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容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边@首詩是寇準筆下的華山,極言山之高。其實,華山作為中國著名的五岳之一,是以“險”字獨步天下的。2018年7月28日,我慕名前往華山。在旅游大巴車上,導游伸出一只手說:“華山就像這只手,有五座山峰,北峰最矮,四面絕壁,相當于大拇指。然后是中峰、西峰、東峰、南峰,如人的四指。最高是南峰,21549米。”《山海經(jīng)》記載:“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高五千仞,廣十里。”華山,由一個完整的花崗巖分裂為東西南北中五峰,形似一朵盛開的蓮花而得名。古時華與花互為通假字,“華山”其實就是“花山”。
由于只有半天游華山的時間,五峰只能選其一,我這顆怯懦的心選擇了最矮的北峰。乘擺渡車,來到北峰前,便見一個廣告牌,竟是一張我早在網(wǎng)上見過的風景圖——刀背似的山脊,浸潤在乳白的濃霧里,南端連接著一排腳趾似的山頭,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華山。慕名已久,今日方得一見,竟是舊時相識。如一張熟悉的面孔總在人群里不期而遇,今天總算知了名姓。廣告牌上赫然寫著兩排大字:賞華山標志美景,必上北峰??磥砦沂菬o意中得了巧,初來乍到竟有老友相聚的得意。
我乘纜車直上北峰。標牌上指明北峰又叫云臺峰,北峰16149米,索道全長15249米,上下站相差755米。本來可坐六人的吊廂,這次只坐了兩人。原來更多的人選擇了直上西峰。纜車在深谷里青云直上。因為恐高,我選擇了面向華山,將深谷與塵世遠遠地拋擲身后。我將一切交付給纜車,只見兩邊的山峰都似聳立的沙漠巨石,淺黃如沙的石面上,稀疏地點綴著綠色植被。那些植被,我不能妄稱其為樹。它們全然沒有南方樹木的高拔之勢,倒似雜草臥俯于石縫間,枝枝葉葉像宋時山水畫上播撒的苔點,像一件老天爺努力縫制的綠紗衣。再看眼前那飽滿的近乎于白的石體,多像青年健碩的胸脯啊。雖然衣不蔽體,風吹日曬,但依然剛健挺拔。山體上散布著長長的裂縫,像中國畫的披麻皴,或密或疏,點綴著這幅實物山水畫。我頓時想到那些流傳至今作為范本的宋元明山水畫,何以如此神似?原來藝術的真諦在民間,他們想必也來過這里??磥斫裉煳也皇桥郎剑侨氘?,不為旅游,而為訪故來了。
上得山來,果然地無三尺平,轉身之間都是懸崖陡壁。還沒從青云直上中緩過神來,便為尋找自由轉合的平臺犯難。迎接自由進退的,只有蜿蜒而上的臺階,須骨折般仰視才見端處,稍有側目,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這時,厚硬的山壁成為怯弱者的靠山。于是,我背倚山壁,將手按在心口上先喘口氣,定一定神。再倚靠欄桿,小心翼翼地看山,見遠方的山頂霧氣如煙。一塊肥厚的巨石像巨獸寬闊的脊背等候仙人駕臨,又似有千萬條皮鞭也抽它不走,那份天然的憨態(tài)直逗人想探臂一摸。每個貿然闖入的人成了山坡上新的苔點。天空涌動著烏云,云操控著陽光。山是舞臺,或明或暗,全看云的臉色。
對面的山千溝萬壑,陽光鮮亮。近處的獸背反而白厚敦實。獸背的夾縫中隱約有如蟻的人,像洗不去的夾垢,又像一條流動的小溪。下方是懸空的兩層廊房,人影鑲嵌在廊柱間。連接廊房的是十步一組的臺階,綿延著,將人牽來引去。
