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人在旅途,夜晚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頭,最打疼我們眼睛的一定是一窗一窗的燈光。那溫暖、柔和的光亮,不禁勾起游子思鄉(xiāng)思親的情愫,照得內(nèi)心的孑然孤獨無處躲藏。
這種感覺恐怕人人都會有吧。
窗是家的象征?!墩f文》云:“在墻曰牗,在屋曰囪。窗,從穴。”遠古時期,人們筑房造屋,在墻上或屋頂上鑿出一洞,以透光和空氣,還可讓燒飯的煙冒出。白天看裊裊炊煙,晚上看熒熒燈光,在田里耕作的人就知道歸宿在何處。雖然對一處房屋或一個家來說,門的重要性遠遠大于窗,沒窗或許可以將就,沒門是萬萬不行的。但門更多的是物質(zhì)屬性,而窗卻更多的是精神屬性,寄寓了人們諸多情感和審美的內(nèi)在要素。
小時候,家在農(nóng)村,窗戶是木頭做的,由窗框、窗欞組成。窗欞也不講究,簡單的方格狀。夏天釘上淺綠色的窗紗,冬天則糊上粗糙廉價的麻紙。這種麻紙上面疙里疙瘩,透光性差,白天屋里也暗乎乎的。天麻麻亮的時候,經(jīng)常被雞鳴或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又不愿意起來,就盯著窗戶看,那些紙上的疙瘩竟被看出了諸般人或動物的形狀,就像看天上的云彩一樣,白云蒼狗,天馬行空,有趣好玩。遇到凜冽的寒風在樹梢上狂嘯,薄薄的窗紙呼噠呼噠地響,反而覺得室內(nèi)暖和,睡得更香;有時窗紙突然就被吹破了,冷風順勢從破口處灌入,如果恰巧遇上下雪,雪花擁擠著飛舞,能把人凍得上下牙打架。這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找些舊棉衣棉褲塞到窗格,待風兒消歇了,再重新糊上窗紙。
因為窗紙薄而脆,故留下一句歇后語,事情即如窗戶紙——一捅就破。
講究一點的人家將窗戶做成了藝術(shù)品。那一年我去山西喬家大院和王家大院,不禁為各種窗欞所吸引,造型各異,式樣繁多,不僅僅是方格形的,還有菱形、圓形、扇形、瓶形等等我叫不出來名的形狀,還雕刻著蝙蝠石榴、葫蘆仙桃等寓意美好吉祥的物事。普通人家喜歡在過年或結(jié)婚時貼窗花,即在窗戶上貼上各式各樣的剪紙,或飛禽走獸,或神話人物,或五谷豐登,或福祿喜壽,紅彤彤,喜洋洋,一個物質(zhì)的窗戶成了透視人們心靈的窗口。山西有一首民歌《剪窗花》,這樣唱道:“銀剪剪嚓嚓嚓,巧手手呀剪窗花。莫看女兒不大大,你說剪啥就剪啥。啊兒喲,祖祖輩輩多少年,解開多少愁疙瘩。不管風雪有多大,窗欞欞上照樣開紅花。”物質(zhì)生活固然重要,可藝術(shù)的生活同樣不可或缺,精神的撫慰讓一切都漾出了生命的機趣,與過年貼窗花一樣,一條紅頭繩就足以令喜兒歡歡喜喜過個年。
窗戶是人們在室內(nèi)與外部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連接點,即使足不出戶,一年四季的細微變化,春草綠了,秋葉黃了,風雨雷電,雪花紛飛,都能在窗前依次展現(xiàn)。窗戶更像是一個畫框,涂抹描繪出各種色彩各種意象的圖畫。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如杜甫:“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睆堮纾骸皦粲X隔窗殘月盡,五更春鳥滿山啼?!崩钋逭眨骸按扒罢l種芭蕉樹,陰滿中庭?!卑拙右祝骸扒屣L兩窗竹,白露一庭松?!钡鹊取,F(xiàn)代詩人卞之琳也有名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清代戲曲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開窗莫妙于取景”,其實,窗外的景色是固定的,如何看景,更在于取景者的心情。譬如秋末的殘荷,破敗寥落之相何美之有?樂觀的人卻找到了聽雨之樂?!案舸奥犛辍背闪斯旁娫~中最多見最豐饒的意象。而東西南北四面的窗,本是普普通通的方位,卻被詩人賦予了迥然有別的特殊況味,如南窗寄傲,北窗下臥,西窗剪燭,東窗嘛,哈,——東窗事發(fā)!窗戶也有諸多雅稱,如茜窗,綠窗,竹窗,紙窗,玉窗,金窗,幽窗,軒窗,等等,這些好聽的名字無不盈滿了詩人溫潤美好的意趣。
窗外的風景不僅是風景、是美,有時還是信念、意志和生命。美國作家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就講述了這樣的故事。青年女畫家瓊珊患了肺炎,病得厲害,而且對活著已失去了信心。她躺在床上望著窗對面墻上的常春藤,秋風中葉子一片一片落下,她認為最后一片葉子落下的時候,她也要隨之而去了。但奇跡發(fā)生了,經(jīng)過幾天的風吹雨打,那最后一片葉子依然貼著墻掛在藤枝上,綠中泛黃,不曾凋落。瓊珊以為這是天意,信心大增,身體竟好了一半。后來得知,那片葉子是老畫家貝爾曼在聞知此事后在夜雨中畫在墻上的,他卻因此患了肺炎死去。這時的窗,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是人性善的底色和力量。
我現(xiàn)在的居室,南窗北窗通透,不再是狹小的紙窗,而是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北窗外是一條河,河對岸是公園,花紅柳綠,碧波蕩漾,四季皆為風景。南窗外不僅可觀賞小區(qū)庭院的綠草如茵、枝葉扶疏,更喜歡明月破窗而入的清幽感覺,一如李白詩句“滿窗明月天風靜”所述的意境。明月裝飾了窗子,窗子也裝飾了人生的詩和夢。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2020年12月12日羅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