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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版本與修改考論※

2021-04-17 04:49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金枝生死場蕭紅

葉 君

內(nèi)容提要:蕭紅成名作《生死場》問世八十余年來,生成過諸多版本,包括:《國際協(xié)報》“部分連載本”(1934)、容光書局“初版本”(1935)、新文藝出版社“修改本”(1953),以及鳳凰版“定本”(2009)。小說內(nèi)容上較為深刻的變化便存在于前三者之間。從連載本到初版本再到修改本,《生死場》的修改主要表現(xiàn)為文本潔化、修辭去個性化、文字規(guī)范化,以及“副文本”的修改等幾個方面,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生死場》在近半個世紀里的流播面貌,在讓局部文字變得通順、流暢的同時,也多少消抹了蕭紅原作潑辣的藝術(shù)作風和時可見出的天才閃光,而這也是新文學作品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般命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近年來,中國新文學的版本問題漸漸為學界看重,有論者甚至認為“版本是新文學作品的根本,也是新文學研究的根本”1。一部作品在流傳過程中,會因為各種原因產(chǎn)生不同異本,而有些改動可能影響到局部閱讀感受的生成、闡釋角度的選取,甚至關(guān)涉對作品的整體性的認知。因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應該基于不同面貌的具體版本。而從某一作品版本的沿革亦可看出其傳播軌跡,還有作家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創(chuàng)作心理,以及社會意識形態(tài)、審美趣味的變化。異本產(chǎn)生的原因眾多,但主要還是來自創(chuàng)作主體所處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審美風尚的壓力與影響,多半由作者本人動手修訂、改寫造成。中國新文學版本較大密度的生成期出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后,一些影響較大的作品往往在不斷修改中生成眾多異本。蕭紅1942年1月22日病歿于香港,其英年早逝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蕭紅主要作品的版本密度,不像其他新文學作品那樣大。

《生死場》第一、二章,因1934年4月29日至5月17日連載于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副刊《國際公園》(位于該報第九版),于是便有了一個“部分連載本”;容光書局1935年版是其“初版本”。到新中國成立前,《生死場》除容光書局十余次再版外,還有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2月)、哈爾濱魯迅文化出版社(1947年4月)兩個版本傳世。這些再版和另版,基本不涉及小說內(nèi)容的改動。1953年3月,上海新文藝出版社重新出版《生死場》,32開,橫排158頁,豎排160頁,均為繁體。豎排版魯迅《序言》、胡風《讀后記》均在,橫排版則后者不見蹤跡,或許與胡風當時的政治命運有關(guān)?!靶挛乃嚢妗薄渡缊觥肥鞘捈t作品新中國成立后的首次亮相。2該版重新設(shè)計了封面,除了對《序言》《讀后記》等“副文本”3有所改動外,還對小說正文進行了大規(guī)模修訂、刪節(jié),是《生死場》傳播史上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修改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又分別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修訂,此后成為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地區(qū)諸多機構(gòu)出版的《生死場》的母本。不過這一母本多半只是進一步規(guī)范語言,修改幅度不大,并不影響釋義。1998年學者鐵峰為哈爾濱出版社主編《蕭紅全集》時,將《生死場》“修改本”中刪掉的文字有所恢復,但并不徹底,并對全書進行了重新校訂?!肮枮I版”《生死場》此后亦被多家出版社采用。42009年蕭紅研究者章海寧意識到《生死場》的版本問題,利用為鳳凰出版社主編《蕭紅全集》之機,最大限度地恢復初版本原貌,尊重作者在當時的表達習慣以及方言土語的地域性,并對明顯的錯訛進行了精細校訂,可謂《生死場》問世之后的“善本”和“定本”。綜上,問世八十余年來,《生死場》便有了《國際協(xié)報》“部分連載本”(1934)、容光書局“初版本”(1935)、新文藝版“修改本”(1953),以及鳳凰版“定本”(2009)。小說內(nèi)容上較為深刻的變化,便存在于前三者之間,相互比照,《生死場》的修改過程一目了然。

