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鷹飛
第一朵花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久經戰(zhàn)亂的住戶一般, 聽到外界毫無聲息,繃不住去開街門,想探探有沒有更壞的消息。哪兒有壞消息,世界平和。稍稍松弛,花蕊處粘連沒張的一個花瓣奮力彈開,帶得整株秧苗跟著顫。
紫色聚集, 由根而稈由稈而柄由柄而葉脈,注了一層。四周安靜,蝴蝶抿翅鉆它的花朵,螞蟻跌撞追它的同伴,風都是輕柔的。茄苗的膽子壯起來。深吸了一口根莖中的紫色,仰頭往天空甩著噴。敦實的棵苗忽然歡實, 猶若走路的少年毫無來由地奔跑起來。大道平闊,四野青藍,世界在跑起來的少年四周一顛一蕩。張揚雙臂,茄苗冒著躥, 每個葉柄的底部都往出孳芽, 茄子的命,是久雨壓抑之后的大山,放了晴,每個巖隙都往出流泉滲綠。
腳踩進茄子地。有手往茄苗的下邊摸索,攏著棵株掰掐。疼啊,傷口敞在太陽下, 曬熱的風里疼皺了身子。疼得毫無征兆,成片起自被疏過的傷口,連腳下的地都疼得搖晃,那么大一片。
疼痛與生長是什么關系? 生長是否需要疼痛加持? 那是自然,老圃說。
不信不信, 別欺負誰———茄苗抖了抖身子。少年的疼當不得真,睡兩宿,沒事兒了。世上的疼有個總數, 少年的疼占去多半,能怎樣? 嘁———啥了不得的事兒!
疏枝之后, 每一株茄苗以第一朵花為限,腰下豁然舒朗。眼見著拔高。過踝,及膝,及腰,茄苗忽然就長成了茄秧,株棵臨風,葉面承雨,小一號的樹。
茄子會瞪眼?;ò曛x落之后,茄子蒂聚成個攏口杯。褐紫的茄蒂緊繃如五指探地,掌心含著青白的小茄。翻轉茄蒂向人,褐紫中合抱一碇白,瓷瓷實實。放手,茄蒂在茄秧下晃,白里甩出點青色,影影綽綽?!皨專乩锏那炎拥裳蹆豪??!边路嘁煌鏊哪嗍轁h子,跟母親閑話。青白的茄子手扒紫柵往外窺瞧,沒兩天冒了頭兒。謹慎如剛到了新家的小貓狗, 羞澀若新嫁娘第一次坐上婆家的飯桌。
第一個茄子氣兒吹著長, 偶有磕絆停頓,吸口氣。門茄,它有名字。門茄上頭再結,對茄。對茄上頭再結,四門斗。四門斗上八面風,八面風上滿天星。
菜蔬里,茄子冬瓜,猶若戲里的孟良焦贊、關平周倉,永遠是一起說,那么自然?!昂!睒饲炎樱牌浯?,“架”貼冬瓜,夸其潔。
世人心頭一凜,嚯,鮮靈,好體面的茄子啊,紫得照人兒??嚵藥兹眨K于忍不住,掏錢,鮮貨自然要貴一些,貴人吃貴物。仔細收拾, 茄蒂上連帶的那點肉都被刀刃掏著切下來。紅燒太嫩,炸茄合淹浸材料,切絲素炒最當令。裝盤, 自廚房拉著香味上桌。炒鍋上翻轉一番之后的茄子, 那些紫色, 以小蒸騰的態(tài)勢離散在廚房里, 往鍋灶,往頂棚,往四墻,往廚人的臉面兒上敷。茄絲軟白掛著微微似有若無的水兒, 配上新蒜多汁的瓷白, 滯濁的香油薄薄一層罩了,放置在飯桌最顯眼的地方。家人都在才好,少了,誰虧。老人讓著孩子,孩子盡著老人,誰也不肯多搛一筷,餐畢,總要剩點。收拾飯桌的人,踟躕一下,挖角米飯,撕塊饅頭,弓腰抹著吃了。
