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夜訪百草園

夜訪百草園，這也是我童年的

魔幻世界

泥墻變成了帶裝飾的石灰圍墻

開著南瓜花的菜畦仍在

鳴蟬的長吟仍在

碧綠的覆盆子仍在，皂莢樹下

那只斑蝥仍在（我們小時(shí)候都叫它“放屁蟲”）

它那“啪”的一聲，也曾讓我感到無限神奇

螢火蟲仍在，荒草中的石井仍在——

井口被封死，但那個(gè)從井沿上跳過的

小男孩的身影仍在

大人的呵斥聲仍在，母親喚吃晚飯的聲音仍在

冬天的積雪仍在，烏鴉和麻雀都會飛來

夏日閃電的鞭打仍在

蠟梅花的香氣仍在

墻頭那邊陌生的聲音仍在（如今它在喚著

誰的名字？）

遠(yuǎn)去的搖櫓聲仍在，門口的

烏篷船仍在

少年閏土仍在，中年閏土仍在

祥林嫂仍在，阿Q仍在

趙家的狗仍在

鐵屋子里的那一聲吶喊仍在

這是夏末，靜靜地，我們探訪著百草園

我們暗自歡欣，卻又想流淚

好像我們是替先生回了一趟

他再也回不了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仍在，蟋蟀們?nèi)栽冢@是夏末——

在我們離去后它們就會唱起

它們最后的歌

致敬《富春山居圖》

這是卜居富春的饋贈

也是你多年前在獄窗前就夢到的風(fēng)景

從一道河岸開始

從一座山開始

這是我大宋的一統(tǒng)江山

也來自漢魏風(fēng)骨

是我從小就攀爬的父母雙親的膝蓋

也是義士的鐵肩和額頭

它緩緩向上，堅(jiān)實(shí)，裸赤，光潔

是巨靈們挺起的脊背

是任何鐵蹄也不可征服的山

任何創(chuàng)痛都在風(fēng)中消散了

它的來龍去脈已在你我的前生

和來世中顯形

我要贊頌它的每一座峰巒

和光照下的壑谷

我的筆就是我的手

從這些樹開始，松樹，柏樹……

（遠(yuǎn)處有孤舟泛起）

道旁之樹，荒村之樹

石隙之樹，含煙之樹

三朵云之樹，五柳先生之樹

它們遠(yuǎn)看是山的點(diǎn)綴

但它們是山的子民

它們耐千年之寒

已在貧瘠中扎下了深根

這些風(fēng)中之樹，淚柱之樹

孤魂之樹，遠(yuǎn)客之樹

它們與自身搏斗

它們各自扶疏，揖遜相迎

現(xiàn)在，它們已為我傳來

兄弟般的濤聲

從這些石頭開始

金剛石，花崗巖石，溪澗石

苦海石，問道石

從光明朗照中崩落的

飛來石，煉獄石，壓艙石

鐘石，鼓石，火石

太白石，岑參石，寒山石

東坡石，夢石，吞聲石

忘川石，轉(zhuǎn)世石

咄咄怪事之石

馬槽石，虎石（前額，側(cè)腹……）

面壁石，屈身石，長嘯石——

這不同的

而又相同的紋理！

從這條山道開始

度驢，度馬，度魂

山巖崎嶇，萬象崢嶸，有如涌來

前方數(shù)峰隱去

近側(cè)一峰再起，逼人

而又可親

峰頭朗照，后山有霧

清風(fēng)拂面，斜坡逶迤

也有躊躇的時(shí)刻，走不動的時(shí)刻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這是我們的還鄉(xiāng)路啊

不過，遠(yuǎn)處那浩渺的一帶江水

是從哪里來的？已先我

從溪橋上拄杖行過的

又是誰？

江上有漁翁，山中有樵夫

（何時(shí)了，那伐木的丁丁聲？）

茅亭里有高士，冠冕如云

（他死了還在看嗎？）

那里，“時(shí)間山坡”上的最后一家

那里，應(yīng)有我的“黃銅茶飲”

那里，來，無用師

讓我們展開這九尺卷軸

也讓我們一哭靖康之恥……

那里，且讓我們抽出最后一卦

駐足，坐看鳥爭林

這是我的前行和告別

這是山的終結(jié)，河的開始

從這些近景開始，也從

更遠(yuǎn)的遠(yuǎn)景

這是我的請安，我的致敬

我們一起走吧，順著

這山勢，繞過這溪流

展開這無盡長卷

磅礴有時(shí)，蔥蘢有時(shí)，興亡有時(shí)

繁華落盡有時(shí)

到那蒼茫處，自有一灘

如霜寒閃耀的白沙

那里，我會為你提前落款

如同那遠(yuǎn)山，那波浪線

留出的最后一筆——

這是上蒼為我們準(zhǔn)備的懷抱

這也是我一生的淘洗

為了我的回報(bào)，為了

最終消失于其中

木葉已經(jīng)脫落，山道由前人鑿出

秋波涌起，墨色轉(zhuǎn)淡

江山只在尺幅之間

（風(fēng)雪之日，一切還會變?nèi)荩?/p>

來吧，無用師，我把它

還給你，還給富春

還給那更偉大的虛空——

我完成了，而又未完成

在我們離去后，自有人

在這片山水中行走

從這道已變得蒼茫的河岸開始

從這座更偉大的山開始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