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月
內容提要:1929年魯迅與林語堂關系的破裂,并非僅僅一場意外的私人糾紛,而是已經有著內在的思想分歧。這種分歧在二人對《子見南子》演劇案的不同認識中已經隱約可見:林語堂的劇作有意識地重塑了一個受到新文化感動的孔子形象,在演劇引起紛爭后也著力于捍衛(wèi)新思想革命的既有成果;而魯迅則在這場反孔斗爭中看到了斗爭對象的“孔子”已經從思想象征物轉變?yōu)槿馍砘姆饨ù蠹易宓淖谧妫窢幍闹匦囊矎乃枷攵窢幝涞椒伞⑼恋氐日谓洕矫?。此后,魯迅和林語堂的思想分歧逐漸明朗化了,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青年組成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而林語堂則成為胡適牽頭的“平社”一員,并在后期平社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1927年年底,從國民革命的“策源地”廣東黯然退居上海的魯迅,本擬“關起門來,專事譯著”①,但是卻意外地遭遇了“感情似乎很好”的創(chuàng)造社小伙計們的圍攻。這一次,魯迅成了“落伍者”,而對手所使用的概念武器新鮮又模糊不清,使他難以辨明其中就里。出于切實地介紹蘇俄馬克思主義文藝的理論和作品的目的,他迅速著手與郁達夫合辦《奔流》雜志。據郁達夫日記,1928年3月6日,魯迅與郁達夫相約出版一本雜志,②6月20日,創(chuàng)刊號即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實際上,“關于校對,集稿,算發(fā)稿費等瑣碎的事務,完全是魯迅一個人效的勞”。③
此時,與魯迅在女師大學潮中相交、曾經在廈門大學國學院短暫共事的林語堂,也經歷了武漢分共的政治動蕩,來到了上海。此一時期周、林二人往來密切,不僅一同受聘于蔡元培主持成立的中央研究院,而且,因被奉系軍閥查禁而南遷上海的《語絲》雜志由魯迅接編后,以及魯迅與郁達夫合辦的《奔流》雜志,林語堂都給予了大力支持。自1927年10月起,林語堂在《魯迅日記》中頻頻出現(xiàn),至1928年七八月間,二人會面交往達四十余次。10月底,林語堂寫出獨幕悲喜劇《子見南子》,發(fā)表于《奔流》1928年第1卷第6期。然而,就在次年8月的“南云樓風波”中,魯迅和林語堂卻突然因為一次“誤會”而“絕交”了,直到1933年因共同參與自由大同盟事才再度恢復聯(lián)絡。這頓在南云樓的聚餐,本來是魯迅與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版稅糾紛經郁達夫調停之后的“和解”宴,卻意外地成為魯迅和林語堂的絕交宴。絕交事件的過程,據《魯迅日記》1929年8月28日載:“……晚霽。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其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xiàn)?!雹芏终Z堂同日日記則記錄:“八月底與魯迅對罵,頗有趣,此人已成神經病?!雹菟氖旰螅终Z堂再次提到此事時稱:“有一回我?guī)缀醺[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至。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名張友松……他是大不滿于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賬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兩句附和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嵌嘈?,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渡過了?!雹?/p>
