單,基本上就是喜做味噌醬湯煮山(野)菜、烤魚而已。不難想見,佐師肯定沒有時間和心思花在烹調(diào)美食之上。他從未吸過煙(據(jù)說遵守社會主義者不可吸煙的戒律?。?,進大學前也從未喝過酒。日后與我們同飲共餐時,雖頗顯酒量,但從無痛飲放歌至醉之事。此外,我注意到先生著衣尚黑,這或許既是其精神性,也是其美意識的具現(xiàn)。黑色有種種象征意義,但我大膽猜測,佐師或僅取其簡樸,純粹之意而為之。

這與佐老師少有的興趣之一,即在古典音樂中,對巴赫情有獨鐘類似。巴赫的音樂,尤其是平均律與純粹數(shù)學有相通之處,數(shù)學出身的佐師喜愛巴赫當是順理成章之事。事實上佐老師就曾寫有“巴赫的音樂與數(shù)學”一文。這也同時令人想起畢達哥拉斯美在數(shù)字之中的名言。據(jù)說,佐師最喜歡一邊聽著巴赫的《馬太受難曲》(Matthuspassion),一邊讀書寫作。

佐師極為推崇山內(nèi)繪畫(圖8),但我對佐師接觸并欣賞山內(nèi)繪畫的起始經(jīng)緯不甚了了。就佐師購得并懸掛在其橫濱寓所的一幅自題為“云 孤高”的繪畫而言,佐師寫道:“我以為這幅藝術(shù)作品的神髓,即為其中小小的橫向長方形被圍在畫框全體的縱向長方形里的寬闊的空間。這一空間的形狀與色彩,秀逸無比。色彩乃為拒絕語言表述的暗藍色,恰似造訪奈良斑鳩之里即映入眼簾的,彷佛一種昭告古代日本高尚精神的覺醒般的、無以言表的美?!蔽也欢嫞恢魩煹漠嬙u是否恰如其分。不過,從山內(nèi)氏以幾何學意味的簡潔、純粹的暗褐色和線條,勾勒的縱橫長方形形狀所呈現(xiàn)的“難以言表的內(nèi)省之美”看,似與佐師作為數(shù)學史家的簡潔、沉靜的美意識,十分契合。因而佐師極力嘉勉畫家擺脫商業(yè)主義的羈絆,繼續(xù)研磨色彩,雕琢形狀,向更高境界提升。我以為,這篇畫評,看似佐師在點評山內(nèi)畫作,也是佐師的自畫像。可以說是理解佐師美學思想不可或缺的文字。行文至此,忍不住要提到一篇佐師的未發(fā)表論考,即“基于藝道論觀點所見的純粹數(shù)學”一文(收于ARENA的2018年特輯)。此文極其鮮明地呈現(xiàn)了佐師的美意識,或說美學觀。

自稱幾無趣味的佐師其實也未必毫無愛好。除了鐘愛巴赫音樂外,佐師還是一位“無類的觀能愛好者”。雖然自謙只是作為一般“好事家”(dilettante)似的愛好,未必是能的行家里手。那么,對佐師來說,“能”的魅力何在呢?老師寫道:

或許是因為能的抽象性與單純性,“脫俗”的精神貴族性,其徹底的鄉(xiāng)土味在某種意義上與純粹數(shù)學相似而喜愛。另外,誠如細尾實在《道元與世阿彌》中指出的那樣,能樂的集大成者世阿彌的思想背景存在著曹洞禪。因為我是一個“大大的道元崇拜者”的緣故?!谇敖娜毡局R人當中,我特別喜歡空海與道元。在寒冷氣候的貧瘠的東北地方,也許若非如曹洞宗那樣體恤“土民”的佛教,則很難生根開花的緣故。

在此,我們有必要跨越這種感性階段,來看看佐師如何將世阿彌能樂理論的代表作《花鏡》《拾玉得花》中展現(xiàn)的藝道論適用于數(shù)學論。在世阿彌藝道論注釋中,佐師特別推崇能勢朝次的《世阿彌十六部集評釋》,認為其最詳細地注釋了“九位”之藝道論。在能勢的注釋本中,“九位”作為“九位次第”收錄其中。能勢分為上三花與中三花的能,基于世阿彌的“幽玄風”。中三位的能,努力一把,即可表演。對能勢設置的上三位與中三位的區(qū)別,佐老師深感興趣。他認為,中三位是伎藝的世界、鍛煉的世界,到達那兒是“達者”的境地。至此境地,努力一把或即可企及,只要是一個還算可以的表演者完全即可表演。與此相較,上三花則存在一非單純的伎藝訓練而能逾越的鴻溝。不管怎么說,那即是正位,是“心”,是“悟性”之位。是惟有天賦稟異者才能到達的“名人”的境地。