獸背連接著一排煙云繚繞的參差大腳,那便是導游說的四個相對集中的手指。由北往南看,倒像一個巨人的腳趾。腳下是人工打磨的石條,石欄內又有鐵管護欄,鐵管上掛著密集的鎖,層層疊疊,鎖上套鎖。鎖上飛舞著紅的黃的彩帶,祈福的字隨風飄舞。兩個相愛的人,走著走著便散了。人世間有很多的外力讓彼此有了不放心,于是得了這樣的法子,將二人的名字刻到鎖上,想讓一把鎖牢牢地鎖住彼此。人一時得了解脫,卻累了華山。沿路都是鎖,有大鎖小鎖,小鎖二十元,大鎖五十元,名字現(xiàn)刻,這成了山上人糊口的營生。
沿石階穿過一個窄細的陰濕通道,來到一個人工打造的平臺。這里就是云臺山莊。云臺山莊似三個炮臺,牢牢地占住山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黃褐的墻體,晦暗的屋頂,一切都是那么簡潔樸素。一磚一木,得之不易。在自然的聲色中,這屋子無疑是個另類,卻讓留戀華山的人找到了人間煙火的踏實。置身四面荒寂的山野,驀然發(fā)現(xiàn)房子是可以為人撐腰壯膽的。在這里得一把藤椅安然一坐,眾山環(huán)繞,云天逍遙,喝茶吃飯,憑欄遠望,可以做一回神仙夢。
只見對面的山體連綿不絕,層巒疊嶂。歲月的風刀將山當作砧板,砍出深深淺淺的斧劈皴。樹像青菜,被跺成碎屑,撒在溝縫間,成為隨意撒落的苔點。苔點之間是清晰可見的披麻皴,或短或長,是畫家的墨線,淡而有序,隨性飄逸。那綠茸茸的苔點到了山頂便密集起來,卻比山下晦暗,天上的云將聚光燈罩住了,山頂成了燈下黑。
穿過云臺山莊,往南最先鉆入眼簾的便是遠看形似巨獸背的山脊,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登華山其實就是一場山脊上的歷險。華山標志性美景就在這里。人像刀鋒上的螞蟻。那巨獸的背現(xiàn)在成了刀背。刀背近看似白白的一塊厚肉,被屠夫削成北尖南圓的一條肉。那肉離山尖約百米便是一簇簇的毛,毛便是從巖縫里長出來的樹。
由于全是石頭,這里每棵樹都是一個奇跡。環(huán)視四周,都是刀削斧砍,劍指叢林。樹葉經(jīng)了驕陽蔫頭耷腦。葉像榆錢,都是星星點點的,有小家子氣,絕無南方山上的闊葉。稀疏的樹從巖縫里倔強地探出頭來,經(jīng)了風,淋過雨,漸成氣勢。再看那些樹,雖然家底不足,卻從骨子里分明透出一股倔強的精氣神,占住一個縫隙,便快樂地打造一片天下。山上難有巨大的濃蔭,所以,登山前要做好防曬的準備。由于土壤太少,加之雨水一曝十寒,山體始終饑渴不定,所以每棵樹都是光禿的枝干。放眼望去,總有一整棵樹的枯干,那么高,那么壯,忽然就沒了活下去的力量,但依然堅挺地站著,卻只能一天天向腐朽滑行,令人嘆惋。死去的依然死去,活著的依然堅強地活。
連接云臺山莊的是蜿蜒的石階。偶爾有老者用一根扁擔串兩壺水,如履平地,健步而來。壺是塑料的,水在里面歡快地跳來蕩去。問年齡,七十三歲,肩上是上百斤的水。后來見到的挑夫也都是古稀之年。見了他們,恍然明白年齡不過是幾個數(shù)字,時間沒有盡頭,只有路口。后來問茶室的人,才知除了雨雪,挑夫挑來的水正是華山山莊屋舍唯一的水源。
我來到云臺山莊背后的亭子間。亭子紅柱綠梁,梁上有畫,懸一“坐擁四?!钡呐曝摇H俗ぷ娱g,算是按下云頭,回歸凡間。亭前伸出一個小小的平臺,四周有水泥樹樁做護欄。人近欄邊站一站,也是需要百倍的勇氣的。從亭子俯身相看,下面隱約可見廟宇。屋頂像梳子,梳理著經(jīng)年的風雨云霧。據(jù)說華山有七十二個半懸空洞,二十多座道觀,是遠人修真的勝地,亦可供徒步登山者歇腳。山陡壁硬,想開出一條道,建一間屋,真比鳥壘窩巢還難。從山的背面不時涌上一股人來,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多是胖乎乎的身材,T恤、長褲、運動鞋,背著行李包,有的脖子上搭一條毛巾,面紅耳赤,氣定神怡。問他們從哪里來,他們一臉的笑,指指下面,說是從玉泉院上來。自古華山一條道,他們正是用腳丈量華山古道的人。山高人為峰,他們才是華山的山峰啊。
