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高考從農(nóng)村走出去的舅舅,他的身影閃耀著成功的光芒,他是整個家族甚至全村的希望。然而舅舅的所作所為卻令所有親戚失望,承載著家族負荷的舅舅最終會走向何方?
“五·一”期間我回了趟老家,落屋沒多久,我媽便囑我去看望外婆。我媽多年風濕病,腳步干難,自從我爸去世后,近幾年不常回娘家,總覺得她自己孝行有虧。替母盡孝也是應該,再說九十歲的外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外婆住在白家崗村,離我們家十多里地,小時候腿短,覺得路長,如今他們村一位大款出資把路修好了,走,也就半個小時。外婆一直跟著大舅生活,這兩年大舅他們在縣城帶二胎孫,她便一個人過,身體倒硬朗,去年我還見過她擔水澆園。
遠遠地看見她在稻場上剝豆子,我喊她,她張望了半天,認出我后,歡喜地把我迎進屋。我們東扯葫蘆西扯葉地拉些家常。我問大舅多久回來一次。她說,每月回來三四回。說大舅跟鄰居都打了招呼,叫每天都來看她一下,死了好及時遞信。我笑了笑。坐了片刻,我掏出孝敬錢給她后便起身告辭,免得她留我吃飯要花費一番心思。我們這里禮行規(guī)矩大,留客招待,即便是常來常往的親人,若席面置得不豐盛,也會有怠慢之嫌。外婆自然苦留,但我執(zhí)意要走,她也只好隨我。送我到六棵槐那兒,她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你小舅說今年回來呢。
哦。我木木呆呆的,對這個小舅沒有多大感覺,從小到大,攏共也就只見過三次面。外婆說起他來,于我就像在說別人的舅舅。
回來吧,跟婆家打個商量,今年回來過年。外婆強烈要求,我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便說,好。
從來團圓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
她這樣說時,我看見她渾濁的眼里放出了亮光,離過年還有大半年呢,她已經(jīng)開始憧憬了。
我說,外婆你回吧,別送了。
好哦,好哦。外婆嘴里應著,停止了腳步,卻沒有進屋,站在稻場旁的六棵槐那里看著我。我走了好遠,回頭看,她還在槐樹下望。我的眼前是大量拋荒的田野,雜草瘋長,地里偶有老農(nóng)揮鋤整平,越發(fā)地令人覺得村子快要與世隔絕了。站立在天陰雨色中的外婆,讓我想起風燭殘年這個詞語。這個詞語連同孤零零的外婆和凋敝的鄉(xiāng)野一起讓我的內(nèi)心充滿傷感。
外婆兩兒四女,六個子女中,小舅讀書最多,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外婆總說她這串葫蘆里,只鋸出了小舅一把好瓢。這話我不大認同,那是他們舍不得鋸,若舍得,不定出多少把好瓢呢,至少我媽就是一把。我媽跟著民辦老師的我爸,認識了不少字,都能讀下全本的《水滸傳》和《紅樓夢》,我爸都很為她可惜呢。不過我媽心態(tài)很平和,既不埋怨爹媽,也不眼紅小弟,相反,她和大舅姨媽們都一樣以這個小弟為驕傲。這“一把好瓢”成了他們共同的榮耀。
回到家我把小舅要回來過年的消息說與媽聽,她說,回不回又值得了多大的事。我媽的反應倒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是前年還是大前年,說起小舅她都是一臉神氣,說小舅給我們這些外甥和侄子都做了安排。
我呵呵笑,說,媽,你洗了睡吧。
媽說,哼,你不要不信,你還不知道你小舅的實力,到時他拔一根毫毛,也夠你吃一輩子的。
呵,夠我吃一輩子,那得是多少?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就算是,也拔不到我們外甥的頭上。要拔早拔了。
我媽顯然是深信不疑,說,你呀,你別到時吃相難看。
呵呵。我對小舅早已沒有任何期待了。
我第一次見小舅是六歲,記事如刀刻的年紀。春節(jié)里,小舅帶著他的妻女回來過年。我們正月初二去給外婆拜年,一路上我那小腦瓜都在想省城的舅舅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禮物。我們這里有這樣的禮行,出遠門的人一般都會給親友帶禮物,叫帶折食。像我那銀行工作的表姑,我爸每次去縣城開會,她都會托他給我捎一袋鮮果凍或是一袋餅干或是一袋雞汁快餐面。折食不一定要多貴,就是一個心意,但我喜歡這種被人惦記在心里的感覺。
還只走到六棵槐這里,我就瞧見外婆家里有個生客,個不高,穿著帶毛領的黑色皮夾克,臉很白,似從沒見過太陽,鼻梁上一副大眼鏡,眉眼像我媽。
叫小舅。我媽在旁邊指導我。
小舅!我響亮地叫了一聲,叫聲里充滿了期待。
哎。這是春來吧,都這么大了。小舅摸了摸我的頭。我以為他摸完我的頭就會去摸他的荷包,但沒有,他直接跟我爸握手去了。
折食是不能討要的,那時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了丑,只得沒勁地走了。在火塘屋里看見一個長卷發(fā)涂著口紅、懷里抱著一個胖女娃的女人。大舅說,這是小舅媽。我喊了小舅媽,她也是答應了一聲,然后就紋絲不動了。反倒是后面來的姨媽們給我們幾個小孩子帶來了新年禮物,大姨媽是紅毛線圍巾,大表姐織的,二姨媽是卜卜星,小姨媽是砸炮。我們圍著嶄新的圍巾,吃著卜卜星,時不時從兜里摳出個炮往地上一砸,砰一聲響。這才是過年走親戚的味兒,不然大老遠的,走得腿酸,圖啥呢!
其實小舅也不是啥都沒帶,吃過飯,小妹妹說要玩炮炮,她當真是大城市里來的,瞧不上我們土鱉的砸炮。小舅從門后拖出一只皮箱,我們幾個毛頭孩子全都圍了過來。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塑料袋,從袋里拿出一個花花綠綠像秤砣似的東西給小妹妹,在小舅的幫助下,她拉了吊在下面的一根繩子,突然“吱吱吱”幾聲響,射出一大堆彩紙,這些細碎的彩紙從半空中落下,猶如一場童話夢,引得我們在彩紙雨下轉(zhuǎn)圈圈。這也罷了,更奇的是,這里面居然還射出一只小小的降落傘,粉紅色的,就掛在稻場旁的榔樹上,我跑去踮起腳摘了下來。這只降落傘太漂亮了,我如撿到孫悟空的三根毫毛,喜得哦哦叫??尚∶妹靡惨德鋫?。我當然不給,這是我撿的,撿的當買的。
小舅說,還有,還有。接著又放了一個,可這個降落傘卻落在了高樹上,搭了梯子也夠不著。又放一個,是爛的。眼看著袋子里沒幾個炮了,我趕緊上前跟小舅打商量,說,小舅,我把降落傘給小妹,你給我個炮吧。
小舅說給。我剛好接時,小妹號啕大哭,她不讓,小舅就轉(zhuǎn)而拉了引線,這一個卻落到了水塘里。我好泄氣,盼望下一個能順順當當。不如此,我感覺我手里這個就保不住了。最后一個總算如愿所償,落在草垛上。我像狗一樣跑過去撿給她,她總算破涕為笑,可還沒高興三分鐘,她去火塘找她媽,不小心把降落傘給燒了。她又哭了起來。我趕緊提著降落傘撒腿往家跑。
春來!
我媽趕了出來,身后跟著小舅和哇哇大哭的小妹。我想,若是追我,我就一把撕了。我玩不成,大家都玩不成。
我媽說,春來,你聽我的,把這個降落傘先給小妹妹,小妹妹大老遠來,是客。
我也是客。
我媽又說,你把這個給小妹妹,等會兒小舅再給你一個新的。
我不信。
我媽說,小舅箱子里還多的是。
我有些將信將疑。
小舅也附和說,是的是的,還有還有,還有更大的呢。
我總算信了,將那個降落傘給了她。然后我心里就開始惦記那個“更大的”,問他什么時候放“更大的”,他說,等吃了晚飯。我如得了令一般,跑到廚房跟外婆催飯。外婆說,乖乖,中午的飯才丟碗,哪有那么快的晚飯。外婆說的是實情,可我心里就是不爽,便跑到豬圈去找豬撒氣,用棒頭捶豬,豬沒捶著,失手把豬食缸給打破了,潲水拌糠流了一地。這下連豬都知道我闖了大禍,拿倆眼看我,不敢哼哼。外婆和大姨媽聽見動靜往豬圈一瞧,就全明白了,她們沒有聲張,但隨后而來的我媽看見了,她順手拿起門邊一根吹火棍。我趕緊撞了“天網(wǎng)”往外跑。我媽說,我今天不把你的手鏟腫,我白字倒過來寫。
屋里女人們都在弄豬食,男人們打牌,沒人給我解圍。還是大舅耳朵尖,他從屋里出來,沖到稻場一把拉住我媽,說,你真是,碎碎平安,打發(fā)打發(fā)呢,大正月里,外甥給我這么好的一個彩頭,你還打她?我媽也就借坡下驢,將棍放了下來。為著這場恩情,我一直都堅守著正月不理發(fā)的傳統(tǒng)。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飯了,我瞅著小舅的飯一吃完,就一步一搖地搖到小舅跟前。小舅看見我如看到活怪,放碗筷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小舅說,你再等等,我去上個廁所。這一等就等到天麻眼,我擔心小舅是不是掉進了茅坑。外婆家的廁所是埋的缸,上面搭兩塊木板,沒處下釘,木板是活動的,踩不穩(wěn)真會掉進去。我想去廁所看看,可廁所在屋后面,屋后是竹園,黑漆漆的,我害怕。我對我媽說,我要去廁所。
怕廁所里面有人,我媽在外面咳嗽了一聲,可里面沒回應,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我被騙了,先前我媽要拿棍子打我我都沒哭,可這會兒,我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哭起來。我媽說,好端端的,哭什么?你上不上廁所?我不說話,只哭。我媽慌了,趕緊用手把我的額頭往上抹了三下。然后抱著我邊走邊朝竹園里破口大罵,罵那些沒長眼的孤魂野鬼,大過年的享了那么多的祭,還出來害人
回到堂屋,所有人都問我哪里不舒服,我不作聲,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那點小心思,那樣會讓他們覺得我沒出息。我只哭不說話。大舅便拿著一刀黃表紙到竹園那里燒去了。就讓他們誤會我是見了鬼吧。
這一次因大姨的兒子肖立秋來武漢辦事,我們幾個在漢的表親在楚河漢街的小龍坎設宴款待。我們表親相聚聊天,一般都會聊到小舅,我們最感興趣也最疑惑的就是小舅到底有沒有錢,有多少錢。白家崗的人都認為小舅是崗上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學生,國家選拔的棟梁之材,到如今只怕在朝中都能呼風喚雨了。他們這樣猜測時,大舅和我媽他們也不作解釋,小舅便在這種靜默中演繹成了一個人物。
小舅很早就去了深圳,在一個大型國企集團當財務經(jīng)理,還給我們親戚都寄了一張名片,燙金的,上面還印了相片,白玉壽、五八集團財務經(jīng)理,然后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座機號碼,一個是大哥大號碼。
那時候看港片,大佬們出場都是手里握大哥大,后面一群馬仔,大哥大一按,江湖上立刻就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村里有見識的年輕人說那東西可貴了,要好幾萬塊。當我們?yōu)楣?jié)省一毛錢兩毛錢在菜攤子上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時,我們的親舅舅手里卻握著幾萬塊的大哥大。小舅矮小的身軀在我心里一下子高大起來。
媽跟小舅感情很好,那是她腳下的弟弟,小舅差不多是我媽帶大的。看到我為小舅高興,她也跟著眉開眼笑,說,你小舅從小就是個聰明人,讀書識字過目不忘,白家崗的神童。要不崗上幾個參加高考的,就獨你小舅一個人考取了?照古理講,你小舅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咿呀咿呀,還文曲星下凡,這話也說太大了。我很煩我媽那套下凡論,我曾問我媽我是什么星,我媽說我是一顆吵星。從此我便對我媽這套歪理邪說沒有了好感。
不管怎么說,生命里有了個發(fā)財?shù)木司?,成了我小小的驕傲。上小學和中學,學校經(jīng)常讓我們填一些表,逢到填寫姑舅姨親屬那一欄,我第一個會寫上小舅,單位:深圳五八集團公司,職務:總經(jīng)理。我從不寫大舅,也不寫親姑親姨,他們都是農(nóng)民,我媽已經(jīng)是農(nóng)民了,再多一個我覺得蝕人。然后我會寫表姑,單位:縣人民銀行,職務:副行長。這便好了,雖然我的字歪七扭八,成績一塌糊涂,但我家世顯赫,出身富貴啊。
我把這些記憶中的小事說給我的表哥表姐們聽,他們一個個笑得差點把食物噴在火鍋里。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思想,就覺得窮是一件羞恥的事。
表哥表姐們終于不笑了。我們都是一根藤上結出的瓜,除了小舅跳出了農(nóng)門,披掛了一身城市衣,我們的童年都是跟著爹娘在泥田里打滾。
添了湯,火鍋暫時停止了沸騰,我們也安靜了一會兒。秋表哥說,你小時候國家已經(jīng)改革開放,農(nóng)村分田到戶,雖然窮是普遍的,但貧富有了差距,一旦有了窮與富的差別,嫌貧愛富就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說你的勢利是時代之故。
海表哥說,其實我們小時候?qū)π【松鲞^一些幻想,幻想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們一把。
年表姐也說,我們那個時候能靠什么改變命運呢?一靠讀書,可農(nóng)村孩子靠讀書,家里勞力不寬展,錢也不寬展,讀書讀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不定哪天家長就來學校搬桌子。像我家供了我哥就供不了我,能讓我讀到中學畢業(yè),已經(jīng)是父母莫大的恩情了。二靠什么呢?靠親戚。像我們村有個人當兵出去提了干,然后就把他家里的侄兒侄女外甥拔蘿卜似的,一個一個全拔到了城里??粗鴦e人的叔叔姑姑姨媽和舅舅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那個時候也真的指望著小舅能像菩薩一樣,顯一顯圣,讓我們有個奔頭。
