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福
自柏拉圖時代,人們就已經(jīng)開始了對言語反諷現(xiàn)象的研究。在歷史的長河中,言語反諷現(xiàn)象一直是修辭學家和語言學家所熱衷研究的對象??v觀之,人們主要從語義、語用以及心理學的層面對言語反諷現(xiàn)象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西方古代的反諷理論主要關注言語反諷的定義,而對言語反諷的定義主要建立在修辭學基礎之上。到21世紀初,人們順應現(xiàn)代語言學的發(fā)展潮流,從不同的角度審視這一語言現(xiàn)象[1]。以Myers Roy為主要代表的專家學者,主要從語義學角度對言語反諷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語義特征進行了研究[2],但他們沒有考慮交際的主客觀因素。以語言哲學家Grice為代表的專家學者,主要從語用學的視角對言語反諷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語用特征進行了研究,他們認為,言語反諷含義的產(chǎn)生源于其對合作原則中質的準則的違反[3]。但他們的觀點無法解釋沒有違反合作原則的言語反諷,比如,回聲言語反諷。從心理語言學的角度對言語反諷進行研究的代表人物有Lakoff與Johnson,他們認為,言語反諷的理解是一個心理過程[4]。國內的專家學者主要是結合具體的文學作品中的言語反諷實例對此現(xiàn)象進行分析。其主要不足只是停留在言語反諷現(xiàn)象的表面?;谝陨锨闆r,我們將從心智哲學這一新的視角對言語反諷現(xiàn)象做出解釋,旨在挖掘言語反諷這一現(xiàn)象生成過程的本質。
一提到言語反諷,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將反諷一詞與蘇格拉底的生平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絕不意味著每個人都清楚反諷的確切含義。
言語反諷是一種使用字面語言表達言外之意的修辭手法。盡管言語反諷具有許多不同的定義,但它們卻有一些共同的特點:a.意義二元性,b.意向性,c.語境依賴性(Ruiz Gurillo & Alvarado Ortega,2013)[5]。意義二元性是言語反諷的必備條件。意義彼此之間的關系各異。從原型上看,言語反諷的表面意義被視為與實際隱含的意義相反,從而產(chǎn)生了語義倒置的關系(Barbe,1995)[6]。然而,語義倒置并不是這兩種意義之間唯一可能的關系。事實上,將語義倒置視為言語反諷的必備特征的理念遭到了一些研究者的批評(Sperber&Wilson,1995)[7]。言語反諷并非總是與交際中所說的話語相反,因為言語反諷也可以通過低調陳述或夸張的方式表達(Kreuz & Gluecksberg,1989)[8]。
意向是言語反諷產(chǎn)生與理解的中心(Dews &Winner,1997)[9]。在言語反諷表達中,說話者為了傳達附加的意思而故意違反奧斯汀(1962)所描述言語反諷的可行性條件之一[10]。Searle(1969)認為,說話者的說話意圖是不真誠的,即,陳述性斷言是不真實的。比如,“What a great day!(多么美好的一天)”用來表達失望,恭維不應被視為恭維,而是對某人的責備。比如,“You did a great job!(你干得真漂亮)”用來批評某人。即使不需要回答,也會提出問題。禮貌程度可能不適合這種場合。比如,“Would you please be so nice and maybe kindly to consider cleaning your room sometime this year?(你能不能發(fā)發(fā)善心,也許今年某個時候可以考慮打掃一下你的房間嗎?)”等等[11]。這種過分的客套反而顯得不真誠,因而聽者必會覺察出這是對自己的強烈諷刺。言語反諷指的是先前的一些期望或約定遭到了違反(聽者希望說者的話語是真實的)。這種違反是說者有意而為之,聽者也意識到了說者的這種意圖,說者也期望聽者清楚這種違反是其有意行為。
言語反諷具有語境依賴性,因其意義與說者與聽者皆需意識到的世界狀態(tài)有關聯(lián),而意義的二元性是基于主體意向性。言語反諷具有以下兩大主要類型:
顯性回聲型。顯性回聲型言語反諷,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為人們所識別。在這種情況下,說話者直接立即重復他人所說的話。這種類型的回聲源可以是一個詞、一個短語或一個完整的句子。請看以下對話:
(1)(Mrs.Bennet)“Mr.Bennet,how can you abuse your own daughters in such a way? You take delight in vexing me.You have no compassion on my poor nerves.”
(Mr.Bennet)“You mistake me,my dear.I have a high respect for your nerves.They are my old friends.I have heard you mention them with consideration for twenty years at least.”
