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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照顧人※
——丁玲延安時期(1936—1941)對人與制度關系的探索

2021-04-17 06:21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丁玲慰安婦延安

范 雪

內(nèi)容提要:丁玲在延安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條貫穿性的問題線索,即社會制度與個人幸福的關系。丁玲最初把這個問題放在家庭里討論,但家庭本身是問題重重的,家庭和家中人的雙重改造是他們獲得新生的前提。隨后,在《我在霞村的時候》這篇小說里,丁玲首次在家庭、農(nóng)村和延安式社會的對比中,討論了現(xiàn)代個人與體制的關系?!对卺t(yī)院中》和《三八節(jié)有感》則是丁玲進一步對體制中人如何安身立命的探索。

從1936年11月抵達保安到1941年春調(diào)任《解放日報》,丁玲在陜北最初的四五年里嘗試了多種不同的工作,這些經(jīng)歷促生了她陜北十年前半段時間作品的面貌。如果說丁玲來陜北是要尋找全新的人生,而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邊區(qū)生活后,她對陜北有了牽連感、歸屬感的話,那么我們需要在她的寫作內(nèi)外嘗試去回答的問題可能就是:延安為什么是一個能夠生成價值感的地方?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有一個建設“新社會”的愿景,這個“新社會”是以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乃至世界上重要國家的制度與現(xiàn)狀——中國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資本主義社會的模樣、蘇聯(lián)的樣子、落后國家的境況、面積大人口多的中國特征等——為前提的理想與實踐。對于奔赴延安并成為共產(chǎn)黨干部的丁玲來說,“新社會”的現(xiàn)實感不可能是縹緲虛置的:第一,這個話題在中共言論中屢被提及;第二,丁玲個人對中國的農(nóng)村與現(xiàn)代都市有豐富的體驗,她在去保安前的寫作中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對社會制度的敏感和對當中人的命運的關心。這篇論文將以丁玲陜北十年前半段的小說為對象,通過細讀,提出她的小說呈現(xiàn)的一條關鍵的話題線索。論文認為丁玲在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世界是她對自己投奔延安的回答,也說出了她理解新社會的一條線索:誰能照顧人?與她這段時期廣泛的游歷一致,丁玲小說的根本關心不是知識分子與政權或農(nóng)村之間的關系,而是對戰(zhàn)爭中中國人之命運的何去何從的牽掛,是在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非?,F(xiàn)實和具體的變局中,去設想普通中國人生命和生活的安排。