綜上來看,事情的經過是比較清楚的。而且看起來,不管是當事人還是旁觀者都將周與林的絕交看作一次因誤會而偶然導致的意外。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稱這是“因誤解而起了正面的沖突”。⑦1936年魯迅逝世時,林語堂寫作《悼魯迅》一文,也稱“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⑧然而,魯迅與林語堂果真并無軒輊嗎?如果我們把目光轉向此前不久鬧得沸沸揚揚的《子見南子》演劇案上,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那么簡單。
林語堂的《子見南子》正是發(fā)表在魯迅與郁達夫所編的《奔流》雜志上,并且,原本流布不廣的《奔流》雜志,刊載《子見南子》的這一期還因此大賣,這恐怕也和此劇引發(fā)的案件爭端脫不了干系。這也是林語堂唯一一部戲劇作品,此劇刊出后曾在南京、上海等地的劇院演出。不過,這些地方的演出并未引發(fā)什么問題。只是到1929年6月,此劇被搬上位于曲阜的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的舞臺時,卻激起軒然大波,以至于當?shù)乜资献迦嗽郊壪蚰暇﹪裾逃靠馗娑熜iL宋還吾。8月1日,在案件的尾聲,山東省教育廳發(fā)《訓令》宣布“宋還吾調廳另有任用”。此案前前后后歷時兩月,激起的輿論沸沸揚揚,關涉的力量也多元復雜,從中透露出時代核心問題轉移的訊息。在此風波中,魯迅輯錄了案件的材料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注解,而林語堂則將此文易名為《關于〈子見南子〉的文件》,收入了自己的文集《大荒集》,因此人們習慣于認為,在此案中魯迅和林語堂是相互配合的關系。這未始不可以說是對的,然而這種籠統(tǒng)的說法卻忽略了二人在理解演劇案時的差異。這種差異看似微小,但卻已經顯示出二人的思想分歧,這才是同一時期二人因為一場小小的誤會而從密切的交往狀態(tài),突然斷絕往來達二三年之久的真正原因。
“子見南子”本就是儒學史上關于孔子生平的一個難解公案。此事見于《論語·雍也》《史記·孔子世家》等處,時孔子在衛(wèi),衛(wèi)國實際的掌權者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召見孔子,而孔子見之。因其人名聲不佳,“子路不說”,以至于孔子不得不賭咒發(fā)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史記·孔子世家》說,當南子召見時,“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此后朱熹、崔東壁等人也為子見南子的不合禮法大傷腦筋,尋找不同的辦法解釋之,例如,朱熹在《論語》集注中杜撰了“蓋古者仕于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來為孔子辯護。林語堂認為孔子的真面目乃是“活活潑潑的世故先生老練官僚”⑨,他將孔子晚年周游七十二國理解為“游說乞貸碰官運”⑩。這種理解也不是沒有其淵源,《呂氏春秋·貴因篇》云:“孔子道彌爾瑕,見釐夫人,因也”,即“因欲以說靈公也”;新文化運動中,吳虞尖銳地稱:“其以干祿之心,汲汲于從政,三月無君,棲棲皇皇,自比匏瓜,貽譏喪家之狗,下拜南子,思赴佛肸,所干至七十二君之多,急于求沽?!?在林語堂的《子見南子》一劇中,孔子一面口是心非地表示對于奉粟多寡、做不做官“全不在乎”,“無可無不可”,“有禮則就,禮衰則去”,一面卻積極主動地要在衛(wèi)國謀求職位,且深諳謀官之道,明白“婦人之口,可以出走,婦人之謁,可以死敗”的道理,因此面見衛(wèi)夫人時“態(tài)度謹肅莊嚴,如臨大敵”??梢哉f,在林語堂的劇作中,孔子會見南子的動機正是為了謀得一官半職,孔子的形象正是一個“活活潑潑的世故先生老練官僚”。
但是,在與南子的會面中,劇作中卻奇特地冒出一個轉折。南子出人意料地請孔子創(chuàng)立“六藝研究社”,要求男女同學,由孔子領導指教,講解三代的詩畫禮樂。實際上,南子與其說是要以孔子為師,不如說是要以自己的一套理論來與孔子爭奪話語權,因為她不斷地大發(fā)議論:
人倫之間以男女關系為始,莫重乎男女之間的交際,如果共同研究,借此也可以實習一點,比單看書上白紙帶黑字好,我有時看見你書生男子在婦女之前,只會發(fā)呆,一句話不會說,極討人厭,這都是不懂男女交降之禮,缺少實習所致。
我想飲食男女,就是人生的真義,就是生命之河的活源。得著河滾滾不絕的灌溉,然后人生能暢茂向榮。男女關系是人之至情,至情動,然后發(fā)為詩歌,有詩歌然后有文學。?