(Pride and Prejudice)
這是班納特先生和他的妻子的談話,他妻子是一個目光短淺、頭腦簡單的家庭主婦。她在遇到麻煩時總是會提到自己的神經(jīng),并抱怨丈夫不體諒她的神經(jīng)。在該對話中,班納特先生通過重復他妻子所說的話語而對其所說的“You have no pity on my poor nerves(你不同情我可憐的神經(jīng))”作出了直接即時的回聲。他通過附和他妻子的話語,使自己擺脫干系,這表明了他自己不耐煩和諷刺的態(tài)度。
隱性回聲共鳴型。與直接即時回聲相比,該類型的言語反諷顯得更為復雜。該回聲話語在實際的話語中也許找不到字面上的回聲來源。它與某個人的思想或觀點,或普遍接受的思想或觀點相呼應;與過去、現(xiàn)在、甚至未來的思想相呼應,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也就是說,這里的“思想”是一個總體概念,它還包括解釋它的話語。此外,它還涵蓋了過去、現(xiàn)在、甚至未來,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出來的。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想法可能是某個群體的意見或個人觀點。
請看以下句子:
(2)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Pride and Prejudice)
在這部小說的開頭,簡·奧斯汀把這句話作為一個公認的真理提出了出來,這與讀者的期望大相徑庭。我們知道,這部小說主要講述班納特太太女兒們的婚姻。在小說中,班納特太太總是不遺余力地為她的五個女兒做媒。把女兒嫁給有錢的年輕人是她的事業(yè)和最關心的事。事實上,班納特太太就是那個在婚姻中金錢至上年代的代表。在這里,簡·奧斯汀當時這一婚姻觀念進行了回應,態(tài)度是否定的。她對這種人生觀和價值觀進行了嚴厲的抨擊。這也呼應了當時的婚姻狀況,即嫁一個有錢的丈夫是年輕女性的唯一目標,顯示了作者對女性不得不面對的婚姻狀況的不滿。此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作者回應了人們對婚姻的美好愿望:愛情是通向婚姻的唯一途徑??偟膩碚f,通過這一言語反諷,作者對這種本質上就是一種交易的金錢至上的婚姻進行了無情的批判。
心智哲學是認知科學發(fā)展歷史上的的另一重要里程碑,它對言語反諷理解至關重要。心智指的是推斷他人諸如信念、欲望、意圖、想象、情感等心理狀態(tài)的能力。心智哲學可以被人們用于通過將自己的想法與愿望告知他人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以及通過考慮他人的想法來解釋他人的行為。共同研究心智哲學與言語反諷理解的想法源于這樣一個假設:兩者皆與一個相似的機制相關:言語反諷者提供了對世界狀態(tài)的虛假描述。因此,言語反諷要求聽者能夠理解虛假描述的修辭性用法。
意向性可以體現(xiàn)為意識活動的一種“工具”,也可以表現(xiàn)為當意識構建事物、事件或狀態(tài)時,在認知主體的注意、過濾、選擇與意識活動中客體表現(xiàn)的主體心理狀態(tài),反映“自我利益”的一種傾向。它具有判斷、評價和表征的功能(徐盛桓,2013:174)[12]。意向性是認知主體心理能力的重要屬性,是其進行認知活動的必備的重要心理條件。就言語反諷而言,它是人們對客體表達內在思想情感的一種心理活動。言語反諷是一種交際行為,在這種行為中,說者說了些什么,而意思卻相反。外在語言表達與內在所指實質在人們思想中的融合與對立是認知主體的意向性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意向性可以被認為是言語反諷生成的開始。盡管言語反諷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但人們卻經(jīng)常從字面上進行理解而造成對它的誤解。
意向性框架包括意向性內容與意向性態(tài)度。在心智哲學和語言學的研究中,意向性內容是指認知主體(語言的使用者或表達者)在特定時空的心理狀態(tài)(信念、欲望、希望、恐懼或知覺體驗)中所要表達的自主性內容,往往體現(xiàn)為一個命題。意向態(tài)度是認知主體在特定時空中心理狀態(tài)的反映,對語言的具體表達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說,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語義和語言表達。事實上,任何語言表達都是對某種意向內容的意向態(tài)度的解釋。意向內容由范圍、視角、焦點和專業(yè)化四個子類構成,意向態(tài)度包括心理狀態(tài)、心理估計和心理取向。意向性內容體現(xiàn)了主體的意向性態(tài)度,而主體的意向性態(tài)度又影響著說者表達某種意向性內容的方式。因此,意向內容和意向態(tài)度是相互作用的,二者的統(tǒng)一決定了話語意義的表達方式。