小家庭能給人幸福嗎

《東村事件》①是丁玲到延安后開始穩(wěn)定小說創(chuàng)作的起點。從這篇小說到1939年的《新的信念》,丁玲連續(xù)在數(shù)篇小說里談了一個問題:普通的小家庭能保障生活在當中的人的幸福嗎?《東村事件》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民反抗地主的故事,它的獨特之處是情感是小說的核心,丁玲關心階級暴動事件中的感性的運行。通讀這篇小說,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丁玲使用了大量表現(xiàn)人物情感的詞匯,比如恨、怨、難受、駭怕等,與之配合的是人物的心理活動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能看出,丁玲認為農(nóng)民反抗要有完整的心理準備,也就是說農(nóng)民需要能夠從最本體的感覺生長出反抗地主的愿望,充分的情感是反抗的必要條件,也是暴力的正義根源。這樣也就引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農(nóng)民會產(chǎn)生反抗地主的情感?“恨”是《東村事件》的第一情感,小說全篇用到恨、怨恨、仇恨之類的詞有十余處,但“恨”的起源并不直接針對地主,而是陳家積累多年的家庭氛圍。小說的第一部分集中呈現(xiàn)了陳家的家庭氣氛,這不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農(nóng)村家庭,家庭內(nèi)部關系惡劣。同時,這種惡劣不是階級范疇能處理的,家里的情緒都圍繞著家展開,而趙老爺對陳家的傷害進一步破壞了陳家的家庭關系:七七怨恨陳得祿,陳得祿也對自己的家庭極為厭煩。這些情節(jié)的關鍵是,地主對農(nóng)村家庭倫常的破壞比強占生產(chǎn)資料和產(chǎn)品對每個人造成了更根本的毀滅。階級革命的農(nóng)民反抗是要奪回經(jīng)濟和政治權力,這方面在《東村事件》里很淡,陳得祿反抗地主的前景是重獲七七,組成家庭并完善人生;更進一步的理想是兩代人的家庭消除怨恨,實現(xiàn)美好生活的和睦。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丁玲此時應該是認為家庭與個人幸福是互相促成的關系,個人能夠在家庭生活的范圍里獲得圓滿。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特征,它告訴我們丁玲關于倫常情感的立場。與現(xiàn)代文學最著名的“家”題材的作品——巴金的《家》不同,丁玲很少有沖動反出家庭。早期的莎菲和夢柯是已經(jīng)出走家庭束縛的新女性,丁玲并沒有愿望處理她們與家的沖突?!兑痪湃柲甏荷虾!冯m然寫離家出走,但那是沒有親子關系的家庭,家是男女關系,基礎是浪漫愛情和心靈匹合。事實上,在《東村事件》前后,解決惡劣的家庭氛圍一直是丁玲小說的關心。寫于1936年的《松子》與《東村事件》的前半部分很相似:窮人家里人們互相怨恨,進一步家破人亡。同年的小說《團聚》中,曾經(jīng)離家出走的孩子們都回到了鄉(xiāng)紳家庭,一家團聚。更明確的例子,是我們在后文要詳細討論的《新的信念》。對丁玲來說,矛盾怨恨叢生、分崩離析的家庭即使不是寫作禁忌的話,也是極為負面的情境,她不可能像巴金那樣把“進步”的發(fā)動機放置于家庭,特別是代際沖突之中。就丁玲的個人生活來說,我認為在經(jīng)歷著她和她母親互相支持、體諒、幫助的關系時,即使是在小說這種虛構文體中,丁玲也未必愿意構造一種子女反叛家庭的“進步”邏輯,對她來說,真實體驗到的應該是一種在肯定家庭結構基礎上的,對家庭問題和家中個人幸福的關注。

但是,在《東村事件》中同樣明顯的是家庭本身是問題重重的,家庭對個人的照顧或成全有賴于改造家庭本身。丁玲在隨后“西戰(zhàn)團”的經(jīng)驗中發(fā)展了對這個問題的關心。1937年8月到1938年9月,丁玲帶領從延安出發(fā)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歷時一年深入戰(zhàn)時的陜北和晉西?,F(xiàn)代戰(zhàn)爭作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公共事件對家庭的影響是丁玲在“西戰(zhàn)團”期間的重要觀察?!秹核榈男摹肪褪且粋€這樣的故事?!秹核榈男摹发谧畛踝鳛楦戒浭赵诙×帷拔鲬?zhàn)團”期間的文集《一年》中,這個小說很可能基于她在戰(zhàn)地旅程中的見聞而作。故事從男孩平平一家的逃難寫起。平平的家庭是一個離別家鄉(xiāng)/親族的現(xiàn)代小家庭,這樣的小家庭是晚清、“五四”到1930年代一直正確的“家”的模式,但在戰(zhàn)爭暴力的入侵下,這個家脆弱不堪,只能逃回大家族。但平平和大家族互相都是陌生的,家族這個在傳統(tǒng)社會中有效的遮雨棚喪失了功能,當國家陷入戰(zhàn)爭時,小家庭幾乎完全沒有了依歸。小說在這里觸及了非常重要的家國話題,所謂有國才有家,是一種很現(xiàn)實的真實情景——在國家遭遇戰(zhàn)爭,主權與安全逐步喪失時,小家庭實際上是失去了最直接的保護者,赤裸裸地被拋進直面戰(zhàn)爭的境地。這更引發(fā)了情感上的危機,家長不再能保護平平,也得不到平平的尊重,也就是說作為小家庭結構中領導者的家長已經(jīng)不成立了。與此同時,另一個家長填補了男孩的情感空缺,這就是軍隊(八路軍)。這是一個反出家庭在國族中找到自我的故事,但小說并沒有滑向平平出走參軍,以“國”替換“家”,“五四”已經(jīng)出走了一次的“家”不可能再分裂了。平平?jīng)]有能夠參軍,他在大哭中感到媽媽“愛撫”的“可憎”,可是平靜之后,“他忽然了解了媽媽,原諒她一切”。平平新生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小說沒有詳說,但關鍵的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平平的感情在維持不變的家庭結構中有了一次揚棄,“國”的意義和功能被納入新的感情。在這個小說里,丁玲更加確認了家庭這種組織方式天然地存在問題,這不僅是其內(nèi)部和睦與否,而是如果我們把家庭看作一個自然的基本單位的話,這個單位其實是極度脆弱的。問題的解決不是家庭成員要更加團結,丁玲認為家庭要向更大的空間敞開,刷新家庭情感的廣度和厚度。

