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很可愛，且讀梁實秋。完整收錄《雅舍》《麻將》《暴發(fā)戶》《北平年景》等經(jīng)典名篇，更特別新增《一條野狗》《結(jié)婚典禮》《想我的母親》等罕見文章，詳盡展現(xiàn)了一代“生活家”梁實秋的精神世界與生活志趣。

《可能這就是人生吧》

梁實秋 著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20年8月版

定價： 42.00元

我的家庭守舊，絕對禁賭，根本沒有麻將牌。從小不知麻將為何物。除夕到上元開賭禁，以擲骰子狀元紅為限，下注三十幾個銅板，每次不超過一二小時。有一次我斗膽問起，麻將怎個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將嗎？到八大胡同去！”嚇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將”二字。心里留下一個并不正確的印象，以為麻將與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關(guān)聯(lián)。

后來出國留學(xué)，在輪船的娛樂室內(nèi)看見有幾位同學(xué)作方城戲，才大開眼界，覺得那一百三十六張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熱心指點，我也沒學(xué)會。這時候麻將在美國盛行，很多美國人家里都備有一副，雖然附有說明書，一般人還是不易得其門而入。我們有一位同學(xué)在紐約居然以教人打牌為副業(yè)，電話召之即去，收入頗豐，每小時一元。但是為大家所不齒，認(rèn)為他不務(wù)正業(yè)，貽士林羞。

科羅拉多大學(xué)有兩位教授，姊妹倆，請我和聞一多到她們家里晚餐，飯后擺出了麻將，作為余興。在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屬于“四竅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竅不通，當(dāng)時大窘。兩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國人竟不會打麻將？當(dāng)晚四個人臨時參看說明書，隨看隨打，誰也沒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和下一把牌，窩窩囊囊地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沒有成局。

麻將不過是一種游戲，玩玩有何不可？何況賢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華念書的時候，就聽說任公先生有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讀書興趣濃厚，可以廢寢忘食，還有工夫打牌？打牌興亦不淺，上了牌桌全神貫注，焉能想到讀書？二者的誘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見。書讀多了，沒有什么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經(jīng)常不斷地十圈二十圈麻將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學(xué)問風(fēng)操，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xué)問風(fēng)操，不得借口。

胡適之先生也偶爾喜歡摸幾圈。有一年在上海，飯后和潘光旦、羅隆基、饒子離、我，走到“一品香”開房間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價響，有人認(rèn)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觀。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聲，局勢十分緊張。胡先生坐莊。潘光旦坐對面，三副落地，吊單，顯然是一副滿貫的大牌?！翱鬯呐疲蚧乃懔??！焙壬揭粡埌装澹厣弦延袃蓮埌装??！半y道他會吊孤張？”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詞，猶豫不決。左右皆曰：“生張不可打，否則和下來要包！”胡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滿貫的大牌，且早已聽張，如果扣下這張白板，勢必拆牌應(yīng)付，于心不甘。猶豫了好一陣子：“冒一下險，試試看?！迸镜囊宦暟寻装宕蛄顺鋈ィ　白怨懦晒υ趪L試”，這一回卻是“嘗試成功自古無”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現(xiàn)錢不夠，開了一張支票，三十幾元。那時候這不算是小數(shù)目。胡先生技藝不精，沒得怨。

抗戰(zhàn)期間，后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開交，閑的是悶得發(fā)慌。不知是誰謅了四句詞：“一個中國人，悶得發(fā)慌。兩個中國人，就好商量。三個中國人，做不成事。四個中國人，麻將一場?！彼膫€人湊在一起，天造地設(shè)，不打麻將怎么辦？雅舍也備有麻將，只是備不時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慶來，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們沒有招待客人住宿的設(shè)備，頗有難色，客人建議打個通宵麻將。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堅不下場，大家都認(rèn)為是傷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不得不湊一角。這一夜打下來，天旋地轉(zhuǎn)，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后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這種成仁取義的事。

麻將之中自有樂趣。貴在臨機應(yīng)變，出手迅速。同時要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有如談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飛，不假思索。麻將就怕“長考”。一家長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將一道，要推太太小姐們最為擅長。在牌桌上我看見過真正春筍一般的玉指洗牌砌牌，靈巧無比。（美國佬的粗笨大手砌牌要拿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則牌就擺不直！）我也曾聽說某一位太太有接連三天三夜不離開牌桌的紀(jì)錄。（雖然她最后崩潰以至于吃什么吐什么！）男人們要上班，就無法和女性比。我認(rèn)識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別長于麻將，經(jīng)常午間起床，午后二時一切準(zhǔn)備就緒，呼朋引類，麻將開場，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滿室生春，不僅是技壓儕輩，贏多輸少。我的朋友盧冀野是個倜儻不羈的名士，他和這位太太打過多次麻將，他說：“政府于各部會之外應(yīng)再添設(shè)一個俱樂部，其中設(shè)麻將司，司長一職非這位太太莫屬矣?！备拾菹嘛L(fēng)的不止他一個人。

路過廣州，耳畔常聞噼噼啪啪的牌聲，而且我在路邊看見一輛停著的大卡車，上面也居然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個人露天酣戰(zhàn)，行人視若無睹。餐館里打麻將，早已通行，更無論矣。在臺灣，據(jù)說麻將之風(fēng)仍然很盛。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麻將，有些地方的寓公寓婆亦不能免。麻將的誘感力太大。王爾德說過：“除了誘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p>

我不打麻將，并不妄以為自己志行高潔。我腦筋遲鈍，跟不上別人反應(yīng)的速度，影響到麻將的節(jié)奏，一趕快就出差池。我缺乏機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顧不來，遑論揣度別人的底細(xì)？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應(yīng)付大局？打牌本是尋樂，往往變成尋煩惱，又受氣又受窘，干脆不如不打。費時誤事的大道理就不必說了。有人說衛(wèi)生麻將又有何妨？想想看，鴉片煙有沒有衛(wèi)生鴉片？海洛因有沒有衛(wèi)生海洛因？大凡衛(wèi)生麻將，結(jié)果常是有礙衛(wèi)生。起初輸贏小，漸漸提升。起初是朋友，漸漸成賭友，一旦成為賭友，沒有交情可言。我曾看見兩位朋友，都是斯文人，為了甲扣了乙一張牌，寧可自己不和也不讓乙和，事后還揚揚得意，以牌示乙，乙大怒。甲說在牌桌上損人不利己的事是可以做的，話不投機，大打出手，人仰桌翻。我又記得另外一桌、莊家連和七把，依然手順，把另外三家氣得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結(jié)果是勉強終局，不歡而散。贏家固然高興，可是輸家的臉色看了未必好受。有了這些經(jīng)驗，看了牌局我就怕，作壁上觀也沒興趣。何況本來是個窮措大，“黑板上進來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慘。

對于沉湎于此道中的朋友們，無論男女，我并不一概詛咒。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生活上有什么隱痛，借此忘憂，如同吸食鴉片一樣，久而上癮，不易戒掉。其實要戒也很容易，把牌和籌碼以及牌桌一起蠲除，洗手不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