言語反諷具有許多交際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凸顯期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例如,反諷式陳述“you are so punctual(你真準時)。”常常傳達出失敗的期望。該陳述字面上看上去是在表達說者所期望的(準時),但由于該陳述與事件實際(陳述對象實際上遲到了)不一致,所以在說者的意向態(tài)度(否定,失望)與其言語(積極陳述)之間存在很大的不協(xié)調。這種不協(xié)調之所以存在源自于人際關系的處理以及面子問題。這種不協(xié)調是反諷意向的可靠暗示。此外,不協(xié)調的程度會影響人們對反諷意向的感知程度。
又如,當一個人被他的朋友欺騙了的時候,他通常也許會說,“You are really a good friend(你真的是個好朋友)”。這顯然不是說話人想說的。她想表達的是“You are really a terrible friend(你真是個可怕的朋友)”。說話者的意向性內容隱含并貫穿于所說話語的結構中。從形而上學的角度來說,言語反諷表面上是在說某一事物,而實際卻是意指其反義。這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說話者表面裝作在說A,而其意卻指向B。在某種程度上,所說話語A 的構建,更為明顯或更多地涉及到說話者的意圖。說話者的意向概念源于場合意義,說話的場合有助于我們對說者意向的理解。在交際中,意向是說話者在言語交流中所要達到的目的。我們甚至可以說,話語的含義是由說話者的意向構成的。
從心智哲學的層面對言語反諷進行闡釋時,我們需要考慮幾個關于語言的假設:言語反諷得以構建的基礎是人類心智,言語反諷使用的基礎是來自人類對語言信息與情景信息的感知,人類心理通過語言表達得以表征。根據(jù)戴維森(Davidson)提出的“屬性二元論”,人們認為物質具有二重屬性:物理屬性和心理屬性。物理屬性包括客觀事物的屬性與特征。那么,物理屬性與心理屬性在言語反諷中是如何得以體現(xiàn)的呢?
言語反諷包括三個要素:話語形式、話語含義、以及交際意圖。這三個要素映射所說的內容、所暗示的內容和說話人的意圖。物質的物理屬性在言語反諷上表現(xiàn)為話語形式,而心理屬性即交際意圖。話語形式是言語交際的載體,是交際意圖和話語含義的“顯性部分”,即,物理屬性。為了達到交際的目的,言語反諷者努力構建話語形式,即所說的內容。毫無疑問,這項努力是以演講者的意圖(心理屬性)為指導的。言語反諷詞語的使用與說話人的立場、態(tài)度或判斷關系更為密切。所有的立場、態(tài)度或判斷都是說話者在說話時想要表達的內容。我們可以將話語表達而非命題這個過程稱作主觀化過程,是言語反諷者的心理屬性在外在詞語(物理屬性)的映射過程。因此,我們可以說,說話人的意圖(立場、態(tài)度或判斷)在語言上被編碼成所說的話。比如,“You are a genius(你是個天才).”這個句子從命題上來說,意指某人很聰明。當你對一個沒能通過簡單考試的人說這句話時,一個特殊的會話含義出現(xiàn)了:“You are a fool(你是個傻瓜).”。當這個句子經(jīng)常在這樣一個諷刺的語境中使用時,可能會被認為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You are a fool(你是個傻瓜)”。在一定條件下,“You are a genius(你是個天才)”的意義可能會進入意義演變的最后一個階段—真實語義指向(You are a fool(你是個傻瓜))。
當交際發(fā)生時,如果交際者共享相同的背景信息,他們將在話語的解釋上達成共識。也就是說,言語反諷必須有一種而且只有一種解釋能夠有效地引起聽者的注意,這樣說話者就會使聽話者陷入兩難境地,難以弄清說話者的意圖。因此,在他們將言語反諷描述為各種回音解釋用法時,他們斷言聽者應該選擇一種解釋。然而,在認知過程中起作用的因素往往太多,并不是所有參與者都能以同樣的方式處理和理解所有的因素。因此,沒有人能保證只有一種解釋。
言語反諷作為一種特殊的修辭手段,其獨特的修辭效果受到了眾多文學工作者的青睞。它被廣泛地應用于文學作品中。言語反諷之所以具有多種功能,主要取決于認知主體對客觀事物的物理屬性有了充分的理解而作出心理選擇的結果。簡單地說,它是認知主體在外在因素的作用下對客觀事物物理屬性所產(chǎn)生的心理偏離表征。言語反諷的產(chǎn)生受制于基于物理屬性的心理屬性,反映了說者的說話意圖。認知主體對詞語的選擇是基于詞語的物理屬性,在外在因素的作用下,具有較強的自主性。言語反諷的產(chǎn)生源于認知主體對客觀事物感知時而賦予客體新質的涌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