結束西戰(zhàn)團的旅行后,丁玲到了馬列學院學習,其間她創(chuàng)作了《淚眼模糊中之信念》(即《新的信念》)③。這是一篇相當有分量的小說,它把《壓碎的心》所提出的家庭敞開的問題更推進了一步。與此同時,延安也出現(xiàn)了重要的關于新倫理的理論建設。

改造家與解放的新倫理

《新的信念》講述了被日本軍隊凌辱過的奶奶回到村子里,向家人、村民傾吐悲慘經(jīng)歷,在這個過程中,家庭內(nèi)部的感情和關系發(fā)生了變化。仔細考慮,這個故事有一個關鍵的困難:奶奶要把強奸描述給孫女和村民,把人們受的凌辱告訴他們親人,這是在試探家庭和熟人社會的習俗與情感底線。日軍以席卷一切的暴力方式摧毀了日常的道德倫常,奶奶借著這種暴力沖刷家庭和村民的情感習慣。她從一開始的瘋語到逐漸有意識地刺激聽眾,然后在游擊隊的小兒子處找到另一套語言——“槍桿子”成為對日軍暴力的語言的復仇。當公家人、婦女會介入后,奶奶的語言已成為完整的、因果有序的向群眾的宣傳。奶奶的傾聽者,孫女、媳婦、兒子、村民,也從最初的怕、嗔恨、發(fā)抖、瘋狂,逐漸變成理解、支持她的講述,并和她一起去向更多的人宣傳。與《東村事件》一樣,《新的信念》里的老百姓的覺醒一定是以他們能貼切體認的感覺為基礎的,道理或來自外部的力量不提供最初的原動力,它們的作用是疏通情感流動的渠道和方向。因此,至關重要的是老百姓的情感主動發(fā)生了變化,小說的第五部分描述了這種情感轉(zhuǎn)變:“過去一些家庭間常有的小沖突,現(xiàn)在沒有了,并且在差不多的思想中建立了新的感情。一家人,倒有了從未有過的親熱和體貼?!蹦芸吹?,家庭問題的解決依賴于家庭本身要被沖擊,然后改造。《新的信念》中本已幾乎喪失交流可能的一家人,在抗戰(zhàn)這個公共事件中生長出了新的共同關懷與情感。