在林語堂的劇作的后半部分,與南子的會見對孔子造成了巨大的思想沖擊,以至于他開始自我懷疑,雖仍堅持說,“男女有別,這是三代相傳,周公制定的”,但也感佩南子關于“飲食男女”的人生真義這一深刻覺悟和高超思想,并認為事實上“南子有南子的禮”,即“一切解放,自然”,“如果我不相信周公,我就要相信南子”。不過,孔子仍然選擇離開衛(wèi)國,并非因為南子不知禮,而是因為他必須首先“救出自己”,即從這種思想的震蕩中重新掌握自己的方向。林語堂甚至在劇本的末尾加注,“按‘史記孔子世家’,過月余孔子去衛(wèi)。過三年反衛(wèi)一次。既去衛(wèi),始晉,不果,又反衛(wèi)一次”,此注基本信息盡管來自《史記》,但在新的語境下顯然已經改換本意,暗示著孔子對“南子的禮”始終無法忘懷。因此,通過重寫“子見南子”這一歷史公案,林語堂將南子從一個“美而淫”的女人塑造成一個具有新思想的女性,并且杜撰出孔子晚年的一個思想轉折。
不過實際上,劇本發(fā)表后,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直到半年后,1929年6月8日,曲阜的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舉行游藝大會,演出此戲,才引發(fā)軒然大波。當時,二師的學生在設計孔子與南子的舞臺裝扮時,故意使孔子出場時“抹著滿臉鍋灰,畏畏縮縮”,“樣子和大成殿里孔子塑像截然不同”,?與南子會見時,孔子為南子的美色所動,魂不守舍,丑態(tài)畢露。?《子見南子》原劇本最初發(fā)表時,雜志的目錄和正文中都注明此劇的體裁為“獨幕悲喜劇”,即英文的“A One-act Tragicomedy”。所謂悲喜劇,是“介乎英雄悲劇和輕快喜劇之間”的嚴肅戲劇,結合了悲劇與喜劇的特點,既具有道德意義,又能直接而深刻地打動觀眾的感情。?應該說,林語堂的原作對孔子的確有譏諷,不過只是針對孔子的口是心非地汲汲于“碰官運”的一面,而對他與南子會面情況的表現(xiàn)是嚴肅的,孔子在此時是嚴肅的思想者,而非虛偽滑稽的好色之徒。林語堂這樣寫的目的,是將他杜撰出的二人的思想沖突放到戲劇的前景,并肯定孔子的通達的一面。在“子見南子”演劇引起風波后,林語堂仍只說孔子是“一副患得患失,寒士想過官癮的丑相,儒林外史人物的老祖宗”,子路所“不悅”的正在于此(《關于〈子見南子〉的話—答趙譽船先生》,《語絲》1929年第五卷第28期)。至于山東二師演劇中著力表現(xiàn)的孔子與南子之間的曖昧關系,林語堂在劇本中并無暗示;僅僅表現(xiàn)了歌女在吟唱稱頌齊莊公的女兒,即衛(wèi)莊公的夫人莊姜的美貌的衛(wèi)國民歌《碩人》時,孔子的自然人情之流露,以至于失言。然而,山東二師舞臺上的《子見南子》,卻將孔子演成徹頭徹尾的丑角,突出的就是南子的“美而淫”,以及孔子的好色、猥瑣與虛偽,因而《子見南子》一劇本身,也從“悲喜劇”變成了諷刺性的“喜劇”,戲劇表現(xiàn)的重心也發(fā)生很大的偏移,甚至可以說改頭換面成為另一部全新的劇作也不為過。
不僅如此,山東二師的師生們很顯然是有意地向孔府挑釁。他們的舞臺道具中有不少直接借自孔府內宅,這種實與虛、歷史與現(xiàn)在、嚴肅與戲謔的拼接組合與反差,更構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而且,在演劇前師生們“大肆散票,招人參觀”,孔府也很早就得到了山東二師的演劇消息,當時孔府的女主人、已故衍圣公孔令貽的寡妻孔陶氏也帶著繼子女前往看戲,看戲后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鐵青”,同時又得到孔府總管去世的消息,立即癱在床上,從此癱瘓不起。?
不久,孔氏族長孔傳堉,孔廟首領執(zhí)事官、孔教會會長孔繁璞以孔氏六十戶族人名義,向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狀告二師校長宋還吾,信中稱:“竟有《子見南子》一出,學生扮作孔子,丑末角色,女教員裝成南子,冶艷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綠林氣概。而南子所唱歌詞,則《詩經·國風·豳風·桑中》篇也,丑態(tài)百出,褻瀆備至,雖舊劇中之《大鋸缸》《小寡婦上墳》,亦不是過?!?孔祥熙將此信轉呈至蔣介石,蔣介石令教育部“嚴辦”。6月26日,教育部向山東省教育廳發(fā)出了第855號訓令,責令其查辦此事,并專派參事朱葆勤同山東省教育廳廳長何思源(委派省督學張郁光)赴曲阜查辦。朱、張二人經調查后認為,孔氏控告各項并無實據,據此,教育部發(fā)出第952號訓令,指出宋還吾“尚無侮辱孔子情事,自應免予置議”,但日后必須“對學生嚴加訓誥,并對孔子極端尊崇”。?但孔府對這個結論很不滿意,再次向教育部上告,連帶指責朱、張二人偏袒一面,被二師師生“同化”,同時向曲阜縣政府狀告二師學生,在法庭上上演了一場鬧劇后敗訴。?不過,為了平衡各方力量,息事寧人,8月1日,山東省教育廳最終發(fā)布《一二〇四號訓令》,將校長宋還吾“調廳,另有任用”。?