年表姐的話讓我們想笑,卻又笑不起來。記得那年我們家蓋房子,我爸動過找小舅借錢的心思,但我媽沒有接話,我媽的意思是,不到節(jié)骨眼上,不要去找他。什么是節(jié)骨眼呢?她覺得在家人的重大疾病上,在我讀書畢業(yè)找工作時,人生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小舅一伸手就能扭轉(zhuǎn)乾坤滿血復活的那種。我媽是把小舅當成了王牌,不到見底是不能出炸的。
小舅到底有沒有錢?酒過三巡,我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秋表哥。
在我們這些表親中,秋表哥與小舅是接觸最多的,他一年中上海待一半深圳待一半,再一個他是我們當中的首富,弄不好也有可能是整個白氏親族的首富,畢竟小舅的底我們一直沒摸清。
我們掐指算過,秋表哥的資產(chǎn)大約上億了。他在深圳和上海都有房有廠有倉庫,一個公司養(yǎng)著幾百號人。雖然他總是自謙說是過過小日子,可他的小日子跟我們的小日子那是兩個概念。他的大中華一擺上桌,海表哥的黃鶴樓藍腰帶就嚇得藏進褲兜里;他身上的喬丹威風凜凜劈著一字馬,而我身上的喬丹畏畏縮縮蜷著一條腿;同樣都是大眾,但秋表哥的大眾多出一排字母,他的車一上路,許多車都躲得遠遠的,給他讓一道。海表哥說,不怕奔馳和路虎,就怕大眾帶字母。還有我們的車需要我們親自開,但秋表哥的車有司機開。我們在座的,試問誰家逢年過節(jié)沒喝過秋表哥順豐快遞過來的茅臺酒、蒙頂茶?資本為大,一般秋表哥說話,哪怕就是放個屁,我們都覺得香。
秋表哥說,我也不知道小舅有沒有錢,我只能說幾個事,你們自己判。小舅這幾年經(jīng)常要去北京,他說他在北京國貿(mào)大酒店有個長期包房,我打聽了一下行情,這沒個百把萬下不來,這是有錢人的做派吧。還有九妹和小舅媽她們在美國過的可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她們的房子買在富人區(qū),前后都有大草坪,九妹開的是蘭博基尼。這些都是小舅給她們創(chuàng)造的,有錢吧?可我前一陣子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靈,缺筆錢過渡,找小舅開口借六十萬,我想六十萬對他來說是小意思吧,但他說沒有。前年,白家崗修路,他不是抬起眾人摔了一跤?所以有錢沒錢,真不好說。
秋表哥一番言語令小舅的身家越發(fā)像太虛幻境,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令我們有些垂頭喪氣,但也勾起新一輪的好奇。
與小舅第二次見面是在我十二歲。那年家里建房,工程幾度因缺錢而停止,直到秋后姑舅姨們賣了糧,借了錢給我們,房子才上梁。我們一家人在稻場旁的窩棚里從驚蟄住到小雪才搬進新房。臘月初八辦賀房酒。農(nóng)村里蓋新房算是一件大事,我們提前十多天就給小舅寫了信。
記得大舅和姨媽們合伙給我們制了一塊大匾,紅絲絨的底面,正中四個燙金大字——華屋春暉。大匾披紅掛彩,三個姨爹和大舅抬著,還雇了樂隊。外婆走前頭領著穿得色色新的姨媽表哥表姐們浩浩蕩蕩的,將這塊大匾從白家崗一路吹吹打打抬到我們家。為了迎這塊匾,我爸在稻場上放了三掛萬字鞭。
把這塊匾送得這么聲勢浩大是大舅的謀劃。在農(nóng)村推倒舊房蓋新房,一般都算作是女主人的志氣,是女人在夫家的業(yè)績。大舅這是在給他的妹子揚名立萬。大匾用兩架梯子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每踏一腳,喊彩師就要喊一句彩,什么步步高升、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養(yǎng)子成龍、養(yǎng)女成鳳之類的,母親好激動,不停地用手抹眼淚。熱火朝天之際,門口的咨客先生高喊一句,貴戚到!我們一齊往外面看,屋檐下站著一個穿毛料西裝、戴眼鏡提公文包的男子,樣款像極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里的領導干部。
這貴戚是小舅,他的從天而降令白氏親族像是活捉了一只鳳凰。
雖然稻場上一桌茶席才布上不久,只動過幾塊麥芽糖和黃豆酥,但為了凸顯小舅尊貴的地位,我媽將其撤掉重新布了一席。白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茶,時不時從講話聲中爆出一串洪亮的“哈哈”聲。小舅出類拔萃的儀表吸引了滿稻場的目光,連篩茶裝煙的往這一桌跑得都勤便些。
那時秋表哥已經(jīng)是第三個高三了,小舅自然問起他的狀況,他鼓勵秋表哥,說,秋兒一定要扳下腦袋好好讀,考個好大學,你一生的道路就平坦了,你是老大,有楷模和標桿的作用,你讀出來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會跟樣學樣,這樣一個一個就都出來了。
大姨爹吸了一口煙,彈了一下煙灰,說,秋兒這書讀得我騎虎難下,勞力勞財讀了這么多年,考不取不甘心,考取了我為難,沒錢呢,他小舅舅。大姨爹說著低下了頭。
一桌子的歡喜勁兒出現(xiàn)了片刻的低沉。每個人都望著小舅,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小舅略沉吟了一下,說,先一門心思赴考,有我在,有白家這么多親人在,不會讓他考取了還讀不成。
小舅舅說話向來輕言細語,連下諾也不像村里人恨不得把自己胸脯拍爛。我媽教育我時就喜歡拿小舅做比子,說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聲高,像小舅舅,小聲音也說得起大話。小舅的一番話把我的舅姨和我媽聽得笑嘻嘻的,一個個都對秋表哥說,這顆定心丸子吃得好,明年秋兒高考頂狀元。把秋表哥說得滿臉通紅。
我似乎也得到了某種鼓舞,在一旁洋洋得意。逢到有客人來打問這個“貴戚”時,我就會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小舅舅,親親的小舅舅。
連我那縣里做人民銀行副行長的表姑都托我爸引見,跟我小舅握了手,交換了名片。表姑在我們當?shù)啬且彩谴蠛Y子面上的人,飽受尊敬的,但小舅對她不過就是很平常的客氣,表姑幾次敬煙,小舅都給推了。雖然他個子矮小,但坐在人群熙鬧的稻場上,表現(xiàn)出的那股有知識有文化有本事又有錢的氣勢,讓我覺得小舅真的像廟堂里塑了金的菩薩,寶相莊嚴。
晚上最后一場宴席完畢,寫賬先生將人情簿交給我爸。爸媽連夜在燈下對賬。我爸看完賬本像是怕漏了什么,又從頭翻了一遍。我媽問,你還查什么?這禮金跟賬目是對的。
我爸疑惑地說,我在找玉壽。你弟弟莫非沒上情?
我媽“嗯”了一下,似也覺得奇怪,但轉(zhuǎn)而說,沒上就沒上,他大老遠地為你這場事趕回來,就已經(jīng)是很大的人情了。
我爸說,這個我知道,我不是爭他的人情,只是奇怪,你說他千里迢迢的人都趕回來了,上個人情那不就是挖苕扯蔓子順帶的事嗎?
我媽頓了頓,似怕我爸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纏,說,哎,人情再多總是要還的,他今天往我這屋里大匾下一坐,我覺得我這新屋都不一樣了,蓬蓽生輝。我爸嘿嘿一笑,夸贊我媽蓬蓽生輝這個成語用得好。
我媽之前就教給我一句話,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小舅從深圳坐火車轉(zhuǎn)汽車,那時荊州與松滋還沒有架橋,隔著一條長江,得轉(zhuǎn)一次輪渡,然后又是汽車轉(zhuǎn)麻木,路不平,那坐麻木的滋味可不好受,渾身骨頭恨不得要顛散架,然后還有三四里小路得靠雙腳親自走,這么一段隔山隔水又隔巖的遠路,小舅能回來一趟確實不容易。而且今天賀房子,我們家的親戚六眷都來齊了,他們看到了我們家的大匾,看到了我們家的“貴戚”,還看到了我們家因這位“貴戚”有可能出現(xiàn)的光明未來。
我躺在床上蹺著腿說,爸,其實小舅也送了禮,如果說大舅和姨媽們送的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大匾,那么小舅送的就是精神意義上的大匾。
我把話一說完,我爸媽都齊聲喊“呀”!然后我媽忽然捧著我的臉左右狠狠親了一下,說,這才是我們家今天最值得慶賀的事,我們家的小春來長大了。
秋表哥在武漢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說是簽了一個大大的單,武漢為迎世界軍運會,要徹底改造雨天積水、秒變大海的現(xiàn)狀,預備把兩個區(qū)的下水管道重新鋪設。秋表哥公司的下水管道中標了。回上海前,他向我們在漢的親友發(fā)出邀請,再聚一次。這是慶功宴,我們自然不會推辭。
秋表哥請吃飯的位置很是隱蔽,在東湖邊上的小區(qū)里面,沒有招牌,我們一路上被表哥在電話里指引,上了電梯,還以為是到誰家串門去呢,到了后推門進去,才知道這并不是戶人家,確實是一吃飯的地兒。一個大約一百五十多平的大平層,被設計得古色古香,墻根下一溜兒石佛頭、香案、琴案、畫案和茶案,粗糙卻別有一番質(zhì)感,高幾上設著爐瓶三事,爐里青煙裊裊,一個巨大的白沙盤上畫著枯山水,宋式風雅里摻雜一絲日式侘寂腔調(diào)。整個空間的光線陰暗但又層次分明,顯然是刻意布置的。
廚房是開放式的,一個穿白衣服戴白高帽的廚師正煙熏火燎地忙著,一股油煎魷魚的香味在整個大廳繚繞。
我笑著說,吃頓飯,搞得偷偷摸摸的。
海表哥說,這叫神不知鬼不覺,安全。他是機關科室的,雖然手里沒多少實權,但似乎也是個內(nèi)行人。
秋表哥跟海表哥都呵呵一笑。
我們聽不懂他們打啞謎,便看西洋鏡似的,東瞅瞅西瞧瞧,秋表哥就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抽大中華,邊抽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仿佛我們?nèi)鄙僖娮R的表情能讓他得到某種滿足。那一刻,我有一種撞破秋表哥內(nèi)心的感覺。
四個菜端出后,我們就被招呼上了桌,廚師依然在廚房為我們備菜。
那頓飯吃得真開眼界,一盤藕片和菱角米切得大小一致,加上幾顆蓮子鋪排在冰山上,插上荷葉與荷花,再弄得霧氣騰騰的,便是售價二百五十元的“秋塘三艷”,用筷子夾一顆蓮子都得慎重,若不小心滾落在地,好似劉姥姥在大觀園吃鴿子蛋,一兩銀子沒聽個響就沒了。年表姐從小生活在湖區(qū),這些東西她小時吃得要嘔。她說,二百五十元啊,我的天呢,這不是要殺人嗎?那這幾片生魚估計得上千,我都不敢下筷子了。又轉(zhuǎn)向秋表哥說,哥,你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親友相聚,不比生意場上講排面,沒必要如此破費。
而我在經(jīng)過最初的驚嘆之后想法與年表姐不一樣了,我在武漢待了八九年,他們也來了三四年,東湖邊上來來往往多少回了,有誰知道這里面還藏著這樣一個所在。想想誰吃頓飯需要隱藏得如此之深呢?可見秋表哥的生意早已鳥槍換炮,攻入到了官場。中國的為商套路,官與商一旦結合,那利潤就是清早船兒去撒網(wǎng),晚上歸來魚滿艙。
我說,小年姐,你就放心吃吧,咱們的秋表哥再不似當年舊模樣了。作為一代豪紳,他有義務和責任向我們展示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讓我們增長見識,這本身就是在引領我們向上,讓我們知道人類天堂生活的模樣,這就是富人對窮人的積極意義。
呵呵。秋表哥笑了起來,笑得嗆住了。他說,春來妹還是那么的伶牙俐齒,一點都沒變。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了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頓牛排,第一瓶紅酒,第一次感受漂亮小姐跪在我腳下給我點燃香煙,所有這些城市生活啟蒙的第一次都是小舅帶我的。那時小舅總是給我灌輸一個理念,拼命賺錢,想要在這個時代活得出人頭地,秘訣就是永遠不能放棄對金錢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錢堆上。
秋表哥舉杯跟我們碰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說,金錢就是打開這個時代的萬能鑰匙。
秋表哥有很多名言,但這些名言的出處其實在小舅那里。秋表哥能經(jīng)常引用,據(jù)為己有,證明他是認同小舅的。關于秋表哥和小舅之間的關系,通過大姨媽私下里透的一點口風,我們隱約也知道一些。舅甥關系一直并不怎么好,只是君子交絕不出惡言罷了。
秋表哥當年終于考取華中理工大學,縣里都給發(fā)了喜報,錄取通知書寄到家時,聽說郵遞員想討包喜煙喜糖,但看到大姨媽、大姨爹一臉愁容和家里四面土墻后,只喝了杯三匹罐就走了。
大姨他們一直在等待小舅的主動關心,然后好順便提一提經(jīng)濟上的資助,但小舅既沒來信,也沒拍電報。后來大姨他們決定辦個酒席,一是喜慶喜慶,再就是體體面面地湊個學費。辦酒就要接客,這就讓大姨把被動化為了主動。別的客捎個口信,親傳親,友傳友,就都知道了,唯獨接小舅舅稍微麻煩些,先是請我爸給小舅寫了一封信,后又擔心信收不到,又專程到鄉(xiāng)郵局給小舅掛了電話(那時電話未普及,只有鄉(xiāng)郵局有兩部電話供老百姓使用),電話打通了,小舅向大姨道了恭賀,知道了酒席的日子,表示一定到場,還叮囑大姨不要為學費擔心,再苦再難都一定要讓肖立秋把大學讀完。大姨掛了電話,心里的負擔輕了一半。她還很長遠地考慮到怕小舅熱,扇扇子擔心他受累,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咬牙花了二十塊錢在百貨店買了一把鴻運電風扇。
記得那天剛好立秋,但秋沒有立起來,悶熱得要命,好在大姨家門口有一棵花椒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天然大傘,我們到得早,就搬了椅子在樹陰下坐?;ń氛党墒炱?,一股特殊的芳香陣陣散發(fā)出來,蚊蠅蟲孓驅(qū)趕殆盡,都不用拍芭扇,愜意得很。
秋表哥出來跟我們打照面,白白凈凈又靦靦腆腆。白家人都向他道賀,說這么多年的冷板凳沒白坐,白家又出了一個大學生,給國家又培養(yǎng)了一個人才。