作品的修改不外乎“自改”與“他改”。蕭紅本人對《生死場》的修改,發(fā)生在從“部分連載本”到“初版本”的過程中,共有三處改動,一處刪節(jié)。下面就三處改動,稍作分析。

其一:“兩只蝴蝶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蝴蝶被妒著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5“初版本”改為:“兩只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第3頁)將“戲著”改為“飛戲著”,畫面感更強,且調(diào)整了句式,讀起來更順暢;但麻面婆因?qū)ぱ虿恢箲]、沮喪,面對兩只飛戲的蝴蝶心生嫉妒的心理,卻因“被妒”刪掉后而沒有呈現(xiàn)出來。初刊本雖不完全符合語法,但所傳達的內(nèi)涵無疑更豐富。其二:“那個紅臉人,像是魔王拿住了小雞,拿著二里半。他被打眼睛弄得暈花起來……”6“初版本”改為:“那個紅臉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第9頁)如此修改大致為了表達的簡潔和語句的通順,卻也失去了二里半挨打場面的形象感。

如果說這兩處修改有得有失,雖并沒有達到最理想的效果,但基本不影響文本釋義,那么初刊本的第三處改動,則完全另當別論。當金枝母親拒絕了二里半為成業(yè)上門求親,對女兒在自己面前的嘔吐癥狀毫無覺察,卻被女兒親口告知自己已經(jīng)懷了成業(yè)的孩子之時,“部分連載本”描寫如下:

母親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說:

“我不想你會做出這樣不名聲丑事。……對啦,有了孩子是嘔吐。──”

母親哭著,女兒也哭著,母親說話的聲音漸漸弱小得可怕起來:

“你什么時候有了孩子呢?野丫頭,你干的什么勾當!娘養(yǎng)你長大,你叫娘傷心,人一輩子有什么好下場?你爹是不干好事的;給留下這個災禍!──”

月光和白晝一樣,全村安息在夜中;母親意外的悲哀著,她神經(jīng)質(zhì)的向自己啜泣著。.7

這五節(jié)文字,“初版本”改成了一句話:

母親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ǖ?9—50頁)

稍加揣摩,“部分連載本”的五節(jié)文字,將金枝母親得悉女兒懷孕之后的震驚,自己不明就里拒絕男方求親的懊悔,眼下不知如何化解危機的茫然,以及沒有覺察女兒出現(xiàn)異樣狀況的自責,還有聯(lián)系女性命運的自我傷悼等情狀,通過與金枝的對話還有心理活動的描寫,充分而形象地傳達了出來。并以鄉(xiāng)村清朗月夜的寧靜反襯母親內(nèi)心的黑暗與不安,令人印象深刻。而以景物傳達人物內(nèi)心,亦是蕭紅小說常用的修辭手法。初版本修改之后的這句話,只抽象描述了金枝母親的震驚,沒有形象感可言,心理呈現(xiàn)較為粗放,遠不及“部分連載本”細膩。而且,似乎很難看出作者如此修改的意圖到底為何。

蕭紅離世過早,“他改”自然出自出版機構(gòu)的編輯之手。從初版本到“新文藝版”修改本,“他改”主要表現(xiàn)為文本潔化、修辭去個性化,以及文字規(guī)范化三個方面。有論者認為:“許多20世紀20~40年代的敘事性作品,往往涉及性的描寫。但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作品修改浪潮中,性內(nèi)容被當成重點修改的對象。在編者、編輯、作者的層層把關(guān)中,那些原本體現(xiàn)了人性的真實和對作品有特定意義的性內(nèi)容被刪除殆盡?!?修改本有三處“潔化”處理,從而讓《生死場》以“潔本”形態(tài)流播了很長一段時期。值得注意的是,《生死場》的“潔化”并非始于“新文藝版”,在從“部分連載本”到初版本的演變過程中就已然開始。而蕭紅的“自刪”和“新文藝”編輯的“他刪”,所面對的則是同一段文字:

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尸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jié)住他。于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chuàng)作出來:女人被迫呻吟著,骨頭響著,男人呼吸緊張著,罵著。9.