改造家庭或家庭需要向更大的公共空間敞開不是丁玲的獨特發(fā)現(xiàn),這在當時延安最高層的理論建設中被直接提了出來。1940年,一份重量級的刊物《中國文化》在延安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號上的首篇文章是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政治和新民主主義文化》,即《新民主主義論》。這份文獻把1937年后延安和中國的歷史位置一舉托了出來。以創(chuàng)刊號的《新民主主義論》的歷史感為軸,《中國文化》此后各期拓開了延安政治文化幾乎所有的重要議題?!吨袊幕吩谡w上也可看作以《新民主主義論》為核心建設新社會的總體方案,新的道德倫理就是整體方案的一環(huán)。《中國文化》上的新倫理建設主要來自陳伯達④。他對新社會理想家庭關系的設想跟丁玲基本是一樣的:“共產(chǎn)主義者要創(chuàng)造普天下一種最合理的、親愛的、完全新式的家庭生活,在那時,父母子女兄弟的關系將一定是最美滿的?!雹葸_成新倫理的進路同樣是家庭要向公共敞開,但陳伯達的新倫理的核心是“階級”。在他看來,倫理道德首先是權力關系,過去的道德是少數(shù)人壓迫多數(shù)人的道德,只有當無產(chǎn)階級獲得對少數(shù)人的權力后,才可能有善的道德⑥。陳伯達為新社會倫理設計了三個標準:戰(zhàn)斗、解放、勞動。這個標準的突出特征是不在意個人生活中最基本的關系:五倫。陳伯達不是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認為“五倫”在新社會也重要,但只講“五倫”,就是束縛個人。他為儒家的“忠孝”“五倫”找了一個競爭者:墨家倫理,并把墨家的“兼愛”連同傳統(tǒng)中廣義的游俠(不一定來自墨家)命名為古代的“義”⑦。從“忠孝”到“義”、從“五倫”到“同志”,是人與人關系模式的變更,更是新的道德和倫理。

“同志”的新倫理問題是當時延安知識界的普遍關心⑧,丁玲和陳伯達是典型代表,但是盡管同樣認為家庭需要被改造,他們的思路卻有差異。丁玲在《新的信念》及之前的小說中,反復表露了家庭是社會的基礎單位的想法,這個單位是天然、有機的,而不是一種類似于階級、能夠再做分解的單位。她致力于討論的是一種情感更融洽的家庭能夠成為讓人過得更好的方案。不過,我們需要注意到,丁玲的上述討論基本是在講農(nóng)村家庭,并不涉及延安的“公家人”的世界。陜甘寧邊區(qū)是一個層次非常多的社會,農(nóng)村和“公家人”的世界非常不同,這個差別意味著對于生活在較傳統(tǒng)的結構中的農(nóng)民來說,有一個近在眼前的“外面的世界”。也許正是這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家庭自身的一些特征,才是對以家庭為核心的解決方案的最大挑戰(zhàn)。一直關心著改造家庭從而讓人活得更好的丁玲,很快地在下一個小說中離開了之前的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思考模式?!段以谙即宓臅r候》(以下簡稱《霞村》)堪稱丁玲延安時期最重要的作品,在這篇小說里,丁玲要通過去延安的貞貞呈現(xiàn)個人直接面對陌生人的世界的場景。

誰能照顧人

在《霞村》里,貞貞的慰安婦遭遇是牽連起小說所有情節(jié)的關鍵。她的這個身份也是學者感興趣的,貞貞由此被解讀為各種宏大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交戰(zhàn)的場所,充滿暴露霸權的潛能⑨。這種處理看上去解構了穩(wěn)固的革命神話,揭示了統(tǒng)治的壓抑機制,但解構性的翻轉(zhuǎn)無法解釋小說構造的貞貞的處境和出路。在當時,有類似貞貞遭遇的女性在當時可能不少,蕭軍日記里就記錄過相當類同的⑩。丁玲大概也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遂寫出了《霞村》。從關于戰(zhàn)時慰安婦的歷史研究中,我們能看到丁玲創(chuàng)造的霞村故事有許多有本可依的可靠情節(jié)。比如,的確有慰安婦和貞貞一樣在慰安所里會了一些日語,極少數(shù)與日本人有交流。慰安婦患病更是普遍,主要是性病和婦科疾病,癥狀多如貞貞表現(xiàn)出的發(fā)燒和肚子疼。另外,中國籍慰安婦傳遞情報的問題不只在丁玲和蕭軍筆下出現(xiàn)了,當時的侵華日軍特別意識到對中國女性要防諜,因此,嚴格限制中國籍慰安婦的行動自由,并禁止在慰安所中使用日語之外的語言?。但是如果把《霞村》與我們通過歷史研究得到的情況對比,不難察覺當中的若干差異,我認為這些差異可能正是丁玲構造這篇小說的用心。