隨時一陣云飄來,先是一縷一團,后是一片,遮住整個天空,直到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刀背上的人,螞蟻似的,喧鳴不已,遠聽像廟里的課誦。雨水讓榆錢葉兒顫動不已。樹干卻默然,不動聲色地挺立,不驚不詫。云在空中與山嬉戲,一會兒像誰吐出的一個煙圈兒,一低頭、一抬頭的當口兒,那云已飛到另一座山頭。山在不在,全憑云說了算。沒看見真相的人,就這樣被遮蔽了。
勇敢的人被雨沖散了,龜縮到亭臺里。山瞬時靜默,雨水將云一層層洗薄。山露出臉來,云和水組成一道乳白透明的紗。遠方的晴空萬里也成了煙雨蒙蒙。暑熱被雨趕走。一雙手套,一把傘,一件雨衣都成為取暖的工具。刀背上的人發(fā)出犀利的尖叫,他們全成了落湯雞。
半個小時后,北邊山下漸漸晴朗。北方的晴空乘索道上山,將烏云定住。雨宣告撤退。葉以百倍的熱情挽救云送的水,樹葉尖上滴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刀背上霎時熱鬧起來,紅藍白的人蟻,組成靈動的彩幡,讓這空曠寂靜的山谷倍增生氣。怯懦的人望著他人為自己打氣,刀背上重又沸騰起來。剛剛洗了熱水澡的山恬靜自在。以為暗下去的天又從云縫里捧出萬道金光,石頭窩里一汪汪的水將清朗的天空輕攬入懷。
在這一雨一晴之間,我決定做一回勇者。走出云臺亭,是一條狹長的石道,途中一道石門,兩塊約兩米高的石條,中間以平石相連,上刻“北峰頂”三字。天寬地闊,人以此小門來去,無所謂入,也無所謂出,此所謂門道也。人流多匯于此,一時門庭若市,拍照留念。西邊的石壁上一塊石頭,因石面有一個淺褐色的中華地圖,被稱作“中華石”。石壁之上隨處可見石刻,有同治年間的,也有民國時期的,到此一游,聊作紀念。不知這些游客上山是不是隨身帶了鐵具,好不容易上得山頭,非得立字為據(jù)。遺憾的是少有名聲震耳的詩人,或許因為詩人大多手無縛雞之力,他們靠想象和情緒度日,對華山只如我一般望山興嘆吧。若是沒有纜車相送,我怕也是無緣華山了。
走出石道,回頭看,竟似一道狹長的劍鋒。上過刀山,走過劍刃,還有什么艱難是不能渡過的呢?走過路過,都成為別人眼里艷羨的風景。這時,西邊竟連著一個還算寬敞的平臺,緊繃的心弦隨之一松。走近才知它也是有名姓的,依然是三石架起的門,上書“擦耳崖”。巨大的山體砍出一段上行的石階,再經(jīng)一段平緩的石背,便是擦耳崖,足有187米長。依然是石階,路窄不足一米,只容二人錯身而過,緊挨路側的東邊便是萬丈深淵。巖上有歷年石刻,字體十分彪悍,豪氣沖天,如入無人之境。入口處立一石頭六角亭,上書“紀念亭”。有聯(lián)句書于圓柱的石條上:千秋功勛三軍猛勇震天地,萬代楷模將士奇智驚鬼神。此為解放華山紀念亭。講的是1949年5月25日,解放軍為殲滅400余名入山殘敵,八位勇士攀懸崖、越峭壁,占領北峰,創(chuàng)造了“神兵飛躍天塹,英雄智取華山”的奇跡,華陰縣得以解放。