佐師說,能勢對世阿彌能樂理論的以下解釋,更富哲理性?!鞍淹婕克囌卟荒軆H滿足于伎藝本身,搞學問者也不能僅滿足于搞出點學問來。必通過其伎藝,以及學問打開自己的心扉,獲得作為人的證悟之后,伎藝才得以靈動展現(xiàn),學藝才富有生命力?!?/p>

總之,追究能樂,恰似一般藝術(shù)那樣,不外即是追究“美”。因為純粹數(shù)學理論,其第一要義全然沒有實用性之必要。而是“花”,理論追求的是“美”。

或許可以說,佐師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精神貴族式的孤高的美,然而正是這種孤高,對理解并欣賞的人來說,可將其看作一種“美”;反之,則往往或被看作“孤傲”,甚至“狷介無禮”。曲高和寡,頑固勁,馬鹿真面目,盡管精神上追求孤高的美,因性子急,現(xiàn)實中老師身邊卻不時生起各種不諧和音。比如無論平地還是山路,走起路來行如風,往往令同行人跟不上,做起事來一往直前,我行我素,以致目中無人,難免不時招致誤會、甚至怨恨,引起矛盾、帶來麻煩。佐師寫道:

我極少稱贊人,在未發(fā)自內(nèi)心首肯之前從不點頭稱是。反躬自身,這一頑固勁自從懂事以來一貫未變,或說此即在鑄造了自身的西歐流批判精神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長年累月發(fā)酵而成,似更近真實。我討厭靠嘴皮子來奉承人。這在充滿和之氣的日本不時引起麻煩。(“孤高的美”)

而佐師也在世紀之初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麻煩,困擾著他的晚年。筆者對事件的詳細經(jīng)緯所知有限,佐師作有獅子吼的大著《東京大學學問論——學道的劣化》[8],本文無須多言。所幸,以司馬遷、菅原道真(845—903)為榜樣的先生,并未被上述厄難所壓倒。而是如菅原道真那樣,仍“在艱難中治學”,并“未因?qū)W問上的嫉妒被剝奪了社會性身份而愁眉苦嘆,通過學問的再生與提高錘煉自身,為后世的學徒們錘煉學術(shù),裨益世間,豈非對社會的最好回報?!瓕W問思想上樂天主義者的我,或可斗膽地許諾一番,嘗試做個“新的學問之神”也未尚不可?!?/p>

佐師在艱難之中治學的成果,即可謂佐師數(shù)學史研究集大成的煌煌大著《數(shù)學史》[3]。

六 “世界大的數(shù)學史”

值得慶賀的是,2010年3月4日,佐師63歲生日的三天前,也是最終將從任教30年的東京大學退休的大半個月前之時,先生數(shù)學史研究的集大成之著《數(shù)學史》由日本極負盛名老鋪書肆巖波書店出版發(fā)行。

對佐師而言,前述科學史三部作,即《科學革命的歷史結(jié)構(gòu)》(1985)[9]、《近代學問理念的誕生》(1992)以及《笛卡兒的數(shù)學思想》(2003)不過是自己數(shù)學史研究“助跑”階段的成果而已。而橫跨東西貫通古今上下五千年的《數(shù)學史》,恰似司馬遷的《史記》一般,名副其實是在艱難困厄之中,傾注了渾身力量的“發(fā)憤之作”。也是先生創(chuàng)成“世界大數(shù)學史”(oecumenical history of mathematics)的宏大構(gòu)想的結(jié)晶。先生在《數(shù)學史》序論中寫道:

若從我自身的數(shù)學史研究的旅程來看,我曾深受雅各布·克萊因的《希臘計算法與代數(shù)學的成立》的刺激。我與晚年的克萊因曾有書信往來,其后并通過列昂·斯特勞斯,得知他的著作刺激了近代政治學史的成立研究。([3],序論,頁20)