“部分連載本”這段極力描寫成業(yè)和金枝在河邊野合場景的文字,是名副其實的性描寫。在“初版本”形成過程中,蕭紅自己刪除了最后一句。問題是,如果是基于“有礙觀瞻”來考量,被作者本人刪除的這句,似乎并不比其他文字更露骨。那么,為何偏偏是這句?稍加體會不難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多半描寫的是性活動中男性(成業(yè))的動作和心理,被刪這句所呈現(xiàn)的恰是女性(金枝)的身體反應(呻吟著)。在男權(quán)文化背景下,比起男性,性描寫中女性即便再平常不過的反應,似乎也更嫌露骨,而作者又是女性,對此似乎應該更羞于表達。這句話被作者自行刪除,其動機或許根源于此。刪掉之后,整段描寫幾乎僅見男人(成業(yè))帶有施虐意味的性活動情狀,而女人(金枝)只有一個簡單而不帶情感色彩的動作:“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jié)住他?!保ǖ?8頁)

這段經(jīng)作者蕭紅本人修訂、保留在容光書局《生死場》初版本第二章《菜圃》中的文字,在“新文藝版”中則被編輯悉數(shù)刪除,直到45年后的“哈爾濱版”才首次恢復。成業(yè)、金枝河邊野合場景被完全刪除,雖然不影響金枝其后懷孕的情節(jié),以及故事的發(fā)展走向,但對于讀者達成對《生死場》中女性命運的深入理解來說,卻是巨大的損失。這段帶有赤裸裸男性霸權(quán)色彩的性活動,充分寫出了男性占有女性身體的粗野與狂暴,成業(yè)的性情得以初步彰顯,后文他摔死小金枝便不顯突兀,且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的修辭特性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動機?!耙矮F”“敵意”“破壞”等帶有負面情感色彩的詞語,充分表現(xiàn)出男人的性虐傾向;而以“小雞”“熱的肉”“白的死尸”等詞表現(xiàn)女性情狀,則寫出了女性的被動與被虐。而無論針對男性還是女性,這些性修辭無疑都帶有“非人化”傾向。性修辭的黑暗,充分彰顯作者對男女性活動的觀感與態(tài)度。在蕭紅看來,男女之“性”,不過是“他”的性;對女人而言只是受動,而且是苦難的源頭。這在小說后部描寫女性生殖部分得以充分表現(xiàn)?;谝庾R形態(tài)的需要,這段文字被“潔化”處理之后,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人們對《生死場》獨特品質(zhì)的充分認知。蕭紅1932年開始寫作,在我看來,1934年創(chuàng)作的《生死場》是其習作階段結(jié)束,專業(yè)寫作的開始,它標志著蕭紅完成了從業(yè)余作者到專業(yè)作家的轉(zhuǎn)變。無論從內(nèi)容上的大膽寫性,還是性修辭的黑暗,都可以充分看出,真正開始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蕭紅,在藝術(shù)作風上的潑辣與尖銳。正因如此,魯迅《序言》里“越軌的筆致”10的著名評價,是針對小說類似潑辣的描寫有感而發(fā),是有具體所指而非對整部小說風格的泛泛而談。新中國成立初直至1990年代末“哈爾濱版”出現(xiàn)之前,《生死場》這段即便今天讀來仍然有些“越軌”的文字,普通讀者、研究者都不太可能得見。亦即,大多數(shù)讀者在差不多半個世紀里,并非根據(jù)容光書局初版本來理解魯迅這一定評,更不用說根據(jù)“部分連載本”來體察蕭紅那彰顯性別立場的“性態(tài)度”。這也充分說明新文學的版本對于文本釋義和達成理解的重要性。例如,根據(jù)引文注釋可以得知,劉禾撰寫那篇在《生死場》接受史上有重大意義的論文《重返〈生死場〉》時,所依據(jù)的版本就是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版。如果基于“初版本”并參照“部分連載本”的話,或許可以給她提供更其豐富的女性主義立場的例證,增強其論證力度。