又經(jīng)過二十來級的石階,是個平臺,人流潮涌,仿佛聚仙臺,一股仙氣撲面而來。一豎一臥兩塊石頭十分顯眼,豎著的石頭以紅漆鐫刻“華山論劍”,筆力蒼勁,乃金庸先生親題。臥著的方塊石也用紅漆寫著兩行字,只是筆力纖柔得多:“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是金庸先生用自己十四部武俠小說名的首字連成的一副對聯(lián)。我不是武俠迷,也非來華山論劍,無意中闖入勝地,算是天賜神運?,F(xiàn)在,我才知道,很多武俠迷登華山就是沖這幾個字來的。游客們若渦流急湍,紛紛擁石拍照,以志紀念。
華山論劍是金庸武俠小說里的重大事件,他的十五部武俠小說中,有十三部提到了華山。1957年,金庸在小說《大漠英雄傳》中率先創(chuàng)造“華山論劍”一詞。多年后,《大漠英雄傳》更名為家喻戶曉的《射雕英雄傳》,華山也便沖出四方叢林,從沉默和寂寞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占據(jù)江湖地位,名震天下。華山論劍橫跨《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前后共舉辦三次,均在南宋年間。最經(jīng)典的一次華山論劍,由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鋒、南帝段智興、北丐洪七公、中神通王重陽五大高手在華山頂上斗了七天七夜。最終王重陽智奪“天下第一”以及武功秘籍《九陰真經(jīng)》。而“華山論劍”也幾乎成為高手過招的既定短語廣為傳頌,商業(yè)論壇、體育比賽,更有甚者連白酒都以其命名。
金庸先生親臨華山,也是唯一一次登上華山,并題寫“華山論劍”四個大字,卻是在2003年10月8日,地點正在此地。不見華山,卻將華山寫得路人皆知、人神共往,這要算是作家的秘籍絕技了吧。
我離開華山三個月后的2018年10月30日,九十四歲的金大俠永遠地告別了華山。有人千里迢迢來華山只為一睹金大俠的“華山論劍”,我卻是峰回路轉,無意成全巧遇,應算得我與金大俠的奇緣吧。
走出“華山論劍”,再過一段上行的狹長石階,便是蒼龍嶺。一整塊巨大的花崗巖似騰龍一般擋住去路。石面高隆呈斜坡,只能手腳并用爬上石面,兩邊絕壑千尺,連站直的勇氣都宣告撤退,只懷抱一顆怯懦的苦膽龜縮于石面。傳說韓愈過此處時嚇得大哭,投書求救。我只敢坐著合個影,幾次三番想站一站,或者試圖走到石頭的端頂看看前面的路,卻無絲毫的勇力。此時驀然回首,只見北峰四面懸絕,下通地脈,巍巍然,天地之間,云臺之上一枝獨秀也。
蒼龍嶺便成為我登臨華山的制高點。走過蒼龍嶺,便可登金鎖關,是往東、南、西、中峰的必經(jīng)之路。遠遠望去,若云梯垂掛,人蟻附壁穿梭,只是那一望,我的心便像狂風之葉哆嗦不止。看來,這世上許多的風景是我永遠不能抵達的。
此刻,知了長鳴,不時有一聲大吼從人群中猛地躥起:“哦——哦——哦——”像劍、像鞭,直插云霄。展翅的大雁見怪不怪,凌空盤旋。小巧的云雀不卑不亢,翩然劃行。華山的片片山峰形似挺立在中華大地中心的倚天之劍。環(huán)顧左右,實在找不出一塊平坦得可容五人一決高下的地方了。對于單打獨斗、飛檐走壁的大俠們,華山論劍無異于劍尖上的挑戰(zhàn)。這才是武俠高手的巔峰夢想啊。
我怯懦地走此一遭,驀然明白金大俠何以選中華山為武林高手一決天下的擂臺。原來世上很多的艱險,只為成全絕世高人。我們能當一回看客已屬大幸運?;爻虝r又遇一位送水的老人,仍是七十多歲的年紀,爬階踏坎,如履平地。而這些挑夫仿佛劍走飛俠,日日年年,何嘗不是真的修行!唉,若非生活所迫,誰愿把自己弄得一身絕技?就這樣不斷地前行,不斷地告別吧。
責任編輯/謝昕丹
文字編輯/李敏