我們現(xiàn)在通過歷史調(diào)查和口述資料所能知道的慰安婦的情況其實頗為復雜。?對讀《霞村》和這類材料,丁玲寫的慰安婦故事純凈了許多。首先,小說沒有描寫村莊與日本軍隊的關系,更沒有涉及兩者在慰安婦問題上的灰色地帶;其次,貞貞在慰安所的情況只是通過她對“我”的講述略有描寫,這些描寫非常克制,而在歷史類材料里我們能看到大量關于這方面的對日軍的控訴,這也是慰安婦最根本的屈辱和痛苦;最后,丁玲對貞貞的形象、氣質(zhì)和她的未來的呈現(xiàn),絕對優(yōu)于普遍的慰安婦的情況。在寫《霞村》的時刻,丁玲掌握的慰安婦的樣本數(shù)、對慰安婦各式遭遇的了解,很可能不如我們現(xiàn)在通過歷史材料所知道的多。也許這是《霞村》故事更純凈的原因,但純凈并不意味著我們比丁玲更了解她的時代和她看到的人與事。與眾多慰安婦研究再現(xiàn)的圖景相比,《霞村》的顯著特點是一個有明顯方向而非止于披露的故事:在貞貞是她要去延安,在“我”是極力褒揚貞貞的人格。丁玲高度認可這兩個方向的匯合,也就是小說結尾暗示的貞貞去延安,而這可能正是她對慰安婦,乃至抗戰(zhàn)中受苦受難的中國人最根本的一個態(tài)度,也是即使有著后見之明的我們?nèi)院茈y看清的那個時代面對的急迫問題。

《霞村》出場的人物共有十三位,這些人按身份可以分成兩類:村民和公家人。村民又能分成兩種:一是普通村民;二是貞貞的家人。普通村民閑話貞貞,“我”對他們極不信任,討厭他們。貞貞的家庭關系則與陳伯達描述的封建家庭親子欠債的模式相仿:情感的邏輯是“孝”,這是貞貞父母的觀念,也是整個村子對貞貞一家的要求。公家人的狀態(tài)由三個人物來呈現(xiàn):阿桂、馬同志和夏大寶。他們都是農(nóng)民干部,比起農(nóng)民,小說更在意討論他們對貞貞的態(tài)度。阿桂的情感邏輯是貞貞“可憐”,她認為女人遭遇到這些挫折后應該表現(xiàn)出痛不欲生才合理,而自己激烈的悲傷就是對貞貞的關心。阿桂對包括貞貞在內(nèi)的村民已經(jīng)有了居高臨下的指教的感覺,“我”對此敏感且反感。另一位馬同志是青年農(nóng)民干部,他把貞貞看作“材料”,是“我”的寫作材料,也是英雄典型的材料。“我”用“實在變得很快”來形容這樣的青年,又說自己已經(jīng)“失去追求了解他們的熱心”,批評意思很明顯了。夏大寶較為特殊,他是貞貞戀人,為人有責任感,在“我”看來是個合格的戀人?!拔摇币欢日J為男女之愛是必需的,這能讓貞貞回暖,但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我”與夏大寶交談了幾句后否定了這個看法。這個否定與夏大寶的為人無關,只是一個戀人是無能力拯救貞貞的。與這些人比,貞貞的形象非常高貴。這個高貴來自丁玲對人的一種看法,以及她所認可的文學應該寫出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貞貞與丁玲之前創(chuàng)作的許多女性一脈相承。從最初不愿做填房,跟父母賭氣跑去天主堂要出家,到回來霞村后的一系列言行,貞貞的情感特征是“硬”?!坝病苯獬伺耘c柔弱傷感、情緒化的常識聯(lián)系,這由阿桂、劉大媽等其他女性扮演,貞貞顯示的是堅強的理智狀態(tài)。正是這樣的貞貞不想再留在農(nóng)村,想去延安,而在小說里,家庭、愛情、村莊和公家人也的確不適合也無能力照顧貞貞的命運。流淌于故事中的多種多樣的對待貞貞的態(tài)度里,只有“我”和她分享著應該去延安的共識。