除了整段刪除,《生死場》新文藝版對初版的“潔化”,還有兩處局部刪節(jié)。其一,初版緊接完整被刪段落之后的一小段文字,其后半寫道:“發(fā)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的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著走?!保ǖ?8頁)這句成業(yè)意猶未盡的描寫,在新文藝版里被刪除,并以“……”代替,如同留下一個此處被刪節(jié)的標識。

其二,初版本第四章《荒山》開頭,寫到一群貓冬的鄉(xiāng)村婦女。忙著收拾魚的王婆,故意從正在編織麻鞋,還未出嫁的五姑姑身上,逗引出如何取悅未來“小丈夫”的話題,適逢懷有身孕的李二嬸子到來,則將話題直接導引至性事上。王婆隨即參與進來,以過來人身份肆無忌憚地激發(fā)在場女人們的性幻想,作為未嫁女,五姑姑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再待下去,自行離開。一個未婚者的退出,讓這群已婚婦女的性事談?wù)摳渌翢o忌憚,帶有嘉年華性質(zhì)。隨著這極具鄉(xiāng)土生活氣息的場景不斷展開,性事談?wù)撟兊弥苯?、露骨?/p>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一夜幾回呢?”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去推菱芝嫂:

“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問問她!”

“你們一夜幾回?”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

“十多回?!?/p>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第64頁)

以上對話里的第二句“一夜幾回呢?”和第七句“你們一夜幾回?”被“新文藝版”刪除,“哈爾濱版”亦沒有恢復。這兩句確乎比較露骨的性話語,“新文藝版”只是粗暴刪除,對話的連貫性因之被破壞。當然,讀者從后邊二里半婆子回應的“十多回”里,多少能推出李二嬸子問話的內(nèi)容,東北鄉(xiāng)村婦女貓冬聊談的氛圍大致不會受影響。然而,從更深層面來看,此處“潔化”卻無疑導致《生死場》的荒野性題旨有所削弱。細加考察,這段對話蕭紅明顯帶有自己的敘事意圖。就在進入這段狂歡化的性事談?wù)撝?,敘述人有一句貌似突兀的感慨:“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zhì)來充實她們?!保ǖ?4頁)然而,對于“她們”而言,所謂“物質(zhì)”,便是性與對性的談?wù)?。這是與動物無異的低等欲求。而且,如果說成業(yè)和金枝的河邊野合表現(xiàn)的是“他”的性的話,那么,此處呈現(xiàn)的則是“她們”的性?!八钡男?,體現(xiàn)為作為行動的性施虐;而“她們”的性則表現(xiàn)為集體性的想象與談?wù)?。這自然是蕭紅的深刻之處。無論是對男性性行為描寫的整體刪除,還是對婦女性事談?wù)摰膭h節(jié),無疑都是無視作者對人性和女性命運的獨特理解與傳達而做出的粗暴改動,影響到《生死場》的主題闡釋,以及對其多重內(nèi)涵的認知,有損原作品質(zhì)。

胡風在《讀后記》里指出:《生死場》的“短處或弱點”之一,就是“語法句法太特別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新鮮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數(shù)卻只是因為對于修辭的錘煉不夠”11。極具個性化的修辭無疑是影響到《生死場》閱讀感受的一個重要因素,給人的整體印象是粗糙、生澀,缺乏表達的自覺。實際上,《生死場》之前,蕭紅在長春、哈爾濱的報紙上,已經(jīng)發(fā)表了大量小說和散文,在北滿文壇已是比較受人關(guān)注的“老作者”了。從“悄吟”到“蕭紅”,作為一個轉(zhuǎn)捩標志,《生死場》的粗糙、滯澀,恰是她在修辭上表現(xiàn)出過于分明的自覺性的體現(xiàn),亦即其主動追求的結(jié)果,或許有“用力太過”之嫌。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主題意蘊和局部修辭上,《生死場》存在大量天才閃光之處,即胡風所謂對“新鮮的意境”的成功追求。