我爸對秋表哥說,你們家這棵花椒樹長得好,像紅頂子,一看就知道門戶里要出人。
我媽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屋門口栽樹有講究的。
秋表哥說,這棵樹不是栽的,是隔生(野生)的,好像是我讀初中那年莫名其妙鉆出來的,當時都不認得,雖吃過花椒,但不知道花椒樹長什么樣,我爸當時要挖掉,我媽說等等看它是個什么東西,后來慢慢慢慢才弄清是棵花椒樹。
姨媽們說,花椒樹在我們這兒確實稀罕。
秋表哥說,估計是哪個鳥兒從遠處帶來的。這棵花椒樹現(xiàn)在是我媽的寶貝,每年結的花椒可以摘一籮筐,賣了還很能補貼一下家用,我媽說要是沒有這棵花椒樹,我讀不成高中,讀不成高中就沒有如今這個大學。
聽了秋表哥的話,我們又抬頭把這棵花椒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覺得這是一棵神奇的樹。
坐久了,我們小孩覺得無聊,便約著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玩去了。我們上樹掏鳥窩,下河摘菱角,很快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坐在溝岸上等大人來叫吃飯,左等右等也不來,只得自己回來。大姨家的屋檐下站滿了客人,我爸媽他們還在花椒樹下坐,滿稻場人聲赫赫。似有幾人對席面遲遲不開有怨言。我朝我爸手腕上的手表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我們那時還未流行三餐制,莊戶人一天就兩頓飯,酒席一般十一點開。我去里頭問大姨什么時候開席,大姨說,廚子粗心,燒了夾生飯,正在加工??纱笠谈粢粫壕统鰜碓诘緢錾贤幌拢稽c都不像是家里飯沒燒熟的態(tài)度。
大姨在望什么呢?哦,我恍然大悟,她在望小舅舅。
那頓飯直挨到一點鐘才開席,賓客們餓得都已經(jīng)顧不上餐桌禮儀了,魚糕魚丸扣肉燉蹄一端上來,就空了盤。其實大姨還是蠻講面子的,桌席整的是十碗,碗碗真材實料,可并沒落客人多少好話。
宴席過后,大姨面上的神情像是遭了榔頭棒,垮掉了,木木呆呆的,但還是時不時就伸長脖子朝村口方向望一下。大姨的這種期盼,讓我從原先的想笑轉(zhuǎn)為了難過。
大舅說,大妹,你別望了,望不到了,他要來早就來了,去年小妹賀房子,他不到十點就到了,前一天趕到荊州,次日一早從荊州起身,時間才來得贏。
我爸說,十一點人還不到,來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大姨滿臉擔憂地說,怕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大舅說,那不會,你不要瞎擔心??赡苁俏堇镉惺裁词?,脫不開身,不要緊,他以后總是要給你一個說法的。
我們也不斷安慰大姨,叫大姨不要把小舅來不來這事放心上,不要為了小舅一個人,讓大家的十碗都吃得不快活。
大姨總算是被逗笑了。
晚上留下吃飯的是姑、舅、姨頂首的親戚,圓桌圍了兩桌。秋表哥中午坐了上席,這一次說什么也不坐了,非把大姨父拉到上席來,大姨父不肯坐就拉大舅,大舅拉我爸,我爸也不肯,就同大姨父一起把大舅摁在了上席。他們你謙我讓,弄得屋里一陣陣歡聲笑語,大姨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歡歡喜喜的??吹酱缶撕臀野趾染泼撊チ送庖?,大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進房拿了一個大大的紙盒子出來,是一臺鴻運扇,扇殼上寫著萬寶倆字。那把紅色的扇子插上電后,搖過來搖過去,為我們送來一陣陣愜意的清風,也為逼仄貧窮的小屋增添了一些喜慶。
大舅跟大姨父碰杯,說,大兄別擔心,我們那個時候餓肚子都供出了一個大學生,如今這么好的條件,更沒什么說的。
我爸跟兩個姨父也寬慰大姨父,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們幾家合一起,就是砸鍋賣鐵也不會耽誤秋兒的學業(yè)。
外公因為癆病不能負重,但幸而他早年入私塾識得幾個字,可以為生產(chǎn)隊管理賬目,所掙工分比外婆少不了多少。從外公身上,外婆知道識字的好處。大舅跟大姨只相差兩歲,到了發(fā)蒙的年紀,兩人先后進了學堂,大姨倒讀得進,但外婆不讓讀,讀了一年,認識自己名字就下了學。大舅讀不進,但外婆硬把他摁在學堂,讀了三四年,看他實在厭學,才罷了。此后接連三個女兒,外婆也都無心栽培,直到生下小舅。小舅屁股能在板凳上生根。
小舅初中讀一半學校動不動停課,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讀完了高中。白家一向是外婆撐門立戶,女人當家為人不免強勢,在村里沒結上好人緣。小舅想上大學,村里不給推薦。外公便替他謀出路,想讓他頂替自己給集體記賬,村里不讓;去村里小學代課,不讓;去衛(wèi)生隊學個赤腳醫(yī)生,也不讓。大家伙就想看白白凈凈的小舅在泥田里干活。
小舅扛了鋤頭下地干活那天,村里人都早早出工來地里看熱鬧。從來沒有跟莊稼和農(nóng)活打過交道的小舅,笨手笨腳的樣子成了村人的笑柄。白家兄弟姊妹心里極不舒服,在他們眼中如此珍貴的人卻成了村人嘲諷捉弄的對象,他們抱成一團,再不讓小舅出去干活,大有“你躺著,我們養(yǎng)你”的雄心。
在家足不出戶的小舅抑郁了,成天躺床上沒個人形。幾個村人來勸外公外婆準備棺木,還說少年亡,不用多好的木頭。外公氣得癆病發(fā)作,夜夜吐血。屋里一下躺了兩個男人。外婆提了一瓶農(nóng)藥,奔到小舅床前說,兒啊,我一生為人強悍,自嫁入你們白家,知道這家光景,從不肯輸半分斗志。如今你這樣不爭氣,我這志量也減了一大半,你若體諒為娘,咱們就一起活。你若狠得下心,咱娘兒倆就一起死,黃泉路上做個伴。外婆擰開就要喝,小舅喊了一聲媽,外婆止住了,然后小舅奮力下床,將藥瓶給打翻了。從那以后,小舅像是換了一個人,任誰笑話也不懼怕。他去擔水,灑了一擔又重新?lián)鹨粨?耕田攏地什么的,他也不著急下田,只坐在田埂上細細看,等看出了門道再去弄,漸漸便在農(nóng)活上有了心得。他還買了一些農(nóng)技方面的書籍,活學活用,制種、害蟲防治什么的,很快就在生產(chǎn)隊的種田把式里有了一席之地。
兩年后,我媽跟我爸相識了,我爸有次去白家崗看我媽,除了給我媽帶了一身衣料還帶了一個驚天消息,國家要恢復高考,工人農(nóng)民都可以報考,考上了國家包分配,自此便是國家干部啦。這個消息不亞于一聲驚雷炸在白家屋脊上。國家干部,一聽就位高權重,白家人太明白權力在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了,莫說是公社干部、村里支書,哪怕是生產(chǎn)隊隊長站在田埂上,也有人堆著笑上前去打根煙、敬杯茶,以期他們可以不被克扣工分,可以掩人耳目地分些好處。白家這一家受打壓欺負多年了,倘若家里能出個干部,便如孫悟空的金剛罩一般,便沒人再敢欺負了。
那年高考是在冬天。本來我媽是要過年前嫁給我爸的,為此事也推遲了婚期,留在娘家照顧備考的弟弟。我爸也頻送殷勤,將自己當年讀師范的教材送給小舅,還為小舅手抄了一本代數(shù)。去縣里赴考,也是我爸聯(lián)系縣里銀行表姑弄的車。
臘月二十八,我爸終于收到了小舅的錄取通知書,他趕緊去給小舅報信,外公外婆高興得把過年的雞提前殺了來慶賀。白家眾姊妹也揚眉吐氣,個個出門臉上都是得意之色。
考取了大學,但村里不放人,說小舅是個農(nóng)業(yè)天才,他一走就沒了好收成,廣大無產(chǎn)階級兄弟要餓肚子。把小舅氣得牙癢癢。到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欺負我。外婆恨恨地想。但事關她幺兒一生的前程,她把一腔怒火給忍住了,還是得低下身子去村支書那里走一趟,先是大舅去的,提了酒稱了一捆葉煙并罐頭和兩對燒餅,這對外婆來說已經(jīng)是下了血本。但沒成,村支書態(tài)度很強硬,不收東西也不放人。末了,外公去柴房拿了一個裝火屎的壇子,從里面掏出一個木盒子,盒子里藏著一塊金如意。外公外婆把大舅兩口子叫來,意思是眼下只有拿這個去試試了。大舅說,這可是祖上傳下的,為保這個東西,當年破四舊、交賬目什么的,沒少提心吊膽過。外婆說,不過就是個金疙瘩,今兒為你兄弟舍了它,日后他掙個金山給你。大舅說,我不過隨口一說,從未想過要阻兄弟的前程。從不肯低頭的外婆拿了金如意去了村支書的家里,生搬硬套講了許多好話,直到村支書同意放人。
次年春天小舅上學,白家女兒都回了娘家,看著小舅背著包走出白家崗。大姨一時情熱腸動,嚶嚶哭了起來。那時秋表哥已經(jīng)有了些記憶,他說,看到小舅出白家崗,就跟《西游記》里孫悟空駕船出海尋求不老仙方,好拯救猴子猴孫脫離無邊苦海一樣。他還說,走出洼地,在高崗上回頭搖手的小舅頭上似有一道光環(huán),光彩奪目。
秋表哥上大學那會兒,正是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歸來,全國涌現(xiàn)下海潮,鐵飯碗不如活腦袋,很多體制內(nèi)的都以脫離單位去做生意為時尚,連好不容易轉(zhuǎn)為公辦老師的我爸那個時候都想出去印教輔賣。我們村的男女老少也不再把村支書放眼里,而是誰出去掙的錢多誰說話就算數(shù)。秋表哥大學畢業(yè)本來是分了一個好單位的,但他瞧不上,他雄心勃勃直奔深圳,說那是改革春風吹得最帶勁的地兒。
那時小舅已在深圳五八集團當上了財務經(jīng)理。雖然秋表哥大學宴缺席一事,小舅后來也沒給大姨一個說法,但大姨也并沒有為此事對小舅心生怨懟,至少我們耳朵里沒聽過什么話。大姨對小舅有不滿是在秋表哥去了深圳之后。
秋表哥大學畢業(yè)來深圳首先投奔的是小舅。他所說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頓牛排、第一杯紅酒,還有漂亮小姐跪在他面前給他點煙,這些都市風情都是小舅帶他領略的。但秋表哥投奔小舅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體驗這些,而是想通過小舅幫他找個工作,畢竟小舅是白氏家族第一個城市“拓荒”者,在秋表哥看來,找小舅是一條捷徑。但小舅對這個剛出大學校門的外甥很是看不上眼,覺得他木訥、呆板、不活泛,不能在改革大潮中騰起浪來。那時秋表哥也想進五八集團,但小舅并沒有替秋表哥引薦,他的顧慮是怕秋表哥不會做事,反倒牽帶了他的腳后跟。
他給秋表哥安排的事是讓秋表哥去售藥,售藥所得,五五分成。售藥就售藥吧,秋表哥說他反正也不挑剔,可關鍵售的是那種野藥丸,什么壯陽、回春、醒酒、迷情,亂七八糟。怎么售呢?說小舅也指了一條道,去夜總會、紅燈區(qū)、酒吧、洗浴樓,去那些燈光昏暗的犄角旮旯。秋表哥也去了。秋表哥說他在那些神秘的藥丸中看到了改革之初的光怪陸離,在兜售這些藥品的場所中見識到了金錢的魔力,那些左擁右抱、鶯歌燕舞、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每天都如電棍敲擊著他。秋表哥很多次都慨嘆,人啊人,從來都沒有當家做主過,不是權力的奴隸,便是金錢的奴隸。
大姨對小舅的意見倒也不光是小舅讓秋表哥售了那些瘋魔的藥,而是秋表哥投奔小舅,小舅連住處也沒給秋表哥安排,每天晚上就給秋表哥兩床薄被子,讓他在樓道里打地鋪,屋都不讓他進。秋表哥來深圳投奔小舅,一是找尋工作,二也是想圖個落腳的地兒節(jié)省生活成本,畢竟家里就那個底子,為了他讀書,他的妹妹、我們的大表姐連初中都沒讀完就潦草嫁人。小舅倒是對這件事跟大姨解釋了,說是屋子小,不方便,小舅媽脾氣又古怪,小表妹那時又正值鋼琴考級,怕影響到她們。但大姨不過就表面敷衍了一下。
這樣過了幾個月,秋表哥覺得售藥和打地鋪都不是長久之計,便開始制作簡歷,往各個公司投遞,很快他就被一家地產(chǎn)公司錄用。他就是在地產(chǎn)公司就職期間看準了下水管道的商機。他跳槽出來做這個還征詢了小舅的意見。小舅當時是力主打破這念頭,認為秋表哥暫時能力不夠,貿(mào)然投身商海,風險多于利益。但秋表哥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迅速掘到了第一桶金,后來局面一打開,市場越做越大。
2000年,大學畢業(yè)六年的秋表哥頭一次回家過年。在我們那兒,像秋表哥這種一隔好多年都不回家過年的人一旦敢回家過年,那就表示發(fā)跡了,脫去藍衫換紫袍啦。這一次春節(jié),秋表哥的幾件事都載入了我們鎮(zhèn)的史冊。我們鎮(zhèn)上的第一輛寶馬車是秋表哥開進來的。他帶著大姨和大姨父來給我們辭年。我們這里過年前也要把頂首的親戚走一遍,叫辭年。聽說秋表哥是開車來的,我們都下樓在校門口迎他,引導他把車開進來,停在操場上,很多老師和家屬都圍攏過來,說這就是寶馬,傳說中的寶馬。秋表哥下車后,跟眾人點頭,還給每個人都打煙,芙蓉王的。然后他打開后備廂,我看見后備廂里有四個一樣的紙袋子。秋表哥拎了其中一個紙袋子遞給我爸,我爸接過后,手不由得沉了一下,我猴兒急一通扒拉,袋子里有煙有酒還有一個白色的小盒子,我拿出來一看,媽呀,是手機啊,夏新翻蓋的。我可以確定當時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咚”地彈了一下。
秋表哥說,聽說你也上了大學,送給你的,方便聯(lián)系家里和同學。我捏著手機,傻子一樣地點頭。他不知道我做夢都想擁有一部手機,因為價格之故我沒有勇氣向家里張口。面對秋表哥的大恩大德,我?guī)缀跻o他跪下了。
那一次回來,秋表哥很是花費了不少,除了煙酒、手機、過完年拜年,每家又包了一千塊的紅包。鎮(zhèn)子上第一次包紅包包一千塊的也是在秋表哥這里起的頭。春節(jié)里我們幾家輪換著拜年,人群都以秋表哥為中心,尤其是我,時時都挨著,生怕跟丟半步。秋表哥想坐,我立馬把椅子擱在他屁股底下;秋表哥想喝水,我立馬把杯子遞到他嘴巴邊;秋表哥一入席,我就把酒給他滿上。我為秋表哥像驢拉磨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點都不累。
海表哥說,春來妹這腳上是綁了神行太保的甲馬嗎?
