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xué)望
幾十年過去了,只要一提到俺娘,俺的淚水就會像決堤的洪水嘩嘩地不停往外竄。
俺爸是從省城插隊到蘇北農(nóng)村的知青。他當(dāng)年已23歲了,正常情況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爸爸到農(nóng)村積極勞動,拼死脫胎換骨,因為我爺爺是個資本家。由于爸爸勞動特別好,被大隊安排到村小做了民辦老師。這時我爸已是28歲的大齡青年了。那時有個號召叫什么“鐵桿務(wù)農(nóng)”,一輩子做一代有文化的新農(nóng)民。我爸爸向大隊表了決心,在農(nóng)村安家,找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女兒做老婆。他這一說,那兒的姑娘活躍起來了,一個個向他暗送秋波,有的為他做鞋,有的為他洗衣裳,有的為他燒飯……爸爸看中一個俊秀結(jié)實能干的姑娘,21歲,他們結(jié)婚了,第二年生下了我,當(dāng)然這姑娘就成了俺娘了。
我們一家雖窮,但是很幸福。爸爸教書,娘務(wù)農(nóng),外公養(yǎng)牛,外婆帶我。到了晚上收工時一家人常能團坐在一起吃上一頓手搟面呢。
日子要是就這么過下去倒也平平安安。到了1978年,也就是我5歲的時候,全國知青大返城,我們這個家庭怎辦?省城的爺爺奶奶不停地來信叫我們抓住機遇,催爸爸快回去。外公外婆卻舍不得女兒離開身邊。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回省城,這個機會可遇不可求。于是爸爸帶著娘和我離開農(nóng)村去了省城。多少親友來送行,以為我們這一去將會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殊不知苦難已牢牢地盯上了我們。
爺爺奶奶家屋子很小,根本不能和我們鄉(xiāng)下相比,我們一家三口擠住在一間小屋里。剛來時一家很熱鬧,爺爺奶奶很親我,奶奶和娘相處也很好。娘很勤快,掃地抹桌子,洗衣做飯,手到擒來,一個家在她打理之下清清亮亮,并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攪亂了爺爺奶奶的正常生活,周圍街坊沒有一個不夸俺娘的。奶奶往往不順心而風(fēng)趣地說,丑是不丑,就是農(nóng)村戶口。
時間稍一長,問題接踵而至,最大的也是早在預(yù)料中的矛盾便是吃糧問題。城里人定量供應(yīng),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平時的供應(yīng)糧雖緊張,但能勉強度日,現(xiàn)在不行了,陡增了沒有一粒糧的媳婦和孫子,這下可難過了。娘和我還有爸爸食腸都比較大,三口人的糧五個人吃,隨你怎么精打細算,還是不到20天家里的計劃糧就會吃得顆粒不剩。于是家庭便有了“戰(zhàn)爭”,先是奶奶和娘吵,嫌她太能吃;后來奶奶又和爸爸吵,說他帶回了兩個累贅。娘氣得光哭。爸爸咬咬牙,為了一家安寧,和爺爺奶奶分了灶。我們單獨吃,這樣就更糟了。爸爸一人的口糧三人分,這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娘怎么省也無濟于事。娘為了我們能活下去,每天大早摸黑去菜場撿菜皮,拾人家不要的胡蘿卜和山芋,甚至到飯店乞討人家的剩飯菜。正由于娘的堅韌與吃苦耐勞,我們一家才沒有餓死。
城里買啥都要券,我們啥都沒有,沒肥皂洗衣服,沒煤球燒飯是常有的事。我常聽到娘的嘆息聲:“唉,這城里人真好,農(nóng)村戶口啥時也能成為城市戶口哩?孩子他爸為我們受苦了?!庇袝r候我還看到娘抹眼淚。
最糟糕的事還在后面。三年過去,我八歲了,該上學(xué)了,俺娘帶我去學(xué)校找老師報名。人家同娘要戶口本,娘只能拿出爸爸的戶口本。老師說,孩子沒有戶口不好報。娘說出了一切,人家說農(nóng)村戶口更不好報。俺娘帶我跑了三個學(xué)校,沒有一所學(xué)??鲜铡?/p>
娘回來了,哭著和爸爸商量這件事。爸爸說不妨到居委會開個證明。爸爸在工廠做工,實在走不開,好在俺娘不怯場,拿得出,于是便一路跑去了。
居委會的人說:“你們母子是我們這兒的黑戶,躲避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我們還沒把你們趕走,你還到這兒來胡攪蠻纏。告訴你,農(nóng)村戶口就是農(nóng)村戶口,證明不好開。”
派出所的人說:“這兒的戶口沒有你們。告訴你,國家有政策,孩子的戶口隨母親,你是農(nóng)村戶口,孩子就隨你,不好改變,更不好遷入,也不好開什么證明,你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
娘沒有害怕,更沒有退縮,她不相信困難解決不了,她不相信孩子進不了學(xué)校。
區(qū)公安局的人說:“天下好改變,農(nóng)村戶口不好改變,孩子戶口隨母親,這是鐵律,除非孩子沒有媽媽?!?/p>
俺娘還去了教育廳、信訪辦、省貧協(xié),所到之處沒有不碰壁的。她這么一折騰,才真正深切地體會到農(nóng)村戶口對他們一家及對孩子的重大威脅,也更感到城市戶口對他們的無比重要。這是她過去在農(nóng)村根本想不到的。唉!8歲的娃不上學(xué)怎么行呢?“那就回蘇北農(nóng)村去讀書唄?!庇腥诉@樣說。要知我的外婆去年就去世了,那已經(jīng)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娘為此成日成夜地焦愁,29歲的娘看上去比39歲還蒼老。爺爺奶奶除了干著急,也絲毫沒一點辦法。奶奶還同爸爸作難:“你看你,都是什么‘鐵桿務(wù)農(nóng)作的孽?!蹦嵌稳兆幽锞拖翊羯盗艘话?,整天嘰咕著城市戶口城市戶口……
開學(xué)了,左鄰右舍和我玩的一般大的孩子都去學(xué)校了,我圍著娘要上學(xué)。娘摸摸我的頭,淚水直往下竄:“孩子,你真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你真不該有我這么一個農(nóng)村戶口的娘,你跟娘受了多少罪。孩子,是娘害了你。你有我這樣一個娘倒不如沒有,沒有了,你反而好。公安局人說得好,除非孩子沒有媽,那樣你就可以隨爸爸做城里人了……”娘摟著我親了又親,上下打量著我,深情不舍地撫摸著我,好像我會突然跑了一樣。
后來人們怎么也沒想到,沒過一個月我竟順利農(nóng)轉(zhuǎn)非。我終于成了城市戶口,那是我的娘用她只有29歲的年輕的生命換來的。就在那天晚上,俺娘上吊自殺了,口袋里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兒呀,娘走了,你大概可以除掉農(nóng)村戶口的帽子了。好好讀書,記住清明的時候和爸爸一起去娘的墳頭上燒一炷香,娘會保佑你,都是娘的不好。
俺娘用命換來了我的城市戶口,你說我這小小的孩童還有日子過嗎?我想娘念娘,我整日以淚洗面,哭泣與悲傷伴隨我長大。
多少年過去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我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