晚年的佐師多次強調(diào),他是“激越的庫恩粉”,自己“學問上的教父”就是庫恩。因此,佐師說:

我的數(shù)學史,乃是將庫恩科學革命的概念數(shù)學性地植入一種“歷史性的·數(shù)學的哲學”的學問課題之中,與此同時,并在此基礎上,歸根到底謀求到達“世界大的數(shù)學史”之境地。在此意義上,期待我來自東亞的視點,得以肯定地發(fā)揚光大。……與李約瑟倡導東西科學思想的統(tǒng)一而獲得的“普遍性科學”不同,毋寧說我是企圖通過多樣的科學思想的多元主義的結(jié)合,構(gòu)筑一種“世界大的科學史”。([3],序論,頁14)

全面論述先生的《數(shù)學史》,既非我力所能及,也絕非我的任務,值得欣慰的是《數(shù)學史》的姊妹篇,也是精研中國數(shù)學史成果的《日本數(shù)學史》已經(jīng)出版,此舉足可慰先生的在天之靈,裨益世間后世學徒《日本數(shù)學史》將于2022年2月由巖波書店出版。。

七 從“環(huán)境社會主義”到反原子能的自然哲學——另一種意義的“不斷革命論”

2015年春,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筆者收到佐師發(fā)自北京的電子信,有二事相告:第一,希望《科學論入門》的中譯本能找到適當?shù)某霭嫔绯霭妗F鋾r正好與北大出版社的周雁翎氏交流過此事。得知周氏與我認識(幾年前經(jīng)周程兄介紹),希望我也從旁撮合一番?;蚩稍诒贝蟪霭嫔绯霭?。第二,他在《近代學問理念》的基礎上,正在構(gòu)思寫作反原子能的自然哲學。并強調(diào)自己的原點還是17世紀思想,要反復閱讀伽桑狄(Pierre Gassendi,1592—1655)。同年年末,佐師返日休假。多年來,佐師與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年年末或年初,都要跟力衛(wèi)兄及我設一席,聚會歡談。除偶爾在外面店里外,大多在力衛(wèi)兄家。2015年的年末,也約好在力衛(wèi)兄家聚會??墒谴搅思s定的那天,才知佐師因?qū)懽鳚u入佳境,很少有地取消了約會!2016年6月由未來社出版的《反原子能的自然哲學》[9],即其時奮筆疾書的成果。

借用野家先生的話來說,此書的出發(fā)點乃在繼承了“市民科學家”高木仁三郎(此書扉頁上即有追憶高木仁三郎之獻辭),以及“希望的詩人”栗原貞子等反原子能意志的基礎上,并在空間上、地理上發(fā)展了恩師庫恩的范式論而形成的跨文化視野中的科學哲學的構(gòu)想(“文化相關的科學哲學”,intercultural philosophy of science)。用佐師自己的話來說:“即不僅僅從數(shù)學史方面將庫恩科學哲學的思考擴張到東亞的科學史,而且政治上,更強調(diào)其根源性?!保╗10],序言)

這里政治上更徹底性,根源性,或許即先生在序言里強調(diào)如下看法:

然而,稍加回顧,難道不是再清楚不過,雖然經(jīng)歷了廣島、長崎、福島這種科學技術(shù)史上的歷史性大事件,而日本的思想家們卻并未嘗試作科學思想上,乃至自然哲學上的反省思考。([10],序言)

佐師有鑒于上述這一現(xiàn)狀下的思考,可以說是他融學術(shù)研究與現(xiàn)實社會關懷一體的思想的一貫的邏輯演化。其思想脈絡如下:即從倡導內(nèi)含科學技術(shù)的“環(huán)境資源論式輪回”的“環(huán)境社會主義”思想,到達反對基于培根式機械論自然哲學的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的極致形態(tài),即墜入“反自然”狀態(tài)的原子能的發(fā)現(xiàn)及其利用(尤其是原子彈的研制等軍事利用)的現(xiàn)實。