很顯然,在如何處理這一案件的問題上,南京國民政府內部也存在著很大的分歧,所以才會導致案件處理結果的一波三折。1928年4月,國民黨驅逐奉系“安國軍”和直魯聯(lián)軍,勢力逐漸深入山東境內。此時,如何處理山東孔氏就成為擺在國民政府面前的迫切問題,同時也是全國矚目的問題?!蹲右娔献印返难莩鲋皇て鹎永?,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諷刺劇引發(fā)的爭端。劉姍的《政治與文化的離合:新文化運動背景下1929年的“子見南子”案》一文,以國民黨政府在處理“子見南子”案時的進退失據,說明其在政治轉型的激進迅速與文化轉型無法“齊步走”的矛盾,即國民黨隨著分共與建立全國性政權,試圖以保守的孔子及其儒學在文化上爭奪領導權,走向了它曾予以支持的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李先明、孟曉霞的《南京國民政府初期“反孔”與“擁孔”之爭——以1929年〈子見南子〉案為中心》一文,和楊政的碩士論文《政治變遷和文化重建——以1929年“〈子見南子〉案”為中心的研究》也將其放在南京國民政府過渡時期文化政策的轉變和內部斗爭的視域內加以理解。?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子見南子”案也并非僅僅是一個文化案件,而是以曲阜的林廟改革這一政治經濟變革風向為背景的。
孔氏家族歷來被尊為“天下第一家”,得到歷代封建王朝的優(yōu)待。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十二年),孔子的第8世孫孔騰獲封為“奉祀君”,自此孔子嫡系長孫便世襲爵位。宋代起興建“衍圣公府”,孔府的土地是皇帝賜予的“祀田”,在清代最盛時,每年約有五萬到十萬兩的地租收入。此外,衍圣公個人還有近百頃私田,每年還得到皇帝的俸祿和賞賜,并通過賣官制度每年獲得幾十萬兩的收入。?孔府里的主要職掌是祭孔,每年大大小小的祭孔活動達五十余次。?但帝制崩潰后,來自皇室的收入斷絕,經濟逐漸拮據;特別是新文化運動之后,孔家的地位因反孔運動的發(fā)展日漸式微。伴隨著文化、經濟地位的降低,孔府在曲阜地方的政治影響力也被削弱。“清朝時,縣長要由衍圣公任命,縣長審案要按衍圣公送來的帖子所寫的意見辦事”,但民國以后早已不復從前,而且孔廟磚石遭政府拆用,祀田被官員侵吞等事時有發(fā)生。?不過,與賜祀田同時賜的“欽撥佃戶”“欽撥廟戶”等也采取世襲制,“世世代代為孔府從事屠宰、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牛、綁筆帚、挑祭品、供應鴨蛋、菱角、香米、擇豆芽等單一的勞動”,?這些人至此依舊負擔著孔府的各種勞役。
國民黨北伐軍進入山東之前,孔府與張宗昌往來密切,衍圣公孔令貽本人與張是換帖兄弟,孔死后張宗昌曾在經濟上多次給予孔家援助,繼任的衍圣公孔德成則與張宗昌之子結為兄弟。?國民革命軍的到來,使得孔府深感恐慌。不過,蔣介石卻于5月到曲阜謁拜孔子,后發(fā)出尊奉遺教、保護圣跡的布告,以達到“共產主義根本之鏟除”。?6月,國民政府內政部對山東省政府代主席石敬亭關于保護孔林廟宇問題的咨詢作了肯定的答復。?繼任衍圣公的孔德成則于1928年8月呈請取消衍圣公的名號,以“俾符體制”,“同游平等之世宙”,但實際目的卻是保留林廟和祭田的歸屬權。?8月28日,國民政府會議通過了孔祥熙的保護孔子林廟的提案,稱“當次革新之際,人心浮動,異說紛呈,一班青年,知識薄弱,難保不為共產黨徒打倒禮教之邪說所惑”,應當保護孔子林廟“以正人心,而息邪說”。?此消息立刻于8月30日見于《申報》《時事新報》《京報》《時報》等各大報刊。林語堂于見報當日即致信孔祥熙反駁,以《給孔祥熙部長的一封公開信》為題公開發(fā)表。10月30日,林語堂寫出《子見南子》,正是直接受到此事的刺激。