稍加比照便可發(fā)現(xiàn),包括處女作小說《王阿嫂的死》或散文《棄兒》(兩作到底誰是處女作,目前尚存爭議)在內(nèi)的這些“悄吟”時期的作品,句法、語法卻都較為規(guī)范,文字流暢,罕有滯澀之感,跟《生死場》全然兩樣。比較起來,后者反倒如同一個習作者的踉蹌起步之作。而良好的表達能力,無疑是悄吟當年在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之后,甫一出手就能順利進入北滿文壇的重要原因。細加品讀,《生死場》在修辭上所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實際上遠非“悄吟”時期的文字所能企及。很多地方可以看出蕭紅體察日常生活的精微,以及對陌生化效果的追求,作風潑辣、任性,一如在性描寫上所表現(xiàn)出的無所顧忌。在具體細部,雖然是小說,但蕭紅對選詞煉字頗為講究。如第一章《麥場》寫道“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第2頁),這句里的“繡”字就光彩照人,意境新鮮,達到傳神寫照之效。當然,有些句子的語序確因錘煉不夠,或夾雜方言,導致文氣不暢,甚至佶屈聱牙,但并非“多數(shù)”??傊渡缊觥返男揶o特征更多源于用力太過而來的“怪特”,而非錘煉不足導致的“缺憾”。為了改變《生死場》表面看起來的粗糙與滯澀,僅在修辭層面,“新文藝版”編輯根據(jù)自身文字經(jīng)驗進行了大約15處修改,基本上都表現(xiàn)為“去個性化”處理。操刀者大多不能深入體察原作者的修辭用心,而又缺乏對其表達意愿和修辭風格最起碼的尊重和敬畏,作風粗暴,結(jié)果令人遺憾。下邊略舉幾例稍加分析:

其一: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蕩動遮天的大傘。(初版本第1頁)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新文藝版第1頁)

這關(guān)于城外林蔭道的“景物描寫”,是小說開篇平淡介紹了那只走失的山羊之后的第二句,作者極力追求修辭效果的意圖十分明顯,稍有大意,便被看成蹩腳句?!氨挥軜浯虺墒a片”,強調(diào)在陽光照射下,樹蔭投在路面上的動感,“打”傳達出光線的強烈,后文情節(jié)點出時間正是午飯時刻。修改后的“被榆樹蔭蒙蔽著”則失去了這一切,且不符合常情,樹蔭自然不可能“蒙蔽”路面,“蔭片”無疑更符合實際。至于后句里的“蕩動”變“動蕩”,可能是出于語言規(guī)范化要求而作的詞序調(diào)整。兩詞實際上還是有細微差異。蕭紅顯然是以行走在大道上的人為視點,高高在上的樹冠因風而動,對于行人來說,樹蔭就如同大傘“蕩動”。“蕩”,寫出了高懸頭頂?shù)臍鈩?,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改成“動蕩”,除了失卻語詞的新鮮感之外,亦有損傳達的準確性。在《生死場》之前的小說里,蕭紅并非沒有使用“動蕩”一詞,如“墻頭的楓樹動蕩得戀戀愛人”“墻頭的楓樹悲哀的動蕩”。12整棵楓樹被風吹動,自然是“動蕩”。足見她對兩詞的差異了然于心,因語境差異而有所選擇。

其二: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鉆入高粱之群里,許多穗子被撞著在頭頂打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jié)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里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斗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發(fā),急靈的他把帽子叩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躍著的太陽。(初版本第2頁)

……許多穗子被撞著,從頭頂墜下來?!呖盏乃{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躍著的陽光。(新文藝版第2頁)