我一愣。
蘭表哥略一沉吟,說,戴宗的甲馬跑直線可以,不能橫著跑,更不能轉(zhuǎn)圈跑。那時蘭表哥已大學畢業(yè)在鎮(zhèn)上高中教物理。他似斟酌了一番,說,春來妹腳上踩的應是哪吒的風火輪。
桌上親友一頓大笑。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笑得比他們還大聲。想讓我難堪,沒門。
秋表哥返城起身那天,白氏親族來到大姨家,都給秋表哥帶了點特產(chǎn),米啊油啊蛋啊菜啊,這些秋表哥都沒有放在車上,只帶走了我爸給他寫的一幅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我說,爸,秋日勝春朝哈。我爸一愣,繼而呵呵笑。都說我對秋表哥跟進跟出,這些人包括我爸不都是這樣嗎?我言秋日勝春朝,聽聽,我爸為了長外甥志氣,不惜滅親生女兒威風。
臨行時,一眾親友握著秋表哥的手千叮萬囑,叫秋表哥好好干,千萬要聽話,別走錯道了。秋表哥自然是點頭。他穿著一件紅色羽絨服,頭發(fā)茂盛如蔥,梳著偏分,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鼻子又挺,嘴唇帶著點自然紅,高高大大站在灰不溜秋的莊稼人堆里,默默散發(fā)著一種金錢與文化并存的高級氣質(zhì)。我從來沒有認為秋表哥帥,這次眼光忽然上了一臺階,覺得秋表哥的人才真的是白氏表親中最出眾的,無可爭議。這跟我看馬云一樣,以前我覺得馬云好丑,后來吧,隨著他財富積累得越來越豐厚,我便覺得他越來越帥,帥到了珠穆朗瑪峰上。我朋友說勢利眼看人就是這德行,可能吧。
秋表哥好不容易上了車,關了車門了,親友們又隔著窗玻璃再次叮嚀,說老大不小了,要成家立業(yè)啦。什么老話云亂滾的石頭不長苔,流浪的漢子不招財,男人不成個家,掙再多錢都留不住的。大姨跟大姨父喊了聲阿彌陀佛,覺得這話硬是說到他們心坎里了。大姨態(tài)度強硬,說,下次若再一個人,就不要回來了。
可不是嗎?頭一回省親,就煙啊酒啊手機加大紅包地拋撒,若沒個女人管著,再回來幾次不得破產(chǎn)啊。我心里也為大姨盤算。
秋表哥發(fā)動引擎,白家長輩們才跳著離開,生怕車輪子碾到了他們的腳丫子。總算遇了空,我們表弟表妹們圍了上去,抓緊時間說些祝福的話,一路平安、一路順風、慢點開、到了報平安這些,只有我思考得深遠,趴著窗玻璃問他,表哥,你今年過年還回來不?
秋表哥說,你沒聽你大姨說,要是一個人回就不要回了。其實我是心里面想到了電腦。他一回來就送手機,再回來可不就是電腦了?
就是那次秋表哥省親之后,大姨才開始把對小舅的一些看法私下講給白家姊妹。
有了手機后,我就加強了與秋表哥的聯(lián)系,對他的另一半問題操碎了心。不能不操心啊,這關系到秋表哥是否能再回來過年的重要一環(huán),往后的年,若秋表哥不回來,還過個什么勁。可這樣的情感事件秋表哥哪肯對我說,他當我是小屁孩呢。我對他再三表示了我的誠懇,他也漸漸跟我吐露了一些想法。他說他有恐婚癥,主要是怕步小舅的后塵。
他這一說,我腦瓜頓時就“響”了一下,茅塞頓開。
小舅雖然對他的身家瞞得深緊,但對他的婚姻倒是在親戚面前抖摟個干干凈凈,誰都知道他跟小舅媽的感情稀巴爛。據(jù)他自己說,當年是小舅媽看上的他,死活要跟他。這話當時我們都信。如今回過頭想,一個響當當大武漢的城市姑娘會倒追一個貧窮農(nóng)村的小伙子?何況這小伙子個還不高。小舅說小舅媽當年是一個小廠工人,他是上級單位的小頭頭,被派遣到廠里作調(diào)查。這期間在報紙上發(fā)了幾個豆腐塊,便成了廠里口口相傳的大才子。好像說小舅媽那會兒也是文藝女青年,常拿了自己寫的東西去敲小舅的門,敲來敲去就敲出了故事。
后來小舅好像是看出了小舅媽什么缺點,斷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合適,想抽身而退,可小舅媽不答應,聽說還找了娘家兄弟把小舅揍了一頓。反正最后兩人還是扯了結婚證。小舅結婚這事他也只在信上提了一下,也沒說什么日子,更沒說擺不擺酒。
聽說婚后兩口子回來過了個春節(jié),還說那次兩人不知為什么突然在屋檐下吵起來,只聽小舅媽說了一句,你憑什么自作主張要加二十塊?等我媽他們趕出來看時,就見小舅媽一巴掌鏟在了小舅的臉上。把我媽他們都鏟蒙住了,在他們的心里,敢鏟小舅耳光的人得到下輩子。小舅想還手,但還是被姨媽們攔住了。白家人本著息事寧人過個安穩(wěn)年的態(tài)度勸說小舅,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跟女人一般見識。這當然是明面上的,實際上那個響亮的巴掌無須小舅說什么,他們也都知道了小舅這個婚結得糟心。
次年聽說小舅還鬧過一次離婚。本來這事白家一點不知情,是因為有一天,小舅媽突然到了白家崗,那天剛好下了雨,她一雙皮鞋跟一對褲腳像是泥糊的。小舅媽此番前來是問小舅下落的。白家人這才知道他們在鬧離婚,說是小舅有一兩個月沒著家了,幾次去單位也沒找到人,問單位領導和同事,說他一兩個月沒上班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這才來他老家的。外婆一聽,心急如焚,一兩個月沒落屋,屋里人都不知道音訊,只怕是不好了,一時大哭,說,我就知道我的兒心里過得不舒服,一個人在武漢,沒人疼,心里有苦說不出,我的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又找哪個討說法去。小舅媽看這情況,知道小舅沒在這兒,且屋里這氣氛,也沒她立腳之地,便走了。稻場上的爆火泥,小舅媽一腳一個坑,走得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外婆、大舅和大舅媽沒一個開口留她喝杯水、吃餐飯。小舅媽一走,外婆也不哭了,像沒事人一樣。大舅納了悶,說,這么快就不擔心你幺兒了?外婆說,我還活著,他還敢尋短見不成。
小舅媽走后的第三天,聽說小舅就回了老家。外婆朝小舅看了老半天,長嘆一口氣,說,你回家去吧,別鬧了,好生過日子,我瞧你媳婦肚子打了兜,有了。外婆又說,生了你,我就給你算了命,算命的先生說你的八字各方面都好,就是婚姻上不好,懷抱一冰人,一輩子討不到女人的熱乎氣,這是命啊我的兒。小舅聽了此話,自然是痛哭流涕。
其實我后來想,小舅媽那次獨身一人來白家崗是不容易的。這犄角旮旯,她一個城里的女人家不過是跟小舅來了一次,方向估計都沒完全摸清,就憑著模糊的記憶只身前來。千里迢迢,舟車勞頓,想見這一路上頗多狼狽。來了后連口熱茶也沒喝上,又往回趕。又是風,又是雨,水一腳泥一腳。我有時候替小舅媽想一想,那會兒她的內(nèi)心也是恓惶和委屈的。此后,在我的記憶中,小舅媽只在我六歲那年來過白家崗,便再也沒有來過了。
從大人的口中,小舅與小舅媽的狀態(tài)基本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還打過不少架,當然每次小舅都沒打贏過,他本來個子就矮嘛。小舅婚姻的不美滿幾乎成了白家人心里的一個坎了。
關于小舅和小舅媽的婚姻狀況我們不過是聽說,但秋表哥可是真真切切在他們的近旁待過一段時間的。秋表哥說,這輩子寧愿打光棍,也不要過像小舅那樣的生活。他說小舅媽很善于營造一種低氣壓氛圍,在家的小舅就跟道旁遭霜打的茄苗似的,身板從來沒挺直過,小舅洗出的盤子咯吱咯吱會唱歌,白襯衣洗完還要對著亮光看,生怕漏了一個污點,跪在地上擦地板,擦得锃锃亮,臺面上的瓶瓶罐罐一件一件擺得整整齊齊。秋表哥都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他視為神祇一般的小舅,指引白氏家族前進方向的偉大導師,一個云端上的領袖,一個家族的楷模,竟如此地折下腰身,低到塵埃里。秋表哥內(nèi)心里如遭遇了泥石流,山崩地裂。而他在小舅家盤桓的那些時日,小舅媽對他的諸多生活習慣也明目張膽表示出了刻薄的嫌棄,這同樣也給秋表哥的心理造成了巨大沖擊。以致他不敢戀愛,對女人有種心理和生理上的害怕。
不過秋表哥最后娶了個上海姑娘。聽說兩人是在火車上認識的。讓秋表哥動心想娶她,是因為一個細節(jié)。當時火車上與他們相對而坐的是一對貧苦老夫妻,泡一碗方便面,還你一口我一口,吸溜吸溜,吧唧吧唧,邊吃還邊抹鼻涕。連從農(nóng)村出來的秋表哥看得都起雞皮疙瘩,但他旁邊的姑娘卻全程帶著善意的微笑看著對面兩位老人,還打開包包,給人家遞過兩片香噴噴的紙巾,老人家吃完了,她又幫人家去倒了垃圾。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出嫌棄的姿態(tài)。秋表哥說那對老人令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正是這個姑娘的善良與溫柔令秋表哥鼓足勇氣要了人家的手機號碼。然后他專程去了幾趟上海,做了細致又全面的考察,最終表白了自己的感情,也向?qū)Ψ浇淮俗约河H戚六眷的家底。
事實證明秋表哥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不然我們后來哪里會有茅臺酒和蒙頂茶喝呢。
與小舅的第三次見面是在2009年,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在武漢已成家立業(yè)。那是小舅第一次與我主動聯(lián)系。他在電話里告知了我他要來武漢辦事,以及抵達時間,并詳細詢問了我的居住地,問我小區(qū)附近有沒有好一點的酒店,幫他預訂兩晚,他給我轉(zhuǎn)賬。親親的舅舅到我這里還要住酒店,這不符合白家的待客之禮,再說好一點的酒店住兩晚也不便宜,這錢我出劃不來,他出又沒道理。我便誠摯邀請他住家里,一顯得親熱,二在親人們面前也好看。他爽快答應了。
放下手機我鄭重地對我那口子說,我小舅要來武漢。
他惶惑,你小舅?
我說,哎呀,就是那個很有錢的小舅。
他似想起來什么,說,就是那個第一代高考大學生。你說你上學讀到《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課文,非常有共鳴,菲利普一家對待于勒的感情跟你對小舅是一樣的,是不是就是那個舅舅?我忘了啥時竟跟他說了這些,不過差不多吧。只是我的小舅沒有像于勒落得個替人割牡蠣的潦倒下場。
也不怪他對我這個小舅不熟悉,這么些年,我們這些表親婚嫁生子,小舅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秋表哥的婚禮辦了兩場,上海一場,老家一場,我們整整齊齊參加了老家一場,但小舅一場都沒有參加。我們這些跟在秋表哥后面辦事的,也就不再通知小舅,與小舅本來淡漠的感情就更淡漠了。這么多年,我們在鄉(xiāng)間貧窮的土壤里掙扎著前進,除了秋表哥,后面這些讀書的、學藝的,現(xiàn)在也都在鎮(zhèn)上、縣城里、市里扎下了根,安居樂業(yè)。對于年少時有過的像菲利普一家對于勒的期盼,現(xiàn)在聊起來都會打趣和嘲諷當年的自己。我們已經(jīng)看破、放下、自在了。
我們兩口子對于小舅的到來,很是重視。一個小兩房,為了小舅住得舒服,決定把主臥讓出。利用周末的大晴天,我們跑上跑下把床上的鋪蓋都拿到樓頂曝曬,洗衣機整個上午都在不停轉(zhuǎn)動,洗床單被套、窗簾地墊。忙活了兩天,總算把整個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潔白的窗紗淺綠的窗簾,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地板和家具能反照出人影,仿佛屋子里每一粒細小的塵埃都被清洗過。
夜里我們兩口子癱在客臥一米二的小床上,我那口子竟發(fā)起感嘆,說,在資本社會里,親情也是暗地里標了價格的,富親和窮親那絕對不一樣。嗯,你說如果是你大舅來了,你會給這樣的接待標準嗎?
