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星卓
“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不僅可以給學生傳授知識,更可以向他們傳遞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p>
“有人要偷我東西!你們是一伙兒的!”一位路人高聲叫嚷,她把“影子志愿者”老穆當成了小偷。
老穆今天的任務是跟隨兩位失明者出行訓練,保障他們的安全,但又不讓他們察覺。兩位失明者試圖讓這位路人幫忙指路,而老穆則拉住了路人的背包,想跟她耳語幾句。不明就里的路人,把他們?nèi)水斪魍当I團伙了。
這是中國盲協(xié)“光明之家”中途失明康復試點項目在北京的第一期培訓班,由視障自主生活培訓品牌“金盲杖”承辦。70余人報名,9人被選中,年紀從13歲到57歲。入選者從全國各地來到北京參與超過兩周的集訓,課程包括心理調(diào)適、技能學習等。
在“金盲杖”創(chuàng)始人楊青風看來,針對中途失明者的專業(yè)康復機構(gòu)極其匱乏,而訓練營也許可以提供一種新的可能性。訓練營有針對性地教授營員學會做飯、使用電腦和手機等技能,而獨立出行是此次訓練營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很多營員是第一次拿起盲杖,獨自走上街頭。
以下是三位訓練營參與者的口述。劉芳和馮天周是營員,劉星是此次訓練營負責心理沙龍的心理咨詢師。
劉芳:我是一個網(wǎng)紅,我花了10年來接納我的眼病
我叫劉芳,生于上世紀70年代,是一名中學老師。2007年,我完全失明了,只剩下強光下可以看到晃動影子的手動視力。
對于我自己的眼病,從1997年開始,我花了10年來接納。第一個階段,我叫它“休克期”。那時候,我拒絕別人說我有眼病,因為我怕?lián)碛心欠N負面的盲人形象。我就欺騙我周圍的人,比如說自己是近視。我覺得說自己是盲人會被歧視,沒有尊嚴感。第二個時期我叫它“刺猬期”,誰只要敢提我的眼睛,我就去“扎”人家一下,這段時間很多人遠離了我。第三個時期,可以叫“破繭成蝶”。那是2006年,從玉龍雪山回來,我就想明白這件事情了,我自己也可以出去旅游,同時我通過觸覺和嗅覺等,獲得了不一樣的旅游感受。也因為這一年的改變,2007年我完全失明后,自己就沒有想象中那么恐慌和害怕了。
在醫(yī)生給我定性為盲人后,我主動去辦了一個殘疾證。我的眼睛曾被醫(yī)生當作“標本”,因為它們從外到內(nèi)集合了白內(nèi)障、晶體混濁、黃斑變性、眼底血管狹窄、視神經(jīng)萎縮等,只有眼角膜是好的。湘雅醫(yī)院曾經(jīng)想提供我一個機會,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植入一個芯片,那樣我就會成為全國首例嘗試這個技術(shù)的人,但我還不敢嘗試 。
失明后從語文老師轉(zhuǎn)型做了校內(nèi)心理輔導老師的我是一名網(wǎng)紅。去年我在榮譽上得了一個“大滿貫”: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自強模范、全國最美奮斗者……
失去視覺后,我的其他感官似乎更靈敏了。我也還記得我兒子的樣子。我最后看到他的時候,他有10歲左右,頭發(fā)濃密,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很愛笑。我曾給自己的書作序,題目叫“假如給我一天光明”。假如真的有這么一天,我要在夜晚借著微弱的光線,看熟睡中的兒子,告訴他,十多年了,媽媽終于又看見你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模樣像個天使。
馮天周:我和所有大學生一樣,上課、考試,為畢業(yè)論文努力
我叫馮天周,今年21歲。4歲時我出現(xiàn)了夜盲,隨后被診斷患有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大概是從上初中開始,由于患有這種罕見病,我的視力嚴重下降?,F(xiàn)在我還能看到影像,但不清晰,在不借助電子助視器的情況下,無法獨立閱讀電腦、手機和文檔中的文字。
我知道自己的疾病的發(fā)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因此有時會有一種無力感。
這樣的無力感體現(xiàn)在許多方面,首先就是視障對生活的影響。從初中到大學的前三年半,我都不能接受這件事情,覺得非常羞恥和恐懼。即使撞到路上的地樁,或是踩進水坑,我也不愿拉著同學走路。另一方面,無力感來自視障對我學習的困擾。借助輔具才能閱讀使我的學習效率受到嚴重影響。
我也有著同齡人都有的感情困惑。視障人士在婚戀市場上處于劣勢地位。我正當戀愛的年紀,由于視障,會有一種自卑心理,不敢跟對方表達心意。我從沒嘗試豁出去試試,我覺得自己不夠優(yōu)秀??墒牵慨斏砼宰哌^牽手的情侶,心底又滿是對愛的期許……
我認為除了發(fā)表論文或取得科研方面的成就,對于視障者來說,優(yōu)秀更是要可以獨立出行與生活。我希望將來可以找到一位靈魂伴侶過一種相敬如賓的生活。
將來,我希望可以做一些與視障相關(guān)的研究。我的心愿,是努力完成碩士和博士學業(yè),回到母校任教,成為一名人民教師。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不僅可以給學生傳授知識,更可以向他們傳遞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同時,我也希望可以到很多地方去演講,告訴人們視障只是一種現(xiàn)象,是人和人眾多差異中的一個。
劉星:除了按摩,盲人也可以做心理咨詢師
因為先天性青光眼,我的視力是從大概1999年開始下降的,那時我17歲。因為眼睛不好,我放棄了高中,讀了中專。2001到2008年,我在車站做客運員的工作。后來我發(fā)現(xiàn)盲人也可以從事心理咨詢,于是就開始學習,至今有十年時間。心理咨詢有很多門派,我重點學習的是婚姻家庭治療,但治療對象什么人都有。后來我在金盲杖的視障熱線工作,所以我接觸最多的是視障個案咨詢。
2017年時,視障熱線還包含心理熱線的部分,有很多中途失明的人會打電話過來。2020年,心理熱線因為經(jīng)濟原因停掉了,5人的團隊變?yōu)?人,只保留了一個付費的公益咨詢。一般的心理咨詢是每小時至少300元,而我們按50元錢一小時的標準收費。
這幾年間,打來心理熱線的人,基本上70%到80%都是中途失明者。中途失明者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視力喪失之后的無價值感。對于價值感的喪失有很多種表現(xiàn),有的人會憤怒,有人會想,家里三四個兄弟姐妹,為什么遺傳的就是我?還有一些人會壓抑自己的憤怒。另一些人可能會表現(xiàn)出自怨自艾式的悲傷,甚至會有輕生的想法。
另一個相對隱性的影響是失明帶來的失婚、失學和失業(yè)。我自己曾接受過5年的心理咨詢,咨詢師也需要接受自我體驗。學習心理學對我的幫助很大,因為它,我才能達到現(xiàn)在還不錯的心理狀態(tài)。
視障群體有個特點:他們更愿意跟和他一樣的人接觸,覺得對方能感同身受。這次訓練營的課程設置,我沒有什么太大的目標,只是想讓營員們覺得有安全感。這一點很重要。教會他們什么,或者培訓怎樣的意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讓他們慢慢找回自己的價值感。這樣一來,很多東西或許就迎刃而解了。
摘編自“正午故事”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