然而,國民黨內另一種聲音也同樣無法忽視。1928年7月,國民黨黨員于心澄等呈稱,“曲阜之衍圣公系封建余孽、應即取消、孔林孔廟為公欵所建筑、應收歸國有”。?1928年12月,內政部長趙戴文綜合各方意見,擬具《曲阜林廟改革意見》及辦法條例。?1929年3月5日召開的國民政府行政院第十七次會議,形成整理林廟委員會的條例草案,其中關于祀田處理辦法的第九條是,“孔廟祀田,隸屬山東、左求、江蘇等省,占遺迷失,歷久無征,由委員會調查明確清厘升科,歸國家征收”。?10月,經內政部共同討論后,蔡元培等人擬訂了《審查改革曲阜林廟辦法報告》,計劃“撤銷衍圣公名號”“以原有祀田充作辦理紀念孔子各項事業(yè)之基金”?。面對田產充公的危險,孔府立即以孔德成的名義上書國民政府,說祀田等產業(yè)“系由宗祖孔子暨歷代先祖父子相繼所遺留,已二千余年”,私有財產繼承權屬于合法權利。?11月3日,孔氏六十戶首孔昭聲以《敬告全國同胞書》電告全國,措辭嚴厲地攻擊蔡元培的提議是“蹂躪人權”,屬于“非法處分”,孔府主人“寡婦孤兒,任人魚肉”,族人又“懾于學閥余威,莫之敢攖”。?與此同時,孔府又以孔德成的名義電請孔祥熙、蔣介石、馮玉祥、梁漱溟等人,支持反對蔡元培提議。?在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商討《曲阜林廟改革辦法》和《國民政府整理林廟委員會條例(草案)》時,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的孔祥熙反對沒收祀田,認為孔府祭田很多是由私田撥入,“屬公屬私不可分辨”,因而提出折中辦法,“以十分之四為孔子嫡后子孫升科納稅,自行管理。其余以十分之三為孔林孔廟保管歲修之資,再以十分之三為設立圖書館、古物陳列所、護衛(wèi)林廟公安隊、附設國學研究館等基金”。?后經過孔祥熙的多方斡旋,這個方案被“暫緩執(zhí)行”,后又因戰(zhàn)事而不了了之。
顯而易見,《子見南子》演劇案正是發(fā)生在這個林廟改革提案鬧得沸沸揚揚,引起社會各方力量廣泛關注的時間段里。二師的師生演出此劇,目的正是有意識地向孔府主人示威,他們在改編劇本和設計舞美服裝時,有意識地造成諷刺效果,使劇本重心發(fā)生偏移;當演劇發(fā)生糾紛后,他們積極斗爭,并組織了許多孔府的廟戶、佃戶到孔府門口游行示威,提出了“打倒孔家店”“打倒孔陶氏”“打倒土豪劣紳”“解放百戶”的口號,?矛頭直指曲阜孔氏享有的政治、經濟、司法等各方面的特權。校長宋還吾在答辯書中則歷數(shù)孔氏六十戶戶首們包攬訴訟、勒捐功名、殺人免責等種種劣跡,稱其為“特殊之封建組織”。?這表明此時的反孔運動已經超越了“五四”時代的思想文化抗爭。
在此案中,作為原告的一方是山東曲阜的孔氏族人??梢钥吹?,孔子作為中國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象征物的意義已經退居次要地位,孔子的重要性已經被狹窄化、具體化為一個地方家族的遠祖。孔氏族人在教育部呈文中即稱,“孔子在今日,應如何處治,系屬全國重大問題,鈞部自有權衡,傳堉等不敢過問”,孔家上訴的理由是“公然侮辱宗祖孔子”,這個孔子已經不再是儒家思想的抽象象征物,而是具體的孔氏祖先的肉身,“凡有血氣、孰無祖先、敝族南北宗六十戶、居曲阜者、人尚繁多、目見耳聞、難再忍受”。?而且,之所以《子見南子》一劇在南京、上海的演出沒有發(fā)生什么問題,而在孔門圣裔所在地的曲阜上演卻引起了這場官司,并不僅僅是“曲阜是封建思想的大本營”的緣故,根本上是因為這一戲劇的演出已經成為與以孔府為代表的特權階級、封建地主階級的政治經濟斗爭之一部分了。而山東二師在對峙中最終敗下陣來,也與孔子林廟改革法案受阻密切相關。
魯迅在《關于〈子見南子〉》一文中認為,孔府的呈文中可見“‘圣裔’告狀的手段和他們在圣地的威嚴”,而國民政府對“子案”的最后處置結果,表面看是“息事寧人”之舉,而從校長被“撤差”、學生被開除來看,依然是“強宗大姓的完全勝利”。?魯迅字里行間的批評顯而易見,但更重要的是,魯迅看到了案件背后的政治經濟斗爭的信息,曲阜孔氏實質意義上的勝利被理解為“地方大族”的勝利。1934年后,在新一輪的尊孔的復古潮之下,魯迅又想起了幾年前林語堂創(chuàng)作的這部獨幕劇。他的《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最初用日語寫成,發(fā)表于1936年六月號日本(改造)月刊,從此文中也可以看到魯迅理解孔子的方式已經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盡管孔子生時命途多舛,死后落入被種種的權勢者用作“敲門磚”的命運,但這與孔子思想本身即遠離民眾,為權勢者設想治理民眾的辦法是脫不了干系的。