無聊吧你。我扯過被子翻過身去不再理他。但我在心里問了自己,如果是大舅來了,我會這樣上躥下跳地忙活嗎?應該不會吧,就算會,也會偷工減料。但這樣的區(qū)別接待,真的是富親與窮親的區(qū)別嗎?我深刻地覺得也不是,我們這些外甥在情感上都是與大舅親近,但我這樣為小舅辛勤忙碌,很大意義上似乎是為了一種展示,展示我們晚生后輩在青天黃土里,沒有依靠救世主,沒沾白大真人一絲一毫的光,憑著我們自己也在城里安營扎寨了。
風平浪靜時,小舅總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尊神,給我們無限希望,每一次我們站在艱難關口,他又及時進入到信號盲區(qū)聯(lián)系不上,即使聯(lián)系上,也是各種為難,股票套牢、孩子住院、存款死期、投資項目,梔子花茉莉花的。我們家沒有聯(lián)系過小舅,但二姨和小姨她們聯(lián)系過,加上以前有大姨的說辭,我們自然也就覺得小舅虛偽。但白氏家族的傳統(tǒng),自家的屎再臭都得捂著,所以這些流言只在她們姐妹這兒止步,都沒傳到外婆和大舅耳朵里,整個白家崗對外婆和大舅都是恭敬的,覺得秋表哥賺大錢,海表哥考上公務員,蘭表哥當老師,科教文衛(wèi)上都有人才,一大家子風調(diào)雨順皆是他白玉壽的手段。說這才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白家人從不去辯解澄清這些傳聞,就這么供著白大真人。
小舅如期而至,給我打電話時已到了小區(qū)門口。我一下樓就看到不遠處一輛黑色奧迪A6正試探著前行,走近一看果真是小舅。我引導他把車停到我們門棟下面。我老公也下來替小舅拿行李,并處處搶先一步開單元門、電梯門和房門。
小舅進屋換上我專門為他準備的新拖鞋,在客廳里四處打量房子。我打開主臥的門,把小舅的行李箱放了進去。我說,小舅,這是您的房間。小舅進來一看,想必是感受到了我的熱情和隆重,表情上很感動,說,好,好。然后他打開箱子的密碼,從里面拿出一個盒子,說是給我的,打開一看,是一只印著火烈鳥和龜背竹的玻璃水杯,雙層的,不算稀罕,但因為我是杯子控,便開心地向小舅道了謝。
乍相逢,雖是親人卻又很陌生,怕冷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說,小舅您開了大半天的車,也累了,要不休息一會兒,我們把飯做好了,叫您。
他說,好。
我退出替他關上了房門。想必我在他心里也是一個有著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吧。
好在桌子不大,五六個菜就有豐盛之感。碗筷擺好,酒斟滿,我進去把小舅請上桌。老公陪小舅喝酒,我在一旁請菜添飯,照顧席面。起先都很拘謹,三杯酒后,氣氛活躍起來。老公說,小舅五十多了,卻一點不顯老,若我們走到街上,別人都以為是哥倆,絕不會想到是甥舅。小舅呵呵笑,驕傲地自謙,說,哪里哪里。然后又碰一杯,喝下。
小舅問我老公是不是武漢人。我老公說不是,是吉林的。聽到吉林,小舅竟莫名地有些興奮,說,吉林人好,我一個要好的朋友也在吉林,我曾救過他的命,他總說要變牛變馬報答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我問,男的女的?
不知道是不是小舅沒聽見,對于這個問題他沒有做出什么反應。而我也覺得這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不好再問。我說,我老公這個優(yōu)點我倒沒感受出來,就他學舌這一點如拜了鸚鵡,一口漢腔耍得,好多人都以為他是武漢人。弄清了外甥女婿的底細,小舅便以老武漢自居,說起他從前在武漢的一些事情。說武漢人都是講門后代,講吃講穿講玩講樂。我老公接了一句,說,還講不聽。然后他們呵呵一笑,一起又抿了一口酒。
小舅繼續(xù)向我們科普武漢的人文地理。他說,他以前在武漢是住漢口民眾樂園那里。他一說,我和老公都“哦”了一聲,以示對那個地段一平米達三萬塊的崇高敬意。小舅說,民眾樂園連著六渡橋這一段,是武漢老漢口的正宗窩子。我們當然只有點頭的份兒。
小舅伸出一個手掌比畫,說,武漢是兩江三岸格局,長江漢江在此合流,把武漢分成漢口、武昌和漢陽。漢口是經(jīng)濟中心,銀行、當鋪都是在這里扎堆,有錢人多,武昌呢高校云集是讀書人重地,漢陽全是廠子,工人苦力滿大街。一年里,漢口人過武昌來了不起就一回,武昌的去漢口呢,一年三四回吧,但漢口和武昌的是從來不去漢陽。為什么呢?武昌人歷來瞧不起漢口人,覺得漢口人一身銅臭沒有文化,漢口人也瞧不起武昌人,覺得知識分子一股窮酸氣,漢口人跟武昌人又共同瞧不起漢陽人,覺得漢陽人又窮又沒有文化。
哈哈哈哈。我們一頓大笑。這是我們來武漢后,第一次聽到這么演繹武漢三鎮(zhèn)的段子,又形象又風趣。這個梗令舅甥倆下了不少酒。
我探問小舅此次來漢的安排。小舅細細滋了一口酒,面上活泛的笑容隱去了一些。他很認真地說,我是來聯(lián)絡老同學感情的,聽說我們那一垡的同學現(xiàn)在有幾個做官做到省里,有一個還是副省長呢。小舅這樣說,言語中也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驕傲。
我問,您是長期跟他們有聯(lián)系有來往嗎?
小舅說,沒有,我們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一畢業(yè)就像鳥被槍打散了,幾十年同學音信如石沉大海,這要不是他官當大了,浮出了水面,誰知道呢。
說完他們繼續(xù)喝酒吃肉。我卻直覺小舅這事不大靠譜,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預兆。幾十年沒聯(lián)系的同學想必當年同窗感情也一般,如今人家當了大官,你才來投,明顯不是投情,而是來投利的。當官的人現(xiàn)在多有覺悟,哪里會輕易相見,加上如今的大門也不比過去,政府機構拆了院墻,看上去沒有從前的壁壘森嚴,但有門啊,門口有保安,那門也不同以前的門,憑你孔武有力就能推開?人家都是高科技,進去得刷卡。當然若是里面的人想見你,自會蓬門今始為君開,但若是不想見你,你便是小叩柴扉久不開,關鍵你也沒“小叩”的機會,一伸手就會被保安架走。
看著被酒氣熏得紅光滿面的小舅,忽然覺得在外面闖蕩了幾十年的小舅還不識人間真滋味。他都沒有感受到這個時代的人際關系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血緣都不一定靠得住,更何況是幾年同窗。
看小舅一個勁地說這個酒好喝。我那口子便從酒柜里扒出兩瓶,裝在禮盒里,說,這個酒還是您家鄉(xiāng)的酒,二十年的白云邊,難得您喜歡,送給您兩瓶。
小舅高興接下,說,好好好。
次日我們仨差不多同一時間起床。穿著一套藍色真絲睡衣的舅舅,不論個頭,看上去還是很有時下流行的大叔范,小腹這塊比我還平坦,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在衛(wèi)生間洗漱臺躬身良久,刷牙、洗頭、上護發(fā)素,吹風機吹干,還用彈力素抹出造型,以為他接下來洗把臉就完了,但看他細細擠出一點洗面奶,在臉上打圈,我就知道這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便趕緊催促老公在陽臺水龍頭下接水刷牙,把眼屎擦干凈得了,不然上班要遲到。
幸虧我決策英明,等我那位提包出門時,小舅還在那兒拍拍打打,隨即出來,臉上竟貼著一張面膜,飽滿多汁,水乳交融。他跟我老公道別,祝他工作愉快。我老公一邊回應一邊愣神,頭差點被門夾著。一個東北爺們兒認為男人擦個大寶都是娘炮,如今親見老娘舅敷面膜,連我的內(nèi)心都泛起了漣漪,他那里定然是白浪滔天。
我上班倒不急,可以氣定神閑在沙發(fā)上看一集韓劇等舅舅。終于小舅馬甲領帶,手表皮包,收拾得像早年間東洋歸來的留學生。我對小舅的衣品表示了欣賞,他道了聲謝謝,臨走拿起了昨天我們送給他的兩瓶酒,說是去送人??此M了電梯,我有種他今天會出師不利的感覺。他若是空著手還體面些。
晚上下班給小舅打電話,探問晚餐問題,怕他外面有留飯,我們小兩口就可隨便吃一點,但他說馬上就到家,沒吃飯。我們便想著到外面去吃一頓,剛好樓下有個漢調(diào)館子,做的排骨藕湯和牛蛙燒魚臉還不錯,可以讓小舅品嘗一下久違的武漢味,但小舅說他有上火的跡象,怕油怕辣,我們便重尋了一家粵派餐廳。
我們是坐小舅的車去的餐廳,我留心看了座位和后備廂,發(fā)現(xiàn)那兩瓶酒不在,看來是送出去了。小舅定然是有些背景的,不然兩瓶普通白酒怎么可能敲得開幾十年都不聯(lián)系的高官同學。我忽然覺得握著奧迪A6方向盤的小舅如桃花潭水,深千尺??!
在包廂里,我琢磨著菜單點了貴妃白切雞、蜜汁排骨、白灼蝦、瑤柱節(jié)瓜煲,空里瞥到小舅手腕上的表,銀光燦燦,大表盤里還嵌有兩個小表盤,各個指針都四平八穩(wěn)地走著,不知道牌子,感覺應該是貴得不講道理的那種。忽然有一種好奇怪的心理,竟咬咬牙加了一道清蒸東星斑。一桌子老廣的味道。服務員起先是個大媽,后來又換成了小姐姐,她細腰軟語,為我們侍奉茶水,燙洗杯筷,傳遞肴饌。
先生,這酒要開嗎?小姐姐拿起我自帶的紅酒彎腰詢問小舅。
開吧。
好的,請您稍等。小姐姐出去后,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將紅酒倒在醒酒器內(nèi),然后為我們分杯,雙手呈上,畢恭畢敬。
東星斑上來了,小舅吃了一口,說,嗯,味道很靚。他才吐一根骨頭、三根魚刺,服務員就很熱情地給更換了骨碟,順便把我們的也換了一遍。這樣的殷勤禮遇,讓在外面吃了無數(shù)頓飯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尊貴。這定是因小舅之故。他穿著考究得體,身形結實硬朗,頭發(fā)烏黑濃密,早上出門時的那個造型還在,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淡淡香味,金邊眼鏡,鏡片像星星一樣亮,特別是手腕上被襯衣遮了一半的手表,一舉一動,流光溢彩。小舅通身散發(fā)出的大佬氣質(zhì)讓餐廳覺得這不知是何方神圣駕到,有不可怠慢的強大氣場,故服務員有禮有節(jié),處處示好。要知道中國的服務業(yè)有點爛,很少會讓顧客有上帝之感。但此時金錢再次展現(xiàn)了它的萬能,燦爛的笑臉和真誠的逢迎,處處柔情時時蜜意。有錢人的世界真他媽的美好。我一邊惡心著又一邊享受著。
沾著舅舅的光,我和我那口子似乎也覺得自己人五人六了,席間的話題便不可造次,雖然談不了中東局勢、游艇石油和全球之旅,但雞毛蒜皮柴米油鹽肯定是不能上桌的。為了烘托舅舅是個人物,我問舅舅今天可見到了那位副省長。
舅舅很老實地回答,說,沒有,沒聯(lián)系上。
這倒印證了我最初的直覺,官場的人豈是說見就能見的,前面都沒有鋪墊。但奇了怪了,那兩瓶酒哪兒去了?但這個問題就是再好奇,也不好問啊。
我們舉杯再次對小舅的到來表示歡迎。小舅抿了一口酒,咂巴咂巴,說,不錯,這酒。
我說,這是秋表哥給的,是他公司送客戶余下的,說要三千多一支呢。
哼,肖立秋慣會搞這種小恩小惠,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一點出息。小舅忽然垮下臉來,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冷硬,話音里聽得出他對秋表哥的不滿。
我心里自然是替秋表哥鳴不平了,小恩小惠您瞧不上,您有出息您倒是給點大恩大惠啊。我說,這就可以了,秋表哥也算是做到了茍富貴勿相忘??偛荒茏屗o我們一人送套房吧。我邊說邊呵呵笑,想把氣氛緩和。
小舅并沒有跟我一起笑,他似一點都不在乎氣氛的變化,依舊一臉嚴肅,說,肖立秋格局不大,小富即安,年紀輕輕,四十多歲,就恨不得要養(yǎng)老,我快六十了,也沒告老。說著表情很是不屑,說,沒有一點頭腦,目光也短淺,不知道做大。
我說,秋表哥不是他們上海什么區(qū)的政協(xié)委員了嗎,可以啦舅舅。來,碰一個。
小舅又抿了一口酒。說,什么政協(xié)委員,他終成不了氣候。
這把秋表哥說得太不堪了。我心里有點抵觸,手上還端著秋表哥的酒呢。但替秋表哥辯解,似乎又會勾起舅尊對他的強烈批判,我一時竟也兩難,便想如何斷片,再另起一行。
我說,舅,給您老報告一個好消息,海表哥馬上要調(diào)到武漢來了,官也升了一級,正科啦。
小舅說,像馬曉海,考進了公務員隊伍,肖立秋若是有心,完全可以為曉海操作一下,讓他仕途順利,平步青云。像你和你愛人,他也可以助助力,不是要他幾瓶酒幾斤茶,是他要有為家族搭架子的謀劃,不能只顧眼前,要長遠地考慮。
小舅又說,你們自己也要有點野心,要有往高處走的雄心壯志,趁著現(xiàn)在階層還未完全固化,哪怕有一絲縫隙,都要削尖了腦袋朝上爬,蛋糕與面包都在上頭,底層有什么?吃喝呼啦一輩子,終其一生不過是個螻蟻,有什么用?要撈油水就不能怕臟手。忽而小舅有些悲哀,嘆道,這個世界的精彩從來都只有少數(shù)人能看到。往后這個社會,只會是有錢的越有錢,沒錢的永遠沒錢,階層固化,便沒有翻身仗可打了。
我那口子給小舅加了一點酒,說,小舅說得有道理,我們也想向上,可一抬頭,山峰入云霄,束手無策啊,天天坐在格子里熬材料,也覺得沒有出頭之日,拿個工資,過個眾人都有的安穩(wěn)日子,還要常規(guī)勸自己,知足常樂。
小舅說,我跟肖立秋敲過好幾回邊鼓,好歹現(xiàn)在他還算有錢,要籌謀一番,要做架梯人,哪怕十二巫峰高萬丈,有了梯子,慢慢也就上去了,只要上去了就能看到最美麗的太陽。上次我做股票,從內(nèi)部打探了消息,遞信要他買,若聽我的盤算,至少他能猛賺一筆,這些錢拿來給兄弟姐妹架橋鋪路,不就起來了?