必須指出,佐師反原子能思想的發(fā)展深化,與其在中科院大學四年任教的經(jīng)驗密不可分。

其一,鑒于日本廣島、長崎和福島的原子能帶來的慘痛教訓,佐師對中國政府大力推進原子能發(fā)電的國策深感憂慮,為此來信(2016年6月28日)告訴我以“中國人的老朋友”的立場,撰寫了“原子能的科學考察”一文,婉告中國人民。并同信發(fā)來此文的中、日文版,希望我校閱一下中文譯文(烏云其其格女士譯)。其后此文以“沒有衛(wèi)生間的高級公寓—原子能的隱憂”為題刊發(fā)在《讀書》[11]上。其二,也極為重要的是,在中國科學院大學任教的經(jīng)驗,加之佐師利用各種假期有目的地到中國各地走訪旅行的實際體驗,他心中醞釀已久的一個理念噴薄而出:即力圖從東亞,尤其是古代中國思想中,發(fā)掘并提煉出一種迥異于西洋機械論自然哲學的有機的自然哲學思想。佐師鎖定的目標為莊子與傳統(tǒng)中醫(yī)學。2015年3月28日,佐師在給我和力衛(wèi)兄同發(fā)的電郵里,稱正在為《莊子》齊物論第二篇的解釋而費神。針對“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一句中的“兩行”作何解,參閱金谷治與池田之久的解釋。前者釋作“雖為對立的兩者,卻圓潤無礙地流淌”,后者則根據(jù)王先謙的注,釋作“批駁否定此思想的圣人,及依此而立定的齊同世界這兩者皆得以體現(xiàn)之謂”。池田教授明顯在批判金谷說。因此佐師意欲征求我和力衛(wèi)兄的看法。雖然,如力衛(wèi)兄在回復佐師的信中所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曾是池田教授的直弟子,但實際上一開始就游離秦漢,根本就沒有學得皮毛。因此,我僅將目前日本立于中國思想研究最前線者之一的湯淺邦弘教授(大阪大學)的同一處的注解掃描送給了佐師而已。不過,佐師顯然極為推崇池田教授的莊子解釋。

佐師企圖自古代中國思想里提煉的關于東亞獨自的傳統(tǒng)自然哲學的思考,濃縮于《反原子能的自然哲學》的第四章“東亞傳統(tǒng)自然哲學的可能性”之中。通過三讀《莊子》,驚喜地發(fā)現(xiàn)莊子的自然主義思想,即“無以人滅天”的“天鈞”思想外,傾注了極大的精力考察了傳統(tǒng)中醫(yī)學(漢方本草醫(yī)學)及其自然哲學基礎,闡述了作為“治愈之術(shù)”的傳統(tǒng)中醫(yī)學與日本漢方醫(yī)中的相承關系及其在東亞各國醫(yī)學中的存在意義。最后佐師作結(jié)到:

我認為,適合于重視環(huán)境的自然哲學的醫(yī)學,即為中醫(yī)學與日本的漢方醫(yī)學。以我的科學哲學的詞匯換言之,存在于醫(yī)療根底的自然哲學的范式多樣化為宜。不,理應多樣化。倘若以為惟有近代西洋的機械論自然哲學才能創(chuàng)生有效的醫(yī)療實踐,則乃性急而極為狹隘。我堅信,關于現(xiàn)代中國醫(yī)療制度體系的理念,即現(xiàn)代西洋醫(yī)學與傳統(tǒng)中醫(yī)學并行不悖,各自發(fā)展,并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中西醫(yī)結(jié)合醫(yī)療的多種形態(tài)。([10],頁333)

在此,提樁不無黃婆賣瓜之嫌的事,也許佐師正是基于上述理念,因而在他任中部大學特任教授時做的一件大事,即2018年10月在中部大學組織的一場大型國際研討會“尋求新的科學的思考方式——東亞科學文化的未來”上(圖9),給我出的與會課題即為“中國·日本本草學的傳統(tǒng)與近代西洋科學”。門外漢的我,惡戰(zhàn)苦斗大半年,總算勉強交了差,并獲佐師“力作”的謬獎,好歹又圓了場與佐師的學術(shù)之緣,幸甚。

八 尾聲——為紀念的翻譯

前年歲末,佐師遽歸道山的噩耗震驚了吾輩,自不待言,痛定思痛之余,吾輩一個共同的看法,即是佐師太過信,太大意了。本來,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劇,佐師還有那么多寫作計劃,再活個十年甚至二十幾年,也未必不可能。思之,真是令人遺憾莫能,悲嘆不已。據(jù)說佐師11月17日入院手術(shù),之所以28日即匆匆出院,甚至當夜還喜悅不禁地告訴自己鄉(xiāng)里晚輩芳川氏說,為選在恩格斯誕辰200周年之日出院而喜悅不已!縱觀佐師的一生,似乎可以說,生而為恩格斯之徒,死而為恩格斯之鬼魂也!嗚呼,多么純粹可愛的鄉(xiāng)黨?。?/p>