茄子的做法并不多, 時令菜中閃一閃身便過了,館子中并不常備。最合胃口的當屬地三鮮一道, 與土豆青椒合炒, 配新米飯,家做亦不麻煩。菜蔬中唯胡蘿卜與茄子最吃油。也有油氣淡的做法, 清蒸鹽蒜涼拌。拌之前要潷去水分,放不放麻醬都好。
素常人家熬夏日, 麻醬面是豪奢的吃法。拌茄泥,澥點麻醬,亦顯得闊氣。也有省油的做法,篤咸茄。“篤”,北城人言如“獨”音,南城苦人多,口重,做“堵”念。沒甚復雜,但要得一些時間。茄子帶皮切滾刀塊晾曬至發(fā)蔫,加大料入水與黃豆同煮,待黃豆煮熟, 加醬油鹽收汁裝盤, 撒蔥絲與香菜段,另焌花椒油烹之。晚上想吃,要趁著太陽足時備料,茄子水大,不曬,成菜后味寡。北京人嘴損,說一個人聽不得勸,抱定成見做事不求變通,曰“油鹽不進”。不晾曬的茄子,當真油鹽不進。攏神看四周,人群中果真不少油鹽不進的人———四十上下, 工齡長職務不高,除了吃喝不做過多思念,一個單位的老板凳。奉承來了,坦然受之;鄙夷降臨,踢回原處。圓滾滾沒脾氣,領導也好長輩也好,誰也不會用力捏拿,捏拿,蒂處有刺扎你。藝人們起自底層,最懂得圓滾中刺之稀貴, 相聲演員每以茄子比作自己:“答不上來,我就是個茄子?!甭犝咧幌雸A滾滾之紫憨態(tài), 轟然一笑把茄子之刺給笑化了。
京地食茄以球形居多。長茄種地里是給小人兒們預備的。捉蟬踢土餓了渴了,找尋菜地。成條的黃瓜早被大人們摘了,小的彎曲曲刺穰穰,一擼一捋禁不住吃,青柿子苦澀,誰有閑心等著紅。唯有茄子好找,揪倆也不挨罵。攥著茄子跑離茄地,是非處遠了,兜底一大口,咬下茄子肚,吐出翻轉來啃茄肉。皮,一丟老遠,路邊馬蓮叢中找去。接下來轉著手中的茄子啃皮, 皮啃得極厚不知憐惜, 手中只剩比甘蔗略粗的一截白嫩的茄肉,三口五口,蒂把兒凌空一踢,溝里見。茄肉不耐久嚼,無筋無渣,澀中帶一股遙遠的甜味兒。留種的老茄越長越白,刺尖肉辣,小兒不睬。八寶菜之八寶里有茄子,趕上一塊,舌頭都咸木了,大人小孩都說“打死賣鹽的”“咸死爹”。拉秧的茄子個兒不大,長不好就裂,好寬一道疤。那樣的茄子都用來腌,竹片刀剖,叫黑菜。
茄皮在老太太眼里是好東西。大宗上市,旋了托在蓋簾上曬。加肉不加肉,冬日燉了也下飯。蓋簾追著太陽走,由雞窩頂轉到西墻頭。或者干脆晾衣鐵絲上一掛,老太太離去,鐵絲上彎曲如蛇的茄皮一懸一顫。老太太晾茄皮,家人跟著吃茄肉,蔥花大料花椒姜與蒜, 焌鍋物周轉了一圈, 吃頂了心。吃頂了心也沒人造次敢埋怨一句,甚至皺皺眉頭都會惹來老太太一句閂門的片湯話:“茄子都不愛吃啦,想吃什么,龍肉? ”
《脂硯齋全評石頭記》中,王熙鳳敘述茄鲞的制作, 講茄子去皮用了一個“籤”字———薄薄地片去。 老太太們征戰(zhàn)灶間久矣,對“皮”的理解高于常人。晾茄皮可帶薄薄一層肉,做皮凍兒的豬皮,有肉有油都要刮了去。橘子橙子不好剝,摳著手酸了,歇歇手,老太太們說:“護皮呀?!?/p>