我慢慢品出了小舅的意思,他是想把白、肖、程、馬、鄧建設成類似《紅樓夢》里賈、王、薛、史的格局。這是一個宏偉的工程,眼前還只有幾片破瓦爛磚。而我也才從小舅的話里驚覺,我備感榮耀的武漢小兩居生活,不過是螻蟻,我的父母辛苦一生把我捧成城市里的螻蟻。舅舅一句話就抹殺了兩代人的血汗和成果。我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既不服卻又無力辯駁。
服務員輕輕敲門,給我們又端來一盤菜,海蠣煎蛋,熱氣騰騰,說是我們消費達到了標準,酒店贈送的。她拿著鏟刀將蛋餅劃開,給我們每人的碗里送了一塊,動作輕柔,態(tài)度謙卑。說,請先生和女士慢用。然后微笑退出。
也許舅舅說的是對的,這人間最美的風景只有有錢人才看得到。
舅舅趁著酒興繼續(xù)高談闊論,說,如今道德與秩序都被財富踩在了腳下,世界無論怎么變換,錢和權始終是全人類的上帝和福音,你們要進一步解放思想,要知道,為五斗米折腰有傷尊嚴,但為百斗米千斗米折腰呢,那是值得的?;钤谶@個時代,就要應變這個時代,不要擰著扭著,鯉魚跳龍門的樣子很丑,可它化為龍的那一刻光芒萬丈,人們只會記住這光輝耀眼的一刻,不會記住它曾經(jīng)摔打的傷痕與丑態(tài)。這是一個好時候,渾水摸魚,為后世子孫殺出一條血路,這是我們白家一代人兩代人肩上的責任,要為這個責任努力奮斗。
小舅頓了頓,說,我一直都在為這個家族的前途努力,只是暫時我還沒有太大的氣量,若問我這個當舅舅的將來能給你們什么,絕不是煙酒糖茶,而是江河湖海、日月星辰。
這么些年我不知道這位親人遭遇了什么,見識了怎樣潑天的大世面,思想言談全不像白家子女。外婆家雖然是地道農(nóng)民,但教育后人從來都是幾句老話,“陳谷爛米不拋撒,想起災年吃糠粑”——這是節(jié)儉;“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這是上進;“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這是金錢觀;對于女子品德還在要求封建那一套,“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白家長輩就怕后人在人生航線里一個不小心翻了船。所以我們從小都被管教得中規(guī)中矩,只要人生有飯吃有衣穿便要懂知足,知足才會常樂。
舅舅不偏不激、語氣平緩的講述還是蠻有煽動性的。他的江河湖海、日月星辰論形成了頭腦風暴,那一夜我的心里如威馬遜臺風登陸華南沿海一樣,所有心理建設都被摧毀了。我以一夜失眠深深拷問自己的靈魂,真的是知足常樂嗎?真的是跟大富大貴有仇嗎?帶院子的別墅想不想?瑣碎的生活渴望不渴望有個保姆打理?武廣里面那些國際奢侈品牌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二?頭等艙、商務座、VIP貴賓包廂愿不愿坐?魚子醬、松露、神戶牛肉的滋味想不想親口嘗一嘗?泰國、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有沒有用腳踩一踩的想法?是想的,可是這些自己做成了哪件?一件都沒有,因為沒錢。錢是什么?是眼界、胸懷、品位、膽量、境界、姿態(tài)、風骨、命脈。是的,舅舅說得對,這個世界只有有錢人釋放了自己,活成了人,窮人從來都是壓抑自己,活得像個鬼。
舅舅次日一早就離開了武漢,走時我又送了他兩瓶二十年的白云邊。他接了,說,昨天的兩瓶酒他中午去漢口民眾樂園那塊,碰見以前的老街坊,兩人就著一盤鹵豬耳朵和花生米喝完了??粗M電梯,形單影只,想起外婆從前說的,小舅一輩子討不到女人的熱乎氣,我不禁有一些傷楚。
我折身回來將他送我的那只杯子洗凈,打算泡茶,開水一倒,忽然一聲悶響,熱騰騰的水隨即從底部放肆淌了下來。杯子竟掉底了。我突然想,未來小舅就算是能過上玉盤珍饈值萬錢的日子,但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樣的人生又有何趣呢?
小舅走后,我一連幾天都心緒煩亂,一會兒被各種欲望逗弄得動如脫兔,然后又被各種現(xiàn)實束縛得靜若處子。時不時就將自己撕裂一番。
我抽空給秋表哥打了個電話。我說,聽說小舅給了你一次發(fā)大財?shù)臋C會,你沒把握住?
秋表哥說,聽說?聽誰說?
我說,小舅才從我這里離開。
秋表哥說,哦,去找他那位省長同學去了吧!我看他現(xiàn)在著了魔了。啥關系都想去攀一攀。一門心思想攫取官場上的財富,說這才是中國發(fā)財?shù)慕K南山捷徑。
我呵呵一笑,說,你真是有三只眼,小舅這次來就是想結交一位管金融和投資的副省長,但失敗了。
他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小九妹跟小舅媽都移居美國了,他孤家寡人的,不知怎么對權力與財富的追求瘋狂無比,為了接觸官場的高層,還專門去學了保健養(yǎng)生和風水、占卜,以期能有機會用上一用,取得深入的結交。
小九妹跟小舅媽出國這事我聽我媽說起過,這一次來漢他自己也提了幾句。他說離婚后他把深圳的房子、股票、基金全賣了,加上所有積蓄全部給了小舅媽。他自己住在深圳一個三十來平米的公寓房里,重新白手起家。我們本來是準備為他的婚姻破碎唏噓一下的,但看他卻并不為此感到難過和遺憾,相反還有一種砸碎千年鐵鎖鏈的解脫感,我們也就化悲傷為慶祝,慶祝他重獲自由,再遇良人。
我們只知道小舅玩股票,但沒想到在秋表哥的嘴里,小舅還成了神棍,我伸長打探八卦的觸角,問道,他跟你弄沒?道行怎么樣?靈不靈?
秋表哥無奈地說,他上半年跑我深圳的廠子里面,說我大門開錯了方向,對著高架,會破財,硬要我換個方向,一天到晚糾纏你,我沒辦法只得換了方向,靈不靈的,反正也不知道效果。
我呵呵大笑,說,你看,小舅的玄學研究方向還是對的,你們吃這一套啊。哈哈。
秋表哥也呵呵笑。說,小舅現(xiàn)在對股票研究很深,幾次悄悄跟我說他的關系通到了國務院的銀監(jiān)會,動不動就給我遞內(nèi)部消息,要我跟莊,之前我聽了他三次,虧了三次,搞得我周轉(zhuǎn)資金都差點斷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我當然得止損,第四次我不信了,結果那一只確實是只牛股,然后他就跟拿住了把柄似的,一天到晚罵我。上次我去深圳檢查產(chǎn)品庫存,專門去看了他,一個人對著五臺電腦屏,屏屏都是K線圖。我一坐下他就要我把手機拿到臥室,怕說話被監(jiān)聽,還沒說上三句話,他就說我影響了他,幾分鐘讓他虧了幾十萬。秋表哥說,我是再也不敢登他的門了。
哈哈!我大笑。掛了電話,我心里就一直在琢磨,窩囊了一輩子的小舅在妻女去了國外后,竟強勢了起來。有好幾次我都懷疑,小舅不遮掩他跟小舅媽的惡劣關系,是不是在我們親戚面前耍的一種心機,故意以小舅媽做擋箭牌,讓我們這些想借錢、想借小舅之力的親戚知難而退。我這陰暗的揣測不好去跟白家親友討論,他們都是忠厚本分人,他們只會說小舅有難處。
如今小舅媽跟小九妹已移居海外,小舅一人獨大,吃喝拉撒總算能自己做主了,可他對待外甥呢,依然這么馬面無情,好心好意去看你,居然下逐客令,居然還埋怨外甥耽誤他賺錢。秋表哥是我們中的一個杰出代表,他對待秋表哥的態(tài)度,便是對待我們眾外甥的態(tài)度,這令我們心寒。
跟小舅自武漢一別,我們又是幾年音信不通。我于2013年年底將所有白氏親友聚攏建了一個群,群名叫好大一棵葫蘆藤。親友們進來后,都調(diào)侃這個群名,怎么起這么一個怪怪的名字,好大一棵葫蘆藤,我們又不是葫蘆娃。我注明出處,說,這是外婆說的,說她這一串葫蘆,只鋸出了小舅一把好瓢。外婆是葫蘆藤,我們都是她這根藤上結出的瓜。但他們依然反對,說這個名不好,紛紛建言獻策,要改名相親相愛一家人或者有愛的大家庭。我絕不采納這爛宇宙的名字。海表哥說,那就叫一把好瓢吧。群里頓時狂笑。秋表哥說,一把好瓢有趣是有趣,但一把太孤單,不如起名六棵槐,既有凝聚力,又有象征意義。
秋表哥的建議群里倒是紛紛響應,都說這個好,各自給出了注解。六棵槐本來就是外婆門前一景,也差不多是白家崗的地標;外婆剛好有六個子女,六棵槐樹開枝散葉,才有了如今枝繁葉茂的白氏一家,六棵槐,好!緊密團結的六棵槐,好!
在他們的議論中,我早就默默把好大一棵葫蘆藤改成了六棵槐。
六棵槐雖是由我創(chuàng)建,但秋表哥卻更像群主。我發(fā)個言,如西伯利亞冷空氣,秋表哥隨便發(fā)個表情,都有人前來問候一番。建群半個月后,蘭表哥把一個名叫潛龍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漁拉到了群里,介紹說是小舅和小九妹。按群規(guī),新人進群,群里要熱烈歡迎,要拿出“千家萬戶把門開,快把咱親人迎進來”的熱情態(tài)度,但小舅父女進來后,群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作為群主,想帶個頭表個態(tài),但憋住了。
大約一刻鐘群里都沒啥動靜。還是蘭表哥率先發(fā)了個炸鞭炮的表情,說,歡迎小叔和小九回家。
然后是蘭表嫂,她說,歡迎小叔和小九妹。
接著蘭表哥的女兒,崗上の貓說,歡迎小爺爺和九姑姑。
再是大舅,說,歡迎歡迎,歡迎玉壽和九兒,這下親人們就團圓了。
跟在大舅后面的是秋表哥,秋表哥說,歡迎小舅和小九妹,小九妹在美國還適應吧?
我跟在秋表哥后面也趕緊表示了歡迎,并發(fā)了一張敲鑼打鼓的表情圖。很快群里再次熱情高漲。但在我們的熱鬧里,潛龍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漁保持沉默,沒有一句回應,像是兩個空氣。我們也就此偃旗息鼓。
那年年底,我是在東北過的年。而小舅卻回了白家崗,除我和秋表哥當然也要除開小九妹,白氏親友在外婆家大聚了一次。等我正月初四回到娘家,小舅已動身去北京了,說是去見北京銀監(jiān)會的一個處長,這個處長還是我人民銀行當行長的表姑介紹的一個關系,有幾年了,這幾年小舅一年跑十幾次北京,硬生生把一條冷線跑成了熱線。聽說他學的按摩保健和堪輿技術都用在了處長和處長父母身上,聽表姑有次說起,處長買房子和給父母買墓地,都要小舅去察看。
也就是這一次,我媽對我說,小舅要發(fā)財了,并對每一個親戚都作了安排,那可不是小打小鬧的錢,你以后可要對小舅好一點,小舅這輩子不容易,為我們這些親人,操了大半輩子的心。我聯(lián)想到他之前在武漢與我說的那番話,感覺小舅似有些大動作,可我問我媽這次小舅回來對各家可有表示,我媽很不耐煩,說,你這伢兒,眼睛皮子就是淺,小舅將來給你一座金山,你還爭他這些干啥。我便不語了。
還聽說這次小舅回來要了我們每個晚生后輩的出生時辰,用四柱八字給我們都算了一次命。對于命理結果,他也沒有什么評價,沒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命算完后,他情緒不怎么高昂,倒像是有滿腹心事似的。
六棵槐的群里,小舅和小九妹依然是長年不發(fā)一言。那次小舅回來過年,親戚們大聚的情景,群里也沒有發(fā)一張圖片,說是要為小舅的行蹤保密。
秋表哥倒是很活躍,動不動就在群里發(fā)紅包,大手筆的那種,一搶就是一百多塊。搶完紅包我每次都會發(fā)一張磕頭如搗蒜的表情圖。蘭表哥打趣我好幾次,說,春來妹又在治療頸椎啊。有段時間,群里找各種理由讓秋表哥發(fā)紅包,外婆生日啦、大舅生日啦、海表哥升副處啦,再后來大舅家母豬下崽,都要秋表哥發(fā)紅包。秋表哥有求必應,每次紅包都能發(fā)幾千,令我們很多人都能搶一兩百。所以我每次都會大張旗鼓跪舔秋表哥,似想氣促一下潛水的小舅。
這幾年,我依然在武漢過著如小舅所說的螻蟻生活。每天擠公交擠地鐵,灰頭土臉,卻也生趣盎然。年表姐也來到了武漢,開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店,而且還小規(guī)模地連鎖了起來。
我們仨時不時就聚一下,他們也知道小舅對我們爹媽的許愿,說是將來要分多少錢什么的,這話說起來,我們當然都只是笑笑,哪里當真呢,可是心里還是隱隱有些期盼。從道理上來說,我們都是有手有腳的年輕人,不愁吃喝,這么指望著一個人來徹底改變我們的命運,是恬不知恥的,畢竟小舅也好,秋表哥也好,都沒有義務來對我們精準扶貧。親情本就是一種純粹的感情,但小舅之可惡,就是他一直姓許,讓我們一直姓望,長期的望不到,積久就會生疑、生怨。許愿不還愿,早晚生羅亂。
小舅最后遭到白家姊妹的公憤,是因為2016年白家崗村修路一事。村里修橋補路一般的套路都是讓從村里走出去的在外面當官的、發(fā)財?shù)某龃箢^,雖是出錢,但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一種抬舉,是在外游子光耀桑梓的一份榮耀,是另一種高級的衣錦還鄉(xiāng)。那一年白家崗村的村支書帶領村領導班子過年前專門到大舅家里坐了坐,當外婆面把外婆的子女后人都夸耀了一番,說外婆好福氣,生的兒女一個賽似一個,然后特別地把小舅恭維了一番,白家崗第一個大學生,天之驕子,國家棟梁。又看了看堂屋的大匾,說,這才是真正的華屋春暉啊。
外婆跟大舅聽了笑瞇了眼。
然后村里表達了明年修路,想讓白玉壽捐資的想法。說,村里領導班子走的第一家就是這一家。外婆連連感謝村里的抬舉和器重,說自古修橋補路是善舉,她和大舅替小舅做個主應下來,讓他出個三萬五萬的,也算是回應村人的奉承。大舅當著村干部的面給小舅打了電話,沒想小舅竟承諾出五十萬,差不多承擔了整個修路的錢。村干部高興得只差給外婆磕頭了。次日村上還專門置辦奶、茶、煙、酒、糖、酥、果、肉八禮隆重地向外婆辭了年。
小舅要出五十萬為白家崗修路,這個消息一經(jīng)大舅發(fā)布,親戚間和群里一下炸了,整個白家崗也炸了。我媽說,那一年她們姐妹回娘家辭年、拜年,走在路上,不少鄉(xiāng)人都拉著她們的手,說了許多感謝感激的話,說還是望地方上出人呢。還有的表達了當年小舅受難他們沒搭把手,如今小舅造福鄉(xiāng)里他們卻跟著沾光,心里慚愧。我媽和姨媽們或謙虛或安慰或大度或不計前嫌,皆是得意神色,當年小弟受鄉(xiāng)人奚落之屈,為上大學遭贈金之辱,如今一朝得報,想想以后,由她們小弟出資修的寬闊的水泥路,從賀家渠口一直修到白家崗尾,修到六棵槐,接壤外婆門前的稻場,這是何等的榮耀,這是光宗耀祖、蔭庇子孫的大事,白家姐妹明里暗里都痛快受用得很。
可是后來這事吧,不知怎么地就轉(zhuǎn)了彎,變了方向,之前承諾的五十萬,小舅沒能拿得出,到了只出了五萬。這像是一場戲弄,把人抬起來歡喜一場,又猛把人掀翻跌一跤。我媽和姨媽們也覺得無趣,都不敢回娘家,村人臉色難看,說話也風涼。
這也就算了,后來白家崗的路竟是由當年阻小舅上大學的村支書的兒子出全資修的,六十萬,人家說出六十萬,話一落地,就把錢打進了村里賬戶。弄得村里人都說,果真是鬧臺打得大必然無好戲。這是含沙射影說小舅。錢到位,不出三個月,路就修好了,修好了不說,人家還在路口修了好大一個牌坊,上面刻著野鵝堰三字,白家崗的村名都改了,說是村里領導決定恢復舊名,白家崗這地兒在清道光以前叫野鵝堰,縣志里面有記載,而且白家崗也一直是有這兩個稱呼。說是這樣說,但白家人心里知道這里面的文章。那老支書的兒子怎么發(fā)家的,還不是靠白家送的那個金如意?