初版本這段文字,描寫二里半的兒子羅圈腿為尋找山羊,鉆進、走出高粱地的過程和感受,動感強烈,讓人充分感受到孩子尋羊不得的焦慮與惶恐。鉆進高粱地后,因心情急切移動較快,所以頭頂高粱青穗給他的感覺是“打墜”。這個略微有生造之感的詞,在作者不過為了傳達出多重意思。去掉“打”字,就只有高粱青穗的狀態(tài),而孩子在高粱地里的動感就完全沒有了,更不用說其內(nèi)心活動的外化。及至走出高粱地,重回太陽底下,敘事視點仍然聚焦其身,因以走動或跑動的對象為參照,其頭頂?shù)摹疤枴本驮凇疤S著”,而不是陽光“閃躍著”。“新文藝版”貌似很不經(jīng)意的兩處小改動,將原作描寫的精微之處消抹殆盡。

其三:

太陽不著邊際地輪圓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初版本第24頁)

太陽不著邊際地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新文藝版第19頁)

“輪圓”改“圓輪”,“新文藝版”編者大概還是出于語言規(guī)范化目的而作此處理,仍然沒注意到如此改動會涉及修辭問題?!拜唸A”顯然是動詞,既寫出太陽的靜態(tài),像圓圓的輪子,又寫出了太陽的動態(tài),像輪子一樣移動、照臨。“圓輪”變成了一個名詞,語法上講不通。類似改動還有多處,有些病句實則由編輯造成。

其四: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和蒼蠅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初版本第40頁)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像蜘蛛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新文藝版第29頁)

蕭紅早年作品里的比喻詞,絕大多數(shù)時候使用“和”,此句亦不例外。這一遣詞習慣,在其他新文學作家筆下并不鮮見。改為更常見的“像”,可能還是基于文字規(guī)范化的要求。但“蒼蠅”變“蜘蛛”,編輯大約認為小說作者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蒼蠅不會吐絲,而能“縷”著絲線的應是蜘蛛。只是,原文里的蒼蠅,應該是被蛛網(wǎng)網(wǎng)住、掙扎其上的蒼蠅,因求生希望渺茫,才感到蛛網(wǎng)絲線的“綿長”,蕭紅以此來形容心情糟糕到極致的金枝,內(nèi)心的煩亂和看不到擺脫眼下這一切的無助。修改之后,這個比喻句讓人有些不知所云。

至于《生死場》初版本因修辭錘煉不夠而造成的文氣滯澀,“新文藝版”大多適當調(diào)整了詞序讓文氣順暢。如將“好像娶家個小祖宗來”(初版本第69頁)、“小小發(fā)出響聲”(初版第61頁)、“她微微心坎尚有一點跳動”(初版本第110頁),分別調(diào)整為“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新文藝版第50頁)、“發(fā)出小小響聲”(新文藝版第44頁)、“她心坎尚有一點微微跳動”(新文藝版第81頁)。類似改動,基本不影響句意,亦無損修辭效果,只是沒有遷就原作者的表達習慣而已,從實際效果來看,詞序調(diào)整之后給人的閱讀感受更好。因南北方言差異而導致的曲解原意的修改也有幾處,典型如“煙筒也走著煙了”(初版本第5頁),被改為“煙筒也冒著煙了”(新文藝版第4頁)。事實上,東北方言里“走煙”是指炊煙沒有正常從煙筒排出,并非普通“冒煙”之意。