至此,小說發(fā)展到了“延安”這個關節(jié)。貞貞去延安,是要治病。“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話題,《霞村》也常被討論在內(nèi),但在《霞村》中,“治病”實比“病”的隱喻更加重要,也正是在“治病”中我們需要重新評估延安的意義。首先,在當時陜北的環(huán)境里,就人道和醫(yī)療技術而言,去延安治病根本不是需要解釋的問題?。在《霞村》里,“治病”的關鍵也不是丁玲想做政治影射,而是去延安治病是正確的態(tài)度,并非其他的同情、傷感、鄙視、自我憐憫之類。其次,是延安體制的意義?!断即濉饭适掳l(fā)生在小村莊里,看似環(huán)境單一,但貞貞的世界卻不限于此?!断即濉返脑捓镌捦庥袃蓚€外面的世界:一是日本軍營;二是延安。與盡是熟人的霞村比,這兩個地方有共同點:貞貞以獨立女性個體的身份與陌生人結成新的人際關系。貞貞羨慕日本女人會寫字、有照片、能寫肉麻的話,事實上,在她眼里會寫字的“我”和日本女人差不多,都是受了現(xiàn)代教養(yǎng)的女性。正是生了這般向往的貞貞已無法被農(nóng)村容納。貞貞看到的延安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延安也含著她對新的社會分工和人際關系的向往:“聽說那里是大地方,學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學習的。”或許有著貞貞式情感和心智的現(xiàn)代女性只能在新的社會組織形式中生活,而這在小說中就是延安。更重要的是,延安有挽救個人命運的力量?!断即濉饭适吕镓懾憺檠影才P底的情節(jié)常受詬病,但從貞貞情感的邏輯來看,這未必成立。《霞村》故事的起點是戰(zhàn)爭降臨、貞貞被日本軍人強奸并擄走,這是小說里包括延安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角色無法改變的:一個普通的中國村姑瞬間遭遇了大歷史。在此基礎上,她成為臥底,帶著任務被派進日本軍營。從貞貞對“我”的吐露看,她給延安做臥底有自愿的成分,貞貞還特地向“我”講了一段帶病送情報的事,作為值得一說的經(jīng)歷。而后延安要接她去治病,貞貞想“治了總好些”,“人還是得找活路”,對去延安抱有憧憬。如何理解這個經(jīng)歷的邏輯?小說里有一句能夠作解的話:“總之,(我)是一個不干凈的人,既然已經(jīng)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薄叭焙丁卑l(fā)生在戰(zhàn)爭降臨個人生活的瞬間,貞貞的命運在那個時刻進入苦難。延安在一定程度上許諾了貞貞一個可以依賴的力量,這個力量不會給她情感壓力,卻能給她“工作”的感覺和“治病”的未來。延安與丁玲此前經(jīng)歷的北京、上海等現(xiàn)代都市不同,20世紀30年代丁玲的寫作表現(xiàn)出碎片化的都市生活和個體內(nèi)心的焦慮,走向革命正是要抵御這種狀態(tài)?。在延安,丁玲更加熟悉了農(nóng)村和革命集體的生活,也許在她想法里已經(jīng)區(qū)分了農(nóng)村的熟人社會、現(xiàn)代都市市民社會和延安式的社會。在延安,學校、部隊、機關等集體單位是組成社會的模塊,延安要貞貞去“治病”“進學?!保瑢嶋H上是把她納入集體,而體制將真正照顧起貞貞的人生。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霞村》是丁玲同時也是抗戰(zhàn)期間延安的文化產(chǎn)品中,關于個人與理想制度之關系的一次深刻的呈現(xiàn)。

體制中人的“理智”

就在《霞村》發(fā)表當年的年末,丁玲的另一篇小說《在醫(yī)院中》問世了?,這個小說似乎是貞貞去延安后的挫敗體驗。過去的研究大多將之解讀為知識分子和革命的矛盾?。這種說法構造出的陸萍和醫(yī)院的二元對立,看上去很符合故事情節(jié)。但是,應該注意到陸萍是體制中人,并將繼續(xù)在體制里,她其實是矛盾體中的一部分。醫(yī)院的環(huán)境和工作是陸萍努力與失望的來源,或者說,醫(yī)院的種種問題正是因為陸萍身在其中才對她有重大意義。因此,在小說的邏輯中,真正的問題也許不是陸萍與醫(yī)院的沖突,丁玲素來關心的“誰能照顧人”的主題在這里轉(zhuǎn)化為體制中的個人如何在他的具體環(huán)境里安身立命。