那牌坊像高高的褲衩,令我媽和姨媽還有大舅覺得是從人胯下過。從那以后再在她面前說小舅將來要徹底改變我們什么的,我媽就特別惱火,姨媽們和大舅也不再談論小舅。
倒是秋表哥的生意這兩年越做越大,名目越來越多,不局限城市下水管道了,市面上什么賺錢就做什么,紡織印染、造粒設備、醫(yī)療器械、動車座椅,去年又說要做什么大飛機,做的東西越來越不貼近生活貼近群眾了。有一段時間還嚷嚷說公司準備上市,后來說是中美貿(mào)易戰(zhàn),環(huán)境不好,便擱置了。
蘭表哥去年四十四歲,又逢生二胎,秋表哥私下給蘭表哥轉(zhuǎn)賬一萬,蘭表哥把轉(zhuǎn)賬截屏發(fā)到群里,惹來一片垂涎。我下半年生孩子,秋表哥又按照蘭表哥的標準來了一遍。弄得各個表哥表姐都想生孩子。大表姐,也就是秋表哥的妹,說,哎,弟弟妹妹們加油,我絕經(jīng)了,沒指望了。群里哈哈大笑。秋表哥說,妹要是再給我添個外甥,我給一百萬。大表姐說,滾!群里再次哈哈。
我們從東湖私房菜館出來后,秋表哥掏出一張金光閃閃的卡給海表哥,說是那個私房菜館的VIP卡,里面他存了二十萬塊錢。我和年表姐把下巴都驚掉,說,你又不在武漢住,存那么多錢干什么?秋表哥說,這個私房菜館是省里的,算了,話不多說。我和年表姐一頭霧水,但海表哥好像聽懂了,叫我們不要問那么多。秋表哥把卡給海表哥,說,卡你拿著,弟弟妹妹們有需要就來這里消費。海表哥也沒客套就承情收下了。
秋表哥的司機把車開來,我們也趕緊道別。見我們?yōu)楹染乒?,沒有開車來,秋表哥說他就住翠柳村客舍,挺近,吃了飯想走走,安排司機送我們回去。又打開后備廂,拿了三個手提袋出來,說是他們公司買來送客戶的,多了幾個。我一看紙盒上印著LOUIS VUITTON,心就怦怦跳,雖然不知道是個啥,但只要LV,哪怕是坨狗屎也是香的。我又忍不住熱情跪舔了秋表哥一番。
我們上了車,沒溜出三步遠,我從后視鏡看到秋表哥對我們擺擺手后就拿起了手機,然后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我趕緊讓司機把車停住。從車窗伸頭問他是不是喝多了。秋表哥向我們走來,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我們趕緊從車上下來。秋表哥捏著手機,說,不好不好,小舅出事了。
怎么了?我們一驚。
他說,你們看頭條新聞。
我趕緊掏出手機,扒開,今日頭條剛剛推送了一則消息——“深圳五八集團涉嫌‘老鼠倉,高層領導被一鍋端”。
我們四人在夜色中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該說什么。
秋表哥稍稍遲疑了一下,突然很堅定地說,不行,我得連夜趕到深圳。話剛出口,就吩咐司機,訂最快的航班,他要先走。又對我們說,小舅媽出國前就跟小舅離了婚,這事她自然不會管的。上車后他掏出一張卡給我,說,這是翠柳村客舍的房卡,商務大床房,兩千多一晚上,朋友訂的,你們住吧,記得明天退房就行,對了,含兩份早餐。
我毫不客氣趕緊接過,囑咐秋表哥不要著急,路上注意安全。
在酒店寬敞奢華的套房里,我迫不及待地把禮盒拆了,果然是我神往的水桶包,頓時心花怒放。我讓年表姐給我洗了個頭,用吹風機簡單弄出造型,靠著落地窗對著東湖夜景的霓虹瘋狂自拍。又開了一瓶酒店敬贈的紅酒與年表姐對酌。我將那些拜金風格的照片發(fā)在六棵槐群里,等了許久也沒一個人搭理我。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小舅的事親戚們也許都知道了。我趕緊撤回了我那幾張享樂主義的照片。在別人的難關上歡笑,是不符合白氏家族一貫的人道主義作風的。
躺在軟軟的床上,用酒店的WiFi我開始搜索五八集團的老鼠倉事件,也搜索小舅白玉壽的點滴消息。關于白玉壽的信息網(wǎng)上并不多,配合五八集團或武漢六棉廠能搜到一些只言片語。小舅當年考取的是武漢財會學校,畢業(yè)分配到武漢六棉廠財務室工作。這個廠子當時牛叉得很,與武鋼、武船號稱共和國長子。他應該就是在這個廠子里認識的小舅媽。1990年小舅就離開了這個廠,南下去了深圳,在五八集團從一名普通會計做到了公司財務總監(jiān)。我在一個武漢老國企的懷舊論壇里看到一個網(wǎng)友在帖子里留言,說他是在六棉廠的院子里長大的,整個六棉廠留給他的童年記憶除了那座老鐘樓,就是每天清早一個矮個子男人偷偷摸摸去公廁給他媳婦倒尿盆。后面還跟著“哈哈”兩個字。我沒來由地肯定這個網(wǎng)友記憶里的倒尿盆的男人就是我的小舅。我忽然感到一種悲愴。
第二天我們在酒店吃早餐時,接到了秋表哥的微信,說,沒事,受驚了。
我問,啥意思?
他說,沒有進去。
我一頭霧水,只覺得秋表哥講話無頭無尾。我再次問他,小舅怎么樣了?是不是被抓了?
他老半天回復我兩個字母,BZ。
我先是懷疑秋表哥是不是在發(fā)高燒,但突然我警覺起來。我試著在輸入法上打出BZ,出現(xiàn)了三個詞組,不知,閉嘴,不在。我意識到可能事情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秋表哥需要用密電碼似的暗號來跟我們打啞謎。我反復琢磨里面的意思。估計秋表哥是在說小舅沒有被抓進去。熱點事件,高度關注,說太多是很危險的。
晚上,家人帶著孩子出去轉(zhuǎn)悠,我樂得清靜。剛泡好茶,手機就響了,打開一看是秋表哥發(fā)的一段微信視頻,并留言,看后即刪。我心一晃,點開一看,是小舅,好像是在一張桌子底下,頭發(fā)花白又蓬亂,胡子拉碴,身上一件格子襯衣胸前點點白跡,似滴下的牙膏沫,他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瑟瑟發(fā)抖,像是很害怕的樣子,嘴里一動一動,似在說著什么,但聽不清。桌上的幾臺電腦顯示屏也被推倒了。這跟前幾年在武漢見過的小舅天差地別。他又老又落魄,若喪家之犬的狼狽樣子,讓人心疼又讓人絕望。
我刪掉視頻后,人像是折斷了腰一般,癱瘓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能動。
過了一會兒,我問秋表哥,他在說什么?
秋表哥又發(fā)來語音,是小舅的聲音,這次我聽清楚了,是在說,不是我舉報的不是我舉報的,不要追殺我不要追殺我。
我說,誰恐嚇?
秋表哥說,當然是進去的人。然后他發(fā)來兩個字,刪除。
我繼續(xù)癱在沙發(fā)上,天光透過窗戶一點一點暗下來,黑暗終于將我吞噬。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忽然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似大廈將傾,一切都來得太快,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小舅曾鼓勵我們削尖了腦袋也要爬到高處、不能爛在底層的言語還響在耳畔,這個拼命爬向高處,要為白氏家族光明未來買單、要贈予我們后生日月星辰的人,自己卻從高處跌落下來。
我想跟小九妹聯(lián)系一下,點擊群才發(fā)現(xiàn)群里已沒有了潛龍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漁,他們不知何時退了群。我頓時覺得從前在群里我過度抬舉肖立秋來唐突他們的樣子好丑,丑到令人作嘔。
半個月后單位派我去上??偛砍霾?。辦完公事,還有幾個小時的富余,便給秋表哥打了個電話。他說他剛從深圳回上海,就約在虹橋機場見面。他來后把我?guī)У綑C場里面的一個酒店,開了個房間。從服務員的笑臉和問候來看,他應是這里的熟客,而且他還有這個酒店的VIP卡。前臺拿了我的身份證邊給我拍照邊沖我笑,別有一番深意似的。我說,我是他表妹。前臺愣了一下,笑得越發(fā)開顏了,說,肖總的表妹好。秋表哥說,這是真表妹。我瞪了他一眼。難道表妹還有假的嗎?
第一次跟男的開房,居然是自己的表哥,真他媽的別扭。進了房間,他把門一關,我心里也莫名有些忐忑,說,見面說幾句話,還要開房,孤男寡女的。秋表哥一邊點煙一邊說,你能不能不要心里油兮兮的,我知道你巴巴跟我見面要問什么,那是在咖啡廳、粉面館能聊的嗎?