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再次提及五六年前發(fā)生的“子見南子”演劇案,比此前的《關于〈子見南子〉》一文的結論更加明確地指出,孔門圣裔在孔子故鄉(xiāng)已經成為“使釋迦牟尼和蘇格拉底都自愧弗如的特權階級”,而這“也許又正是使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們,不禁特地要演《子見南子》的原因罷”。?這就是更明確地將《子見南子》的演劇斗爭放到與孔氏家族作為特權階級之一分子進行的政治經濟斗爭范疇來理解了??梢?,同樣是反孔,卻因為有了新的理論認知坐標系而具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然而,林語堂對“子見南子”案的理解與魯迅卻并不一致。如前所述,演出所參照的他的原劇本是將杜撰出的“子見南子”之后的思想轉變?yōu)橹匦牡摹氨矂 ?,與這一古今糅合、亦莊亦諧的劇本相比,實際的演出狀況已經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這個被具有新思想的南子打動的孔子,并不是山東二師舞臺上那個“抹著滿臉鍋灰”的、被南子美色迷得神魂顛倒的丑角孔子。實際上,觸發(fā)林語堂寫作《子見南子》的直接刺激,也是國民政府會議通過孔祥熙的保護孔子林廟的提案,但他的著眼點在于維護新文化運動的思想成果,即抵制保護孔子林廟的象征意義,他在給孔祥熙的公開信中反駁以衛(wèi)道為反共的辦法:“是否打倒禮教即共產黨徒之言論?打倒禮教者是否即共產黨徒?此是否孔門世傳‘古已有之’而似很面熟的思想耶?民國七年新文化運動似乎確系共產黨徒陳獨秀先生所提倡,新文化運動是否亦即共產黨的玩意,應否明令禁止取締?”?而當《子見南子》的演劇引起訴訟糾紛后,他更表示難以理解,仍以為只是“衛(wèi)道先生”太多、“衛(wèi)道之心”太切的緣故,因此,對于案件糾紛本身他顯然以為不值一哂。在整個事件過程中,他對案件的細節(jié)不置一詞,唯一引起他關注的是一位名為趙譽船的作者對他的劇作幾處史實錯誤的指摘,他唯一的回應文章《關于〈子見南子〉的話》全文基本上在這方面為自己辯護,而“子見南子”演劇本身激起的法律案件中的政治經濟斗爭并未進入他關注的視野。
魯迅曾多次表示過,他一生多次與人論戰(zhàn),但沒有私怨,只有公仇。同樣,1929年魯迅與林語堂的“分手”,盡管只是起因于一次偶然的沖突,但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個人之間的誤會,那么想要解開矛盾盡釋前嫌也并不是什么難事。然而,二人從此之后卻斷絕往來近三年之久,直至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成立后才復有往來。事實上,盡管此時看起來二人往來密切,但在認識上已經漸行漸遠:魯迅籌辦《奔流》雜志本意在于切實地介紹蘇俄文藝理論與作品,而林語堂在《奔流》上發(fā)表的幾篇譯作,如美國批評家勃盧克斯(今譯布魯克斯)的《批評家與少年美國》,斯賓加恩的《新的文評》等,則都與美國方興未艾的新批評理論相關。在《子見南子》劇本演出引起的訴訟案中,人們一直認為魯迅與林語堂是互為聲援的,也沒有注意到《子見南子》的劇本和演出在同一個能指,即“打倒孔家店”之下,其具體內涵的所指已經發(fā)生了轉移。實際上,魯迅對“子見南子”演劇案的認識與判斷和林語堂并不一致?!澳显茦恰笔录徊贿^是一個二人矛盾的爆發(fā)口而已,他們的“分手”已經成為必然,這一點在“子見南子”案他們的反應差異中已見出端倪。
在“南云樓”風波之后不久,魯迅和林語堂的思想分歧逐漸明朗化了。1930年2 月,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青年不計前嫌,放下爭議,共同組成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而林語堂則成為胡適牽頭的“平社”一員,并在后期平社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注釋:
①1927年10月14日魯迅致臺靜農、李霽野信,見《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頁。
②吳秀明主編:《郁達夫全集》第5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頁。