丁玲喜歡“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貞貞是這樣的人,陸萍也是。丁玲筆下的陸萍是一個會失落、有恍惚的人,有時候也會冒出一些存在主義式的虛無。但陸萍本質(zhì)上是一個有能力制造和煥發(fā)熱情的人,生命力是她的性格的主音。當然,與貞貞不同,陸萍的“開朗”有時顯得是刻意為之。比如說她“不管遇著怎樣的環(huán)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shù)慕忉尅?;硬是被組織安排到醫(yī)院時,她“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diào)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這種性格貫穿整篇小說,它是陸萍的本能,更是她排解眼前困難并與之相處的方法。盡管這篇小說的結尾是丁玲倉促寫就的?,跟前文有些脫節(jié),但陸萍靠著這樣的性格重新振作的情節(jié)仍在情理之中。然而,僅僅保持熱情是不夠的。與貞貞不同,陸萍是一名在基層工作的干部。從離開世俗都市到質(zhì)疑家庭,從不看好傳統(tǒng)農(nóng)村社會到進入體制社會,丁玲始終關心個人在不同的社會組織結構中的安身立命與自我發(fā)展?!对卺t(yī)院中》借陸萍兩個朋友之口直接說明了新社會對新的個人品質(zhì)的要求:“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蔽蚁脒@才是這篇小說的目標,它討論的是體制內(nèi)工作者應有的狀態(tài)。

由此觀之,這所醫(yī)院的情況并不那么匪夷所思。陸萍的性格和讀者對她的好感不是自在自為的,而有其獨特的來歷:上海、知識、年輕、自恃聰明。但是,不是所有人能有這樣的來歷,也不可能冀求團體中的人都有共同的教養(yǎng)都能自恃聰明地處世。小說最后一部分有一段陸萍受教育的話:“你說院長不好,可是你知道他過去是什么人,是不識字的莊稼人呀!現(xiàn)在總算不錯了吧。指導員不過是個看牛娃娃,他在軍隊里長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們都不行,要換人;換誰,我告訴你,他們上邊的人也就是這一套。你的知識比他們強,你比他們更能負責,可是油鹽柴米,全是事務,你能做么?”這段話道出了基層工作的現(xiàn)實:各種來歷不同的人、許多事務性的工作、復雜的現(xiàn)實、做事、策略……即使是現(xiàn)在,地方基層崗位所面對的世界也是極其復雜的,有著反復和難以改變之處。基層環(huán)境也許永恒的有這樣的特征,而且總是事務性的,這就是丁玲后來說的“客觀”。陸萍和其他在此環(huán)境中的體制中人需要培養(yǎng)起在現(xiàn)實工作中安身立命的能力和精神,這也正是丁玲寫這篇小說的一個初衷:感情要在“理智之下濾過”,變得“比較現(xiàn)實和堅強”?。

《在醫(yī)院中》完稿時,丁玲已經(jīng)到《解放日報》工作了。不到四個月后,她發(fā)表了雜文《三八節(jié)有感》。因篇幅原因,本文無法展開對《三八節(jié)有感》的考察,但作為這篇論文的結尾,我想指出《三八節(jié)有感》仍然有一個討論體制中人的“理性”的核心命題。丁玲為延安的婦女干部提出了用“理性”去規(guī)劃說話、決斷、工作、讀書、性、感情的方案,“理性”被認為是干部應該具備的品質(zhì)。干部之“理性”與《在醫(yī)院中》提出的客觀之中主觀的“理智”,是一回事。它們背后更大的命題是,20世紀的中國在傳統(tǒng)社會組織方式之外新生了許多別的關系模式,比如學校、公司、市民社會以及政黨。在這個大環(huán)境里,丁玲提出的“理性”“理智”等問題,帶著20世紀中國革命特別是共產(chǎn)革命中“組織”問題的背景。同時,這也是丁玲在自己的一系列真實經(jīng)歷中的求解過程,她對延安的體制的接受不是空降式的,而是對中國現(xiàn)代變局中個人命運探索的一個頂點。我認為,這也是她在日后的艱難中對共產(chǎn)黨的態(tài)度并無動搖的原因。更為特別的是,對丁玲來說,體制中個人的“理性”“理智”是新社會中具體做事的干部應當發(fā)展出的能力。這并非一種孤立的個人品質(zhì),而關系著體制中人如何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讓“熱情”(本能的或有意為之的)能夠安頓??梢哉f,丁玲對“個人”與“組織”關系的關懷帶有濃郁的倫理取向,所謂“理性”“理智”既關系著干部自身的成立,也是新政權、新社會在最具體層面上運行的基礎。