我一悟,不由得對秋表哥再一次心悅誠服,果然姜是老的辣,事事考慮得都比我周到。我說,小舅到底怎么回事?他說,小舅的事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現(xiàn)在他住進了深圳羅湖區(qū)精神病院。
看我眼睛瞪得像銅鈴,秋表哥說,這也沒什么驚訝的,那天我不是給你發(fā)了視頻嗎?他神志不清,人處在極度恐懼中,大小便都失禁了。我心里也是震撼不小,這兩年看他太各色,我也沒怎么跟他聯(lián)系。你看著他妻兒不在身邊,想關心關心,給他打個電話,他還跟你規(guī)定時間,你上門去看他,他嫌你坐久了耽誤他賺錢,經(jīng)常地熱臉去貼他冷屁股,我也涼了心意。哪里知道他竟落到這步田地。
我嘆了一口氣。小舅二十歲出鄉(xiāng)關,便一直在外面,回家的次數(shù)十根手指頭掰得清,每次回來長也不過三五天,接觸的時間不長,交流溝通有限。血緣倫理上是舅舅,情感交際上卻同于路人。他的人生軌跡、心路歷程、遭際轉(zhuǎn)變,我們都只是浮光掠影地知道一點點而已。
秋表哥掐滅一支煙,又點燃一支。說,怎么說呢,一個苦難的家族里有一個人出人頭地,其肩上好像天然就有一種拯救家族的使命。小舅心里其實一直對白氏家族有個宏偉藍圖,想他五個兄弟姊妹人人金山銀山。他一直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當年他財會學校畢業(yè)能進武漢六棉廠,是跟人下跪求來的,也是下了一番功夫,1990年到深圳進五八集團,十五年上下經(jīng)營,坐到了集團財務總監(jiān)的位置。我們都以為他一直都是集團高層,我也是才知道,他早幾年就從集團出來了,伙同集團幾個高層在境外注冊了一個公司,利用銀監(jiān)會的關系吃起了老鼠倉這碗飯。先嘛他是說有小舅媽和小九妹,小舅媽那個人又強勢,他顧不到白家崗這些親戚,如今他與小舅媽離皮脫骨,讓她們母女在國外,山高皇帝遠,經(jīng)濟上他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想起了早幾年小舅在武漢時我們在粵菜館里說的那番話,心中一動。我說,小舅這事絕不是臨時起意,他是謀定而后動的。
秋表哥長長吐出一口煙,說,嗯,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他應該二十年前就在謀篇布局,從集團底層做到高層,又從集團出來,結交銀監(jiān)會處長,包括跟小舅媽離婚和把她們辦出國等等,都應是他一步一步實現(xiàn)宏偉藍圖的節(jié)奏。忽然秋表哥笑了笑,說,果真是矮子矮,一肚子拐。不得不說小舅還是絕頂聰明的,這些年按他的說法過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但他還是賺到了錢,不然小九妹在美國的豪宅和蘭博基尼哪里來?而且他反經(jīng)濟偵查手段也有,出了事擺平事的能力也很強。這些年他跑北京,路都跑成槽。小舅說其實銀監(jiān)會敲打了他們幾次了,多少個漏洞,都是小舅用錢去抹平的。本來說好那次干完就收手,人家銀監(jiān)會處長都辭職隱居了,哪知道最后一票,捅出婁子,碰了高壓線。在醫(yī)院里清醒的時候他跟我講過白家崗修路一事為何成為烏龍事件。那一次他是搞到了錢,但有人把這筆錢黑了,那一次黑掉他五百多萬。你要知道小舅干這事,是不能用自己的銀行卡,也不能用親戚的,不然賬戶有異動,是很容易暴露的,他的錢一般是打進千里之外的一個朋友的賬戶里,說那個朋友是吉林的,寡婦,說與小舅有過命的交情,之前他們合作得都很好,但不知為何那一次人家反水了,從此那女的也如人間蒸發(fā)再也找不到,這筆錢本身也是黑錢,不能報警,只能干忍。但這個事對小舅心理打擊很大,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過這一次東窗事發(fā),小舅能成為漏網(wǎng)之魚全身而退,不得不說這是萬幸。
我說,我搞不懂小舅為何把自己活得那么勞累,我們曾經(jīng)是幻想過小舅的援手,但那是力所能及的援助,沒有指望他給我們掙個金銀堆滿屋啊。
秋表哥用燒開的水沖了兩杯速溶的藍山咖啡,遞給我一杯,說,你不知道,小舅這種心態(tài)我能體會到一些。就是像咱們窮苦家庭出身的人,后來若有一人過上了好日子,這人心里都有一種原罪感。小舅覺得他能走出來,是大舅和幾個姨媽作出的犧牲,同是一個奶子吊大的兄弟姊妹,他讀書,其他人用勞動的汗水供他,他是踩著他們的前程出來的,這種負疚感會如影隨形,會讓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吃塊肉喝杯酒都覺得良心有愧。秋表哥忽然有些動情,眼圈忽地紅了,說,就像我,有時想起你大表姐,也就是我妹妹,我也會整夜失眠,當初她的成績也很好,若讀也能讀出來,可家里那個條件,使得她初中沒讀完就下學,成為家里的勞動力,我是靠著她的成全才得以跳出農(nóng)門。她做點小生意,自然也找不到好丈夫,一個老實巴交的漆匠,這樣的CP組合,我就算想幫,也無從下手,只能幫他們在鎮(zhèn)上起兩棟房子,每年給外甥幾萬塊錢,讓他進好一點的學校。在你表嫂看來,我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可對我來說,依然彌補不了我的愧疚與虧欠。為這些事,我和你表嫂也積累了很多矛盾,我估計我的婚姻也不長久了,聽你表嫂那個意思,大概是孩子將來成家后,她就會跟我提離婚的。秋表哥說著說著竟哽咽了起來,攪動咖啡的手也直顫抖,說,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心安理得,但我和小舅這輩子也無法擁有了。秋表哥說,沒想到我跟小舅是一樣的命,為家人打拼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一時間我的心里像是塞了好多個爛磚頭,凌亂而又沉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個在精神病院神志不清的舅舅,一個熱淚雙流婚姻即將解體的表哥。這人世到底要給我什么樣的啟示?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秋表哥,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鬢角也已經(jīng)白了一片。我只能抽出兩張紙巾,一張給他一張給自己。
群里突然有了消息。是大舅發(fā)的一條語音,說是外婆不好了,今早倒在菜園里,被人發(fā)現(xiàn)抬回家,醒來后人就糊涂了,說黃昏話,說外公在窗戶外邊向她招手。大舅說,看樣子,這次難得好了,能回來的就盡量回來,估計這是最后一面了。
事發(fā)突然,我問秋表哥回不回,他說回不了,這兩天把上海的事稍稍處理一下,明天又得飛深圳,小舅那邊也離不得人。我點點頭,表示對秋表哥的理解和支持,也表示了對他的敬佩。
次日中午我們到外婆家。外婆頭上包著帕子躺在床上,蓋著一床厚厚的老式藍花被子,越發(fā)地枯瘦了。我媽和幾個姨媽圍在床邊無聲又洶涌地流著眼淚。外婆似在睡覺,但每一聲響動,她都會睜開眼睛,似在人群里找尋什么。這滿堂的兒孫似乎都還不能讓她瞑目。
我的腦海里閃出幾個月前,她送我出門,站在六棵槐下對我說,從來團圓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到時候,我們這一窩親好好聚一聚。她在期盼她的幺兒。但她的幺兒此時卻在千里之外身遭巨難。
不多會兒,大舅媽喊吃飯,我們就都出來了,房里留著我媽和姨媽們守著外婆。我們圍坐在火塘邊吃爐子,很快就從悲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喝酒喝飲料,有說有笑。姨父們對大舅說,還是要想辦法跟玉壽聯(lián)系,養(yǎng)老送終,人之常情,不要等以后黃土蓋了身,空留遺憾。
大舅捧著碗,腰身折著,一顆頭似有千斤重。他說,你們也都知道,他現(xiàn)在的電話難打,給我們留的號碼,規(guī)定必須要到星期天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才能打,其他時間都是關機的,而且講話還不能講多,他說他的電話被監(jiān)控了。大舅說的這個,我似乎有過耳聞,聽我媽也講過,自從修路事件之后開始的,我媽說不知道小舅現(xiàn)在在外面干些什么名堂,連打電話都干難。
白家親戚都覺得小舅有點神神道道的,但因見識水平有限,也不敢妄自評斷。只是覺得聯(lián)系他還有那么多規(guī)矩和約束,那干脆不聯(lián)系好了。
大舅、大姨媽和白家長輩們還不知道五八集團的事情??梢姳砀绫斫銈兌紱]有跟家里通氣。蘭表哥似乎也不知,他和表嫂居住在環(huán)境相對單純的學校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育二胎娃。情勢所迫,我作為知情者,為外婆故也為小舅故,畢竟生離死別是人生大事,小舅即使身陷泥潭,但為人子,他有知情權。我對大舅說,想要聯(lián)系小舅,不妨給秋表哥打個電話。
大舅說,那還不是一樣,他又沒單獨給秋兒設個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號碼。
我說,您打秋表哥的,秋表哥在深圳,就在小舅身邊。
大舅將信將疑,拿出手機,摁了號碼。通了后,大舅說,秋兒,你是不是跟你小舅在一起?你讓你小舅接電話。
有什么不能跟他講的?你再能耐,也是我的晚輩,晚輩不要做長輩的主,你做不起,你把電話給他。
玉壽?玉壽,是不是玉壽?
你在胡說些什么?我殺你?我怎么會殺你?我是玉福,是你兄。媽病危,快落氣了,你趕緊回來,看能不能給媽送到終。
玉壽!玉壽!大舅一聲一聲叫著小舅的名字,說,你瞎說些什么,媽不是被人殺的,媽是今早去菜園里摘菜暈倒的,誰來一個鳥不拉屎的鄉(xiāng)下謀害一位九十歲的老太太呢?吃撐了?
大舅說,你不要疑心重,不要哭,哭什么呢,媽年紀大了,要走也是順頭路,你趕緊回來,媽舍不得斷氣,她還在等你。玉壽!玉壽!
我們都住了筷子,一齊望著打電話的大舅,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歇斯底里的大叫聲。媽啊,我知道你是被人害的,他們要害我呢,找不著我,才跑來害你,媽啊,我要為你報仇!又說,媽啊,你說我懷抱一冰人,真沒說錯,我好冷呢,一輩子都沒有討到熱乎氣。媽啊,我冷呢。接著便是那種無助又凄涼的哭泣聲。
秋兒,你小舅舅怎么了?怎么成這樣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你、你把他弄到醫(yī)院去看看。
大舅掛斷電話,怔了一會兒,一屁股跌在椅子上,一臉疲憊,像是背了一座山回來似的。他的嘴里喃喃道,玉壽,玉壽,媽真是白疼你一場了,你竟送不了媽的終。忽然大舅嚶嚶哭了起來。我們也感染了悲傷的情緒。
酒足飯飽后我們再次圍在外婆的床前,外婆依然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著我們,她眼里不曾熄滅的期待像秋千在我的心里晃蕩,我為她苦難的一生不得圓滿感到悲傷,為明知她的心愿卻不能替她實現(xiàn)感到無奈。我的老外婆,一個將死的人,一個強勢了一輩子的女人,終將要在一種遺憾中離開她活了近九十載的人世。我喉頭像是卡了一根雞骨,為這荒誕又殘酷的陽間感到無可名狀的生疼與恨意。
外婆的眼睛就那樣睜著,睜了好久好久,直到大舅用手將其合上。
我們?nèi)塘嗽S久的哭聲終于宣泄了出來。
今年我在老家過年,我媽說小舅在外婆滿五七的時候回來了,穿得邋遢死了,還背個蛇皮袋子。都以為是個叫花子。他一進屋就跪在外婆的靈前連連磕頭,撞得地板嘣嘣響,這才搞清楚是你小舅。活著的媽是看不到了,只有引他到墳前看堆土。說小舅那一場哭,差點背過氣去,連過路的陌生人都跟著陪了一場眼淚水。
我媽說小舅這次回來給了大舅五十萬現(xiàn)金,說這些年他沒有為媽盡孝,一直都是大舅在照顧,包括發(fā)喪他也沒有到場,這點錢算是一種補償。他給得真心,大舅只得接了。那晚上大舅說都不曉得小舅有沒有在家過夜,等他次日一早起床,就發(fā)現(xiàn)大門八字大開,小舅的床上鋪蓋還是原封原樣,都沒散開。打手機又是空號。
大舅便只當小舅是不辭而別。
過了三天,大舅看見堂屋的大匾那里一個板刷發(fā)亮,直晃眼睛,走過去一看,是小舅的手機,蘋果的土豪金,用根繩子捆了掛在中間固定匾的木樁上。大舅取下手機,頓感事情不妙,趕緊跟幾個妹妹聯(lián)系,姨媽們和我媽也覺得這事蹊蹺。疑心疑膽地在白家崗幾口堰塘里下網(wǎng)搜尋,又到外婆墳塋的四周和附近幾叢松林里找了幾遍,都沒有什么結果。
跟秋表哥打電話,秋表哥說小舅出院后就把深圳的小公寓給賣了,賣了五十多萬,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媽又托我表姑打聽之前給牽線的那個銀監(jiān)會處長。表姑回復說,那個處長早幾年就辭職了,連同他妻兒老小,一并都打聽不到任何消息,怪得很。
除夕前,大舅在群里發(fā)消息,聽說鄰鎮(zhèn)村里的水庫打撈起一具男尸,已經(jīng)被水泡爛,因當?shù)嘏沙鏊鶝]有接到失蹤人口報案,作為無主尸體已被送到火葬場火化。
我們都覺得那不會是小舅。
原載《江南》2021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李慧萍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復雜的表達
宋小詞
爺親有叔,娘親有舅。在中國的親情倫理中,舅舅這個身份在眾多親戚中有著特殊的地位,這是母家最頂首的親戚。在文學作品中,舅舅也有各種不同的形象,或吝嗇或軟弱或義氣,一千個外甥就有一千個舅舅。我應該不是第一次寫舅舅這種角色了,在小說《祝你好運》中,我也寫了一次舅舅,同樣是貧瘠土壤中出人頭地的舅舅,但卻不影響這兩個舅舅的風格迥異。
之所以萌生出寫這個小說,是因為一次我與愛人的交談,回憶我們初中時的一篇課文,他是湖南的,我是湖北的,但我們的課本都有一篇課文《我的叔叔于勒》。愛人說他當年讀魯迅讀朱自清啥的都沒什么感覺,唯獨這篇課文他覺得最有共鳴,因為他也有一個叔叔,當年在澳門從事博彩業(yè),出手很是闊綽,每次回來都能讓他見一番大大的世面,傳聞這個叔叔特別有錢,但20世紀90年代初期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愛人對他叔叔的情感在他讀莫泊桑的這篇小說時得到了觀照。
愛人的這個叔叔我從沒見過,但都出身農(nóng)村,有過一樣貧窮的童年,一個家庭中有個富??煽康挠H人會給家庭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我很清楚。但為什么會對富裕的親人有期盼呢?為什么生活困頓時,總是要將希望寄托給遠在天邊夠不著的有錢的親戚呢?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心理?這是我在成年后成家后成為別人的姑姑嬸嬸舅媽后,一直思索的一個問題。親情原本是很單純很溫情很貼近的一種關系,但中國的親情因為裹挾經(jīng)濟、幫襯、利益、道義,有時變得面目猙獰甚至扭曲變形,失去了親情原本的味道。
回到小說本身,小說里有兩個舅舅,各有各的光芒。但我無意只寫舅舅,我想寫得更豐富更磅礴更廣闊更深邃一些,想探討和展現(xiàn)得更繁雜一些,貧窮與富有,鄉(xiāng)村與城市,長輩與晚輩,時代發(fā)展與家族命運,城市的璀璨與家鄉(xiāng)的凋敝,犧牲與成全(那個時候農(nóng)村家庭走出的一個人才大多是靠犧牲其他兄弟姐妹的前途和命運換取的),恩養(yǎng)與反哺……
總之愿我們不再有苦難深重的舅舅。值此新春佳節(jié)之際我祝尊敬的姑奶奶三十六圈的比賽氣不喘面容不改,我祝三叔公的生意揚名四海財運亨通住豪宅……六嬸、三太公,大眾開臺面似蓮蓉、頻頻滿胡做呀做英雄……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女,湖北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魯迅文學院二十屆高研班學員,現(xiàn)為南昌市專業(yè)作家。
著有中篇小說《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祝你好運》
《柑橘》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
獲第十八屆《當代》文學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
獲第八屆《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