③⑦郁達夫:《回憶魯迅(續(xù)二)》,《宇宙風:乙刊》1939年第11期。
④《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
⑤林語堂日記曾在廈門展出,現(xiàn)存于私人藏家手中。見廈門網2014年4月26日:http://news.xmnn.cn/a/xmxw/201404/t20140426_3816754.htm。
⑥⑧林語堂:《悼魯迅》,見《魯迅回憶錄散篇·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64~565、663頁。
⑨1925年4月7日寫的《給玄同的信》,見《剪拂集》。此信中這句話的原文是“孔子乃一活潑潑的人,由活潑潑的人變?yōu)榭脊偶摇?,?928年9月林語堂編入《剪拂集》中時改為“孔子由活活潑潑的世故先生、老練官僚變?yōu)榭脊偶摇薄?/p>
⑩?林語堂:《給孔祥熙部長的一封公開信》,《語絲》第4卷第38期,1928年9月17日。
?吳虞:《禮論》,《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
?語堂:《子見南子》,《奔流》第1卷第6期,1928年11月30日。
????????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119、5~7、34、115、6、65、117頁。
?高文浩:《山東二師〈子見南子〉案始末》,收入中共曲阜縣委黨史資料征集領導小組辦公室編:《曲阜黨史資料選編》第1輯(1983年版)。
?廖可兌:《西歐戲劇史》上,中國戲劇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頁。
??????魯迅:《關于〈子見南子〉》,《語絲》第5卷第24期,1929年8月19日。
?李毅夫、駱承烈:《一九二九年曲阜的“子見南子”反封建斗爭》,《山東省志資料》1959年第3期。
?李先明、孟曉霞:《南京國民政府初期“反孔”與“擁孔”之爭——以1929年〈子見南子〉案為中心》,《民國研究》2015年第2期;楊政:《政治變遷和文化重建——以1929年“〈子見南子〉案”為中心的研究》,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
?《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布告》,見中國社會科學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山東省曲阜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孔府檔案選編》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0頁。
?《國民政府內政部咨二七六號》,《內政公報》1928年第1卷第3期。
?《一九二八年末代衍圣公孔德成被迫呈請取消封號要求保留祀田》,見《孔府檔案選編》下,第721頁。
?《時報》1928年8月30日。
?《申報》1928年7月26日。
?趙戴文:《內政部呈:呈國民政府、行政院:擬具典阜孔林改革意見并附辦法條例請鑒和施行由(中華民國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內政公報》1929年第2卷第2期。
?《國民政府整理曲阜林廟委員會條例革案》,見《孔府檔案選編》下,第718頁。
?《申報》1929年10月6日。
?《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德成反對蔡元培之處分孔林案》,《益世報》1929年11月1日。
?《處分孔林案:孔昭聲再電攻擊蔡元培》,《益世報》1929年11月2日。
?見《孔府檔案選編》下,第722~723頁。
?《一九二八年孔祥熙反對沒收祀田,擬出祀田收入分配辦法》,見《孔府檔案選編》下,第721頁。編選者所擬標題中年份有誤,應為一九二九年。
?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見《魯迅全集》第6卷,第329頁。
?陳子善:《林語堂與胡適日記中的平社》,《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