結語

人間的倫理與人間的制度有莫大的關系。丁玲在進入中共體制內(nèi)工作和生活了數(shù)年后,洞察到了什么,是這篇論文關心的。家庭是丁玲首先觀察到的組織形式。她似乎感到家庭有天然弱點,家庭和家中人的完滿需要通過家庭空間向更大的世界敞開來實現(xiàn)。與當時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的治理相似,丁玲不可能隨意取消家庭的基本組織作用,但的確也有另一種更理念化的新倫理被提出來,這就是陳伯達的新倫理思想。丁玲能夠洞悉這種理想,她在自己的經(jīng)歷中也獲得了明確的對農(nóng)村社會、現(xiàn)代都市和延安單位三類不同制度的體感與認識,也正是這三個方面共同構造了《霞村》里,延安對貞貞最體貼的照顧。我認為,這也是丁玲對她所經(jīng)歷和觀察到的幾種組織形式之優(yōu)劣的一個清晰表達,延安代表的是未來的方向。但丁玲的探討不止于此。在隨后的《在醫(yī)院中》和《三八節(jié)有感》里,丁玲討論了體制中人安身立命的問題,她的討論一方面是現(xiàn)代中國“個人”與“組織”關系之話題脈絡的一環(huán),另一方面也攜帶著獨特的倫理關懷來理解新政權以及它的干部。

注釋:

①丁玲:《東村事件》,《解放》周刊1937年第1卷第5—9期。

②丁玲:《壓碎的心》,《一年》,生活書店1939年版,第148~158頁。

③《淚眼模糊中之信念》,《文藝戰(zhàn)線》1939年第1卷4號。

④這些文章主要有《關于“孝”》《新道德觀》《吃人的妖怪》《反對新形式的舊禮教》。

⑤陳伯達:《關于“孝”》,《中國文化》第2卷第2期,1940年10月25日。

⑥陳伯達:《新道德觀》,《中國文化》第2卷第4期,1940年12月25日。

⑦陳伯達:《新道德觀》《關于“孝”》。

⑧黃銳杰:《“同志”的“修養(yǎng)”——延安時期革命青年的倫理選擇》,《文藝理論與批評》2018年第5期。

⑨比如王德威《做了女人真倒霉?——丁玲的“霞村”經(jīng)驗》,《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72~178頁。

⑩《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79頁。

?陳麗菲:《日軍慰安婦制度批判》,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91頁。

?參見[日]石田米子、內(nèi)田知行主編《發(fā)生在黃土村莊里的日軍性暴力——大娘們的戰(zhàn)爭尚未結束》,趙金貴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50~65頁。

?參見王云周《抗戰(zhàn)時期根據(jù)地的疫病流行與群眾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展開》,《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9年第1期。

?Tang Xiaobing,“Shanghai, Spring: Engendering the Revolutionary Body”, inChinese Modern:The Heroic and the Quotidia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90-130.

?丁玲:《在醫(yī)院中時》,《谷雨》1941年創(chuàng)刊號。

?黃子平:《病的隱喻與文學生產(chǎn)——丁玲的〈在醫(yī)院中〉及其他》,載《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3頁。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在《霞村》里,丁玲借“我”之口坦陳了這一點。

??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書城》200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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