開篇以之比擬佐師的葛飾北齋臨終之際,據(jù)說曾作夫子自道:“天若再假吾十年光陰……”稍停片刻后又接著喃喃自語道:“不,再假吾五年光陰,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了!”說罷氣絕而逝。以此揆之佐師,天若再假他十年,五年光陰,滿腹著作素案的佐師,定會給我們留下更多也更為圓熟,更為精致而富有洞察力的鴻篇巨制!嗚呼,天命難違,徒呼奈何!惟愿佐師的學問精神,他的精致遺著,惠澤日中學林。

在此順告二事。其一,為紀念佐師,眼下筆者正在戮力翻譯佐師代表作之一《近代學問理念之誕生》。一切順利的話,中文版可望明春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其二,包括古代丟番圖以及帕普斯的珍稀拉丁文原著,D. T. 懷特塞德編輯的8卷本完整的《艾薩克·牛頓數(shù)學論文集》,以及萊布尼茨、笛卡爾原版全集在內(nèi)的佐佐木教授長年收集的近3000冊拉丁、意、法、德、英、希臘、甚至少部阿拉伯語的珍貴專業(yè)圖書,目前書籍整理、書目制作工作已經(jīng)完畢,等待海運通關后,將落戶中國科學院大學圖書館,祈愿“佐佐木力文庫”掛牌揭幕的那天早日到來,嘉惠我國學林,激勵莘莘后來學子,精益求精,日新進步,不斷向世界學術(shù)高峰攀爬!

最后引用佐師生前愛用的古希臘“醫(yī)學之父”科斯島的希波克拉底的箴言結(jié)束本文,筆者以為,這句話也精確地概括了佐師的一生,并且似亦暗合佐師晚歲十分癡迷的莊子“生有涯而知無涯”之意。此即:

人生短暫,學無止境?。╒ita brevis, ars longa)

參考文獻

[1] 中部大學研究推進機構(gòu)編輯. 學問史的世界——佐佐木力與科學史·科學·哲學[A]. ARENA, 2018年特輯[R]. 2018年11月.

[2] 莫德, 朱恩寬主編. 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研究論文集[M]. 呼和浩特: 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 2006.

[3] 佐佐木力. 數(shù)學史[M]. 巖波書店, 2010.

[4] 佐佐木力. 笛卡爾的數(shù)學思想[R]. 東京大學出版會, 2003.

[5] 維科. 論我們時代的學問方法[M]. 上村真男, 佐佐木力譯. 巖波新書, 1987.

[6] 佐佐木力, 李梁. 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構(gòu)思辨析——未完的研究課題[J]. 自然辯證法通訊, 2013,(4).

[7] 佐佐木力. 馬克思主義科學論[M]. 美玲書房, 1997.

[8] 佐佐木力. 東京大學學問論-學道的劣化[M]. 作品社, 2014.

[9] 佐佐木力. 科學革命的歷史構(gòu)造(上、下)[M]. 講談社, 1995.

[10] 佐佐木力. 反原子力の自然哲學[M]. 未來社, 2016.

[11] 佐佐木力. “沒有衛(wèi)生間的高級公寓”——原子能的隱憂[J]. 讀書, 2016,(11).

The Sciential Enthusiast from Mt.Ou

In commemoration of Prof.Chikara Sasaki

LI Liang

Abstract: Prof. Chikara Sasaki is renowned to have raised the Japanese history of science, especially in the field of mathematical studies to international standards by the Trilogy of History of Science, which consists of The Historical Structure of Science Revolution(Iwanami shoten, 1985 first ed.), Birth of Modern Thoughts of Scientia (Iwanami syoten, 1992) and Descartess Mathematical Thought (University of Tokyo press, 2003). This commemorative essay depicts the life of Prof.Chikara Sasaki through various topics to highlight his brilliant thought in both academic field and in Society.

Keywords:natural philosophy, Marxist science theory, Descartes, anti-Nuclear thought, Zhua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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