工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最大區(qū)分在于對物之情感。折射到老太太身上也有分野。端陽節(jié)到了,舊式老太太翻箱倒柜,搜羅出零縑碎帛,剪裝成茄子青椒白菜豆角、梨桃橘柿,串綴于長繩,底下拴葫蘆,要不,是小兒騎老虎,挑竿頭插于門戶哄子孫與自己。到新式老太太這一輩,搓著繪畫書點著《一園青菜成了精》,教孫子“打得茄子一身紫,打得涼粉戰(zhàn)兢兢”。端陽節(jié),早不過了。
黃庭堅為別人饋贈幾個茄子一口氣作了四首絕句的雅事還有遺風。殷實謹慎人家奉往人情以心為要,自炒的辣絲,院中樹上的柿子,幾掛葡萄,倒焌鍋特意使香油的篤咸茄,仔細裝了抹干凈瓶罐,都能被當作禮物饋贈。容器貴重如搪瓷盆白瓷大碗,受饋贈人家也不會留,山西的小米、口外的蕎面、南方的芋頭,盡可能找點城里稀罕的東西還回去。貴人賤己,還的時候,物品多貴重,恒會說:“您嘗嘗鮮兒,我遮遮羞臉兒?!?/p>
玩行當里, 很難找到寓意不好的詞兒,牙器破了,他們說“笑了”。玉器有裂,他們說“一道綹”。茄子在古玩行當里獨有一番金貴。茄皮紫是一種釉色,與豇豆紅一樣神氣地在那一行的人嘴里傳遞。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中國人的美學經驗來自于日子本身,滑行于以“桃花源”與“紅樓夢”為端點的線段上。舊式的吧,舊式的。
夏日手中取風的扇子有一種上了墻,稱之為掛扇。照相技術被外國人帶進中國,貴族階層到富商大賈到伶界名流至黎庶百姓用了不足二百年時光。商業(yè)化之后,生出了一項小技———人像掛扇———以婚紗照兒童照為扇面,與古人“卻扇之禮”暗合。至于文人把玩的折扇底端被稱為“小排茄”,因象形故。鏡頭面前的年輕人大呼“茄子”,照片洗出來, 嘴形的確好看了不少。茄子聲聲,多在室外景物前,照相館里反倒少聽。調皮搗蛋者,將茄子故意說成瘸子,初始還有人笑,習慣便如常了。茄子瘸子不分,其別稱“落蘇”深究的人少。
市場賣菜的人中有個中年漢子, 矮矬面黑齙牙,寫了本書,出版社給出了。菜車上戳一塊牌子, 貼著自己被采訪的照片以及記者臨時給他起的封號。時間久顏色褪,白咧咧的也不換新。剛開始挺轟動,轟動勁兒過去平復了。丑男人的岳父從老家找了來,漢子給他岳父找點事兒做,在小區(qū)小門外頭擺個菜攤。大蔥論捆,土豆論兜,提前分好,小白菜下來,垛著賣。
不跟女婿在一起的老頭賣起菜挺神氣,愛說話,跟誰都聊。茄子最便宜的時候,在老頭腳底下堆成了山, 給人找錢, 蹚著走。中午人少,老頭不知從哪兒踅摸了把太師椅,高臺上一坐沖盹兒。有人買菜愣怔一下,收了錢不看人。茄子散在地上,淘氣小子路過,球似的踢一個走,覷了覷,換個手拄著下巴依舊瞇瞪。珠頸斑鳩湊了一個破口的茄子啄,老頭眼都沒睜。
我爺腳大,鞋不好買。新鞋上腳過不了多少日就愛趿拉,無冬歷夏。冬日飯后總要煮茄秧燙腳。茄秧不難找,茄地左近堆著,也不見有人抱了做柴。院里茄秧沒了,總會喊著我的小名呼我去找。抽幾棵攬著往家走,天黑透了,瞧不清路,我也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