毋庸置疑,新中國成立后新文學作品修改最為重要的動因,是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化運動?!霸缭谛轮袊闪⒅酰泄仓醒牒蛧页霭婵偸鹨呀?jīng)就語言和標點符號的規(guī)范化問題作出過指示,而大規(guī)模的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化運動的展開則在50年代中期以后?!?3“新文藝版”《生死場》問世于1953年,正是漢語規(guī)范化運動的醞釀之際,其最大改動,就是將認為不符合規(guī)范的字、詞、標點,修改成規(guī)范現(xiàn)代漢語,據(jù)統(tǒng)計共有70余處。據(jù)章海寧歸納,大致有這樣幾種情形:規(guī)范同音字,如“急靈”“利害”改為“機靈”“厲害”;調(diào)整詞序,如“莊村”“威揚”,改為“村莊”“揚威”;規(guī)范量詞,如“一支”“一棵”改為“一枝”“一顆”;規(guī)范過去年代的用語習慣,如“那”“無有”改為“哪”“沒有”;亦有單音節(jié)詞變?yōu)殡p音節(jié)詞,如“清”“事”,改為“清楚”“事情”。14

值得注意的是,《生死場》“新文藝版”對初版本的修改,不僅僅局限于正文本,還涉及魯迅《序言》、胡風《讀后記》等副文本。副文本帶有文獻性質(zhì),即便伴隨正文本再版,按理應該保持原貌。除非副文本作者的主動修訂,但一般會留下修訂標識。具體到《生死場》,卻是別樣情形,兩篇副文本的修改亦由編輯操刀。簡單如魯迅《序言》“現(xiàn)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一句,在“十四”后邊添加“日”字;胡風《讀后記》“晨二時”后邊,添加“記于上?!彼淖?。而較為復雜的情形是,因正文本的改動相應影響到副文本。在新文學的修改中,這大約是比較罕見的現(xiàn)象。“新文藝版”對初版本第13章《你要死滅嗎?》中的一段文字有所改動: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

尖聲刺心一般痛,尖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刻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ǔ醢姹镜?64頁)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ㄐ挛乃嚢娴?20頁)

“尖聲”是指寡婦們的回應之聲直刺人心,原作者重復了兩次,“新文藝版”皆改為“哭聲”,實在毫無道理,莫名其妙;而從語感上看,“一刻”比“一陣”明顯要好,表意也更準確。問題在于,這恰是胡風在《讀后記》里所引三句原文之一,所標示的頁碼也是該句在初版本里的位置:“一六四頁?!毙挛乃囏Q排版將胡風《讀后記》里的這句話,修改成跟正文一致,“尖聲”變“哭聲”,“一刻”變“一陣”。頁碼標示成該句在本版里的位置:“一二〇頁”,另兩句引文的頁碼標示亦然。

總體來看,《生死場》“新文藝版”對初版本的各種改動合計150余處。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生死場》在近半個世紀里的流播面貌。在章海寧的努力下形成的“定本”,最大限度地恢復了初版本原貌,可謂功德無量。讀者可以充分感受到蕭紅在開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之初的潑辣與恣肆,在藝術(shù)上的不懈追求,以及時可見出的天才閃光。梳理《生死場》的版本流變,評析修改過程,大致可以感受到新文學作品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般命運,對于新文學的版本批評而言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注釋:

1 8 13 金宏宇:《新文學的版本批評》,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2、27頁。

2 章海寧:《蕭紅印象·書衣》,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3 此處的“副文本”是金宏宇教授提出的關(guān)于新文學版本批評的專門概念。參見金宏宇《新文學的版本批評》,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

4 14 章海寧:《〈生死場〉校訂記》,見蕭紅《生死場》,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5頁。

5 悄吟:《麥場之二·菜圃》,《國際協(xié)報》副刊《國際公園》,康德元年四月二十一日。

6 悄吟:《麥場之二·菜圃》,《國際協(xié)報》副刊《國際公園》,康德元年四月二十五日。

7 悄吟:《麥場之二·菜圃》,《國際協(xié)報》副刊《國際公園》,康德元年五月十七日。

9 悄吟:《麥場之二·菜圃》,《國際協(xié)報》副刊《國際公園》,康德元年五月四日。

10 魯迅:《序言》,見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5年初版,《序》第1頁。

11 胡風:《讀后記》,見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5年版,《讀后記》第5頁。

12 悄吟:《腿上的繃帶》,《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1933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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